他并没有神经质,但为了全面了解他,他们找来很多人在普瓦捷给他做了很多测试。首先是监狱的医生,精神病医生,然后是一个长着一双吉卜赛人眼睛的奇怪女人,这个女人是心理学博士。他有时候觉得这个女博士很可怕有时候又觉得她很滑稽。

他们对他的淡定越来越感到惊讶,甚至想要指责他这种淡定。在重罪法庭,有人,可能是代理检察长或是要求赔偿损失的原告代表会把这种淡定看作是厚颜无耻和挑衅。

总的说来,他确实能够控制好自己,他喜欢随时保持警惕静候事情的到来,而不是提前采取行动。

他们在莱萨布勒-多洛讷度过的两周快乐吗?当然很快乐,但也有点忧伤,因为他对妻子和女儿萌生的担忧时不时萦绕心头。

他们像所有的避暑者一样,去露天咖啡馆吃早餐,玛丽安娜已经穿好了红色的泳衣,他们九点钟就来到沙滩上,立即就占据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

他们两天就学会了当地的一些习惯和礼仪,认识了黑岩餐厅里同桌的客人,对同桌的坐在对面的老爷爷和老奶奶微笑。他们对玛丽安娜摆出友好的姿势,玛丽安娜被同桌男子的胡子所吸引。

“如果他的头再低下来一点,他的胡子就会浸到汤里。”

马丽娜每天都在观察他,她确信这总有一天会发生的。

上午和下午,都是同样一群人坐在太阳伞下,金色头发的女士在自己身上涂了一层油,一直涂到肚子上,她泳衣的带子往下垂着,整天都在看书。还有一些没有教养的巴黎小孩,对玛丽安娜吐舌头,在水里推她……

吉塞勒不适应这种闲散的生活,在一旁织着天蓝色的毛衣,这样她女儿开学时就可以穿了,她嘴里默念着针数。

吉塞勒觉得莱萨布勒-多洛讷之行不是个符合实际的好主意?托尼和玛丽安娜在那边玩,教玛丽安娜游泳。水一直浸到肚子上,他把手放在下巴上。他试图教妻子游泳,但是脚刚踩不到地面,她就会惊慌失措,拍着手掌,拼命抓他。有一次一个突如其来的浪打过来把吉塞勒淹没了,吉塞勒朝他望了一眼,他从她眼中看到的尽是害怕。不是对大海的害怕,而是害怕他。

他尽量表现得很镇定,很放松地玩着球,和玛丽安娜散步一直散到海堤那儿。他们一起在城市拥挤的街道上漫步,参观教堂,拍池子里的渔船,渔女们穿着褶裥裙和涂过漆的木鞋在那里卖鱼。

总共大概有十万人在沙滩上,暴风雨来临时,所有人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朝酒店和咖啡馆冲去。

为什么他有时候会心不在焉呢?他是不是在责怪自己没有在圣朱斯坦,因为安德妮可能在那徒劳地做着暗号?

“关于这个暗号,法尔科内先生……”

在普瓦捷待了几星期后,他把蒂耶姆法官的问题和精神病医生的问题搞混淆了。他对他们说着一样的话,只是用的词不一样,说法不一样。他们在审讯期间商讨过吗?他们希望他的回答自相矛盾?

“您的情妇和您什么时候决定用暗号?”

“第一个晚上。”

“您说的是九月在路边上的那个夜晚吗?”

“是的。”

“这是谁的主意?”

“她的。我已经跟您说了。她想我们换个地方约会,她马上想到了我弟弟的旅馆。”

“用毛巾?”

“她首先建议放一件事先说好的商品在杂货店橱窗的角落里。”

杂货店有两个橱窗,塞满了货物、棉布、围裙和木底皮面套鞋。德皮埃尔商店坐落在主街上,离教堂只有几步路,人们要穿过镇子必须得经过这里。

店里面很阴暗,有两个堆满商品的柜台,墙边有些酒桶和货物箱,货架上摆满罐头和酒瓶,还有人字斜纹布裤子、柳条筐和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火腿。

他童年记忆中最强烈最特别的气味就是煤油,因为那时候农村和偏僻的农场还没有电。

“哪一种商品?”

“一包淀粉。然后她又担心丈夫在她做饭时把淀粉移了位置,而她对此根本不知情。”

他们怎么能希望,在短短的几周甚至是几个月的时间内,仅仅通过每天两到三个小时的时间,就能完全了解另外一种自己完全陌生的生活?他和吉塞勒的生活,还有安德妮的生活、德皮埃尔夫人和福尔米尔夫人的生活,乡村的生活,以及他往来于圣朱斯坦和特里安特之间的生活。就算只了解蓝色房间,也还需要……

“她最后决定,在每个可以来旅馆和我见面的星期四,挂一条干毛巾在窗户边上。”

他们房间的窗户,尼古拉和她的房间!他们睡在一个房间。就是在商店的楼上,三个窄窗户中有栏杆的那个,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一面浅褐色的墙上挂了一幅镶着黑色和金色边框的石版画。

“因此,每个星期四早上……”

“我都会经过他们家。”

他们穿着泳衣在沙滩上嬉戏时,谁知道安德妮有没有向他打暗号呢?谁知道毛巾是不是一直都在栏杆上呢?当然,他看到他们坐着2CV从特里安特回来,但是他不知道他们的精神状态是怎样的。

“法尔科内先生,我在想,您向您的妻子建议去度假是不是……”

“因为她之前跟我说了玛丽安娜脸色苍白的问题。”

“我知道。您想借助这次机会。可能是一次让她信服的机会,一次扮演好丈夫、好父亲的机会,能让她消除疑虑的机会。您怎么看这个解释?”

“不是这样。”

“您坚持想要说明您的目的是为了远离您的情妇?”

他很讨厌这个词,但是又不得不接受。

“多多少少是这样。”

“您已经决定不再和她见面了?”

“我没有明确的计划。”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您见过她吗?”

“没有。”

“她没有再给您暗号吗?”

“我不知道,因为从那以后每周四早上我都不从他们家前面经过。”

“而这仅仅是因为那天下午您看到她丈夫从火车站走出来,坐在露台上喝了一杯汽水吗?您曾经说过,她是唯一一个让您在性爱中完全满足的女人。您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让您体验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您眼界大开……”

确实是这样,尽管他之前没有用过“眼界大开”这个词。在莱萨布勒-多洛讷,他有时候会想起蓝色房间,无意之中,从内心升起的肉欲让他咬紧牙关。有时,他会无缘无故不耐烦,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训斥玛丽安娜,心不在焉,眼神呆滞。吉塞勒和女儿相互使个眼色,妈妈假装对女儿说:“不要在意。你爸爸很烦。”

片刻之后,看到他变得那么温柔、耐心、含情脉脉,她们难道不会感到非常混乱不安吗?

“法尔科内先生,您是野心家吗?”

他不得不认真思考一下,因为他还从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一边看着镜子一边向自己提问吗?

“这得看您想到什么。我十二岁时,为了在假期给自己买一辆自行车,我放了学之后就去干活。后来,我想要一辆摩托车,于是去了巴黎。我和吉塞勒结了婚之后,萌生了自己创业的想法。在普瓦捷,我们用从美国买来的零部件组装农用设备,我的生意很好。”

“您的弟弟在从事了几份职业后也决定创业?”

这两个问题之间有什么关系?

问这些问题的不是蒂耶姆法官而是比戈教授。他问得很慢,好像正在思考。

“我在想,你们的父母都是意大利人,你们都是住在法国村庄里的外国人,这个事实……我听说您父亲是泥瓦工?”

法官整个下午都在问老法尔科内先生问题,他之前派人去布瓦塞勒他的小房子里找到了他。

“您对父亲了解多少?”

“他来自皮耶蒙,那是拉林纳的一个非常贫穷的山村,那里距离韦尔切利三十公里。在那边的山区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吃饱肚子,大部分男孩都移居到国外,我父亲在大概十四岁或十五岁时,像其他男孩一样也出来了。他跟着一个开凿隧道的队伍来到法国,我不知道他们开凿的是哪个隧道,反正是在里摩日大区,然后他又去其他地方挖隧道……”

在圣朱斯坦,所有人都叫他老安杰洛先生,和安杰洛·法尔科内交谈很困难,因为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游遍整个法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最后决定定居在布瓦塞勒。”

这是令托尼至今仍然惊讶的一件事。从前,在布瓦塞勒距离圣朱斯坦两公里半的地方,有一座古老的城堡,人们用城堡的石头在那建了一座修道院。如今那里荒草丛生,断壁残垣,还有托尼儿童时代钓过青蛙的臭水沟。

那些修道士可能都去从事农业生产了,因为那里还保留了各式各样的建筑物,有牲口棚、工场、酒库,这些建筑围绕在院子四周。

科坦特家族拥有那里大部分地方,并且拥有十多头牛羊、两匹耕马、一头嚼烟的老公山羊。他们租下了那些他们暂时不需要但是还能住人的建筑物。

这是一个混居的小移民地,除了法尔科内家族,还有一户来自捷克的家庭,一些阿尔萨斯人,阿尔萨斯人带来了八个孩子。

“您出生时您的父亲已经不年轻了。”

“他在四十三或四十四岁时回皮耶蒙村把我母亲接了过来。”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他认为是时候该结婚了,于是回家乡去找了一位姑娘?”

“我觉得是这样。”

这个年轻的女孩,也就是他母亲,名叫玛利亚·帕萨里,她到法国时才二十二岁。

“他们的婚姻美满吗?”

“我从没听过他们争吵。”

“您父亲继续做他的泥瓦工?”

“他不会做其他工作,也从来没想过换工作。”

“您是他们第一个孩子,三年之后,您的弟弟樊尚出生了。”

“之后我的妹妹安杰利娜也出生了。”

“她住在圣朱斯坦吗?”

“她已经死了。”

“夭折?”

“在六个月大时,我母亲去了特里安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去那儿。在来法国之前,她从未走出过村子。在这个她连当地语言都不会说的陌生国度,她也很少出门。那天,在特里安特,大家猜测她可能把‘普瓦捷’听错了,她从不靠站台的那侧车门下了车,上了铁轨。她和怀里的宝宝一起被一列快车给轧死了。”

“那时候您多大?”

“七岁。我弟弟四岁。”

“是您父亲把你们养大吗?”

“是的。他干完活回来还得做饭做家务。以前我对他没有足够的了解,所以并不知道这场灾难是否改变了他。”

“您的意思是?”

“您很清楚。您难道不想问问吗?”

托尼变得咄咄逼人。

“是的。我想知道。”

“您是怎么想的?村子里的流言确实有道理?我父亲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在圣朱斯坦,人们不说“头脑简单”。只需用一个词“简单”就可以表达这个意思。比戈教授有点尴尬,他只用一个模糊的手势来回答托尼的这些问题。

“我不知道您是否得出了什么结论。这些年来,我的弟弟和我很少听到人们说起他。他七十八岁时,还独自一人住在我们出生的房子里,还在继续到处做零碎的泥瓦工活儿。”

“他不愿意搬过来和我们或是和樊尚一起住。他唯一的娱乐就是在小园子里建造一个微型的村庄。他从二十年前就开始着手建了。教堂总共不到一平方米,但是他不放过任何细节。”

微型农庄里有客栈、镇政府、横跨激流的小桥、还有一个水磨,每年都会增加一两座新房子。那是他和妻子两个人家乡逼真的复制品。

他从没展示过自己心灵深处的东西。他是一个粗俗的人,并不是十分聪明,但在过去的四十几年里忍受住了那份孤独。托尼完全明白父亲回到拉林纳是为了在那里找一个妻子。

他找到了玛利亚·帕萨里,她那么年轻简直可以当他的女儿,但安杰洛·法尔科内用自己的方式去爱她。他没有什么甜言蜜语,也没什么深情流露,因为他是一个感情内敛的男人。

她和女儿同时死了之后,安杰洛·法尔科内完全将自己封闭起来,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在花园里建造他特别的小村庄。

“他没有疯!”托尼突然大声说。

他猜有一些人可能是这么想的,可能还包括比戈教授。

“我也没有疯!”

“从来没有人说他疯了啊。”

“那么您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六七次?就因为那些报纸把我说成了恶魔?”

他们已经离开黑岩了。在那里的时候,他们生活在沙滩上,嘴里都是沙子的味道,在床上和口袋深处都能找到沙子。

在十五天中,他只开心了两次。一次是太阳直接照在眼睛和皮肤上,让他产生眩晕的感觉;第二次是他长时间地盯着浪尖白沫四溅的波涛,看到波浪从远处大步缓缓地一浪接着一浪打过来,又全都破碎,变成千万颗闪耀的水珠在眼前奔腾。

玛丽安娜喜欢看从云端射出来的阳光。几天之后,托尼的皮肤晒成了棕色,他晚上脱衣服时,青灰色的皮肤勾勒出泳衣的轮廓。只有吉塞勒因为总是躲在太阳伞下,皮肤的颜色没有变。

在圣朱斯坦,德皮埃尔家昏暗的商店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安德妮和尼古拉晚上会当着彼此的面脱衣服吗?

安德妮有没有放一条粉红边饰的毛巾在窗格上作为暗号?总是板着脸的尼古拉的母亲,有没有穿过花园,试图掌控大局,找儿媳妇的茬?

普瓦捷的民众、警察、法官和医生,以及那个令人不安的心理学女博士,他们都想把真相告诉给别人,然而德皮埃尔家、福尔米尔家和其他非常想知道真相的人却几乎一无所知。

那托尼知道些什么呢?托尼知道一些事情,不是吗?

在圣米斯坦,德皮埃尔夫人是最重要的人物,甚至比做牲畜生意的镇长本人都重要,都令人生畏。在那个村庄,同一辈的人一起上学,但他们长大后很少有人可以叫她热尔梅娜,更别说以你相称了。对所有人来说,她都是德皮埃尔夫人。

托尼开始当然不知道,因为他到杂货店为父母买东西时德皮埃尔夫人已经三十出头了:托尼无法忘记那时候那个与现在一样长着灰色头发的她。她站在柜台后面,穿着一件灰色罩衫,脸色惨白。

托尼认识她丈夫,一个虚弱男人,也穿着罩衫,但是罩衫太长了。他戴着夹鼻眼镜,举止优柔寡断,眼神怯懦。

有时人们看到他走路摇摇晃晃,由妻子牵着从商店后面走出来。他妻子把门锁上,但是有些人用狡黠的神情观察着,时不时摇一下头。

托尼从流言中得知德皮埃尔先生患有癫痫病,在关闭的门后面,他躺在地板上抽搐,咬紧嘴巴,口水流到下巴上。

他还记得德皮埃尔先生的葬礼,他和学校的其他小孩在送葬队伍的最后面,尼古拉和他母亲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

人们说他们非常富有,但也非常吝啬。他们在镇上有多处房产,还在两个农场有股份,在拉吉伯特也有财产。

“法尔科内先生,您为什么定居在圣朱斯坦,为什么您十几岁就离开了家乡?”

他不是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了吗?他们总是问重复的问题,他都不知道该怎么答了。他可能会自相矛盾,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可能是因为我父亲。”

“您很少去看他。”

大概一个星期一次。老安杰洛一个星期来他家两三次,每次似乎都很不自在。吉塞勒完全是个会刺激到他的外人。托尼更愿意自己在周六晚上去布瓦塞勒看望父亲。

大门总是敞开着。屋内没有开灯。只听见旁边沼泽地里青蛙呱呱地叫,两个男人坐在草椅上,就这样让时间在沉默中静静流逝。

“不要忘了我弟弟已经定居在特里安特。”

“您肯定您不是因为安德妮才回去的?”

“又来了!”

“您搬来之前已经知道安德妮和您以前的朋友结婚了吗?”

“不知道。这真的很出人意料。德皮埃尔和福尔米尔两家积怨很深,差不多同龄的两位母亲,代表了完全相反的两类人。”

如果说德皮埃尔夫人是一夜暴富的农民的典型代表,那么福尔米尔医生的妻子代表的就是那些陷入窘迫而又不愿意失掉面子的外省资产阶级。

福尔米尔医生的父亲,公证人巴赫达夫,在维利耶-勒欧克担任公证人。家族的祖辈中经常有人出入地方领主的城堡,和领主们玩桥牌、打猎,这些先辈都自以为很了不起。

他们没给子孙留下什么。福尔米尔医生也没给妻子和女儿留下什么东西,除了一份微薄的年金。尽管她们一直住在城堡里,穿得像城里人,但是连肚子都填不饱。

是德皮埃尔夫人还是福尔米尔夫人提出要和另一家结亲的呢?是杂货店主出于傲慢或者报复心理吗?那位资产阶级夫人是怎么想的呢?她想要看到女儿衣食无忧,知道将来有一天她会变得富有,很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寡妇?

“在学校,尼古拉好像是同学们嘲笑的对象。”

他身体真的很差,经常受到胃痛折磨,不能和其他同学一起玩游戏,所以当然是那些身体强壮的男生嘲笑的对象。大家把他当作女孩子看待。大家责骂他胆小怕事,躲在母亲的裙子里。此外,他完全不会自卫,只会去老师那里告发大家对他做恶作剧。

托尼不是那一伙打架斗殴者的一员,可能是因为大家并不喜欢外国人。他有点觉得自己被排挤。

有两次,一次是在课间休息时,一次是在放学回家时,他站在尼古拉一边替他说话。那时候尼古拉并不知道自己生病了。

他第一次发病是在十二岁半时,他在课堂上突然就发作了。大家听到他摔在地板上的声音,都转过头来,老师拍着教鞭说道:“所有人都不准离开自己的座位。”

那是在春天。院子里的栗树正在开花。那年有金龟虫侵袭,大家赶着虫子四处乱飞,金龟虫一会儿撞到墙上一会儿撞到窗户上。

尽管老师警告了大家,所有孩子的目光还是齐刷刷地聚集到尼古拉那儿。他们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因为场面太可怕了,有几个学生差点呕吐。

“所有人都到院子里去。”

这是让大家躲开的意思,但还是有几个胆大的孩子靠在窗户上看老师把自己的手帕塞到尼古拉嘴里。

其中一个孩子冲到杂货店,德皮埃尔夫人穿着她那件灰色罩衫马上赶过来。

“他们在做什么?”其他学生问那几个靠在窗户往里看的孩子。

“没什么。他们把他放在地上。他肯定很快就要死了。”

那天大家都很难受。

“你觉得他是不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

“不是。他爸爸发作起来也是这个症状。”

“这种病会传染吗?”

十五分钟或半个小时之后——时间已经不重要了——德皮埃尔夫人牵着儿子的手穿过校园,尼古拉恢复平常的样子,但看上去受了惊吓。

他在学校没有再发作。据托尼所知,尼古拉在病发之前几乎总是能感觉到,所以就提前几天在家休息,他妈妈照顾他。

这里说的不是德皮埃尔夫人的家里。而是杂货店,也就是后来原告的家。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把得这种病当作一种耻辱。

尼古拉没有去特里安特上中学,没有去服兵役,也不去酒吧。他既没有单车,摩托车,也不开2CV汽车。

他最长八天不讲话,眼神忧郁多疑,死盯着人,好像别人对他怀有恶意。他不喝白酒,也不喝红酒,他的胃只能承受一些特定的食物。

那个九月的夜晚,在路边,在安德妮半裸的身体前,托尼难道没有局促不安地想到他吗?

“您在潜意识里难道没有怨恨富有的尼古拉吗?”

他耸了耸肩。当然,在知道尼古拉生了病之前,在学校看到他第一次发作之前,他是嫉妒尼古拉,那是一种孩子的嫉妒:他梦想拥有许多短颈大口瓶装的彩色糖果,绿色盒盖的盒装饼干。他想尼古拉可以得到这些,而他自己很久才能得到一些很便宜的甜食。

“您听说他结婚了,有没有想过在某种意义上他买了安德妮或者说是他妈妈为他买下了安德妮?”

可能吧。托尼那时候有点瞧不起“雕塑”,因为不相信她是因为爱情才结婚的。

仔细一想,托尼也同情过她。在孩提年代,他有时也吃不饱,但是他没有住过城堡,不需要装出高傲的样子。

他不知道他们的婚前约定是什么。但他知道每位母亲在嫁女儿之前都会提出条件。他们两家的房子几乎面对面。城堡位于教堂右边,在本堂神甫住宅旁边。广场另一边纳夫街的角落是德皮埃尔家的杂货店,背靠镇政府和学校。

他们穿着白色婚纱和礼服在教堂举行了一场隆重的婚礼,还在饭店办了宴会,人们至今对此还津津乐道。但是新婚夫妇没有去度蜜月,而是在商店上面从此属于他们的房间里过了新婚之夜。

德皮埃尔夫人独自一人住到面向花园的平房里,和儿子、儿媳的住处相隔二十来米。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大家看到两个女人都坐在柜台后面,但仍然是母亲做饭。当地一个穿着男人鞋子的老妇人每天过来打扫卫生。

所有人都在观察他们,人们马上注意到,德皮埃尔夫人和安德妮只会因为生意需要或迫不得已时才会说话。

到了吃饭时间,母亲回去准备饭菜。几个月之后,人们在商店和房子里都看不到她的影子,而她的儿子每天会穿过花园三到四次去拥抱她。

这是不是意味着安德妮已经掌控了整个局面?她是不是在结婚伊始时就决定,要一步一步排挤婆婆?

托尼和她在蓝色房间里约会了八次,从来没有好奇地问她这些问题。他不愿知道也不愿多想这个赤裸而狂热的安德妮的另一面。

他确实觉得这样他会很混乱,但他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安德妮在八月二日讲了几句话,托尼无知无觉地度过了这个后来被多次谈论的八月二日,他没有想到这一天将备受关注,还有那么多报纸专栏拿它做标题。

巴黎一家大报的记者发表了一句被其他同行争相转载的名言:

《疯狂的情人》

“你愿意和我过一辈子吗?”

他回答:“当然。”

他不否认自己说过这句话。是他自己向法官说起这段对话的。但重要的是说话时的语气。他说的时候不以为然。这句话不是真的。蓝色房间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或者说那里只有一种其他地方没有、令人费解的事实。

他尝试向精神病医生解释清楚。当时比戈教授似乎明白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之后,可能因为其他问题或其他原因,他又表示什么都不懂。

托尼如果打算和她一起生活,肯定不会说:“当然!”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用了这么一个词。安德妮明白,因为她坚持说:“你这么肯定?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

“你有没有想象过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我们会习惯的。”

“习惯什么?”

这是真的吗?他真是这么对安德妮说的吗?她把这当作游戏,她也满足地张开着大腿。

“习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他们两人当时正是在床上,正是在蓝色房间里。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疯狂的气息,就像记者说的,全都是他们的气味。

他们俩从没有一起在其他地方出现过,除了第一次。

“您如果不爱她,怎么解释……”

他们所说的“爱”指的是什么?比戈教授也许能给出解释,但那只是科学领域的解释。他刚结婚的女儿是如何爱丈夫的?

顶着乱糟糟头发的小法官蒂耶姆先生呢?他妻子刚刚生下第一个孩子,就像包括托尼在内的所有年轻父亲一样,他晚上得起床给孩子喂奶。他又是怎么爱妻子的呢?

他最好跟他们讲讲那些他还没讲述过的在莱萨布勒-多洛讷度过的时光,这样才能更好地回答他们的问题。

“您为什么选择去莱萨布勒而不是旺代或是布列塔尼的海滩呢?”

“因为我们结婚后第一年去了那里。”

“所以,您妻子可能认为那是一个圣地,认为您给这个地方寄予了相当多的感情?您这样做是不是想打消她的疑虑?”

他只能紧咬住嘴唇压制心中怒火,但于事无补。

跟他们讲一讲在海边的最后一天?早上……他眯着眼睛睡在太阳伞下面,时不时瞟眼看一下妻子,她坐在条纹扶手椅里,忙着打完手上的天蓝色套领线衫。

“你在想什么?”妻子问他。

“想你。”

“你想了些什么?”

“能遇见你真是我的运气。”

他只是将心中所想说出了一部分。他听到玛丽安娜在身后假装读图画书。他自言自语地说,十二年或十五年之后,她将会恋爱、结婚,她会离开他们和另一个男人一起生活。

总之是个陌生人,因为我们不可能在短短的几个月甚至是两三年的时间之内完全了解和认识那个人。

他和吉塞勒就是这样。他看着她严肃而又放松地织着毛衣。吉塞勒问托尼问题时,托尼刚好在思索她在想什么。

事实上,他不知道吉塞勒对他的看法,对自己的看法,怎么评价她自己的行为举止。

他们结婚七年了。他也曾尝试着设想他们以后的生活。他们会慢慢变老。玛丽安娜会变成一个年轻女孩。他们参加她的婚礼。有一天,她会向他们宣布她怀孕了,在产房,孩子的父亲将走在他们前面。

他和吉塞勒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相爱的吧?他们需要一起生活很多年,积累了很多共同的回忆,才能互相了解吧?今天将成为他们共同回忆的一部分。

他们的思想可能会沿着这样的思路发展下去,一小会儿之后,他的妻子小声嘀咕道:“玛丽安娜要念书了,我有种奇特的感觉。”

他是已经结了婚的人!

他们的女儿觉得在这里可以为所欲为,于是放肆地利用爸爸的耐心。那天下午更是如此。她不让爸爸有片刻的休息。

潮水退到远处,到了达不到的地方。他花了一个多小时时间给玛丽安娜建造了一个巨大的城堡,更确切地说是指挥玛丽安娜建造城堡,她总是要求更多的东西:护城河、水沟、吊桥。托尼想到了父亲的微型农庄。

“我们去找一些贝壳来铺院子和堞道。”

“当心烈日。把你的帽子戴上。”

他们在集市给她买了一顶威尼斯贡多拉轻舟船夫的帽子。

吉塞勒不敢多嘴,只是说:“不要把你爸爸累坏了!”

父女俩各拿一个水桶,从沙滩的一边走到另一边,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在棕色的沙子里寻觅贝壳碎片,有时候不小心绊住躺在沙滩上、脚泡在海水里的人,有时候差点被球打到。

他是不是有种完成任务的感觉,为了请求她们原谅自己的弱点,为自己犯的错误赎罪?坦率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陪着时不时发出刺耳声音的女儿在阳光下散步,他觉得既甜蜜又感伤。

他既幸福又悲伤。并不是因为安德妮,也不是因为尼古拉。他记不起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他随口说了一句:所有的生活都是幸福并悲伤着。

他们在回去的路上听到娱乐场那边传来阵阵音乐声,眼前的路显得好漫长,特别是对刚学会走路的玛丽安娜来说,目的地显得好遥远。

“你累了吗?”

“有点。”

“你想要到我肩膀上来吗?”

她开心地笑了,露出牙齿间的缝隙。

“我太高了。”

她两三岁时,坐在爸爸肩膀上是她最喜欢玩的游戏。每天晚上,他都在房间里让她一直坐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又说了一句:“人家会笑你的。”

他把女儿举起来,女儿抓着他的头,他把两只沙滩桶拿在手上。

“我不是很重吧?”

“不重。”

“我真的很轻吗?”

“谁跟你说的?”

“小罗兰。”

小罗兰是锻工的儿子。

“他比我小一岁,他有二十五斤。而我只有十九斤。在出发前他们给我在杂货店的磅秤上称的。”

“男孩总是比女孩重一些。”

“为什么?”

吉塞勒出神地看着他们走回来,可能有点感动。他把女儿放在沙子上。

“帮我放好这些贝壳。”

“玛丽安娜,你不觉得你有点过分了吗?你父亲是到这里休息的。他后天就要去上班了。”

“是他说要背我的。”

夫妻二人的眼神相遇了。

“这也是她假期的最后一天。”他轻声替女儿辩解道。

妻子没再说什么,她的眼睛里是感激的神情。

感激什么?感激他花十五天的时间来陪她们母女俩?

他当时觉得这是他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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