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预审法庭走廊长凳上等着,手腕上戴着手铐,旁边站着两个警察。几乎每次押解他的警察都不一样。

他不再觉得丢脸,也不再大发脾气。他看着人们从眼前走过,一些在其他门口等待的犯人和证人,还有一些穿着长袍的律师,律师挥舞着像翅膀一样的大衣袖。当有人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或是转过身来看他,他不会因为烦躁而动来动去。

他上了法庭之后会有人过来给他解开手铐,法官示意看守出去。蒂耶姆法官对迟到或者被谁耽搁了道歉,然后拿出银色的烟盒。这成了一种传统,一个习惯。

这里就像在火车站和行政机关,装饰很陈旧了,但有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整洁。暗绿色的墙壁,黑色大理石壁炉上挂着一个黑色挂钟。挂钟可能已经挂在那里很多年了,指针指向十二点差五分。

法官马上说道:“我觉得等会儿您不需要在这儿,特兰凯先生。”

长着棕色八字胡的书记官带着手上的工作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将去哪里办公,但这也就意味着法官将要和他谈的话题不会那么严肃。

“我猜您明白我为什么问那些似乎和案子不相关的问题。可以这样说,我在努力建立一些基础,一份关于您个人的资料。”

他们听到城市的噪音,有人在街对面打开的窗户里做家务。托尼表示需要放松,法官并没有阻止他站起来。他可以来回走动,站到窗边看看外面的风景。

“我想,比如您可以说说自己每天是怎样工作的。”

“您也知道,我的工作每季每天都不一样。这要看展销会和市场的情况。”

托尼想到自己刚才用的是现在时态,露出一丝微笑纠正道:“更确切地说我得看情况而定。方圆三十多公里内的展销会我都去,维里厄、安巴斯、希龙。您想要我全部列举出来吗?”

“没必要。”

“我早上出门很早,有时候五点就出发了。”

“您的妻子会帮您准备早餐吗?”

“她每次都坚持起床做早饭。不赶集的时候,我就去农场和客户见面,讲解如何使用或修理机器。我有时还要接待来库房的农民。”

“说说你平常的一天是怎么度过的。”

“吉塞勒六点钟起床,每天都是她最先起来。”

她悄无声息地下床,拿着橙红色晨衣走出房间,随后托尼就听到厨房里灯打开的声音,厨房就在他们卧室的下面。吉塞勒随后去花园给鸡和兔子喂食。

接近六点半时,他下楼了,稍微梳理一下那浓密头发然后去洗漱。餐桌摆在厨房里,没有铺桌布,但覆盖了一层弗米加塑料贴面。他们两人面对面吃着早餐,此时玛丽安娜还在睡觉。他们让她睡到自然醒。

“她上学以后,我们七点钟叫醒她。”

“你们送她去吗?”

“只是在刚开始两三天送了。”

“您送吗?”

“我妻子,她刚好顺便去买东西。否则她得将近九点钟才能去村上的肉店或是熟肉店,还有杂货店……”

“德皮埃尔家的杂货店?”

“圣朱斯坦没有其他的杂货店。”

上午,人们总是会看到,在商店矮矮的天花板下,有六名女人在那边排着队边闲聊着。有一天,他忽然想到那个杂货店就像圣器室,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到了这个比喻。

“您的妻子从来不给您分配任务?”

“我去特里安特或者其他城市时,她会叫我买一些在村子里买不到的东西。”

他知道这些问题一定不那么简单,但是他还是非常坦率而且尽量详细地回答了。

“您没有去德皮埃尔家?”

“也许两个月去一次吧。比如,某天早上大扫除或者我妻子患了感冒。”

“您家一般在哪天大扫除?”

“星期六。”

就像许多其他家庭一样。星期一是洗衣服的日子,根据天气决定星期二或星期三是否洗床单。村子里有许多家庭都是这样,有些早晨所有的院子和花园里都飘满用别针别在晾衣绳上的床单。

“您是几点钟收到信的?”

“邮递员不会直接把信送到家里来。火车早上八点七分经过圣朱斯坦,邮包立即就被送到邮局。我们的房子在村子外面,所以邮递员从头到尾绕了一圈之后才到我们家,那时候已经到中午了。我宁愿自己去邮局取,但在那儿我经常得等工作人员把信件分拣好。他们在分拣好之前不会给我信的。”

“我们待会儿再详细谈这个。您走路去那里吗?”

“通常是。我只会在出村子办事时才开车。”

“两天一次?三天一次?”

“差不多是两天一次,除了冬天,因为冬天我出去得少一些。”

他最好解释一下工作、时节和耕作的周期。比如,他们从莱萨布勒回来时,正好是展销会的旺季。葡萄收获即将开始,然后是秋耕,他会非常劳累。

回来后第一个星期四,他绕过纳夫街,没有去看安德妮是否在窗户上放了毛巾。他已经和蒂耶姆法官说过这句话,那时候蒂耶姆法官坚持不懈地问:“您已经决定不再见她了?”

“您不能用‘决定’这个词。”

“您也可以通过其他途径获得有关她的消息。”

这一次,从开口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但是太晚了。话已经说出口了。

“我没有收到有关她的消息。”

他并没有撒谎。他也不是有意要为安德妮撒谎,只是出于男人的忠诚和正直。

托尼记得审讯那天下雨,书记官特兰凯先生坐在桌子的另一端。

“您和妻子、女儿是八月十七日那天从莱萨布勒回来的。回来后的第一个星期四,您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特里安特。您是害怕碰到安德妮·德皮埃尔吗?”

“可能吧。但是我没有说害怕这个词。”

“不讨论这个问题了。接下来的星期四,您在上午十点钟有个约会,约会的对象是农业合作社秘书费利西安·于洛。约会是在你弟弟家进行的。您和客户在那里吃了午餐,您根本没在市场露面就回到了圣朱斯坦。这一切都是为了避免和情妇见面?”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不知道。他经历了几周的失眠和混乱,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无法做出什么决定。

他能坦率地承认,是他感觉安德妮比前几个月离自己更远了,他每天回家回得更晚了,就好像不需要和妻子、女儿接触。

“九月四日……”

托尼努力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

“九月四日,您收到第一封信。”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

“我不知道您说的是哪封信。”

“在信封上,您的名字和地址都是粗体字。邮票上盖着特里安特的邮戳。”

“我不记得了。”

他继续撒谎,争辩说过去太久自己已经记不起来了。

“邮局局长布维耶先生还给这封信做了个备注。”

蒂耶姆拿出一份卷宗,读道:“我对他说:托尼,这看起来像一封匿名信。寄匿名信的人都这样写名字和地址。”

“您还想不起任何事情吗?”

他摇头,因为撒谎感到羞耻。他不太会撒谎,脸红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的一个点,不让别人从他眼睛里看到不安。

那封信没有署名,但不是一封匿名信。内容很短,同样是粗体字。

一切都好。不要害怕。

“法尔科内先生,您瞧,我敢肯定那个给您写信并去特里安特寄信的人故意伪装字迹,但并不是因为怕您认出来而是怕邮局局长认出来。所以他肯定是圣朱斯坦人,是布维耶先生非常熟悉其字迹的一个人。第二周,又有一封一模一样的信寄给您。”

“‘瞧啊!瞧啊!’邮局局长开玩笑地对您说道,‘我很可能弄错了,但这里面很可能有个爱情故事哦。’”

第二封信和第一封一样短。

我忘不了你。我爱你。

他受的刺激太大,不敢再经过纳夫街。他去火车站都绕道而行,他经常去那儿接收机器零件的快件。

他几周都感觉透不过气来,时而奔走在市场和农场之间,时而穿着工作服在库房忙碌。

他比以前更频繁地穿过房子和库房之间的田野,发现吉塞勒正忙于择菜、用肥皂液洗厨房方砖或者打扫屋子。玛丽安娜在学校时,家里看起来更加空荡。女儿四点钟回来后,他觉得需要去厨房看看她们,她们两个人各自拿着一个果酱罐,面对面品尝着。

刚刚所说到的这些,大家之后还会再谈到,并且会不止一次地谈到。玛丽安娜只喜欢草莓果酱,而草莓会让母亲过敏出疹子,所以她更喜欢李子酱。

他们刚结婚时,托尼觉得吉塞勒的口味很独特,经常拿这个逗她。

她留着金发,脸蛋长长的,脸色苍白,人们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天使。

不过她只喜欢那些口味很重的食物,熏咸鲱、放了大蒜的非常酸的沙拉、发酵的奶酪。她在菜园里劳作时,托尼经常看到她大口大口地吃巨大的生洋葱。她不吃糖果,也从来不吃甜食。而托尼特别喜欢吃甜食。

人们还可以在他家发现其他一些反常的事情。他的父母都是善良的意大利人,他们把他和他弟弟抚养大,两兄弟都是天主教徒。他关于童年的记忆中充满管风琴的乐声,弥撒的结束曲。妇女和穿着丝质裙子的年轻女孩只会在星期天早晨搽面香粉和香水。

他熟悉镇上每一座房子和每一块石头。他还记得在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曾把脚伸在那块界石上系鞋带。但记忆最深刻的地方还是教堂,燃着蜡烛的祭台区后面有三面彩色玻璃窗。其他的玻璃窗是白色的。这三面窗户上刻着捐赠者的名字,右边的窗户上刻着德皮埃尔,那是尼古拉的爷爷或是太爷爷。

他仍然坚持星期天带着玛丽安娜去做弥撒,他妻子待在家里。她没有接受过洗礼。她的父亲自称无神论者。他一生中读过四五部左拉的小说。

“我只是一个工人,但是托尼,我告诉你,《萌芽》,你知道……”

他们过着和其他家庭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在其他家庭中,男人把妻子送到教堂门口后去最近的咖啡馆喝酒,等待弥撒结束。

“法尔科内先生,您敢不敢承认,十月份时,您期待着发生什么事?”

他当时没有什么具体的感受。就像生病之前的不舒服。十月份是多雨的季节。托尼从早到晚都得穿着系鞋带的高筒靴、骑马裤还有棕色的羊皮里上衣。

学校的生活让玛丽安娜非常兴奋,她吃饭时一直在说在学校发生的事情。

“您对第三封信也没有一点印象?显然布维耶先生记忆力比您好多了。他说,就像前几次一样,您是在一个星期五收到信的,大概在十月二十日左右。”

这封信最简短,也最令人不安。

很快了!我爱你。

“我猜您已经把这三封信和之后收到的信都烧掉了?”

没有。他把信都撕成碎片,扔进奥诺河。因为下雨,河水涨高了,浅褐色的河水裹挟着树枝、动物死尸和垃圾碎屑。

“根据我的经验,您肯定马上就会改变策略。在所有其他方面,您似乎回答得非常坦诚。我很惊讶您的律师竟然没有建议您对于这些信件应该采取同样的态度。但我大概能猜到您在十月底的精神状态。”

这根本不可能。他的精神状态随时都有变化。他尽力不去想那些信,他觉得吉塞勒正好奇地也可能担忧地观察着他。吉塞勒不再问他:“你在想什么?”

她只是忧郁地说道:“你不饿吗?”

他没有胃口。破晓时分,他去草地里采了三次蘑菇,草地把他们家和锻造厂分隔开来,锻造厂在最高处的一棵大樱桃树旁边。他卖出了几台拖拉机,其中两台卖给了维里厄农业合作社,他们把拖拉机租给小农场主。他们还订购了与拖拉机质量一样好的谷物割捆机,供明年夏天使用。

这真是个好年头,他将能够付一大笔房贷。

“我们来谈谈十月三十一日。您在那天做了些什么?”

“我去维尔莫瓦见了一位客户,那里离家有三十二公里,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检查一辆有故障的拖拉机。我最后还是没有找到故障出在哪儿,后来我在农场里吃午餐。”

“您回来时经过特里安特了吗?您去了您弟弟家吗?”

“我刚好顺路,我通常都会去那里和樊尚还有露西娅聊会儿天。”

“您没有把自己的害怕和担忧告诉他们吗?您有没有说自己的生活有可能——非常有可能发生重大改变?”

“什么改变?”

“我们待会儿再来谈这个。您回到家里吃晚餐。随后您看电视,电视机是两个星期之前安装的。我面前有一份您对司法便衣警察确认过的有关这件事情的报告。您和您妻子是同时上楼睡觉的吗?”

“当然。”

“您当时并不知道那天晚上,在离您家只有半公里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我怎么可能知道?”

“法尔科内先生,您忘记了那些信。您不承认那些信,这我已经料到了。第二天是诸圣瞻礼节,您在大概十点钟时牵着女儿的手下楼朝教堂走去。”

“没错。”

“因此您从杂货店的正面经过。”

“百叶窗关上了,就像星期天或是节假日那样。”

“一楼的百叶窗也关着吗?”

“我没有抬头看。”

“您这么漠不关心似乎表明,您认为自己和安德妮·德皮埃尔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了?”

“是这样的。”

“或者可以这么说,您没有抬头看,是因为您已经知道了?”

“我不知道。”

“有几个人聚在商店前的人行道上。”

“每个周日,大弥撒之前或者之后都会有很多人聚集在广场上。”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尼古拉的死讯的?”

“教堂讲道开始时。卢维特神父一登上讲道台就让信徒和他一起为尼古拉·德皮埃尔祈祷,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他是在半夜死去的,享年三十三岁。”

“听到这个消息,您当时有什么反应?”

“我非常震惊。”

“您是否注意到,神父讲完道之后,有几个人朝您转了过来?”

“我没注意。”

“我这里有马口铁器具制造商皮鲁的证词,他也是在法庭上宣过誓的乡村警察,他的证词可信。”

“可能吧。我不知道圣朱斯坦的居民们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

“知道我和安德妮的关系。”

“您从教堂出来了之后,一刻也没停留,也没有去您母亲的墓地。”

“我和妻子约定好了,我们下午去墓地。”

“在路上,你们最近的邻居,锻工迪迪埃遇到了你们,他还和你们一起走了一段路。他说:‘这迟早有一天会发生的,但是我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一个有钱女人马上就要诞生啦!’”

“他可能说了吧。我记不起来了。”

“也许您太激动了,没听进去他那些话?”

该怎么回答呢?是的?不是?他无言以对。他觉得非常难受。他只记得玛丽安娜戴着羊毛手套的小手在自己的手心里,小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法官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审讯被这个长长的电话打断,电话涉及一个名叫马丁的珠宝商证人坚持不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事情。

托尼猜电话的另一头是国家检察官,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人。他总共才见了托尼半个小时,但托尼非常害怕他。

蒂耶姆并不让他生畏。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他们好像不需要花多大力气就能互相理解,甚至成为朋友,但他们不是朋友。

“法尔科内先生,很抱歉。”法官挂断电话之后小声说道。

“没关系。”

“我们讲到哪儿啦?啊!对,讲到您做完大弥撒回来。我猜您肯定把尼古拉去世的消息告诉您妻子了?”

“我女儿告诉她了。她一跨进大门,就松开我的手冲进厨房里。”

屋子里有星期天的气味,是烤肉。吉塞勒半蹲在打开的炉子前面,忙着往烤肉上浇汁。他们每个周日都会吃有丁香花蕾做调料的烤牛肉,配小豌豆和土豆泥。星期二吃蔬菜牛肉浓汤。

他那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些饮食习惯多么令人心安。

“您还记得您女儿是怎么说的吗?”

“她很欢快地宣布:‘妈妈!重大消息!尼古拉死了!’”

“您妻子有什么反应?”

“她转过来问我:‘托尼,是真的吗?’”

他又撒谎了,目光避开法官。吉塞勒听完脸色苍白,手上的木汤勺差点掉到地上。其实托尼跟她一样混乱。好一会儿之后,吉塞勒只是低声自言自语道:“我昨天上午还在他那儿买了东西……”

他可以把这句话复述给法官听。接下来的话没什么危险性,但他不愿在法官面前提及。玛丽安娜插了一句。

“我要去参加他的葬礼吗?”

“小孩子都不参加葬礼。”

“若塞特参加过。”

“因为他参加的是他祖母的葬礼。”

她跑到隔壁房间玩了,这时吉塞勒看都没看丈夫,说道:“安德妮会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

“你不应该去悼念一下吗?”

“今天不去。在举行葬礼的上午去。”

“不是应该在明天下午或今天下午举行吗?”

一整天,玛丽安娜都跟平时不太一样。

小个子法官又问道:“接下来的几天你都做了什么?”

“我差不多都不在家。”

“您没有试图去弄明白尼古拉是怎么死的吗?”

“我没有去村子里。”

“也没有去拿您的信吗?”

“我去了邮局,但没去更远的地方。”

蒂耶姆在查阅资料。

“杂货店在诸圣瞻礼节那天一直关着门,万灵节那天早上开了门。”

“这是村子里的惯例。”

“谁在柜台后面?”

“我不知道。”

“您妻子那天没有去德皮埃尔家买东西吗?”

“我记不清了。可能去了吧。”

“但是她什么也没跟您说?”

“没说。”

他还记得那天下着雨,大风摇着树。玛丽安娜闹了别扭,因为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她不能到外面玩。

“我来告诉您杂货店发生的事情。一连好几天,尼古拉·德皮埃尔都表现得紧张不安、沉默寡言,这通常是他要发病的征兆。”

“根据里凯医生的嘱咐,在此期间,他每天晚上都服用一片溴化物,这个医生已经跟我们证实过了。”

“十月三十一日,他母亲大概在晚上八点时来看他,这时候夫妻二人吃完饭了,安德妮在洗碗,她在抱怨自己又感冒了。”

托尼对这个故事很熟悉,他已经听人说过。

“法尔科内先生,您知道吗,那天晚上非常例外,里凯医生竟然没有在圣朱斯坦,他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因为他去尼奥尔看一位生病的修女。”

“我不知道。”

“我猜他也给你们家看病。您知道他几乎从来都不离开圣朱斯坦,他也从来不去度假。前一天,快到中午时,他来杂货店看尼古拉,并告之他将要出门。”

医生的胡子乱糟糟的,他看上去像一只卷毛猎犬。他喜欢到火车站的咖啡馆喝酒玩牌。

“此外,您还需要知道,他没有去看德皮埃尔夫人的感冒。您知道我想说什么吗?凌晨三点,您的朋友安德妮打电话到里凯医生家,好像她不知道医生不在家。接电话的是医生的女佣,因为里凯夫人和她丈夫在一起。”

“她穿着晨衣去花园的另一边叫醒婆婆,而不是打电话给特里安特的医生,两个女人来到房间时,尼古拉已经死了。”

托尼听得浑身不自在,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态度。

“德皮埃尔夫人觉得实在太晚了,所以认为就算请村里其他医生过来也没有用,所以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十一点钟,里凯医生才赶到尼古拉床边。”

“尽管尼古拉有病史,但是里凯医生几乎没有检查就签署了埋葬证。后来,他列出了医学理由,确实,在那种情况下百分之九十的医生都会那么做。”

“但从第二天开始村子里就谣言四起。您什么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

这次他说的是实话。很久之后,他很惊愕地得知,在那时,在圣朱斯坦,人们把他的名字和安德妮联系到一起了。

“法尔科内先生,您比我更了解乡村。这些谣言很少能传到利害关系者的耳朵里,也几乎不可能传到警察和行政机关那里去。对此您不应该感到好奇。”

“让大家对警察说话需要好几个月,需要发生一些新的事情。司法便衣警察玛尼和我一开始很难收集到真实的证词。”

“我们孜孜不倦地努力,最终还是做到了。这份厚厚的卷宗已经交给您的律师了。德马里应该已经和您谈过了。”

托尼点了点头。事实上,他没明白。在十一个月中,安德妮和他采取了他们能想象得到的一切措施,避免被怀疑。

托尼尽可能不去杂货店,不得不去的时候,他只会找尼古拉而不是安德妮。如果在特里安特的市场上,他在人群中遇到安德妮,他也只是随便用手势打个招呼。

除了九月在路边上那一次,他们只在蓝色房间约会,他们分开到达,各自从不同的门进去,两个人都把车停在离旅馆很远的地方。

他相信弟弟和弟媳都没说。他也非常相信弗朗索瓦会帮他严守秘密。

“大家把你和安德妮联系起来,在葬礼上所有人都观察着您,并且同情地看着您妻子。”

他感受到了,并且觉得非常害怕。

“很难知道这些流言是怎么产生的,但流言一旦开始传播,就不可阻挡。大家悄悄议论尼古拉死得正是时候,这下他妻子应该轻松了。”

“然后有人指出那晚医生不在,对于一个极其渴望从杂货店里解脱出来的人来说,这真的是一个绝好的巧合,这样她就可以让人相信尼古拉只是死于痼疾发作。”

“更早的时候,尼古拉仍在世的时候,里凯医生可能还下了另外一个诊断。”

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无可辩驳。

“人们同时还注意到在葬礼上您一直站在最后面,就好像要跟您的情妇尽可能拉开距离,您的行为在任何一个人看来都是一种计谋。”

托尼用毛巾擦了擦脸,因为他在流汗。原来在之前的几个月中,别人一直在监视他,圣朱斯坦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是安德妮的情人,每个人都在寻思着将会发生什么,而他自己对这些竟然毫无察觉。

“法尔科内先生,老实说,您认为您妻子比别人知道得更少吗?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料到一些事情吗?”

他无力地摇了摇头,因为他自己没有把握。

“猜想一下,假如她知道您和安德妮的关系,她会跟您说吗?”

“可能不会。”

当然不会,那不是她的性格。证据就是她知道托尼其他的一些风流韵事,但从来没提过。

他不愿意再次回忆那个冬天的事情,当时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感受到自己是属于她们的,他们三个人是一个整体,他们之间有一种动物般的亲密关系,就好像他和妻子、女儿三人隐藏在一处洞穴里。

屋子里的气氛,还有他们本来选择的那么欢快的装潢的颜色,都变得如此暗淡压抑。当因为生意上的事情而要出门,他只能无奈地从家里出来,因为他意识到在他不在家时可能有危险、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法尔科内先生,您整个冬天都没再见到您的情妇?”

“我可能远远地见过吧。我保证我没跟她说过一次话。”

“您没有再去您弟弟家和她约会?”

“没有。”

“她不是好几次发出暗号吗?”

“我只看到过一次。星期四一般我会绕过纳夫街。”

“因此你是在某个星期四看到的。几月份?”

“十二月初。在我去火车站的时候,我走了一条最近的路。我惊讶地看到窗户上挂了一条毛巾,我不知道是不是她挂的。”

“您那天没去特里安特吗?”

“没去。”

“您看到一辆2CV汽车经过吗?”

“在去的路上没看到。在她回来时看到了。我那时正在办公室,我听到两三声汽车的喇叭声,安德妮好像是故意按给我听的。”

“您弟弟有没有告诉您她去那里了?”

“说了。”

“他告诉您她直接去了蓝色房间,据弗朗索瓦说,她在那里脱光了衣服,在床上等了您半个多小时?”

“是的。”

“她让弗朗索瓦向您转达什么话?”

“告诉我,我们必须得谈一下。”

“弗朗索瓦有没有跟您描述在等了半个多小时之后安德妮的状态?”

“她跟我说安德妮让她感到害怕。”

“为什么?”

“她没有跟我解释。”

“您有没有和您弟弟谈一谈这件事?”

“谈了。他建议我不要管。他就是这么说的。我回答他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理她了。他反驳道:‘可能对于你来说已经结束了。但是对于她来说还没有。’”

雨天一直持续到十二月中,雨水把低处的草都淹没了,随后一场大寒潮来临,在十二月二十日或二十一日,下雪了。玛丽安娜按捺不住喜悦之情,每天早上都冲到窗户前确认雪还没有融化。

“我真想让雪一直保持到圣诞节啊!”

她还没有度过白色圣诞节。前几年,圣诞节期间要么是下雨天要么是冰冻天。

现在她长大了,就像她骄傲地说,自从她上学以来,她帮助爸爸装饰圣诞树,在马槽周围摆上石膏做的羊和牧羊犬。

“您试图忘记德皮埃尔家发生的所有事情?”

“通过我妻子,我知道他母亲重回到商店,但是两个女人还是一直都不说话。”

“难道你没听说她上诉了吗?”

“我在一个咖啡馆听到人们在谈论这个。”

他的职业使他不得不经常出入村子里的小咖啡馆,这种咖啡馆大都光线暗淡,人们一动不动地在那待上几个小时,一边喝着酒,一边交谈,声音越来越大。圣朱斯坦总共有六家咖啡馆,其中三家只有开展销会时才有人光顾。

“您也预料到她们会去法庭吗?”

“法官先生,我向您保证,我没关注这事。”

“那您还是知道这个情况吧?”

他当然知道,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老德皮埃尔夫人老奸巨猾,不过大家不希望她得逞。不管怎么样,安德妮即将成功。

“您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我怎么会知道?”

“在你们交往的十一个月中,您的情妇没有告诉您她是共同财产拥有人之一吗?”

“我们从来没提过她的婚姻。”

事实上他们谈起过几次,他们更愿意避开这个话题。但蒂耶姆法官不止一次谈到他们在蓝色房间的最后一个星期四。

“然而您提到了你们两个人的将来。”

“那是一些没有条理的话,我们都没有当真。”

“安德妮也没当真吗?您确定吗?请允许我提醒您一下,在她丈夫死前两个月,她就已经在考虑这件事了。”

他正要辩解,蒂耶姆继续说道:“她也许没用很确切的词。她用她将要自由这句话来试探您的态度,这时候她已经在暗指尼古拉快要死了。”

他全身紧张起来,伸了伸手和脚,瞪大眼睛,不想错过任何一句话。他想到自己不能反抗,只能默默地听着,觉得这是一种耻辱。他讨厌那个站在镜子前的托尼,那个托尼擦拭着嘴唇上的血,以赤裸地站在阳光下而自豪,以有人欣赏他美好的躯体而洋洋自得,因为看到自己的精液从一个女人的阴部流出来而高兴。

“你想要和我过一辈子吗?”

一小会儿之后:“你还在流血?”

安德妮咬了他,为他回家不得不在女儿妻子面前展示他们作乐之后的痕迹而感到得意!

“如果她问你你会怎么回答?”

这里的她,说的就是吉塞勒。托尼轻描淡写地回答,好像她一点也不重要。

“我会跟她说我撞上了挡风玻璃,因为,比如太突然刹车。”

他感觉那么好,这句话已成为一种背叛。当玛丽安娜而不是吉塞勒问到他为何嘴唇肿了,他换了一种解释,他说的不是挡风玻璃,而是柱子。

“你想要和我过一辈子吗?”

如果火车没有鸣响仿佛警告的汽笛,那她低声说出的话,会产生什么结果呢?

“托尼,告诉我。假如我自由了……”

他开始讨厌这些话了!

“你也去争取自由吧?”

他能向法官承认这些话在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了整个冬天,当他们在玻璃都蒙上水汽的厨房吃饭时,甚至当他女儿在圣诞树下发现玩具时,这些话仍在脑海里回荡吗?

蒂耶姆无情地继续说道:“纳夫街的杂货店,房子,农场,拉吉伯特村如今差不多等于是这两个女人的,安德妮·德皮埃尔为得到她那部分遗产,有权要求将所有的财产公开拍卖。”

他尽量不去打破这长时间的沉默。

“问题主要在圣朱斯坦人,不是吗?”

“我觉得是的。”

“人们肯定会想到,老德皮埃尔夫人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部分财产落入陌生人手中。难道这不是她又回到商店坐在她讨厌的不愿意跟她说话的儿媳旁边的原因吗?决定权在安德妮手上。而安德妮作出什么决定又取决于您……”

他不可抑制地跳起来,张开嘴想要来驳斥这些流言蜚语。

“我只是重复一遍流言蜚语。他们在观察您,并猜测您会站在哪一边。老德皮埃尔夫人是村子里的人,与村子已经融为一体,即使人们责怪她吝啬无情。”

“相反,大家从来都不喜欢安德妮自以为是的样子,大家只是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才忍受着她。”

“而您呢,您是个外国人,又离开小时候居住的地方十年,人们在猜测您回来的原因。”

“您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具体的。大家已经公开打赌了。许多人预测安德妮不管如何都会借助法律卖掉财产,一旦钱财到手了,她将会和您一起离开圣朱斯坦。”

“人们最同情的人是您妻子,尽管她和镇上的人关系一般。您知道有些人是怎么叫她的吗?一个含辛茹苦的温柔小妇人。”

蒂耶姆微笑着把食指放在一个案宗上。

“今天我跟您重复的所有话,都能在这里找到,白纸黑字。它们最终会透露出真相。您的律师有份一样的材料,我也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他可能会参加审判。他希望您能敞开心扉,您也同意了。”

“是的。”

“我知道。但我还不明白为什么。”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他想要坦白时,铁丝网后面的神甫没有使他不自在,但第三个人的在场使他不舒服。蒂耶姆装作很惊讶,其实他已经很了解托尼了,问到棘手、私人的问题时,他会叫书记官离开。

“法尔科内先生,现在我们继续谈十二月末和一月二十的那两封信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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