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房子矗立在半山腰的左边,周围环绕着一座花园。房子的屋顶是用石灰水泥板搭建的,与莫拉尔姐妹家古老灰白的屋子之间隔了一片草地。这里还有个锻造工场,一百米以下的村子里有真正的街道,一些毗邻的门面,几间小咖啡厅,几间店铺。当地人不喜欢村子这个词,他们一般称之为镇,一个有着一千六百人的大镇,不包括那三个附属于镇的小村子。

“爸爸,你打架了吗?”

他忘记了安德妮在他嘴上留下的咬痕。

“你的嘴巴全肿起来了。”

“我自己撞的。”

“撞到什么了?”

“我在特里安特街撞到了一根柱子。这就是我们走路忘记看前面的后果。”

“妈妈!爸爸撞到一根柱子上了……”

他妻子从厨房走出来,身上系着小格子围裙,手上拿着平底锅。

“是真的吗,托尼?”

“不打紧,你看。”

妈妈和女儿长得很像,有时候当她们俩并排站在一起,托尼觉得很不习惯。

“你热吗?”

“不是很热。现在我得去办公室做完手头的活儿。”

“我们六点半吃饭怎么样?”

“希望可以吧。”

玛丽安娜要八点钟上床睡觉,所以他们每天准时吃饭。玛利亚娜也穿着一条蓝色小格子围裙。她前面的两颗乳牙前段时间刚掉,那两个洞让她看起来几乎有点悲壮。在好几个星期里,她看起来既像个小孩,又像个小老太太。

“爸爸,我可以进来吗?我保证不发出噪声。”

书房面向一条马路,白色的木质书架上堆了一些绿色的纸盒和几叠说明书,托尼焦虑地看着一辆2CV经过。

书房的旁边就是起居室,起居室是家里最大的一间房,这间房既可以做饭厅,也可以做客厅。

第一个星期,端着饭菜来往于厨房和饭厅之间,还要从饭厅跑到厨房去看菜烧好了没有,吉塞勒觉得还真是很不方便,所以最后他们决定在厨房吃饭。

吉塞勒身材高大,性格活泼。厨房后面是用来洗衣服和熨衣服的地方。房子设计得很好,被收拾得干净整洁,永远有条不紊。

“就您所说的来看,您的妻子是个完美的家庭主妇?”

“是的,法官先生。”

“就是因为这个您才和她结婚的吗?”

“我和她结婚时,还完全不知道她是个贤惠的家庭主妇。”

结果分为三个或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在他圣朱斯坦的家里。警察队长和中尉分别向他提出一连串他完全不懂的问题。然后普瓦捷的司法便衣警察玛尼向他引述了几个日期,将一些时间进行对照,以此确定他和安德妮约会的时间。

他想问题的方式并没有引起他们注意,特别是那些警察。他们对什么都不以为奇,因为他们自己的私生活和托尼的挺像。

在蒂耶姆法官、精神病医生面前,甚至在他的律师面前,一切都会发生变化。比如,他被从牢房急匆匆地带出来,被囚车运到预审法庭接受审问,而这个时候法官却回家吃中餐或晚餐了。

蒂耶姆法官让他最为难堪,可能这是因为他们年龄相当。蒂耶姆法官比他年轻一岁,但比他早结婚十八个月。他妻子刚刚怀上第一个孩子。法官的父亲没有什么资产,在社保局当办公室主任,娶了一位打字员。他们住在第九区一所简陋的房子里,有三个房间一个厨房。

他们难道不应该互相理解吗?

“您那天晚上到底在怕什么?”

该怎么回答呢?害怕一切。尤其害怕虚无。尼古拉没有坐过火车,如果不是出于什么重要原因,他不会把商店托付给母亲。他也不会去特里安特,更别说坐在旅行者旅馆露台上的桌子前喝汽水了。

托尼走了之后,安德妮还一直赤裸地躺在蓝色房间的床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想动的迹象。

“您认为尼古拉是一个粗暴的人吗?”

“我不这么认为。”

尼古拉从小时候起就是个病人,一直生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

“您在特里安特时是否想过他带了武器。”

他没有想过。

“您担心家人吗?”

蒂耶姆和他还是不能处在同一个立场,同样的词汇对于两个人的意义并不相同。他们之间始终有隔阂。

他假装在工作,眼前摆一堆的发票,手上拿着一支笔。为了装得像一点,他有时候会在数字旁边划一个毫无意义的十字架。

女儿坐在他的脚旁,玩一辆缺了一个轮子的玩具小汽车。他朝马路那边望过去,二十米之外,过了草地和白篱笆,牧场的下面就是村里的房子,房子后面的小花园里盛开着天竺牡丹。一轮巨大太阳黄色的太阳轮和黑色的核心与一个大木桶旁灰暗阴沉的墙壁形成鲜明对比。

他刚才到家时习惯性地看了一眼闹钟,六点差十五分。六点二十分吉塞勒过来叫他:“我可以像往常一样上菜了吗?”

“可能还要再等会儿。我想在晚餐前把手上的工作弄完。”

“爸爸,我饿了!”

“亲爱的,不用等很久。如果我需要很久,你就和妈妈先吃。”

就是这时他突然感觉很恐慌,他之前手上拿着衣服躲进旅馆二楼时都没有这种感觉。不由自主的不安,胸口一阵抽紧,突然的一阵焦躁。他站起来走到窗前。

他点烟时手一阵发抖,双腿发软。

是一种预感吗?他将来会跟精神病医生说起这个,更确切地说比戈教授将会引导他说出来。

“您以前从来不这样?”

“没有过。我发生过一次车祸,但毫发无损,但那样的奇迹都没能令我有这种感觉。这一次我也是毫发未损,但却突然变成那样,我坐在田野里哭泣。”

“您害怕尼古拉吗?”

“我对他的印象很深。”

“从小学开始吗?”

幸运的是,闹钟的指针还没指向六点半,2CV就出现在山顶。车子经过门前,安德妮在开车,她丈夫坐在旁边,他们俩都没有看向他这个方向。

“吉塞勒,你想开饭的话就开吧。”

“好吧,开饭。玛丽安娜,去洗一下手。”

他们像往常的夜晚一样开始吃晚餐:汤、火腿摊鸡蛋、沙拉、卡芒贝尔干酪和一些作为甜点的杏子。

窗户下面是他们的菜园。他妻子和他两个人都会料理菜园,他们的女儿玛丽安娜则会蹲在那儿花几个小时拔除杂草。

四季豆攀援上杆顶。格子架后面的鸡舍里有十五只白色的母鸡和一些来航鸡在觅食,他们家的兔子可能在兔穴的阴凉处。

表面上,这一天就像夏天的任何一天一样过去了。温热的空气透过打开的窗户进入到室内,有时候会拂过一阵清凉的风。锻工胖子还在打着他的铁砧。大自然一片寂静,慢慢融进夜色中。

比戈教授的问题几乎总是出乎意料。

“从那天晚上过后,您有没有失去她的感觉?”

“谁?安德妮?”

他很惊讶,因为他从来没想过。

“毫不夸张地说,这十一个月您是在一种所谓的强烈激情中度过……”

他没有想过“失去”这个词。他想要安德妮。几天见不到她,他就会沉醉地回忆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嘈杂而喧闹的时光,沉醉在她的气味、乳房、肚子和下流话中。他睡在吉塞勒身旁有时会几个小时睡不着,睡着了又会做噩梦。

“我们去看场电影怎么样?”

“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四。”

吉塞勒有点吃惊。他们通常一星期去一次特里安特的电影院,那里距离他们家只有十二公里。

其他晚上,托尼在办公室工作,妻子洗刷完碗筷之后会来到他身边缝补袜子。他们偶尔会停下来交流几句,话题全都是围绕玛丽安娜十月份入学的事。

他们偶尔会坐在房子后面一起看天黑,看着月光下黑色和红色的屋顶,听隐藏在树木巨大阴影中的树叶飒飒作响。

“今天演什么?”

“一部美国片。我看到海报了,但记不起名字。”

“如果你想看,我去通知莫拉尔她们家。”

他们晚上出门时,就会请莫拉尔家其中一个或者两个姐妹来照看玛丽安娜。莫拉尔家的姐姐叫莱奥诺尔,三十七岁或三十八岁,玛尔特稍微年轻点。事实上,看不出她们俩有这么大年纪,她们在所有人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老姑娘。

她们两人都有满月般的圆脸蛋,脸上像涂了树胶似的。她们穿一样的裙子和大衣,戴一样的帽子,就像双胞胎那样打扮自己。

只有她们俩会在七点钟去做弥撒,她们每天早上在那儿交流,她们也从不错过晚祷和圣体降福仪式。她们帮助卢维特神父维修教堂,用花装饰祭坛,看管墓地,她们还会照看临终之人,为死者装殓。

她们是裁缝,人们经过她们家时会看到她们在窗户后面工作,一只牛奶咖啡色的大肥猫在她们身旁打盹儿。

玛丽安娜不喜欢她们。

她说:“她们身上的气味不好闻。”

她们身上的确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气味,混合着布匹商店、教堂的气味,还有病人房间的臭味。

“她们很丑!”

“如果她们不过来照看你,你就得一个人留在家里了。”

“我不怕。”

吉塞勒笑了,那是一种只属于她的微笑。她轻轻地笑着,几乎只动了一下嘴唇,好像想尽力把笑容藏在心底。

“您认为您妻子这么笑是因为她很谨慎吗?”

“是的,法官先生。”

“您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您觉得妻子能严守秘密?”

还是那些话。

“我脑子里面想的不是这些。她不喜欢引起别人的注意。她担心自己占了别人太多地方,担心打扰到别人,害怕请求别人的帮助。”

“她还像个年轻姑娘?”

“我觉得是的。比如我们从电影院或舞会里出来,为了不让我破费,她即使渴了也不会说出来。”

“她有朋友吗?”

“只有一个,一个比她大的女邻居,她们一起去远足。”

“她身上什么东西吸引了您?”

“我不知道。我自己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令您很放心,是吗?”

托尼盯着法官的脸,想尽力理解这句话。

“我想她是……”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

“一个好妻子?”

不完全是这样,但是他为了迎合法官,还是说是的。

“您爱她吗?”

他沉默不言,法官又问道:“您想和她做爱吗?你们在结婚之前做过爱吗?”

“没有。”

“您不想要她吗?”

可能想要吧,因为他和她结婚了。

“那她呢?您觉得她是因为爱您还是因为被婚姻本身吸引才和您结婚的?”

“我不知道。我觉得……”

如果他提出同样的问题,法官先生会怎么回答呢?他们有一个美好的家,就这样。吉塞勒爱卫生、积极、谦卑,在这个新建立的家庭里完美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

每天晚上他都很高兴地回到家里,他有过机会,但没有真正的外遇,直到遇上安德妮。

“您从来没想过离婚吗?”

“是的。”

“在最近几个月也没想过吗?”

“是的。”

“但是,您跟情妇说……”

他突然提高声音,还不自觉地朝小陪审团的办公桌上抡了一拳头。

“听着,我真的从来没有说过。是她说的!她赤裸裸地躺在床上。我站在镜子前,身上什么也没穿:我们两个人刚刚……好吧,您比我还清楚发生了什么。在那个时候,我们俩谁也不会在意自己和对方说了什么。我也只能大概听到她说了什么。唉,我曾经观察过一只蜜蜂好长时间……”

蜜蜂的画面突然闪现在他脑海里:他为了让蜜蜂飞出去,将百叶窗完全打开。

“我点头或摇头。我一边想着其他事情一边回答是或者不是。”

“你在想什么事情呢?”

托尼对这样的问答厌烦了。他多么想赶紧回到囚车的牢笼里面去,在那里没人会问这问那。

“我不知道。”

吉塞勒跑到莫拉尔家去通知她们,他把玛丽安娜背到床上。然后他就像将来每次去特里安特与安德妮约会那样,洗澡换内衣。他们家的一楼有三个房间和一个浴室。

“我们要是再有孩子,可以让男孩睡一个房间,女孩睡另一个房间。”吉塞勒曾这样说过,那时候他们这样计划过。

从那时到现在六年过去了,他们还只有一个玛丽安娜。第三个房间只用了一次,吉塞勒的父母来圣朱斯坦度假时住过。

他们住在蒙萨尔托瓦,离普瓦捷六公里。热尔曼·库泰先生是一个管子工,他体型粗壮,结实得像一头大猩猩,脸色红润,声音洪亮。他通常这样开始讲话:“我总是说……”

“我打算……”

人们觉得他从女儿结婚第一天开始就很嫉妒女婿,嫉妒他明亮整洁的办公室,现代化的厨房,特别是那个摆放着整齐机械的银色仓库。

“我还是觉得一个工人去创业是不对的……”

他在早上八点钟开第一瓶红酒,一整天不停地喝。在村子里各个酒吧都能发现他的身影,在酒吧外面就能听到他雷鸣般的嗓音。暮色降临,他要是还没有醉,会变得更武断,甚至咄咄逼人。

“谁每个星期天去钓鱼?是你还是我?好!是我们中的一个!谁有三个星期的带薪休假?谁在工作一天之后不需要劳心费神地去处理一堆的数据?”

他的妻子肥胖而消极,挺着个肚子,总是尽量不惹他生气。这是吉塞勒性格谦卑的原因吗?

假期快结束时热尔曼和托尼发生了一场口舌,库泰一家人此后再也没来圣朱斯坦度假。

吉塞勒通知了莫拉尔姐妹后,不仅有时间整理餐具,还能换一下衣服。她周围的空气几乎都是凝固的,她永远都是那么不慌不忙,她能像施魔法那样把所有事情都做好。

在温暖而又泛着微光的房间里,两位莫拉尔小姐和玛丽安娜道了晚安之后就出了房间。她们在下面做针线。

“祝你们玩得开心。”

一切都那么熟悉。这个场景重复过很多次了,日子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发动机发动起来。他们肩并肩坐在小卡车前面,一下子就把村庄甩在后头,那里正有人在自家花园里用铲翻土,而大部分人坐在屋子前的椅子上安静地乘凉,还有些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听收音机。

他们刚开始很安静地开着车,各自想着心事。

“托尼,告诉我……”

她没有马上把话说完,但托尼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人攥住了。他不知道吉塞勒接下来会说什么。

“你没发现玛丽安娜的脸色好长一段时间都很苍白吗?”

他们的女儿一直很瘦弱,细胳膊细腿,脸上和身上一直没什么血色。

“我今天从杂货店出来时碰到了里凯医生,我和他谈了一会儿……”

吉塞勒刚才没看到尼古拉。她看到尼古拉的妈妈坐在店里的柜台后面不觉得奇怪吗?她一点也不疑惑吗?

“就像他说的,我们那里空气好,但是小孩子需要换换环境。他建议如果我们可以,明年应该带她去海边透透气。”

托尼对医生的这个建议感到异常惊讶。

他反问道:“为什么不今年去呢?”

吉塞勒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自从定居圣朱斯坦以来,还从来没有出去度过假,因为夏天是托尼最繁忙的时候。他们用积蓄买了一块地,但是他们还需要工作好几年才能付完房子和库房的贷款。

“你觉得这可行吗?”

他们只出去度过一次假,他们结婚的第一年,那时候他们还住在普瓦捷,他们去莱萨布勒-多洛讷玩了十五天。他们在一个老妇人家里租了一间带家具的房子,吉塞勒在酒精炉子上做饭。

“现在已经八月了。我担心找不到空闲的时间。”

“我们可以去那家酒店。你还记得那家酒店吗?就在沙滩尽头,松树林前面一点点?”

“就是灰岩。不对!是黑岩!”

那天晚上,为了庆祝吉塞勒生日,他们在那里共进晚餐。他点了一条巨大的比目鱼,用一瓶麝香干白葡萄酒把吉塞勒灌得醉醺醺的。

托尼很高兴她做出了这个决定。这样一来,他可以在一段时期内断绝和安德妮、尼古拉之间的联系。

“你打算什么时候……”

“我等会儿再和你谈这个。”

在确定日期之前,他得再和弟弟谈一次,以确保万无一失。事实上,他带妻子来看电影是为了见樊尚。他直接从旅行者旅馆前面经过,开往甘贝塔大街,他在离奥林匹亚只有几米的地方停车。人行道上,从穿着、走路和观看橱窗的样子,可以看出哪些是巴黎人,哪些是当地人。

他们总是坐在影院楼厅的那个老位置上。幕间休息时间里电影院放完新闻、纪录片和动画片之后,他说:“我们去樊尚家喝一杯怎么样?”

露台上的桌子旁几乎坐满了人。弗朗索瓦帮他们找到一处位置,用手上的毛巾把桌子擦干净。

“弗朗索瓦,要两杯啤酒。我弟弟在哪儿?”

“托尼先生,他在前台。”

咖啡馆里的灯光是黄色的,有些人在玩牌,他们是常客,托尼经常看到他们坐在同一个角落。还有些顾客总来看他们打牌,评论他们打牌的招数。

“什么?”

他弟弟用意大利语回答他。他很少这样,他们出生在法国,只和母亲说意大利语,母亲从来没学过法语。

“我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感觉一切都还好。他当时在那儿,在露台上……”

“我知道。我从楼上看到他了。”

“在你走了十分钟之后,她平静地走下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她穿过咖啡厅,走到我面前对我说:”

“‘樊尚,替我谢谢您的妻子……’”

“她为了让丈夫听到,故意说得很大声。她用和平常一样的步伐走出去,手里拿着包。在甘贝塔大街角落拐弯时,她假装突然看到了丈夫。”

“你,你当时在干什么?”

“她坐在丈夫对面,我听不清楚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看上去像在吵架吗?”

“没有。有时候她会打开化妆包安静地抹一下粉,涂一下口红。”

“他是什么表情?”

“说不清。有时候他会无缘无故对着你笑,对不对?在我看来,安德妮没什么事,顺利混过去了。但如果我是你……吉塞勒在这儿吗?”

“在露台上。”

樊尚过去和她打了声招呼。空气温暖恬静,秋高气爽。一辆快车冲到火车站前,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减速。在甘贝塔大街,吉塞勒把手搭在丈夫的胳膊上,这是她和丈夫散步时的习惯。

“你弟弟对他的生意很满意吧?”

“这个季节生意很好,游客是一年之中最多的。”

樊尚还没有买下这套房子,只拥有这里的营业资产,也就是营业权。在他之前经营这个旅馆的房产主幽居西约塔,还不想把旅馆卖掉。

他们俩白手起家,从开始出发的地方一步一步走来,两兄弟都干得不错,已经走上了成功之路。

“你看到露西娅了吗?”

“没有。她应该在厨房里。我没有时间过去和她打招呼。”

他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难受,这并不是第一次。吉塞勒知道他下午在特里安特。否则吉塞勒也不会问他是否来过弟弟家了。

有时候,他宁愿吉塞勒问他一些问题,就算是令他尴尬的问题也行。吉塞勒是不是对他在家之外的生活一点都不感兴趣呢?可是每月月末吉塞勒会帮他整理账目,所以其实对他的生意已经了如指掌了啊?

吉塞勒是不是已经有所怀疑但宁愿把怀疑藏在心底?

他们加快步伐,因为听到了电影院的铃声,其他观众也匆匆从影院旁边的小酒吧里跑出来。

刚刚在回来的路上,车头灯使得电影一般的黑白风景变成了红色。托尼在昏暗的车里突然大声说道:“今天是星期四。”

仅仅是说出这句话他就满脸通红了。他难道没有想起蓝色房间,安德妮柔软的身体,张开的大腿,还有慢慢流出精液的深暗色阴部?

“我们可以星期六出发。我明天打电话到黑岩订房。定两个房间,只剩一个了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在房间为玛丽安娜加一张小床……”

“你生意上的事可以放下吗?”

“如果有必要,我回来一两次处理就是了。”

他觉得如释重负,脑子里只想着那个已经躲过了的危险。

“我们可以在那里待两星期,三个人慵懒地躺在沙滩上。”

托尼突然之间对女儿充满无限柔情,怨恨自己怎么没有注意到她的苍白。他还觉得对不住妻子,但是这种歉疚只停留在心里。他没把车停在路边上,将吉塞勒揽入怀里,把自己的脸靠在她的胸前,悄悄地说:“你知道,我爱你!”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他经常这样想但从来没付诸行动。是什么让他感到羞愧?他看上去像一个寻求原谅的罪犯吗?

他需要吉塞勒。玛丽安娜需要妈妈。安德妮向他提问时他完全抛弃了她们母女俩。当然,那时候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用湿毛巾擦拭着嘴唇。他觉得谈她们他会非常尴尬,所以沉默不语。

“你的背好美。”

真荒谬。吉塞勒从来没有对他的背或胸肌发出过赞叹。

“托尼,你爱我吗?”

在一个散发出疯狂性欲气息的房间里,这种话听起来当然很正常。但是在宁静的夜晚,在汽车发动机隆隆的声响中,那种语调和那些话听起来非常不真实。他狡猾地从嘴角滑出几个字:“我想是的。”

“你不确定吗?”

托尼想玩这个游戏吗?他知道,对安德妮而言,这不仅仅是游戏。

“你愿意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吗?”

安德妮在短短十分钟内问了这个问题两次。他以前在那个房间里听到过同样的问题?

他回答说:“当然!”

他玩弄着轻浮的思想和身体。安德妮感觉那么好,她未经思考就反复说出了那几句话:“你这么肯定?你不害怕吗?”

他回答得很愚笨,但是眼睛里透着一丝狡黠:“害怕什么?”

他们之间的对话就是一字一顿的。

“你想象过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什么样子吗?”

她没有说是夜晚还是白天,似乎就是指在床上度过的时光。

“我们最终会习惯的。”

“习惯什么?”

“习惯我们两人在一起。”

吉塞勒就在他身边的影子里,和他看着一样的路段、树木、灯柱在一片灰暗中凸显出来,这些东西仿佛马上要在一片虚无中摇曳起来。他想抓住吉塞勒的手,但又不敢。

一天他向比戈教授认罪,教授更愿意在牢房里而不是在牢房里的诊所拜访他。尽管一个狱警给他搬来一把椅子,但是他还是坐在床边上。

“如果我没理解错,您爱您的妻子?”

托尼摊开手很愚蠢地回答:“是的。”

“只是,您没有找到和她交往的方式……”

他一点都不怀疑生活是极其复杂的。精神病医生说的交往指的是什么呢?他们就像所有的夫妻一样过日子,不是吗?

“为什么在有了玛丽安娜之后,你们没有生其他小孩?”

“我不知道。”

“你们不想再生了吗?”

不对!他本来想要生六个,他本来想生十二个,生满屋子的小孩,就像意大利人一样。吉塞勒说她想生三个,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没采取什么避孕措施。

“您和您的妻子经常有性生活吗?”

“刚开始的时候经常有。”

他很直爽,不想隐瞒什么。他已经陷进了一场游戏中。他抱着极大的热情应对那些问话者。

“当然,在她怀孕期间……”

“所以您习惯去找其他女人?”

“我没办法不这么做。”

“是必须的吗?”

“我不知道。所有的男人都这样,不是吗?”

比戈教授五十多岁了,大儿子在巴黎上学,女儿最近嫁给了一个血液学家,而她在血液学家的实验室当助手。

比戈教授不怎么注意衣着,他穿着皱巴巴的宽松衣服,衣服上总会少一颗纽扣。他随时都会擤鼻涕,就像得了慢性感冒。

怎样跟她解释自己晚上才回去呢?他找不到什么借口。吉塞勒和他说了总共不到二十句话。所以在那时候,他可以肯定下午发生的事情她什么也不知道。不管怎么样,她肯定不知道他和安德妮之间的关系,即使她听过有关他的其他风流韵事。

就是在行驶十二公里的路程中他感受到两个人紧紧地依靠在一起,甚至惺惺相惜。他差点对她说:“吉塞勒,我需要你。”

他感觉自己需要去了解她,需要她信任自己。

“当我想起因为你的过错而浪费了那么多年的时光。”

这不是妻子的声音,而是安德妮的。来自她肿大的喉咙深处发出的有点嘶哑的声音。她责怪他在十六岁时离开村子去当学徒。

他去了巴黎,在那里的一个车库工作,直到服兵役才离开。他从来没有关注过安德妮。对他来说,安德妮只是一个住在城堡里的非常高大的女孩,她的父亲是地方上的英雄。

一个高傲冷酷的女孩。一尊雕塑。

“你笑什么?”

他在车里笑了起来,几乎是傻笑。

“我回想起了电影里的情节。”

“你觉得好看吗?”

“一般吧。”

安德妮就像一尊获得了生命的滑稽可笑的雕塑,远远地看着他,问道:“托尼,告诉我,如果我获得了自由会怎么样?”

大家都知道尼古拉有病,活不长,但这似乎与他们的对话无关。他装作没听到。

“你也会获得自由吗?”

火车头猛地响着汽笛。

“你说什么?”

“我问你,在那种情况下你是否……”

假如他回答“是”,在走出火车站和穿过广场的人群中,他难道没有认出尼古拉来吗?

他们家的地下室还有点光。莫拉尔姐妹没有忘记时不时看看时间,她们得安排好手上的针线活,准备回家,因为她们通常晚上九点睡觉,有时候睡得更早。

“我把车开进去。”

吉塞勒下了车,绕过房子,从厨房那边进了屋。他把小卡车开进银色车库,停在一些涂着黄色和深红色油漆的怪兽一般的机器旁。

当他回到屋子里,两位莫拉尔小姐正好穿过大门。

“托尼,晚安。”

“晚安。”

吉塞勒环顾四周,确认她们没有落下东西。

“你不想喝点什么吗?你不饿吗?”

“谢谢。”

他在想,等会儿,在某一明确的时刻,她会不会期待他的一个动作、一句话。她是不是已经凭直觉感受到了他们两个人面临的威胁?

通常,他们一从电影院回来,她会马上上楼去听玛丽安娜是否在呼吸。

一天晚上吉塞勒对他说:“我知道这很荒谬,我只有去了外面再回来才会这么做。我在家时会觉得自己正在保护她。”

她又马上纠正道:“是我们在保护她。我不在她身边时,总感觉她那么脆弱。”

她真的俯着身子焦急地观察着女儿,直到听到均匀的呼吸才放心。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像往常的夜晚一样,面对面脱下衣服。吉塞勒生育后臀部变大,但是身体的其他部位还是那么瘦,暗淡的胸部变得更丑了。

在那个他们需要互诉衷肠的夜晚,他都没能让吉塞勒理解他,那么他又怎么才能让其他人理解他爱吉塞勒呢?

“晚安,托尼。”

“晚安,吉塞勒。”

吉塞勒去关床头灯,床头灯安置在她旁边,因为她起得早,冬天她起床时天还是黑的。

吉塞勒会毫不犹豫地在刹那间结束他们今天建立的情绪吗?托尼屏住呼吸。

咔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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