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奈特并没有想到可能会死,因为以前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他既不考虑未来,也不追忆过去。他只是眼睁睁看着大自然企图消灭他,而他则竭力反抗。

——《一双蓝眼睛(APairofBlueEyes)》(1873)

托马斯·哈代(ThomasHardy)

《荒野猎人》所尝试的,是一种讲述故事的方式:因为全文完全是日记式的内心独白,我的主观整个嵌入到角色的主观当中——这就表示,所有的叙事和描写,也都是经过了角色主观改造过的。在整个故事铺开、甚至直到故事完结的过程中,我们能够看到很多的相互矛盾、前后不一之处,但却无法去数落他们的不是:在长达一年的时间跨度中,并且还要经历一连串对情绪影响甚大的事件,每一阶段的想法都不可能相同,回忆、思考及逻辑上也都会有遗忘、大意和疏漏之处。在写作提纲时,这关于每个季度、每个日期在相同角色上的影响,我曾经特别留意过,为此我还重新浏览了四本日记体的书:《拉贝日记》《安妮日记》《长腿叔叔》(注:实际是十分特别的、没有回信的书信体。在此将其看作不署日期的日记)和《爱的教育》,其中的前二者并非小说。无一例外的,这四部作品选用的体裁在描写事件时都十分明确且方便,因为日期的切换统一和直白,这就省去了在时间过渡上需要费力完成的、效果也不见得会好的其它方式。只是这些和我所想要写的尚有不同,因为我需要的是一群需要写很长日记的角色,而这些的日记却多半短小,也不包含太多和叙事无关的成分。

很多游记散文也使用了日记体来记录旅途见闻,但各个篇目之间的联系却太不紧密,也不符合我所期待的格式。

有位朋友建议我使用《紫阳花日记》的方式,让女儿通过一篇一篇地阅读日记来展开剧情,同时慢慢发掘父母藏着的秘密:那家伙是渡边淳一爱好者,但我却是自《失乐园》开始就不太喜欢这个人的。发掘模式用得好的,比如乔斯坦·贾德的《苏菲的世界》,倒也可以算是宽泛的日记体:虽然是以第三人称来讲述故事,但若按照章节来改编成日记体,也丝毫没有困难。尤其是那关于仲夏节的无限期待,用日期的推进来诠释,说不定能收到更好的效果。

因此,这样就离我所想要的文体更接近了些:我需要一个通篇都是日记和摘录的例子,而且行文的脉络是凭借或长或短的日记自身来实现。挖掘真相的过程,需要在日期逐渐增加或减少的过程之中,由读者们自己去感悟和完成。如此的要求类似于马克吐温的晚期作品《亚当夏娃日记》,那样的繁复交错之格式,我差一点就直接拿来使用了:因为我担心谜题和解答部分相隔太远,会让阅读者们感觉不适——但这样一来却损坏了文章的整体性,就像是对四个发生在不同季节的密室故事分别进行解答,悬念架构也遭到了破坏。读者一旦过早知道了局部的答案,犯人的自白太早出现,暗藏在后的布局格调便会下降数个档次:当然,这只是我阅读类似小说时的要求,可能并不适合所有读者的口味。反正,我是那种习惯被不可能谜题压得喘不过气,然后一次接受一连串解答的类型——读那样的书,会让我的心情十分舒畅:我猜,抱有此种阅读偏好的,肯定不会只有我一个人。

最后我想到了久违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在重读了6月16日和绿蒂小姐在舞会共舞的那一段之后,我得到了想要的行文韵律。

关于小说的名字,最开始的来源是出自《荣格全集》中那篇《论死后的生活》。这篇文章用大段的引例讲述了关于回忆、愿望、恐惧和死亡之间的种种现象,并以荣格惯用的推理方式进行了详细的解说——这篇文章中的很多内容,包括其中为濒死经历、梦境和幻景所举的例子及与之相对应的、言之有物的讨论,对本文的背景设定和情感、心理线索安排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荒野猎人”这个词的出处,源自其中:

“我已看到这头猛兽,浑身上下顿时都凉了。它从我身边掠过,我突然明白了,是荒野猎人命令它去摘走某一个人的灵魂。”

这是来自荣格在母亲死前所做的一个梦,“荒野猎人”在此处所指的是日耳曼神话中的一位神明,正作为驱使狼群和猛兽的狩猎者化身,将逝者的灵魂带往安息之所。神话、巫术、中世纪、炼金术士和女巫等等元素,在基督体系中是十分重要的集体记忆之一。“荒野猎人”这个名字的妙处,在于能够同时结合场景、人物和历史背景的要素,进行最精炼的概括——这显然符合为小说选名的全部要求。

关于作家这个主体形象,正如我在后记的开头所引用的、哈代的文句描写的那样:他对谜题中出现的不可能是有着天生的反抗精神的。其实这个形象,抛开他身上的固有属性不提,应该会成为全文中读者们尝试代入的最重要形象——作为侦探小说,他代表了侦探们努力探索真相的过程。这位可怜的男主角既然已身兼侦探、连续案件线索人物和死亡诅咒威胁的承受人等多重身份,便完全不必背负侦探们通常所持的、各种各样的道义需求,而是自始自终都坚持着设法自救的明确目的:从轻敌到受挫,再到自我放弃和依靠本能行事,最后折服于真相,并且能够在自我被整个击碎的废墟上看到一切重新开始的迹象——他完全忠实于他自身所提出的愿望,即使是自我欺骗,也不过是心理防卫机制的集中体现:我们可以很容易地从作家的行为中分辨出仿同、隔离和幻想这些自卫机制来。

因此全文的基调还是向上的,结局的思考也没有选择放在一个残忍阴暗的场景中展开;虽然在中途显得岌岌可危,但最终也还是没有偏向黑暗一侧:这并非是出于捍卫道德的无聊考量,而是在权衡了两个方向之后,选择了认为在闭卷回味时能够更有韵味的收尾。这当然表示——或许就是在下一篇小说里——一旦我认为有需要,去唆使通篇的温暖阳光在收尾时突然化作倾盆大雨,并以电闪雷鸣的恐惧姿态来收尾,似乎也未尝不可。

让动物祭品的离奇死亡和逐渐逼近的神秘诅咒作为催促读者们一页页读下去的鞭子,应该还算是个不错的主意。由动物们来作为被害人,可以实现以乏味单一的裸猿们作为死者时所不可能实现、或者限于道德约束而难于实现的凶案场景:比如极北蝰和赤狐的那两幕场景,如果换成由人来承受那样的仪式处理,大家可以试着想像一下,那会是一个怎样可怖的场景。

另外,因为不同的动物具备不同的体型体表特征,以及差别显著的生活习性、爱好、运动方式等,这就给不可能犯罪的写作开辟了一些崭新的方向。这并非要求写作者们都去尝试一下在文字中虐待动物,而是让思维能够借助那些形象有趣的生物特点得到拓展,从而创作出更富想象力的密室及不可能犯罪小说来。

完成这部小说的过程是愉快却又满布波折的。在这长达一年的漫长连载之中,我的《大众侦探》专栏收到了数不清的读者来信——赞扬的部分不必细说,批评也占了很大的分量。还有一些自认为是评论家的家伙,在他们的报刊阵地上对我的连载进行了十分不留情面的批判,几乎将每一个段落都描述得一无是处:我对这些自我意识过剩的躁狂症患者们的行为深表反感,便借了主角的作家身份,在正式出版的自传的第16节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对批评和赞扬根本毫不在意,因为我对文字的运用有自己的理解:我享受那个过程,不愿在无谓的解释和无理纠缠中浪费哪怕一秒钟时间。

就在上周六,阿伏罗狄提(Aphroditi)制片厂的杨·拉金·杜马拉(JanLarkinDumala)导演,这位加拿大籍的波兰人找到我,希望能买下《荒野猎人》的影视改编权,将这篇小说里的故事拍成电影。我十分相信他的能力,因此选择将这件事记录在全书的末尾——那些流动的画面现在就已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希望他能够找到合适的演员和拍摄地点,并且不要当真去虐待动物。

——夏哀·哈特巴尔

2008年9月15日于自由意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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