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美丽的小独院儿罗宁是熟悉的,因为这是老岳父的住宅。他过去常来这儿,他喜欢满院的丁香。夏天,丁香不开花儿,可也给小院儿留下一片片可爱的绿荫。岳母刚刚四十多岁,就在家料理家务了。她为了舒适,爱穿宽宽的衣裤。她的衣服常是新鲜颜色的,她的条纹肥裤那么柔软。勤于保养,一张胖胖的脸上总是泛着红润。她的宽宽肥肥的衣服在丁香树丛中拂动着,使人觉得这小院温馨而又安逸。她很喜欢罗宁。罗宁这一段不来了,她觉得小院里空了很多很多。

现在罗宁就坐在院里的一个藤椅上。艾部长坐在另一个藤椅上。他们的中间是一个石桌儿。她笑眯眯地看着罗宁,递给他一片西瓜。

岳父是个瘦削的、中等个子的人。因为瘦削,就显得比本来的个子要高一些。他喜欢沉默,脸上难得显出一丝笑意。他的头发全白了。这时罗宁吃完一片西瓜,他又把一片往前推了推。罗宁觉得他比前一段时间更瘦了。

“你不回来,兰子也不回来……倒好像不是你们俩分开了,而是你们跟我们老两口分开了似的……”岳母两只手搭在一块儿,说着。她的语气里没有多少埋怨,倒是透着一种兴奋和欢喜。

“我们……”罗宁嗫嚅着,但没有说下去。

“我也不出门,我听不见人家说什么。有事儿也不好这样啊,看人家笑话……”岳母说着,把罗宁肩膀上的一块灰印儿拂了去。

艾部长看着罗宁,说:“从你们分开住以后,我也很少见到兰子了。问她,她也不愿多说。有时做父亲的很难明白孩子们的事情。我只能劝你们自重、自爱。我没有权力多说什么。你们要分开,大概总会有你们的道理。你们知道我这么大年纪了,最不希望出这样的事情。可这只不过是希望而已……”

老人的声音很低,说得很慢,说着说着常要停下来。他搓动着干燥的两手,看着年轻的老伴。

罗宁说:“我本来应该多来几次。可是这一段我为老家来的一个老伯伯跑事情,还要上班,就空不出时间了……”

“什么事情?”艾部长挺起腰来,注意地看着罗宁。

罗宁就讲了坷垃叔,讲了他怎样步行一千多里来到这座城市,而这座城市不明白他,不明白他的“黄沙”……罗宁说他曾要求有关部门给坷垃叔所在县发一个函——但他的要求一再遭到拒绝。

艾部长拄着拐杖,不安地站了起来。他又问一句:“步行走来的?”

“步行走来的。他背着一大包锅饼,走到城里已经快吃完了……”

“锅饼!”艾部长自语着,又抬头看一眼妻子,他问,“你吃过锅饼吗?”

妻子笑眯眯的,说:“吃过,一包瓤儿……”

艾部长摇摇头。他看着密匝匝的丁香树,点点头:“打仗的时候,老百姓把锅饼烙好给八路军,他们自己吃糠团子……锅饼很硬,不容易变味儿……”

老人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踯躅着,弯下腰咳着……妻子过去扶他,他推开她,重新挺直了身子。停了一会儿,他咚咚地用拐杖捣着地,进屋去了。

屋里很快传出了打电话的声音。

岳母对罗宁说:“他夜间休息不好,半夜里常要坐起来咳。他气管有毛病,好几年没犯了……”

艾部长从屋里走出来,脸色有些发红。老人的样子比刚才要激动,左边的手有些抖。他坐到藤椅上喘息着,好长时间才平静下来。“一千多里走来了,不会没有冤屈。我们又不是带什么框子,我们不就是要求给那个县发个函嘛!嫌讲不清楚!哑巴来告状,共产党也要管!……”他说着,声音突然高起来。

罗宁给老人倒了一杯水。老人端坐在椅子上。喘息了一会儿,他告诉罗宁:他刚才给“信访办”的领导打了电话,对方支支吾吾,他就把电话挂死了,直接给老战友——纪委书记通了个电话……今天他们就发函,纪委并要求县纪委限期汇报调查处理结果。

罗宁感激地看着岳父。艾部长说如果坷垃叔不走的话,他要抽空儿去看看老人家……艾部长说罗宁能招待乡下来的老伯伯住这么多天,并到处为之奔波,很不简单哪。不能小看这件事,能这样做的人,在我们机关干部中,比如在我们部里的同志中,能有很多吗?老人说他实在没有把握……

接上去老人又询问了他们几个年轻人的工作情况。这正好有机会让罗宁谈了处长跟几个新来大学生一年来的矛盾,谈了他对处里一些事情的看法,特别谈到了关于赵小梅宣传失实的问题……

老人说有些事情是后悔莫及的。当很多事情明白了以后,又发现积重难返了。比如环境污染问题……说到这里他又有些激动了,用拐杖指着一边说:“看看这个小院子,这么多丁香!屋子里也不错,冰箱啊,空调啊。可惜这只是个小环境。这能使我们根本逃离污染吗?比如水、空气,还不是一样吗?有时这种小环境只能使我们发生误解,使我们松懈!别的事情也是一个道理。我们领导身边围了几个听话的干部,他们阿谀奉承,也会给我们制造个小环境,使我们感觉良好,忘掉其他地方仍然无纪律、无秩序和低效率!……”

罗宁钦佩地望着老人。他觉得老人还是思路清晰的,具有洞察力的。

老人呷着茶,声音慢慢变得低缓了,“……部里的事情我有很大责任。有些事情我应该知道。我知道给几个青年换房子的事、他们跟处长吵架的事,甚至知道,几个青年在宿舍里对我和我们家庭素质的分析……”他说到这儿看了一边的妻子一眼,“年轻人的分析很好噢,他们倒够爽快!不过就凭这个,我也敢断定他们会使很多人不舒服,很多人不会欢迎他们……一个领导的力量有时显得很大,可实际上很可怜,他甚至对自己的孩子也无能为力……有些东西已经淤积得很厚,这就靠大家,靠几代人的顽强斗争。说实话,我最怕的倒是你们年轻人很快就妥协了,就没有锋芒,没有锐气了。这是我最怕的……”

罗宁注视着老人。他看到老人也在看着他。他觉得老人的一双眼睛是年轻的。

“我寄希望于改革。我不能说不忧虑,可我更多希望。一阵风吹来,沉淀在底下的东西又会泛起来,可也只有让这风吹得更强劲些,才会把那些东西彻底扫光!不改革没有出路啊,不好好改革也没有出路……我从你们身上也看到了信心。我知道你们还幼稚,也有很多缺点,可我感谢你们,感谢你们……”

老人站起来了,默默地把手搭在了罗宁的肩头上。

罗宁仍然注视着老人的那双眼睛……

“你让同宿舍的几个年轻人找你爸玩吧!让他们常上咱家……”岳母欢喜地说。

罗宁点点头。他想会的,会的,起码以后他们之中的一个,比如秦榛,会来的!……

这时候门响了一下,原来是那个小体操队员归来了。她喊一声“宁哥!”蹦跳着围过来。她顽皮地看着母亲和父亲,把个漂亮的塑料筒子包“砰”一声搁到了石桌上。

她真像个男孩儿。可她快二十岁了。用什么办法才能使一个二十岁的姑娘纯洁单纯如同一个小男孩儿?不知道。也许提前给她把头发削短是个好办法吧?……

她这会儿到屋里换了双拖鞋。拖鞋有些大了,穿在脚上像小船儿。她拖拖拉拉地走着,不停地说这说那。母亲认为两个男人的谈话是非常重要的,怕耽搁他们,就领她到院角去整那些花草了。

罗宁端起杯来,慢慢地喝着。他想,老岳父实在是老了,一年,顶多两年,也许就该离休了……

丁香树间传来她们的说话声,那个“小男孩儿”咕咕哝哝的,一边说一边笑。

罗宁喊了她一声。

一九八五年七月写于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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