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闷极了。开了窗户,没有一点风。天上没有太多的云,但闷极了。没准儿在孕育一场雨。坷垃叔躺下又起来,盘着腿吸烟。电灯闭了,屋里那个火绳的红点儿十分醒目。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看着它在黑影里那一点红亮,都不说话。

艾棵火绳的味道真香啊。有了它,就没有蚊子了。罗宁想,就是坷垃叔走了,我也要去采些艾棵回来……

秦榛在床上翻了个身,咕哝说:“到底搬不搬呢?”

吴楠在黑影里送来一句:“你也愿费那个脑子!”

“搬家、思想工作汇报,鄙人都不予考虑……逼急了,我找个地方教我的书去;再不成,我也买那么个东西,满街吆喝:‘五分钱一看’……”田长浩说。

他的话使大家都笑了,但笑过之后又沉默了。吴楠问长浩有烟吗?长浩抛给他一支。他点燃了,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人这一辈子多少也是个谜。人就不一定做什么,有时就差那么一点点,一切都全部改变。”

“你说得真不错。”长浩在一边赞同。

“比如我如果那一次见到她——那个中学教师,我就会要求分配到那个县去教书了。我这一辈子忙忙碌碌,可也会挺幸福的。我愿意一切都抛弃了,换回个她……”

“换不回了。”长浩说。

“我也这样想。不过我在心里闷了一个念头。我想老校长不在了的时候,我还会去找她。我一见面就会问她:你那一天哪去了?胆小鬼啊,你这一躲不要紧,我寻找了你一辈子……一辈子,知道吗?最后你躲到老校长背后去了,我还在到处寻找……”

吴楠的嗓子颤颤的,最后终于不说了。

罗宁心里为吴楠难过。他很想走过去,在他的耳边上说点什么安慰他。但他还是忍住了。他想人哪,这么多,这么多,都带着各自的那么一点痛苦和欢乐生活着。人人都不容易啊,人人都需要理解和安慰,需要温暖和同情。理解别人是很难的,很难很难——难就难在不愿去理解……他由此又想起了他的艾兰。他感到心里一阵温暖。此刻的艾兰在想些什么呢?她是不是回忆起初恋的那些日子了呢?是的,人都应该回忆那些时刻,并时时模仿那样一种宽容的、原谅的、勇敢的、洁净的心境。她的缺点仅属于她自己吗?难道就不是她的不幸吗?我们的生活有什么理由不给予她更好一些的东西?她那么美丽,那么美丽,她很早就尝试着劳动和创造了,可是……罗宁的双眼有些湿润了,心怦怦跳动。我的爱人,我的亲姊妹,你使我幸福过,你温柔过并且永远温柔着我的心,我怎么能那么鲁莽和笨拙!我多么没有力量,多么脆弱。我还缺乏一种男人的心胸……

“罗班长睡着了。”秦榛在床上喊。

罗宁听出秦榛的声音那么漂亮。他想只有热恋中的年轻人才有这样的声音:热烈、浑厚而又富有感染力。罗宁没有吱声。

“他倒睡得着,”长浩哼了一声,“处长和李子由拿他都没有办法。排球场的事他站出来了,处长他们也做不出文章。”

吴楠笑笑:“处长可以在我们身上做文章。那个人的脑瓜不会闲着。”

田长浩长长叹了一口气:“怎么活该让我们遇上这么个领导!如果他是‘三种人’就好了,那样他就干不成了。可惜他又不是‘三种人’……晦气。”

罗宁想这个长浩可真会假设事情。田二爷确实透着一种朴实的幽默。

“我琢磨,”秦榛又说了,“该让罗班长找找部长了。不找部长不好办。一点不好办。部长光听一面之词,还不知想些什么哩!”

罗宁点点头。他早就想和老岳父交谈一次。他也怕老人因为艾兰的事情误解了他——老人从一开始就关心这个事,老是要打听他……当然,他要跟老人谈的,似乎还远远不止这一切。他更着急的还有坷垃叔的事情,他不得不求助于老部长了——让“大机关”上的一个老人帮帮芦青河边上的一个老人吧,让老人帮帮老人吧!……

田长浩从床上坐起来,说:“我去把罗宁捅起来……小拳打得还真棒……”

罗宁赶忙说:“你躺着吧!”

长浩哈哈笑着,躺下了。

坷垃叔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发出了轻轻的鼾声……屋里很静。天比刚才还要闷热。看来雨是更挨近了。

吴楠说:“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我们说你该去找找艾部长。”

罗宁说他一定去。

秦榛接上骂起了李子由,说这个家伙真是个伪君子,这个家伙大概就是靠告黑状上去的,如果昨天不揭露他也就太便宜了。田长浩补充说,李子由无才无德,但他装得“稳重和蔼”“大致严肃”,再加上“常擦走廊”……吴楠连连说总结得好,科举取士不好,这样取士也不好吧。接着他们又谈起学历问题。长浩说处长他们别没有个数了!机关上一般人弄个学历得苦读多少年,而他们由市里的一个大学包下来函授,轻轻松松就把学历拿到手了——这年头学历好使了,他们就想巧法儿捣鼓那东西了……议论了一会儿几个人都烦了,都说这不是咱管的事情,咱看不上眼可以去“五分钱一看”,可以打打球下下围棋。说到下围棋吴楠来了情绪,说:

“那可是个好东西!罗宁啊,闲下来我们可要学学下围棋!”

罗宁的思绪还停留在刚才他们议论的问题上,并未听见吴楠最后一句话。吴楠继续嚷:

“一个老头儿一个小孩儿,小孩只穿了件长衣服。我们晚上坐在一棵老槐树底下下棋。那么一片白子黑子——‘过分!’‘过分!’……我一寻思起来就有些出神。咱们也学学下围棋吧……”

窗扇的玻璃上又闪起了红光。呜哇呜哇的音乐声从窗户飘进来。人流的喧嚷,车辆的轰鸣……罗宁很想去关上窗户,可又嫌太闷热。他想这可真让人受不了。他记起有一次去西郊登山,登上山巅时也正好是太阳初升的时候。大家欢呼着,快看太阳,看山脚下的这座亲爱的城市吧。可大家慢慢地都不吱声了。我们这座城市在一片尘埃和黑色烟雾的笼罩下,街道上,大清早就挤满了人,看上去要走路、要畅快地吸一口空气可真难啊……生活应该改变。生活像这个样子不行吧。哪些地方出了毛病?反正总觉得照这样子生活下去不太合情理……

吴楠这会儿叫着长浩,问起了那个司机的事儿——他来给我们调房子,他怎么就不当司机了?

长浩说:“因为他门路广,就调他来搞行政了……别再问他了。我这个朋友太可恨!”

“怎么了?”

“他走后门,给他的小舅子弄了张驾驶证。前几天他小舅子一下轧死了两个小男孩儿,还轧伤了一个。轧了以后司机就开车跑了,第二天才被逮捕。他现在正忙着走后门放他小舅子呢……”

三个儿童在血泊里挣扎,而开车的却驾车跑了——真想象不出这个人有多么残忍!大家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我那个朋友、他的小舅子,还有发驾驶证的那个人,都该枪毙!”

大家久久地沉默着。

再也没人吱声了……真闷热啊,窗扇玻璃上的红光血红血红,跳动着,像脉搏。

这一夜他们还怎么能睡得着呢?

吴楠一个人在黑影里轻轻吟哦着什么。他反反复复吟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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