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高子昂和冯雪雁,也在各色人等殷切的瞩目下,先后康复出院。副市长大人生机勃勃地恢复了公务,还是时常忙得“夜不归营”;副市长夫人冯雪雁呢,虽然是承受了一连串的“意外”打击,仍然体现出了一个大家闺秀内在的定力和坚强。

她很快就以更加旺盛的精力,回到了自己的朋友与追随者中间。马上就开始着手领导筹备全国范围的“首届最佳男女影星评选大奖赛”,吸引了社会各界和舆论关注的视线……

可是,似乎真有一个裹挟着诅咒的幽灵,对她紧追不舍。谁也没有想到,又一场事件,再次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

那天,就在前门大栅栏的大观楼电影院,举办了冯雪雁呕心沥血亲自策划成的那场影界盛会。

场内已座无虚席,门外仍人头涌涌。能够得到入场券的,演艺圈子里非得有点儿辈分或名气,演艺圈外的非权即贵,自然更是少不了那些影片的投资人和明星的栽培者们。

那年头的北平,电影不仅是庶民生活中的大事,就是权贵豪门或学者文人的饭后茶余,也绝少不了聊聊新出的片子,评头论足一番男角女星……

小町还是通过曾佐的关系,才从大会主持人冯雪雁手里,求来一张“记者招待券”。

冯雪雁创办的这场盛会,用北平人的话说,那可是真叫“养眼”——名流雅士俊男美女济济一堂;华服华灯鲜花彩饰如云如海……简直要毁掉全城大小报刊摄影记者的镁光灯。到会身份最高的人物,几位国家军政界的寡头人物,是专程从南京赶来捧场的。整个颁奖会的过程中,还穿插着一些脍炙人口的电影插曲演唱和舞蹈表演。

曾佐还是感叹冯雪雁的才干——整个大会的内容和形式,被她策划得赏心悦目、生动活泼。

最后的一个日程是:由大会主席冯雪雁亲自登台,宣布本届评选会诞生的“最佳男女影星”。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捧着大束鲜花的年轻男子,看上去像是个会场的工作人员,他直奔站在舞台旁边,正准备拾级上台的冯雪雁而去……

冯雪雁自然是心想,又是某位不能到场的朋友,赶着送来了祝贺的鲜花。便笑眯眯地在舞台侧面的台阶上停住了脚步。可是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当冯雪雁自然而然地向鲜花伸出手去时,一把闪亮的匕首,从花束中闪闪而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第一个发现险情的,是站在舞台边的严大浦。当时,他穿着一身别扭死人的西装便服,亲自担任着要人们的安全警卫职责。

到处都是人,他根本不敢拔枪。情急之下,只有一把将冯雪雁推倒在台阶下面……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台上台下、整个会场一片惊恐的骚动。

严大浦上手就把那上演“花穷匕首现”的小子,顺势一个“大背包”,摔翻在地,闪电般地擒拿到手。跟着冲上来的两个便衣警员,上前来把那“刺客”反剪着双臂,急速押出了剧场——整个过程,还不到两分钟!这出人意外的一幕,倒是把在场的观众看得眼花缭乱。

于是有人在下面猜测说:这不是主办人特地安排的一个小节目吧?

这种误解,倒是给了站在附近拍照的小町一个启发。她赶紧跑上前去,扶起倒在台阶下余悸未消的冯雪雁,乘机咬着她的耳朵轻声说:

“夫人,请忍住痛,只要在台上告诉大家,这是一个表演,模仿的是电影上刺客搞暗杀的惊险场面……您也许就能把整个会场,重新稳住——”

冯雪雁果然强忍着膝盖和手腕上的剧痛,对身边这个带着红色贝雷帽的小姑娘,感激地暗暗点了一下头。然后,她在小町的全力帮助下,坚强地站了起来……

冯雪雁在全场鸦雀无声的注目下,微微摇晃着身体,登上几个台阶,走上舞台……突然,她一个急转身,对着台下做出精彩的亮相动作,手里高举起了那束刚才“刺客”掉在地上的鲜花——

竟是灿烂无比、得意洋洋、带着几分恶作剧后充满快感的一脸笑容!

全场为之发出了如释重负的一片赞叹之后,紧接着就报以热烈的掌声和笑声……原来,这是一个小品表演,一个精彩的小插曲啊——真是惟妙惟肖地逼真啊!

有性格开朗的一位来宾高声地提议:本届最佳演技奖——得主冯雪雁女士!

这句俏皮话,引来整个会场推波助澜的一片赞同的欢呼声……在场的小町,突然理解了曾佐对冯雪雁的崇拜,是绝对不无道理的:她的确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出色人物,一名永不言败的女斗士。

对严大浦这场“擒拿术”的披露,是他多年不曾亮出的“雕虫小技”——当年,刚刚退伍投身警队,他还很年轻。警署里有个前辈,原是前朝锦衣卫里的老人儿。那一身号称“大内”的擒拿工夫,他仅仅学到了一些皮毛而已。随着官阶晋升,严大浦也就渐渐变得养尊处优、手脚懒惰了,加上吃喝不愁,身体也越来越重。今天,完全是情急之下才勉强出了手,紧绷绷的西服裤裆,都差点儿炸了线……

一场“虚惊”之下,冯雪雁因祸得福、大获成功。

被速速押到了警署的“刺客”,在严大浦惊讶不已的目光注视下,坦然报出自己的“山门”:鄙人段越仁。演艺圈子里诨名“小段子”——就在跑龙套的队伍里混着,从来就是捞个把不用开口的小段子,上上镜头。

这个“小段子”,正是小町和孙隆龙,让姚仲梁从照片里认出的帅气小子美男子。

可这么个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为什么拼死要上演“荆轲刺秦”这么一出呢?

大浦是说什么也想问出个子丑寅卯来。结果没想到,却碰上块不大不小的“滚刀肉”——人家也不说是“不招”,只说是要让自己好好想想,然后再“招”。还油腔滑调地特别声明:自己演了几年替身,那个摔、那个打,别说早就不怕疼了,连死,都不怕——!

“怕死,还能干我们这玩儿命的行当吗?”

他倒是把个大探长给镇住了。严大浦只得嘱咐下边的人,不但不要为难他,茶饭冷暖也尽量关照着点儿。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胆敢去放堂堂副市长夫人的血?这幕后的老板,保不住是谁哩!

严大浦在这盘根错节、暗道如织的古都谋生十几年,早已懂得:此地的水,太深太浑。稍不当心,打不到鱼淹死自个儿的人,比水里的鱼都多。

连好些日子,紫姨身边的人,就少了那个曾佐。虽说平时他就是在场话也不多,可如果老是不在,谁的心里都觉得被抽空了一块似的,空落落地踏实不下来。

小町背着大伙儿,一个人到他的律师所办公室去转悠了一圈儿。甚至没有从他的合伙人和雇员嘴里弄清楚,到底他人眼下在不在北平?!

就像不辞而别了好些日子那样,今天,曾佐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本来就不胖的整个一个人,看上去又瘦了不少。

紫町牌友俱乐部里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把他当皇亲国戚宝贝疙瘩一样,上下左右,端茶送水递手巾,夹菜盛汤捧筷子……竭尽友善、温存。那通知上菜的铜铃铛声,殷勤的多响了两次——连何四妈都自作主张,为远道归来的曾佐多烧了可口的精致小菜。

仿佛谁都生怕突然一句话不顺耳,这位“曾大讼棍”再莫名其妙地“失踪”个十好几天……

饭后,大家又聚集在了小牌室里,曾佐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来——

人家自己一个人那天赌气走了以后,在自己屋里冥思苦想了整整一宿……第二天,就开始到学校和电影公司调阅人事档案。工夫果然是没有辜负有心之人,曾佐发现,那位神秘的“见证人”费阳女先生,与素描画上的那个美丽的幽灵女艺人梦荷儿,都是出身岭南的人。

为了追根寻源,他立刻乘坐火车,忍受着一站又一站熬人的停顿,经历了将近上百个小时长途跋涉……

曾佐到达广东首府广州市后,直奔沙面法国租界里一座石头建成的宏伟天主教教堂。在这座闻名整个东南亚的石头建筑附近,是一家法兰西人创办的慈善育婴堂。

育婴堂的院长嬷嬷,是一位会说好几国语言的瑞典老妇人。她慈眉善眼,但大多是以“笑而不语”,来回答曾佐的苦苦询问……

曾佐只好就在珠江边长堤大马路的一家酒店里,租间客房住下。那一带号称是南国的“十里洋场”,消费高得惊人。曾佐晚上经常独自沿着珠江堤岸散步,千头万绪如同宽阔江面上的点点渔火,跳跃在他不平静的心头……

对于冯雪雁的“被迫自卫”事件,曾佐从一开始就跟大浦一样,绝非没有疑问。因为对冯雪雁一向的好感和友情,自己是在有意地回避那些疑问罢了。现在,无论是为了澄清事实真相,还是为了冯雪雁能够从此脱离复仇之矢的瞄准,他都有必要通过努力,解开所有的谜团。

正当曾佐还徘徊在水一方,等待法国育婴堂院长嬷嬷对自己打开尊口的日子里,他从报纸上看到了如下报道:冯雪雁在北平那场影星评选颁奖会上“亲自特别奉献”,上演了一出“精彩、逼真之至”的刺客暗杀小品。

花边儿新闻的写手们,大多文笔富于夸张和渲染,曾佐还是一眼便看穿了,那根本就不是一个节目,而是逼向冯雪雁的又一场真正的谋杀——

在“葡萄酒”与“鲜花”这两场暗算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一缕潜在的连接呢?

如果它们正如自己的直觉那样,确实是相互联系着,那么,两次未遂的暗杀便意味着:真正的危机,还没有到来。

广州夏天的白兰花,形象素雅、香气馥郁。它们被卖花的少女用弯曲起来的细小铁丝,巧妙地两朵、两朵插在一起,出售给行人和游客。羊城的女性们大都喜欢把白兰花别在钮扣上,从人身边走过时,便会留下一缕淡雅的芬芳……

曾佐每天早上都在珠江边上,向那些眼睛又大又黑的岭南少女,买几对含着晨露的白兰花。卖花的少女们一手挽着竹篮、脚蹬一种高底“拖拉板”,裤腿短而肥大,一条乌溜溜的辫子垂在胸前,最美的服饰,便是塞在大襟褂子腋下那一方水绿色的小手帕了。

曾佐还要向戴着竹笠、挑着担子,四肢精瘦、皮肤黝黑的小贩,买上一篮子新鲜的岭南水果——杨桃、芭蕉、龙眼……租一条小舢舨,由腰间挂着个大葫芦的少年船夫,缓缓地逆流向沙面附近的白鹅潭码头划去。

少年船夫的满口粤语,曾佐一句也听不懂。他估计那个葫芦,是个充当救生圈的物件。

作为中国人,沙面桥里侧那一小片被割让出去的国土,一般是不允许华人在里面过夜的。

其实,曾佐喜欢这片英法租界里的每一栋建筑、每一尊古铜雕塑和每一片街心小花园。它们会让自己深情地回忆起留学时代的生活。但让他感到格外悒郁的就是,每当走过那些大胡子印度血统的守桥巡捕时,自己都会因为他们恶狠狠的目光,不由得浑身发冷。

好在,守口如瓶的育婴堂院长嬷嬷,终于被这位中国律师感动了——他是那么耐心而又执著,英语说得极流利,拥有地道的英国绅士风度。连续整整一个星期,他每天渡江而来,亲手把一对对芬芳的小白兰花送给院长嬷嬷和修女们,把水果送给孩子们……

终于,院长嬷嬷承认自己,确实认识这位相片上的费阳女士。

时间跨度很大,如同只见几点星光,在夜空中微微闪烁,星光与星光之间,断断续续、若隐若现地连接着一根根蛛丝……

曾佐收获的,就是这样一个遥远而迷离的故事。

曾佐把从广州带回来的“土产”,送给紫姨——几张沙面的风景明信片上,一幢幢设计经典的英法建筑;欧洲各国的领事馆、洋行、露天音乐台;法国育婴堂的大门;还有那座完全是用石材砌建而成的天主教堂高耸入云;街心花园的草坪上,正在修女们的带领下,玩着“老鹰捉小鸡”游戏的孩子,每个人都穿着雪白的圆领罩衫……

天鹅潭的小码头附近和沙面桥旁边,向游客出售这种摄影明信片的小贩,向来不少。

那天,曾佐还是那样,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纸牌,一边倾听着朋友们的倾谈,脸上还没有完全退去旅途的疲惫,但目光已经变得平和温柔了。

为此,最是感到深深欣慰的,还是紫姨。没有一天,她不是在用一颗几乎流泪的心,等待着自己这员大将的回归。为此,她再一次坚定了最初的信念——我没有看错他们每一个人,能够跟他们在一起,就是上天恩赐的缘分。

明天,紫姨就要亲自出马,拜访那位才华横溢的女画家、女先生了。严大浦他们几个人这些日子的经历,加上曾佐的广州之行,为自己做好了必要的铺垫……最关键的是,紫町牌友俱乐部的几颗心,又和从前一样,团团地聚在自己的身边。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加值得自信的先决条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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