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町开始把自己的那点儿“看家本领”亮了出来——在那天二十五号市长官邸的舞会上,她连一支舞曲也没有跳。拿着照相机,乐此不疲地为客人们拍照。那些来自演艺圈的明星或未来的明星们,热衷于跟高官和大亨们合影;而高官、大亨和他们的夫人们,也喜欢靠着、搂着、拥着那些个俊男美女微笑……小町是有求必应,无求也服务。

就这样,那天在场的所有来宾,便几乎被她那架值得自豪的新款“莱卡”的镜头,扫荡殆尽了。几十张已经被认真冲洗出来的照片,一口气都被她展示在众人的面前……

每一张照片上的每一副面孔,都被他们逐一核实过了——没有,根本没有费阳素描上的那副美丽出奇的脸庞。

严大浦再次沮丧地仰面靠在沙发背上:“真是活见鬼了!”

没想到紫姨竟顺着他的牢骚话,又说了两句今晚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

“就是见鬼也不奇怪啊——你们谁相信,这世上真有鬼魂?”

严大浦倒是因此而受到了这些照片的启示:“小町子,明天帮胖子哥一个忙。给那些现在还关在高副市长家里不让出去的下人们,每人留个影儿。”

小町傲慢地翘起下巴:“这是帮你呢,还是帮警署?”

严大浦急得直作揖:“部长小姐、小町格格,帮我,行了吧?留了影儿,我就有理由让杨署长先放他们出去。要不这二十多个男男女女,每天不单是要派好多的警力去看守,上厕所都得有人陪着。我的人连轴儿转着搞审问,一个又一个,一遍又一遍的,动不动还弄得鬼哭狼嚎……那麻烦事儿,太多了!”

小町龇了龇那口小米牙:“哼——那还不是帮警署的忙呀?不干!”

秋姗还是最明白的一个人,她对紫姨悄悄耳语道:“严大探长怎么就没听见,町子肚里那把哗哗响的小算盘啊?”

严大浦还是一个劲儿地直求:“我说大记者、好妹子唉——您有什么条件,开出来让哥听听,不就得了?”

小町开始有了笑脸:“胶卷,懂不懂啊——留影儿可是要用胶卷儿的。警署给我买胶儿卷来,本小姐就开拍!”

严大浦心里打着一个大主意,这鸡毛蒜皮的小账也没有算计的心思:“好说好说,您尽管去买。用了多少钱,拿着账单子来找我,统统由警署出。”

小町这下可逮了个正着:“严大探长,劳您先在这张纸上,把刚才说的话给写下来。”

大浦只好照办,小町还不依不饶地让他画个押,才算是正式达成了协议。

秋姗见紫姨总把目光停留在墙上那幅女童的肖像画上,心里不由涌起了丝丝的遗憾。面对冯雪雁这桩蹊跷的“被迫自卫”事件,我们紫町牌友俱乐部里原本最冷静的两个大人物——紫姨和曾佐,这次却似乎都动了——“情”。

从十九号院各自东西回到白昼里的人们,又照常是当差的当差;出诊的出诊;上班的上班;混日子的混日子;浇花、逗狗的浇花、逗狗……

过了不两天,小町又换上了那身小家碧玉的碎花布褂子,把油、盐、瓜、菜,加上一大口袋实实在在的棒儿,连同自己都装在一辆雇来的黄包车上,直奔靠着南城边儿的姚顶梁家而去。

这回,她除了要把这些口的东西送到,还被紫姨和费阳两位长辈委以重任,负责把那天晚上副市长家舞会上“义卖”得来的三百块钱,也一并交给姚仲梁。

为安全起见,孙隆龙又不得不跟老独头借了身七短八长的旧布衣裤,骑上小町那辆几乎所有零部件都在发响的脚踏车,跟在黄包车的后头……

一路顺风,敲开姚家小院的门进了屋,小町看到,那老母亲为了长子的突然丧生,已经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几乎哭瞎了眼睛。她凭着听觉,还是辨认出了那天来过的“善性闺女”。于是,又开始了无止无休的哭诉。

正在门外烧火做饭的姚仲梁,不好意思的在围裙上擦拭着沾满棒子面的双手——他为自己不得不去承担女人们的家务,还是隐隐地感到羞怯。

当看到高大神气的孙隆龙,姚仲梁脸上的表情,难以掩饰着他心里那种“不是滋味儿”的滋味儿了。面对着客人的慷慨馈赠,他竟连个“谢”字都说不出口来。只觉得这总是被人接济的日子,过得太窝囊。他也因此多少理解了,哥哥姚顶梁当初走上盗窃之路的那一番无奈。

小町邀姚仲梁到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坐下,然后把那装着三百块钱的纸袋,无声地塞到他的手里。不想那少年竟像被马蜂蛰了似的,猛地缩回了自己的双手,背在身后:

“小姐,我不能收,万万不能!小姐我不要您这些东西,我也不上什么机械高专了。从今往后,我凭劳动养活妈。我不缺胳膊不瘸腿的,不要人家可怜……不过,求您把上次我交给您的那块手帕子,还给我行不?”

“你还越说越有志气了啊你——行,有志气总比没志气强。不过姐就问你一件事情,老老实实告诉了我,那手帕子就还给你。最近你见到谁了?那人都跟你说了什么?”

“……”

“你要是听什么人的挑唆,跟我人心隔肚皮,我还就不再到你家来了!”

屋里的老太太眼睛快瞎了,耳朵却变得格外地灵敏。她听到小町在外面跟小儿子的对话,就嚷嚷开了:

“仲梁你逞什么能啊你——这样仁义的姑娘,大老远跑来救济咱们,人家图个什么?是好人坏人你还看不出来呀?敢情你的眼睛也瞎了不成?那个油腔滑调的人都跟你说了什么,还不赶紧告诉姑娘——你不说是吧,那我自个儿下床跟人家讲……”

当儿子的,还就怕自己这病妈犯倔。赶紧应承着:“妈,您别动行不,省得下炕又抻着腰。我说还不行么——就是大前天,来了位长得挺体面的年轻先生,说是跟我哥有交情。还说我哥的死,就是有冤情……”

小町努力用亲切的目光,鼓励姚仲梁赶快往下说——

“那位年轻的先生还说,出事前的三天,他和我哥一起在灯市口儿喝过酒。我哥当时对他悄悄交代,说自己要去办个事情,还就是跟开车撞了我哥的那个大官太太有……有瓜葛的事情!可是我哥对他说,自己万一有个长短,就让他到我们家里来拿一样留在兄弟仲梁手上的要紧东西……”

姚仲梁的表情,变得有点儿过意不去:“那天,虽然您什么也没说,我却看着您挺善性的,就擅自做主,把哥留下的那样东西交给了您。可细细一想,当初知道有这样儿东西的人,除了我们哥俩儿,也就是那位年轻的先生了。”

老太太又插话了:“仲梁你把那东西交给了这位姑娘,压根儿就没有错!我这么大年纪,见过的人总比你多几个——那个头油味儿喷喷的男人,还不知道在你哥出事之前,都给他出过啥馊主意呢!人都死了,他跑来攀近乎、要东西,谁知道安的是什么心呐?八成啊,他才是害了你哥的人。我看他才真不地道呢……咳,你倒是说话呀你,我的姚二爷!”

小町没想到这个病泱泱、瞎乎乎的老太婆,竟如此耳清脑醒、俐齿伶牙。生把浑身小聪明的儿子,给堵得张口结舌:

“妈,这不都让您老人家把话说完了嘛,还叫我说什么呀?”

小町趁热打铁追问道:“大娘,您听清那人说自己姓什么了没?”

“说了——自称姓段,段祺瑞的‘段’——这是那人的原话。”

小町猛地记起了严大浦的嘱托,赶紧从布兜兜里拿出了一叠她亲自到二十五号副市长官邸,给那些下人们拍的相片:

“仲梁兄弟,劳驾你帮姐辨认一下,这里面有没有到你家来过的那位段先生?有没有你哥生前的哥们儿朋友?”

姚仲梁完全顺从了。他接过照片一张张地端详着:“没有。”

小町还有点不甘心:“你看仔细了?”

老太太又是一声喝斥:“哎呦,姚家二爷!您瞪大了眼睛,再好好瞧瞧——”

那声音还真不像是从个老病人胸膛里发出来的,把小町都吓了一跳。姚仲梁只好又用眼睛过了一遍,结果还是——没有。

小町沮丧地收起照片时,一直呆在边上东张西望没出声的孙隆龙,不知道被触动了哪根神经,突然说:

“再让小姚兄弟看看,你给客人拍的那些照片吧——”

小町当时觉得隆龙这个提议可有可无、多此一举。想了想,还是从包里把舞会上为来宾们拍摄的照片拿了出来……出乎意料的事情,还真的发生了——姚仲梁指着照片上一个英俊出众的青年男子:

“是这位先生,对、对,他就是到我家来过的段先生……”

小町和孙隆龙几乎跳了起来:这个半路里杀出来的“段祺瑞”,还真就被找到了——他不在副市长府邸的下人当中,却在客人当中!

再多看一眼,小町的嘴巴都咧开了:这不就是那天在副市长官邸的舞会上,自称“跑龙套”的英俊男演员么?!还招得那些围在自己身边的太太、小姐们嘻嘻直笑哩……

严大浦派出去的几名警探,也出乎意料地很快就带回了令人大惊失色的反馈——电影公司里凡是看到费阳那幅人像素描的人,竟异口同声地说:

这画上的美女,叫梦荷儿!

当然,那曾是她的艺名。在行里有过一点儿小名气。可惜,半年前就已经……割腕自杀了!

难道,这还真是一桩“白日见鬼”的奇案不成?

从阴间“呼唤”出一个美丽鬼魂的费阳,是三名受害者中,中毒症状最轻的一位。她藉口自己还是个有课在身的教员,给冯雪雁留了一张告辞的条子,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出院回了家。

自打那天严大浦被气势汹汹的洋大夫给撵出了高级病房,后来倒也知趣儿,他没有再拿什么糟心事情,去打扰人家副市长两口子。

医院这边表面上相安无事了一个星期,大浦却为了说服杨署长释放被关押的下人们,口干舌燥、身心疲惫。严大浦第一次暗暗地发了一个毒誓:下辈子当牛当马当狗当猫,也绝不再当这个鸟探长了!

当然,站在杨署长的立场上,堂堂一方治安官的眼皮子底下,竟就有人公然挑战官方与法律。警方若不在那些小仆人小杂役之流的身上,查出个三六九来,难道还能去严审那些不是“权”便是“贵”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去不成?!

舞会那天晚上,警方已经就把人都得罪得差不多啦:又是登记、又是搜包的。那帮人哪儿喝过这一壶啊?严大浦也不替自个想想——肩膀中间长着的,真是笨猪脑子一颗!

这次,破案虽然迟迟没有进展,但严大浦毕竟对署长大人拍了胸脯:“杨署长,抓不到凶手,您就把我严大浦绑去交差!”

杨署长终于同意放人——这才解脱了那些被审得七荤八素的下人、也被热得头昏脑涨的警官。严大浦总算喘了一口气,况且,自己对那位紫姨“相见恨晚”的费阳,也算是没有食言。

毕竟,跟这位神秘的女先生,交道还得继续往下打呢!

不过,警员对下人们的轮流审问,也并非完全无益——至少其中一个服务生交代,那几只(五杯还是六杯,具体已经记不清楚了)的红酒,是自己用托盘端到副市长夫妇和那位“穿着白旗袍的女士”身边的……

他当时亲眼看见,同样的酒杯,站在附近的另外两位客人先各拿了一杯。后来也没有发生啥事儿呀!他看见高副市长和夫人,正在跟那位“穿白旗袍的女士”低声商量事情呢。出于礼貌,就把其余的三杯还是四杯酒,留在他们身边的台面上,自己便离开去忙别的了。到底因为什么,只有那三位贵人都被毒倒了……打死自己也说不明白。再说,到副市长府邸来出工,自己并不是第一次啊!

这个服务生的供词,与副市长夫妇的回忆还是比较接近的。跟费阳女先生那“白日见鬼”的证言,却是天差地别了。

毫无疑问,费阳在撒谎。

令严大浦不能理解的是:费阳为什么要撒这个荒诞不羁的弥天大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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