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町、孙隆龙、曾佐都跟秋姗一起坐在赴沪火车一个软卧包厢里。秋姗是黑墨镜、大沿帽子……尽量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

不一会儿,严大浦身穿便衣,拉开软卧包厢的门,居然也突然出现在他们几位的面前。

孙隆龙又开始挤兑这个胖子:“哎,你来干嘛?不好好在你大探长的椅子里坐着,好随时待命出击,去惩罚那些饥肠辘辘的小偷儿、强盗……”

严胖子大模大样地往铺位上重重一坐:“公务,我是为公务到上海公共租界的巡捕房去。你小子呢,怎么也在这儿凑热闹?”

孙隆龙这回可是理直气壮:“我是奉紫姨的命令,负责把秋姗姐姐送上开往横滨港的轮船。”

严大浦把不以为然的目光,停留在曾佐身上。曾佐对大浦,照例是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他脸冲着车窗外,自顾自欣赏着移动中的风景。

小町代为做了一番解释:“曾律师正好有一份商务合同,必须亲自到上海去代签。我嘛,是要去采访一个‘援救失学儿童慈善基金会’的会长……嗨,胖子,我们又不是你手下的警探,到哪儿去,凭什么要跟你报告啊?”

严大浦立刻转为和和气气的一张笑脸:“那正好,咱们路上有伴儿,闷了还可以一起玩牌呢不是?”

秋姗心里明白,朋友们都是为了自己的事情,同车前往上海的。墨镜后面的眼睛,早就湿润了……

三十年代中后期的大上海,不愧拥有着“东方巴黎”之称——

黄浦江外滩沿岸宏伟的高楼大厦、南京路上望不到尽头的繁华商铺、淮海路周边公共租界闹中取静的花园洋房……

小町一头扎进永安公司的百货商场,舍不得出来了——时装、皮包、洋娃娃……简直是令人“物欲横流”了。还有几处柜台在开展商品的“减价大酬宾”、“幸运大抽奖”……推出的各种促销活动,简直是热火朝天。

小町完全无法承受这样新鲜而强大的诱惑,也跟那些神经兮兮的上海小资产阶级妇女们挤呀挤的,很快就“抢”到了一大堆东西,连自己也不知道买来干什么。

曾佐呢,很快就找到了自己一位在上海开业的大学同学靳律师。他们相约在徐家汇一间完全是由白种人“威特”从事服务的欧风咖啡厅里。几个白俄演奏家优美的提琴声,在充满了古典欧洲文化情调的店堂里,悠扬地回响。

这情景,仿佛把曾佐带回到了在伦敦留学的岁月……

严大浦还真的来到公共租界的巡捕房,找到了一位年轻时在军队有过交情的梁副队长。老战友重逢,也是一番亲亲热热地寒暄。说话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那位梁副队长脱下警官制服,拉着严大浦到四马路去喝酒。

两人喝得痛快,谈得也顺心,最后照例是中国式的你推我挡,为谁来付账“打上一架”。早已经是满脸通红的梁副队长提议,既然你老严好歹来到这十里洋场,不夜城的夜,总是不能辜负的……

孙隆龙这回倒还真是不辱使命——他下午乖乖儿地陪着秋姗到船务公司的票务处,确认了明天驶往日本横滨港的船票。

回到大街上,他就站在正展示着德国“奔驰”新款汽车的玻璃橱窗外面,不肯动窝儿了。

秋姗心里有事,又不忍扫了这小弟弟的兴致,只好钻进旁边一家冰淇淋店,摘下闷人的帽子和墨镜,要了一份色彩造型诱人食欲的冰淇淋桑地。

刚把一勺子冰淇淋送进嘴边儿她就发现,年轻的女招待端来了冰淇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自己的餐桌。站在一边,好奇地紧盯着自己看了好几分钟。秋姗有点儿纳闷了。转头便发现,原来,这冰淇淋店的墙上贴着一份彩色宣传海报:

“高贵的夫人和小姐们,伸出仁爱的手——中国的失学儿童,将终生感激您!”

下面落款的发起组织,就是小町在火车上提到的那个“援救失学儿童慈善基金会”。上面还有正、副两位女性会长的照片。她们的署名是:上海殷实公司总裁夫人“殷岳凤莲”和千金“郑殷婉方”。

宣传海报上的殷家千金“郑殷婉方”,居然也长着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一张面孔!

秋姗暗暗吃了一惊,赶紧重新戴上墨镜。发现三、四个年轻的女招待,干脆远远地站在付款台旁边,朝她这边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

她只好放弃那享受了不到一半儿的冰淇淋桑地,把零钱搁在桌上,就匆匆出了店门。

秋姗一找到孙隆龙,赶紧把刚才的发现告诉了他。然后自己找个不太引人注意的角落等着,眼看着他进了冰淇淋店……

一根烟的功夫,孙隆龙出来时,手里一气夹着三个冰淇淋蛋筒。

秋姗赶紧问他:“把那东西弄到手了?”

人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舌头的享受上:“唔——好吃!真好吃!早就听人说,意大利人做的冰淇淋最好吃,果然名不虚传,那么多颜色,我都不知道先吃哪样儿好啦!店里有个跑堂儿的丑丫头,长得有点儿像咱们小町。我给了她两角小费,她就偷偷对我说,意大利总会的核桃椰子泥雪糕、跑马厅的‘美心’白雪奶泡冰淇淋,才是大上海‘顶刮刮’的甜食……这十里洋场的小妞儿,为了张小毛毛票儿,居然就不惜挖自己老板的墙角哩——啧啧啧啧……”

秋姗无可奈何地瞪着这个小浑球儿,等待着他“啧啧”有声地轮流吸溜儿着三个冰淇淋蛋筒。心里一个劲儿的认栽:

紫姨怎么就让这么个长不大的小公子哥儿,护送着自己到上海呢?

晚上,曾佐、小町、孙隆龙和秋姗几个人,聚集在淮海路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这间犹太人经营的家庭旅馆,深藏在霞飞路深处,装潢风格充满了神秘而浮华的阿拉伯情调。

孙隆龙在小町的房间里,看见那五彩缤纷、堆积如山的包装盒、包装袋,惊讶得目瞪口呆!

小町显然还没有从疯狂购物的亢奋状态中解脱出来,连说话的声音都好像还置身在拥挤的大减价柜台前,又尖又高:

“就是永安百货一家,我相中了这么多好东西!这么一比,咱北平可真是个大农村啦!隆龙你说是不是?明天送走秋姗姐姐以后,你就陪我去逛先施公司。还有新新、大新、中国国货……就这几个大商场,每个都得逛一整天……哎呀,忙死我了!怎么办哪——我这不是都没有去城隍庙吃蟹黄小笼包儿的时间了呀!”

孙隆龙挠着头说:“我想明天还是再到船运公司去一趟——八成到时候需要专门租一条货轮,把你花钱抢来的‘垃圾山’,先发运到天津塘沽港,然后,再包个火车皮,运回北平去。”

严大浦最后一个回来,带着一身的酒气和满脸的快意。

孙隆龙刚想开口“放炮”,被秋姗制止住了,她“揭发”隆龙说:“小浑球儿,你还一口气吃了三个奶油冰淇淋蛋筒呢!人家偶尔去喝两瓶德国黑啤酒怎么了?快——把你偷来的东西,拿出来给他们看看!”

孙隆龙委屈地嘟囔着:“才不是我偷的呢,是你叫我去偷的!”

他从裤兜儿里掏出来一张皱皱巴巴的彩色宣传海报。在场所有的人,又一次被惊呆了——

难道,这世界上秋姗的翻版,不是有一个,而是一双?

严大浦先说话了:“秋姗,明天上午你就放心让隆龙送你上船。你这张脸,眼下实在是太惹事儿。剩下的事情,就留给我们几个来办。”

说这话时的严大浦,显然压根儿也没有让酒精给“淹”着。看得出,他已经率先掌握了至关重要的线索……

把曾佐和严大浦两个人,分别从朋友处初步了解到的情况综合在一起,基本可以勾画出一幅上海殷家的图像了:

“上海殷实公司”家业的基础,来自殷总裁夫人岳凤莲的娘家。当年,这份家业曾经还属于殷达和的岳父老太爷时,却是一个口碑不够干净的“岳山贸易行”。

据说,在资本原始积累的清末民初年间,从贩运军火、走私鸦片、到开设赌场、经营淫窟,几乎所有的黑道买卖,都与这家贸易行有过干系。

当岳山贸易行老板的独生女儿岳凤莲,跟老爷子的得意门生殷达和结婚以后,如同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非凡过程,在原有那片“肮脏的地基”上,殷达和历经将近三十年的努力,重新创建起了一座现代进步工商业实体的崭新巨厦。

最近几年,殷达和在致力于为社会进行慈善贡献方面,也越发声名卓著、盛赞如潮……

就在这个家族中,有一对经常受到媒体花边新闻追踪的“姐妹花”——殷氏夫妇膝下一对才貌出众的孪生女儿:殷婉圆和殷婉方。

听说,这对姐妹花中的姐姐殷婉圆,弹奏得一手颇为出色的钢琴,经常参加一些上流社会主办的慈善义演。她的社交活动范围比较高尚、体面。就是玩,也颇为讲究在有些文化品味的场合出入,曾被誉为是“上海大家闺秀的典范”。

比起姐姐殷婉圆来,妹妹殷婉方则完全相反。在上海以吃喝玩乐为主的社交圈子里,她曾经尤其地活跃。她自幼跟白俄侨民的舞蹈教师学过芭蕾,性格也比仅仅年长自己几分钟的姐姐殷婉圆外向得多。据说她曾经扬言,“要把上海滩的贵公子一网打尽”。就像是那放浪不羁的性格的滋生物,关于殷婉方,绯闻从来没有中断过。

两姐妹同时出现在外人面前的时候,往往是在与公司和父母有关的活动场合而已。

四年前的春天,殷婉方突然对外宣布订婚。然而,就在举行结婚仪式之前,她的孪生姐姐殷婉圆便离家出走,从此音讯杳无……

也许,是因为姐姐的不辞而别对她造成了感情伤害,加上不知为什么扭伤了脚踝,殷婉方不但在原来那个“坏孩子”的社交圈子中,迅速地消失了身影。而且,再也没有在人前披露过曾经引以为自豪的芭蕾舞姿……

人们传说,她跟自己那位才貌双全的夫君感情甚笃,除了还没有生儿育女,太太做得堪称尽心尽职。

殷婉方婚后许久,当重新出现在公开场合的时候,基本上是跟自己的母亲,殷实公司的总裁夫人岳凤莲在一起。

她风度优雅、举止得体地协助母亲,举办过多次相当成功的募捐活动。就像那张彩色海报上注明的那样,现在是她母亲的左膀右臂,担任着这个“援救失学儿童慈善基金会”的副会长。

本来,殷达和夫妇生怕家丑外扬,始终是在私下里暗暗地寻访大女儿殷婉圆的行踪。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流逝,自觉走向晚年的殷老板思女心切,夫人也坚持再三,始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便决定向全国各大城市的警署,发送出了那张重金悬赏的“寻人启事”。

跟孙隆龙一起把秋姗送上轮船后,小町就走进了殷家的豪宅。

这上海的有钱人,才真叫“有钱人”——这便是殷府给这个“小胡同”的第一印象。

临出门时,孙隆龙托他爹给工部局(上海租界的市政机构)一个头头儿写了封信。人家又打电话,向殷家特别介绍了这个北平的“知名女记者”,小町才有幸得到了殷家“同意接受家庭采访”的殊荣。

为了体现出自己与“知名女记者”相称的仪表和相貌,小町特地到南京路的老字号“吴良材眼镜店”,为自己在鼻梁上架了一副款式老气的金丝框平光眼镜。

从殷府花园的大门,到欧洲小城堡一般的主体建筑物,穿过宽阔的草坪、多彩的花坛和成林的果木,小町粗粗计算,足有一里地那么漫长的院内通道。

院子的围墙看不太清楚,是因为高大而茂盛的夹竹桃树,已经在围墙的里侧环绕成了似锦的“花墙”,仿佛象征着这个富豪之家依旧兴旺的吉兆。

在头顶悬挂着巨大水晶吊灯的宽大客厅里,出来接待小町的,是殷家的姑爷郑宏令先生。此人果然是外界传说的那样,叫小町一眼望去,简直就像一个从好莱坞电影银幕上走下来的东方白马王子!

郑宏令向小町伸出的一只右手,指甲修剪得完美之至;皮肤像女性一样,保养得光泽而白净;脸上的五官,和谐自然地透着亲切的微笑;打着发蜡的分头,纹丝不乱;身材的高矮肥瘦,也保持得十分适中;举止间流露着从容不迫的自信和满足。挂着银灰色吊带的西装裤,烫出了刀切一样笔挺的两道线。上身一件雪白的硬领丝绸衬衫,脚下一双意大利名牌皮鞋,款式非常别致——是银灰色和乳白色两种颜色相间而成的。

他从容不迫地微微岔开着两条比例匀称的腿,脚下那块价值连城的波斯地毯,把他整个人的形象,烘托得气派十足……这位殷府的郑姑爷在岳父母大人的家里,日子过的显然是如鱼得水。

他亲切地问小町喝凉的还是热的?咖啡还是茶?

当端起瓷质特别光润细腻的咖啡具时,小町想起,这种英国皇室专用的“骨磁”,自己妈妈手里也有一套。可绝没有殷家的这套花纹华丽、造型别

致。

根据以往的经验,小町真真切切地看到,郑宏令先生喝咖啡的一举一动,可谓标准、从容之极。外面说他是留美的经济学博士,看来并非诓言呢。

小町顿时觉得:自己身边所有的北平男人,无论老少,统统都跟乡巴佬儿差不离了。忽然,她的内心感觉到了一种隐隐的自卑……

也许,所有突然来到大上海的中国人,无论曾经在自己的本土上,如何的得志、满足,都会在某个瞬间,感受到原有的优越感正在遭受打击的窘迫不安。

小町有点儿局促地正要开始对主人进行自我介绍,可是,好不容易张开的嘴,突然就闭不上了……又一位崭新的“秋姗姐姐”,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她从客厅一侧宽大的扶梯上,步态优雅地缓缓走下来。身穿一件柔和的淡紫色丝绸落地长裙,肩头舒适地披着薄如蝉翼的白色三角披肩,大波浪的黑色卷发,柔软地垂在肩头……

“秋姗”那特有的线条优美的颈部,变得若隐若现,更加妩媚动人。她的脸上,精心地化着晚妆。

小町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大概便是自己此生见到的最高贵美丽的一位名媛淑女了。她差点儿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否则,一声“秋姗姐姐”,便会脱口而出。

这个“复制”的秋姗,走上前来主动向小町伸出手来。连那只手,都跟秋姗姐姐的手一样,又细又长,柔软有力。

显然,她就是“援助失学儿童慈善基金会”的副会长“郑殷婉方”了。毫无疑问,那位正在被重金悬赏中的“殷婉圆”,便是她的孪生姐姐了。

殷婉方从容不迫地开口说话了。声音不大,似乎是因为习惯了周围对自己的等待,她的国语说得不慌不忙,除了比秋姗多了几分海派女性的嗲腔软调之外,连音色和音质,也是极为近似于秋姗的:

“请坐。小姐,你看着我的这种眼光,是我从小就很熟悉的。凡是先见过我姐姐的人,在见到我的时候,差不多都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小町马上搪塞道:“对,我在北平警察总署,看到过您的姐姐殷婉圆小姐的照片。所以我在见到您的霎那间,为你们的惟妙惟肖,惊讶无比……”

殷婉方温和地问道:“你就是为这件事情,到上海来造访我们的么?”

小町连忙摆手:“不、不,那可不是我份内的事情。我是奉报社总编的指令,来采访您和您的母亲大人出任正、副会长的救援失学儿童慈善基金会。殷氏母女并肩携手从事社会公益事业,如果能够写出一番生动的报道文章,相信同样会吸引北平女性读者们的目光……难道,您不认为这是很富有特色的一个题材嘛?”

殷婉方似乎被小町这番昨天晚上经过几十次练习的解说,打动得微笑起来。她想了想,然后对小町说:

“那么,你最好访问我的妈妈。因为她才是这个基金会的创建者,是这项社会公益事业真正的支柱和灵魂……”

小町连忙点头称是,然后提出是否可以为郑先生和婉方女士伉俪,拍几张照片。得到他们的欣然应允之后,她在从自己的皮包里掏出照相机的瞬间,心中忽然涌起了对妈妈遥远的感激——这是她专门托熟人为自己从柏林买回来的。

作为一个年轻的女记者,人前能够展示一下“莱卡”公司今年最新的机型,绝对是不丢脸的。

小町以豪华的客厅作为背景,连续变换了几个角度。其中,她拍下了一架盖着厚重丝绒罩子的三角钢琴,拍下了巨大壁炉大理石框架上摆放的家庭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殷家姐妹几年前的合影。

与主人告辞的时候,小町仔细地留下了自己旅馆的电话和房间的分机号码。然后约定:等候殷婉方代为约好了正式访问总裁夫人的时间,就马上通知自己。

进来时,小町是自己步行到大洋房里面的。出去时,房门外一辆车体厚重、宽大的蓝色奥斯汀牌轿车前,殷府家的司机用带着白手套的手,为她亲自打开了车门……

在等待殷家通知的日子里,小町仍然是热衷于各大百货公司的疯狂购物。她一心想为自己找到“那样的”一条淡紫色的落地丝绸裙子。最后走遍了一条南京路,迟迟未能如愿,倒是为紫姨买到一条白色的三角披肩……

这次同行来到上海的孙隆龙,似乎有心改变自己在大家心中“纨绔子弟小浑球儿”的印象,开始了乐此不疲的明察暗访——

他时而是个来自北平的富家公子,穿戴时尚、出手大方,热衷于钻入上海的上流社交聚会,向那些名媛、贵妇们猛套近乎,甚至频送秋波;

他时而扮成走街串巷卖鸡毛掸子的小贩,模仿着苏北乡下人的口音,从石库门巷子逛到棚户区的小菜场……终于,他得到了许多不容忽视的“道听途说”……

殷婉圆过去的钢琴学友韩小姐,长着一张尖尖的瓜子脸,皮肤偏黄略黑。她家好像是开女服店的,似乎体现在这个女儿身上的,就是长长短短、花花绿绿、棉麻丝绸、中西搭配、常换常新的行头。

隆龙曾听说:上海人大多是“不怕家里火烧,就怕路上摔跤”,这话无非是形容他(她)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可以住的是亭子间、“鸽子笼”、四壁合围的“房中房”。一旦走出家门,个个都像老爷太太、绅士淑女。

听说上海小资产阶级家庭女人的旗袍,春、夏、秋、冬,单、衬、绒、毛……每种就需要常备三到五件——如此计算出来的数字,足以令北平的女性们咋舌了。

那韩小姐与生俱来便是自家商店的活招牌一块,尽管隆龙对她长相的评价,勉勉强强只够个“中等偏下”,在服装的拥有量上,至少可以比上海市民的平均标准,再多出三到五倍。

但似乎“不缺穿”,并不意味着“不缺吃”。在家庭聚会上认识了孙隆龙的她,巧妙地暗示这位“老好玩的北平小公子”,请自己在虹口区著名的吉美饭店,大吃了一顿充满欧洲古典田园风情的美食。

在“还算得体”的范围内,“以江南之水克北方之山”——温文尔雅地敲了孙隆龙一竹杠。此行上海,倒是早早斩断了孙隆龙任何一点儿“免费吃豆腐”的念头:

无论是对“上海小姐”,还是“上海小妞”,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尽管那家吉美饭店的一道什么名菜“芋泥炸板鱼”,被这位总是在更换衣服的韩小姐吹得天花乱坠,隆龙觉得,根本就不如紫姨家何四妈烧的西式煎炸鱼块好吃——金灿灿、香喷喷,酥脆的面包糠里面,鱼肉又暄又软。

那位韩小姐更加在意的,似乎也是“享受高尚的生活情调”——刀叉摆弄得像模像样,好像时刻准备着接受满餐厅所有人,可能投送来的“惊艳”的目光……

隆龙觉得,这样的“鸟约会”,名副其实是“度时如年”。幸而上海人凡事就是讲究“实惠”二字——取之于实惠,也报之于实惠。韩小姐人家也不白吃你孙公子的嘛。翘着兰花指,频频优雅地举杯,“陪着你”喝了两杯黑啤,也就开始嗲声细气、不计“工时”地讲述起来——

几年前,失踪的殷婉圆在一次小范围的家庭音乐会上,曾经得到了现在的殷家女婿——殷婉方的丈夫郑宏令博士表示崇拜的一支玫瑰花。

说是当时上海名门待字闺中的大龄小姐们,都很注目这位三十初头的“钻石王老五”。传说郑宏令出身杭州的丝绸大商户,是毕业于著名常青藤学府哈佛的经济学博士。为他暗藏心迹的富家女不止一人。

当人们在若干次社交聚会上,都看见这位郑博士总是跟殷婉圆独处在一起,有人就醋兮兮地在背后嘀嘀咕咕,给他取了个善意的绰号,叫“香饽饽”……

在一次殷家两姐妹的生日聚会上,殷婉圆用钢琴伴奏,殷婉方则表演了她拿手的芭蕾舞《堂吉诃德》中的西班牙扇子舞,郑宏令也用英文唱了两首美国民谣……

细心的小姐们亲眼看到,郑博士在唱歌的时候,曾经用那么含情脉脉的目光,注视着为自己伴奏的婉圆小姐。但那却是殷家姐妹最后一次同时出现在公开场合。

不久后,令人们大跌眼镜的一个消息发布在报纸上:“香饽饽”郑宏令博士,不是与殷婉圆,而是和殷婉方小姐——闪电般地正式订婚了!

如同一颗小小的粉红色炸弹:“殷家姐妹争婿反目”说,“郑宏令脚踩两只船”说……一时引来绯闻满天、猜测纷纷。

仿佛人们不无几分幸灾乐祸的各种假设,真在某种意义得到了客观事实的证明:殷婉圆突然离家出走,给父母留下了一封措辞暧昧的亲笔告别信,据说是写下了“祝妹妹幸福。请不要找我……”的短暂话语。

殷婉方和郑宏令在婚礼上,还把对婉圆的无限爱意与思念,声泪俱下地表述了一番。在场的来宾,不少人亦为之动容——如花似玉的新娘殷婉方,无限深情地呼唤着:

“亲爱的姐姐,我和爸爸、妈妈、宏令,捧着亲人的心,日夜等待着你的归来……”

此一场面,反倒成为殷家婚礼上颇为感人的戏剧性一幕,马上就被那些花边新闻的记者们从各个角度都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见诸于多家报刊。

在以后的日子里,殷婉方和郑宏令是一对如何相敬如宾的楷模夫妻,又获得众口皆碑。唯一不曾再出现的,是姐姐殷婉圆的踪影和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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