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一个清晨,紫姨正在皇粮胡同十九号自家的院儿里,一边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边看着点儿咬尾巴转圈儿……

只听急促的敲门声——嘭、嘭、嘭……传递着来人焦躁的心情。老独头一溜儿小跑地打开门,这不速之客,居然是京城警署的那位严大探长。刚从自己小屋里出来的小町乐了:

“呦,胖子,好稀罕呐,是不是因为上边把你探长前面那个‘副’字给删掉了?一早就跑这儿臭美来啦?”

严大浦脸上的表情竟有些异样。他并不理睬小町的调侃,紧张地凑近紫姨,压低了声音说:

“我带来样儿东西,请您先看看——”

他拿出的是警方内部的一期《悬赏寻人启事》,大致内容是: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请求全国若干大城市,协助寻人——上海著名的实业家、慈善家殷达和的女儿殷婉圆小姐,四年前离家出走至今。虽经多方找寻,仍然音讯杳无。为此特地向各地警方的同僚们,发出附有重金悬赏条件的寻人启事。找到生者奖金高达十万元、觅得死尸则也有五万元……云云。

下面还具体写着被寻找者的身高、出走时的服装特征,等等。印在这张启事上的,是一个美貌女子的黑白照片。小町终于耐不住好奇,硬挤上前探头看了第一眼。马上就发出一声惊呼:

“哎呀——这不是秋姗姐姐嘛?”

这位殷大小姐,真是长得跟秋姗一模一样。

正是为此,令严大浦深感不安了。一方面,他疑惑这秋姗与重金寻人方面的殷家,有着什么潜在的血缘关系;另一方面,他是担心有不怀好意之人,一旦发现秋姗像极了这已经走失的上海大资本家的千金小姐,为了奖金,就是送去个模子扣出来一般的死人,也是沉甸甸的五万大洋呢!

正所谓“无利不起早”,又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想到如今这世事的险恶,他今早一到总署上班,看见这张“启事”就慌慌张张地跑来,请紫姨拿个主意。

就在这同一个时间里,秋姗还跟往常一样,早早穿上白大褂,在她那不大却洁净、温馨的小诊所,开始招呼也同样早早到来的几位求诊者——

挺着肚子的年轻主妇,被大人抱在怀里、牵在手上别别扭扭的小孩子们……

秋姗,实际上姓肖。年近三十,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姑娘了。她身材偏高而且苗条,生着一张标准的鹅蛋型脸。头部整体偏小,颈部线条很优美。大大的一双杏眼,瞳仁亮得少见。平时,就是戴上口罩,那双眼睛也是挺令人难忘的。

就好像刻意地要掩饰自己的天生丽质,秋姗平时的穿戴,讲究质地,款式端庄,脸上脂粉全无。比起每天早起,天塌下来也要在化妆台前坐上半个钟头的紫姨,她属于那种相对更加重视自身“社会价值”的女性。

也许是因为“肖大夫”跟“小大夫”谐音,似有不恭敬之嫌。渐渐地,病人们就叫开了“秋大夫”。肖秋姗顺其自然,以后连在处方上签字,都懒得把自己的本姓“肖”字写上,就是“秋姗”二字了事。

她比小町大个七、八岁。也许是因为职业的原因,举止言谈显得比实际年龄老成许多。在医学界这个男性占统治地位的领域,秋姗善于强调自己的优势——开在皇粮胡同的“秋姗诊所”,专门服务于妇科和小儿科的求医患者。

她的小诊所门脸儿临着皇粮胡同,是栋独一无二的两层青砖小洋楼。楼上三房加上个小卫生间,是她自己的生活起居空间;楼下一大三小的房子,被用作开展医疗业务。

为了缓解病人心理上本能的紧张感,楼下的墙壁被漆成了淡淡的粉红色。她雇佣的三位护士小姐,都是年龄在二十八岁以上的“老姑娘”;还有一位随叫随到的中年助产士,是一位受到过正规西洋医学教育的中年越南籍女性。

“秋姗诊所”候诊室一角的地毯上,堆着一些彩色积木和动物造型的玩具。那里,就如同是皇粮胡同母亲和孩子们的一处临时“避难所”。

秋姗开始还以为是紫姨哪儿不舒服了呢。小町一进门,不由分说硬是把她扯到里面的屋子,一是通知她今晚务必放下其他事情,门诊一没了病人,就赶紧到紫姨那儿去;二是嘱咐她从现在起,上班下班,但凡见人就戴上口罩。

这皇粮胡同,因为离警察总署也忒近了。出了胡同的东口,就隔着一条大马路。到这里来看病的警官亲属,时不时都是有的。

小町没法解释得特别仔细,亲眼看着秋姗戴上了口罩,才跑去通知曾佐律师和那位自封的私家大侦探孙隆龙……

入夜,十九号院的那间小牌室,金红色的丝绒窗帘被早早地降到了地板上。所有人的目光,自然是都集中在秋姗身上,仿佛是在等待她主动说点儿什么。

秋姗乍看到那张上海殷婉圆小姐的照片时,自然同样是吃惊不小。但她马上就出人意料地镇定下来,坦然地迎着众人的目光:

“怎么了各位?是不是怀疑肖秋姗,一直都在说谎欺骗大家?”

孙隆龙先尴尬地笑了笑:“这不是为秋姗姐姐担心嘛。是吧,小町?”

他总是在内心并不自信的时候,习惯于向那个从来也不待见自己的小町寻求支持。向来都不大稀罕搭理他的小町,这一回却赶紧应合他道:

“对、对,就是担心。一点都没有怀疑秋姗姐姐的意思……”

秋姗好像还是不能释怀:“那你们干啥都用这种……怪怪的眼光,盯着我看?”

曾佐慢条斯理地开腔了:“我看过一本书,说是在世界上,肯定存在三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严大浦摊开他胖乎乎的双手说:“可这三个人碰上的机会,我看简直就小得……等于没有嘛!”

小町毕竟还年轻,表现在她还相信奇迹和追求罗曼:“那也不能肯定就没有奇迹发生。妈妈你说是不?”

紫姨看了这傻乎乎的女儿一眼,轻轻地摇头:“也许大浦是对的。来,曾佐,洗牌,轻松轻松。”

整整一个晚上,大家心猿意马地甩着扑克,还是不由自主地用眼角偷偷往秋姗身上瞟,就仿佛她突然变成了陌生人一般,就连平时看见这个漂亮姐姐就摇头摆尾的小点儿,也无缘无故的冲着她,发出了充满戒备心的“呜呜”声……

终于,大伙儿把秋姗给瞟“毛”了。她站起来表示:“对不起,今天门诊病人多,我也累了。”

秋姗跟主人和大家告辞,一个人闷闷地低着头,离开了紫姨的家。剩下的五个人,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严大浦掰着自己又肥又短的手指头算了算,说:“秋姗还就是上海殷家小姐出走后的两、三个月,搬到咱们这皇粮胡同来的吧?”

曾佐甚至都懒得多看一眼说这话的人。他冷笑起来:“探长大人,你没有打听清楚,那位殷家的千金,会不会行医?”

大伙儿恍悟,觉得曾佐这话确是个硬道理——能够当医生的人,特别是妇产科,那可不是猪鼻子里插大葱,靠装象(相),也能装出来的。

当晚散去之前,紫姨嘱咐严大浦和孙隆龙,这几天就尽力负责保护好秋姗的安全。然后,如此这般……对其他人也分别做了一番交代。

胡同里,十九号院儿门外的黑暗处,秋姗眼看着曾佐、严大浦和孙隆龙都走出门来,也分别走远了,便闪出阴影,重新去叩紫姨家的门环……

紫姨一个人还在小点儿的陪伴下,留在小牌室里。她摆弄着几张扑克牌在算卦,看似在打发着睡前的无聊时光。看见秋姗回来,也不觉得诧异,伸手拉铃,吩咐何四妈热两杯牛奶过来。

秋姗没有开口,眼圈儿就先红了:“紫姨,我……我从小到大总是在做一个同样的梦。梦见我和另外两个女孩子在一起过家家,我和她们,都穿着红底儿小白花的棉布罩衫,个子一般高,笑时,连露出的小豁牙都一个样儿……可我不但没有兄弟姐妹,就连我爸爸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妈妈过去总说,爸爸早就不在人世了,可现在想想,怎么就能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呢?妈妈是突然得了脑瘀血去世的。那年她才四十六岁,病得太突然。我想,当时连她自己也没有心理准备,就是觉得她在最后的时候,特别想对我说话。我把耳朵贴到她的嘴唇上,到底还是没有听懂她说了什么。这真是我一生最遗憾的一件事情……”

秋姗一反自己平时言谈稳重的性格,突然就像倒豆子似的,一口气儿说了那么一大串。

紫姨只好打断她的话问:“你妈妈以前都做过什么工作?”

秋姗回答:“妈妈生下我以前,好像是在上海的一家贸易行当过经理室的秘书。从我记事以后,就一直跟她住在北平的西城。她写一手又快又工整的小楷,经常接一些代人誊抄文件的临时工作,带回到家里来做做。”

紫姨还是接着问她:“你们娘俩儿的日子,都靠她一个人的一支笔,怕是不容易吧?”

秋姗接着回答说:“我家的生活虽然说不上奢侈,倒是不缺衣少食。我上医大,学费这么贵也没有发愁。毕业以后,妈妈还让我自费到东京最著名的圣路加医院妇科,去实习了一年……妈妈只说,是老人留下的家底。我过去嘴上不能多问,至今是什么都不明白。我四年前开始独立挂牌行医,到现在,已经给上百个孩子写过出生纸。但是,自己的生命,到底有没有一个明明白白的来龙去脉呢?我真是什么也不知道……”

紫姨似乎执意要刨根问底:“你妈妈为什么建议你到东京的医院去实习,你想过没有?”

秋姗似乎有些恍然了:“妈妈自己先写了一封信,跟东京一位姓‘白木’的女助产士联系上以后,通过她,代我向圣路加医院妇科提出了实习申请。几个月以后,算是很顺利就得到了那边的许可和入境签证,我很快就去了日本。白木阿姨过去在上海的一家教会医院,像是工作了很多个年头,中文也勉强能够对付。她是个终生未嫁的基督教徒。人很善良,对我真好……”

紫姨接着追问:“你就没有想过,你妈妈跟这位在上海工作了很多年的日本助产士,难道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秋姗真是个聪明人,马上就被点拨得开了壳儿:“紫姨,我明白了。明天我就让曾佐帮我到日本领事馆去办签证。一批下来,马上从上海乘船去日本。”

紫姨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自从解决了皇粮胡同那桩纵火杀人案,咱们那位曾佐,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你还记得么?”

秋姗把自己一双纤细的手,感激地放在紫姨的手上,认真地回答:

“上帝只救自救的人。”

紫姨托起秋姗的手,充满爱意地欣赏着:“真美,真是天生一双妇科医生的手啊——又细又长、柔软有力。快去快回,小接生婆,我怕那些等你回来下蛋的‘小母鸡’,到时候要憋不住啦!”

原本心情郁闷的秋姗,被平时难得开玩笑的紫姨给逗乐了。她上前轻轻亲吻了一下紫姨的面颊,说:

“谢谢你,我们的大母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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