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宣判的日子,正如紫姨所预测:五天之后就到来了。

王玉农郑重宣读法庭初审判决书:四名被告“因为原告方出具犯罪证据的严重不足”,全体被宣判——“无罪”。

并且,“当庭释放”!

就在新闻媒体和各界关注此案人们的众目睽睽之下,一溜儿三辆汽车,就像早已预知了必然的审判结果一样,堂而皇之地等候在法院的门口。他们带着与一审时截然不同的傲岸和坦然,脸上挂着对大众民意不加掩饰的蔑视,迎接着“凯旋归来”的骄子们——

杨副署长的宝贝养子,被钱胜晓父亲的专车——一辆黑色的大福特,一起“捎回”了皇粮胡同;

那位银行家的二公子杜志岩,一头钻进由他家亲自前来迎接的一辆茶色别克牌轿车;

日本藤永商社社长派来迎接儿子的,也是一辆美国造的道奇轿车,但它并不是黑色的,而是一种非常高雅、漂亮的墨绿色,泛着崭新的光泽……

京城所有的报刊,无一遗漏地对这场诉讼的结果,发布了相关的报道和评论。小町发现,同行们竟没有人写出一篇文章,对那位手法高妙的王玉农法官,提出具有抨击力的谴责。

整个审判的过程,无疑是“严格”地遵循了全部应有的司法程序。倒是有人尖刻地质问:为什么警方自己“走失”了至关重要的目击证人?是不是因为,他们自己一位高级警官的公子,也涉嫌了这场轰动全市的强奸杀人案?

严大浦因此在警署受到了“停发全薪两个半月、停职反省一个月的惩戒处分”。

作为原告的老巡警周常贵,很快就主动提交了自己的辞呈。他听从秋姗的劝告,因为小月的遗体已经开始腐烂,还是送到火葬场烧成了灰烬……

皇粮胡同的人们纷纷传说,判决后没几天,巡警老周不曾与任何人告别,一个人抱着女儿那“一小包骨头茬子”,回到了自己的乡下老家河北兴隆的周老庄……

这一回,皇粮胡同算是彻底消失了那个老巡警熟悉的身影。

二十多年来,胡同里的居民们熟悉了那一身被晒得泛白的黑色警服;屁股边上晃动着一根很少见他握在手上的警棍;脚上一双大头皮鞋,有点像美国好莱坞喜剧电影里那个卓别林一样,总让人觉得挺滑稽……

傍晚时分,他总会多管一件“闲事”,端着从皇粮御膳房后厨房讨来的残汤剩菜,在胡同里一个多年无人居住的荒废小院里,照顾那些大大小小的流浪猫们。

新近派来的一个巡警,是个年富力强的人物,姓葛。

据严大浦说,这也是个“挺有经验,人也不错”的老巡警。但皇粮胡同的居民们没有人再敢开玩笑叫他声“片儿警”老某某啥的,也尽量不用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去劳烦他。相当长的一个时间,连孩子们远远地看见他,都会自动站在墙角,等他走过去再继续玩耍。虽然他也是面带笑容,愿意主动跟老人们打招呼的……

紫姨的小牌室里,出师败北的曾佐,终于改变了他以往的矜持和冷静。他到底是沉不住气了。他再明确不过地醒悟到,自己受到了一场阴谋的摆布和捉弄——

那个无名小法官王玉农,使自己最初就多少产生了轻敌的意识。

本来,曾佐相信自己,只要通过当庭质问那几个乳臭未干的被告人,法庭上就有可能迫使他们当众露出马脚。甚至,有可能诱导他们“狗咬狗”,彻底地互相咬出对方的罪行。

但是,王玉农根本就没有给他这个原告律师提供当场质询被告的一点时间,自然也就回避了触及被告方最致命的弱点。

王玉农显然是琢磨透了所有律师惯用的杀手锏,从而基本避免了所有让被告开口与原告方律师对话的机会。他把人们的注意力,统统集中在看似非常重要的“犯罪证据的核实”这个老套子之中——

曾佐事后回想,就连当时王玉农下令对所有“犯罪嫌疑人”的当场拘禁,都是充满了深思熟虑的所作所为——四名因为年轻浮躁而嘴巴不严的被告人,很难保证不会在诉讼期间,对外人泄露出罪行的真相。

在法院进行宣判之前,“法院”把他们统统与外界隔绝,实在是“一箭双雕”的一招高棋——外人无不认为,王法官表现出的是,简直就是大义凛然的铁面无私!而作为真正的帮凶,王玉农在占尽舆论春色的同时,确保杜绝了任何不利于内定审判的风声隐患。他在几个关键步骤上,甚至在开庭的时间安排上,掌握了一切主动权。

当舆论被突然转移到了“因警方不慎而走失了目击证人”这个“不可弥补的严重过失”上面去时,原告方律师对被告人进行当场质询、被告方律师进行必要的辩护等一系列重要的司法程序,就这样被法庭“自然而然地忽略不计”了。

如此人命关天的一桩案子,稀里糊涂却也是“堂堂地”结束了它的初审判决。

尽管大多数世人的直觉,依然相信原告方的冤情。但是,似乎这样的判决结果,对于一位力求主持公正的年轻法官来说,也已是回天无力且不得已而为之了。

好你个王玉农王法官王八蛋法官——真可谓是个“当够了婊子也挂起了牌坊”的主儿呵!

当曾佐层层剥笋地把整个审判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更是发现自己从来也没有被如此的捉弄过。就像无可奈何地吃了一只苍蝇那么恶心……在整个社会舆论的面前,这居然就是一场法院“严格遵循司法程序”而进行的裁判!

自己全盘皆输——竟输得如此莫名其妙,输得是“打落牙齿还不得不和血吞下”!?

曾佐突然一把抓住身边严大浦的衣领!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冲动和失态。平时那个性格内向、富于哲理和修养的名律师曾佐,就像突然变了个人。

他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咆哮:“为什么把李小柱给弄丢了?你这笨蛋!”

秋姗“噌”地站起来,不由分说就给了曾佐一个耳光!

在场包括紫姨在内的所有人,都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了。显然,事情远远没有因为周小月的肉体已经烟飞云散,便被划上句号。她那弱小无助的冤魂,在所有当事人和旁观者的心中,遗留下久久无法平复的风暴……

紫姨忍不住还是开口说话了:“曾佐,我们假定大浦当时跟李小柱一起上了那辆黑道奇,那么他也必然会跟李小柱一起,消失得踪影全无;再假定李小柱根本没有乘坐那辆黑道奇,那么警署自己的警车,也未必就不会来个当街大爆炸……我想,秋姗也是早就有所耳闻,那个所谓的日本藤永商事,若论动‘黑’的,就是整个市警署的警力,也未必就是他们的对手。这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日本帝国陆军军部,潜伏在北平的一个长驻特务机关。”

曾佐惭愧地低下头,轻轻为大浦抚平了被自己抓歪了的衣领……

他承认自己如此失态,内心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作为一个名律师的职业尊严,受到了一个司法界小流氓其实并不高妙的挑战。结果竟然是一败涂地!紫姨似乎看穿了曾佐内心的秘密,她微笑地拍了拍这个自己最器重的“大将”的肩膀:

“君子报仇,未必十年。”

最后,她对所有的牌友提出了一个冷冰冰的问题:

“各位,回答我——那些把老周父女毁掉了的人,是不是必须严惩不贷?是不是绝对不可饶恕?认为是的,就举起你的手。”

在她的面前,五只手,没有任何犹疑地竖了起来。

皇粮胡同恢复了平静,消失了身影的巡警老周,也逐渐在人们的记忆中,随着盛夏的暑热,一起退去了、淡漠了……

胡同里,不再容易听见小贩沿街叫卖酸梅汤和冰镇山楂糕的吆喝声,深秋时节来临了。

北平最美好的时节,莫过于秋天了。瓦蓝瓦蓝的天空中,几朵白云会让人联想到丰收的棉花……

城郊盛产的水蜜桃、葡萄、樱桃、沙果、甜杏……纷纷被果农们肩膀挑、小车推地直接送进了胡同。经过年复一年的交往,已经熟络儿的主客们互相间打着招呼,说道着乡下的年景,问候着老人的健朗……

紫姨也收到了九号院女夫人久违的邀请,带着自己没心没肺的干女儿小町子,到公主府去品尝时令鲜果。

小町不是第一次陪着紫姨光临这皇粮胡同最气派的宅第,她最喜欢的是公主府门前那对古老的石鼓门墩儿——金鸡报晓的精美雕刻匠心独具,已经被无数人的手摸擦得发出了光亮。

每每走到“公主府”门前,她就会想起儿时挂在嘴边的歌谣:小小子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

今天,她关心的除了那桩大事情之外,就是那位号称“儒雅渊博”的院长夫人朱雨馨,在经历了那一场生死攸关的大官司之后,又开始烹香茗、邀雅友,将要请她们娘儿俩享用什么令人惊喜的天下珍奇——那无疑是一种快乐,每次都会不同凡响。

一个贵夫人,竟能够“高贵”到了这种境界,也可谓是值得小小一书的题材了。小町的确曾经对院长夫人提出过,想请她动笔为报社的副刊,写些诸如“雅说饮食”之类知识性趣味性的花边儿小品,当然是被那位夫人未加考虑便予以婉拒了。

天气微微凉爽了,钱府后院的十几盆菊花,开放得五彩缤纷、风情万种:雪白、艳黄、绛紫……令人望之便不忍离去。为此,主人还是将茶座设在那个三角凉亭里。

今天的院长夫人,身穿一件酱色薄呢旗袍,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开司米对襟外套。一朵菊花造型的黄金别针上,镶着刻工精巧的翡翠色叶片儿……全身上下透着与秋光十分和谐的情调。小町从来认为,在皇粮胡同里,气质和品位能够跟自己的妈妈平起平坐的,也就是这位九号院的朱雨馨了。

这一次,女主人并没有过多在茶上做什么文章,一壶上好的茉莉花茶,与围绕在凉亭周围的名贵秋菊,仿佛一起泛着清香……

上了茶以后,只见年轻的女仆轻移莲步,竟为她们端来一只小砂锅,然后摆上拙朴而手工精细的小竹笸箩。打开小砂锅盖子,小町差点笑出声来——

栗子,竟然是一锅煮栗子!颗颗浑圆饱满,五香俱全的蒸气扑面而来……

紫姨也被逗笑了:“夫人,今天,您栗子里卖的是什么药啊?”

朱雨馨先是连声劝客人“尝尝”,自己也一同兴致勃勃地动手剥起栗子来。小町毕竟是年轻,动作也泼辣,一口气就是三颗栗子仁儿滚进了嘴里——不吃也罢,这一旦尝到便不肯罢手了……

每年入冬,小町可没有少吃那明火大锅现炒现卖的糖炒良乡栗子。不用说那几家著名的干果铺子,就是路边的小摊儿,充满诱惑的那股子甜香味儿,也令人垂涎三尺。

但钱府今儿个这煮栗子,却是全新的体验:当年收获的新栗子,口感粉中带沙,甜中有咸,一股别有风味的栗香,真是笔墨难以形容了。

钱夫人和紫姨看着女孩子贪婪、率真的吃相,也不约而同地相视而笑了。

钱夫人依然是那样缓缓而款款地道来:“北京的栗子又甜、又糯,人们俗称糖炒栗子。实际上呢,却是煮栗子吃起来更有味道。煮栗子不是白水煮,而是卤煮五香栗子。煮前先把生栗子每个连皮切个十字刀,然后加进少量的盐、花椒、桂皮、八角大料,在火上加水慢慢煮,煮得越透越好……北平人常说‘良乡栗子’,其实北平附近最好的栗子,并不一定出产在良乡。柴桑《燕京杂记》中有记载说,‘栗称渔阳,自古已然。尤以固安为上。’固安县地处城南,而大多数人总以‘干鲜果品来自城郊西山’者为多。所以那城西的良乡栗子,就大大地出了名喽——今儿个,我这一锅让紫姨你们娘儿俩见笑的,便是我特地放了一个出身固安县的卫兵几天探亲假,让他给我背回了五十斤的新栗。”

紫姨也笑着赞不绝口:“在夫人这里,平平常常的一个栗子,也能吃出这么些学问来呢!”

如果不是有着周小月姑娘遇害的成见,朱雨馨是一位何等富于魅力的人物啊!手里剥着栗子壳,小町的脑海里,不由得掠过了这样的念头。

只听两位贵妇人的话题,就从这栗子说叨开了……今天的紫姨,一改往常对院长夫人洗耳恭听为主的惯例,破天荒竟也开口说叨开自己的“栗子经”来:

“夫人可知道,从皇家园林承德避暑山庄往密云、北平方向来的路上,有一段明长城。长城脚下那小地方,好像是叫‘兴隆’。过去也属皇家狩猎场的领地,曾经还是李自成攻打故都北京的一个口子……我知道,那里出产一种鲜为人知的小栗子,大多是一个毛果皮儿里面就包一颗果实。形状圆溜溜儿的,味道特甜。听说,从前也是进贡御前的干果山货。我认识一个商人,就专门把这种栗子输出到日本去。独家生意,做得还真赚呐!据说,那东京浅草寺和横滨唐人街上叫卖的‘天津甘栗’,大多也不是西郊的良乡栗

子,而是无名无姓的兴隆栗子呢!”

钱夫人哪里是一个愿意放过这种“情报”而不予追究到底的人呢。闻言后马上便开了口:“若不是太费心思,紫姨您可否请那位做栗子生意的朋友,到时也给我儿匀个十斤、八斤的?”

“这能费多大的心思呢,看夫人您客气的!按说,本来还是我给他深山淘出的宝贝呢!”

紫姨这话,连小町都是第一次听说。不由停下了剥栗子的手,心里琢磨着:这回,咱家老太太那个什么“兴隆栗子”里,又卖的是什么药哩?

紫姨果然也就顺水推舟地白话开了:“就是我这个傻丫头,总在路边上买那大铁锅现炒现卖的糖栗子,被咱们皇粮胡同原来那个姓周的老巡警给看见了。有一天,就给我家送了一小包来——原来,那周巡警就是兴隆乡下出来的人呢……”

小町竟听出一脊梁的冷汗来——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我的妈呀!

谁知今天的紫姨,还真是没有了起码的眼里见儿,她看也不看钱夫人已经开始变色的脸,继续哗众取宠地白活着自己那什么“兴隆栗子”:

“……我吃了一颗,就知道不同其他的地方了。从这丫头嘴边儿,硬是扣下几颗来……就这么着,我代那个朋友向巡警老周问清楚了产地和收获时节。兴隆那地方的人穷啊,山多地瘦,经我这一句话搭的桥,不但做买卖的朋友发了财,当地好些乡下人,多少也有了平时买盐、过节割肉的现钱了。我若是开口要个百十斤的栗子,那还不是小事一桩?!”

没想到,朱雨馨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虽然她并不能够肯定紫姨借着“栗子”,到底是想说哪一出,却也毅然地“迎风而上”了:“紫姨,您说的那个姓周的巡警,可就是诬告我家胜晓糟蹋了他女儿的人?”

紫姨做出满脸愕然状:“呦——巡警老周女儿出了事,我倒是听说过的。可并没有听说贵府的公子,也被冤枉在一起了啊!这我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像胜晓这么知书达理的孩子,怎么可能呢?!要不是我这个没心没肺的闺女配不上,我可是做梦都想找个像胜晓那么有教养的好姑爷呢!那不是明摆着的……诬告吗?谁能信他的呢!不过,巡警老周那人,平时看上去可真老实。怕也是……听信了啥人的挑唆吧?”

小町一听妈妈随口就拿自己打比方说事儿,气得差点被一颗栗子仁儿给噎着。

朱雨馨冷笑起来:“就是被这‘老实人’给一闹,我家胜晓到现在还恢复不了元气。今年上大学的打算,也不能不推到明年再说了。真是祸从天降啊……”

说到这里,一场赏秋菊、品甘栗的好下午,就被这位院长夫人毫不做作的眼泪,濡得连紫姨也跟着湿了眼圈……

小町心说,这些老娘们儿,泪腺都跟水龙头似的,拧开就流!

紫姨“好不容易”停止了抽泣:“夫人,都怪我不好,说栗子竟就扯出个巡警来。这事儿,咱们就当是大人做了一场噩梦,孩子受了一回历练。钱家是何等尊贵之人?为一个巡街的,犯不着这么伤神伤身体——您的好盼头,还在后面儿呢不是?您倒先把自己给哭坏了眼睛,又如何能看到孩子的锦绣前程呢?”

那朱雨馨听了紫姨的劝慰,便借坡下驴,用女佣送来的热手巾轻轻拭去泪痕。似乎真是被紫姨给哄笑了:

“小町姑娘看你妈,什么时候平添了一张王熙凤的嘴呀!”

紫姨表现得又亲近了几分:“倒是有一件事情,我却不能不给夫人提个醒。听说,那老周遭解雇回老家去以前,偏巧警署一个高级警官的手枪就丢了。有人怀疑丢枪这事儿,跟他有关。但警署的头头脑脑儿们,怕事情一旦闹得人心惶惶,也是要丢了乌纱帽的,便对外对上都瞒着不说不报,正在自己暗中查访。负责这件事情的警官,便是小町子一个远房表哥。他担心我们就住在皇粮胡同里,万一发生了什么‘殃及池鱼’的事故,所以偷偷嘱咐说,这些日子,家里要格外地注意关门上锁……”

好不容易有了笑脸的院长夫人,表情再一次严峻起来:“紫姨您这话可当真?”

终于轮到小町开口了:“伯母,我表哥连丢失的是把什么枪,都告诉我了。”

钱夫人犹疑了片刻,还是追问了一句:“是支什么枪呢?”

小町仿佛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便卖弄地回答说:“柯尔特。表哥说,也是勃郎宁亲自设计的一款著名的枪型呢!又小又轻,特别好随身携带。也就有人把这种手枪爱称作‘袋儿装’。一个弹夹能装七发子弹连续发射呢——”

钱夫人不无敬佩般地连连点头:“噢……敢情就是一个手枪,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呢——”

小町乐了:“瞧刚才您两位,不就是一个栗子,还弄出那么多的讲究来呢!”

年轻女孩子的话,倒是把两位长者又都逗笑了。可谁的心里都明白,那笑里,隐藏着各自纷繁的心绪……

再说那位一度以“北平小包公”美名四溢的青年法官王玉农,此人才真可谓是应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句老话——明明是判了一场包庇杀人凶手强奸犯的弥天大假案,却被晋升为法院的副总审判长,一举成为高级法官之列的贵人。

不过,世间难有十全十美、八面讨巧的好事情。王玉农庇护了权贵,得宠于上司,甚至蒙蔽了相当一部分的舆论和民意。可他再聪明,也有没想到的一面,那就是,他得罪了全市上千个警界最底层的巡警们——他们,怎么能够无视同僚老巡警周常贵那悲惨的命运呢?!

一向来,那些有权有势、财大气粗的国人和洋人,对这些靠着每月三、四块银元的微薄粮饷养家口的“臭脚巡”,何曾真当成过一回事儿?

不恨才怪呢!一场人命官司输得如此不明不白,一个小巡警出庭作证前,又失踪得那样蹊跷。加上一个有心为部下讨回公道的副探长,还跟着吃了“挂落儿”,稀里糊涂地背了个停薪处罚……

更可恶的是,对那生死不明的年轻巡警李小柱,上头明显地根本就不想认真追究。开始甚至推说,这是“意外失踪事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总不该算是“殉职”,可该不该算是个“擅自脱走”呢?

严大浦上上下下地陈情,最后还是跟杨副署长婉转地讲了一番“对下安抚军心”的必要,才给李小柱的父母,特批了五十块大洋的“慰问金”,事情打发得不了了之。

尽管谁也怕被砸了饭碗,敢怒不敢言,可心里边儿的感受却是一样的——想必今后,自己这些地位卑微的“臭脚巡”们,生存处境更不如前。谁还敢出头儿为同伙们凭理说话?真不由人不生出唇亡齿寒之感来。

不久,那位“北平小包公”金屋藏娇、挥金如土的种种隐情,便被这些连买鞋跑街都缺钱的小巡警们,打探得一清二楚了:

什么时候,他会布衣长衫地提着自己的那只旧公文包,装模作样地坐着辆黄包车下班回家。

东城沙滩附近一座种着两棵枣树的小四合院里,住着他那位拖着三个孩子勤俭度日、脂粉全无的黄脸婆原配。

每当月上枣树梢头,一个西装革履,礼帽遮沿的时尚男人,便会从这小院的后门溜达出来。然后穿过两条胡同,钻进一个带车库的漂亮小四合院儿里去。

这漂亮小院儿名义上的主人,便是颇有名气的梨园旦角白艳梅。这位女伶人一个月的包银是多少大洋,家里使唤的佣人叫啥名字,每天下午几点钟叫包月的黄包车送她去剧场,夜里几点钟从外头应酬回来,连她晚上跟那位王大法官两人偷偷驾上洋轿车,大都喜欢到城里的哪几家馆子去吃夜宵……无一不被那些终日里走街串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臭脚巡”们,打探得分毫不差!

终于,也到了巡警们出上一口恶气的日子了。

那天,照样是摇身一变成了个花花公子模样的王玉农,跟着那浑身法国香水味儿浓得熏人的白艳梅,在十条一家专做扬州菜的馆子里,包下绠纱灯罩下一片温馨的小单间。店伙计给煨上了一品紫砂汽锅鸡,烫着两壶陈年绍兴酒……

真是良宵苦短,他俩经常是从夜里一点泡到凌晨五点,才会依依不舍地分手。

白小姐二十初头正当年,是个娇艳欲滴、人见人爱的角色。她一个小戏子,图靠得上的,也就是青春这几个年头儿。如今幸运的是,肯下本钱,连车带房子养下自己的,还不是那种连嘴巴里面哈出的馊味儿都叫人恶心的糟老头子。

这位场面上以“铁面无私”闻名古城的王大法官,关起门来还真是个专一不二、多情善感的少壮男人。白艳梅也是真心实意地与他百般恩爱、竭尽温柔……

打破了这一场瑶台美梦的,还就是那些平时谁也没有放在眼里的埋汰小人物。谁要是真的伤了他们的肝,挑了他们的胆,那你就等着,等着在劫难逃的那一刻,早晚降临到头上——

几个巡警敲开了包间的门。这王大法官虽说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物,但自己因为“官声极佳”,心理负担便也就格外难以承受了。

进屋来一个领头的年轻警官,说话彬彬有礼、吐字清晰:“王法官,您停在店门外面的那辆车子,与警方正在搜寻中的一件重要的犯罪物证极为相像。涉及到的是,半年前一名现役巡警的被绑架失踪案。方便的话,有劳您跟我们一起出去,做一下必要的核查。小姐,多有冒犯,请您包涵——”

王玉农一听便本能的意识到:老天对自己的审判,许是时辰到了……

王玉农在那位警官“恭恭敬敬的陪同下”,绕着回廊往店门外走去。白艳梅想了想不放心,拿起轮子留在包间的呢礼帽,一溜儿小跑地也追了出来……

恭候中的几名警察,正在一个胖乎乎的警官指挥下在轿车边儿成了个半圆,他道了声“王法官失礼”。立马就要求王玉农亲自打开那辆墨绿色道奇车的车门和后备箱——早已待命在侧的两个警员,拿着手电筒撅着屁股,在里面好一通的搜摸……只听到一声:

“报告严副探长,在后备箱里找到一枚警徽!”

王玉农早已经认出,这位发号施令的胖警官,就是在法庭上因为没有交出重要证人李小柱的家伙。今儿个这事儿,岂止是“冤家路窄”,人家是“冤家上门”了。

只听那位严副探长用毫不惊讶的口气,拉腔拉调地问:“是吗?上面的警号呢?”

如此这般地一通例行公事的寻找“犯罪证据”,王玉农心里面猛地涌起一股子哭笑不得的自嘲的辛酸——自己,不就是这样一个以“只重证据”而美誉全城的法官吗?!

这世界上,一个真正的聪明人首先应该明白的浅显道理,那就是:天下的人,谁都不会比自己傻!

就在这个时候,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几架照相机的镁光灯“嘭、嘭”地,把王玉农和那吓得直往他怀里扎的白艳梅,瞬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般——

新闻界还能不喜欢这样的男、女主角?都是可以在全城掀起一片关注和好奇的名人啊!就算是没有那一桩什么“现役巡警失踪案”一说,单是桃色新闻这一栏,就别提有多好看了。

王玉农并没有当众辩解这辆道奇车的来龙去脉。他知道,就是对警方坦白了它的出处,也同样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那藤永商事的日本人,是好惹的吗?前脚,你供出了他们当初跟自己私底下的勾结;后脚,你的一家老小八成会跟那个叫李小柱的什么“法庭证人”一样,消失得毛发不剩、踪影全无……

他对身边抽动着肩膀,掩面痛哭的丽人嘱咐说:“对不住你了,艳梅。缘分一场,最后帮我办件小事儿。前些日子,我让儿子练习写大字的一摞描红本子这会儿还撂在你家里呢。费心找出来,你帮我亲自交给他的书法先生。那人过去是我同学,会好好照顾我儿子。地址就夹在本子里面。还有,你一定要代我转告那位朋友,我的儿子长大了,跟他一样去做个教员。我王玉农家的人,世代永不再当法官。”

王玉农默默无言地接过白艳梅递给他的那顶礼帽,重新戴在头顶上,准备跟随了警官们一道,去今晚该去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辆遮挡着窗帘子的黑色轿车,突然从后面开到这一大群人身边的马路上,车窗里伸出一支黢黢黑的枪口,一枪就击中了王玉农的眉心!

突如其来的袭击,把围观的记者和闲人们吓得四下抱头鼠窜。严大浦和手下的几个警察,全体“训练有素”地迅速匍匐在地。连头也不敢抬高一寸……

那暗杀者连第二枪都不放,没有挂牌儿的轿车卷着尾烟,扬长而去……

当人们都确信危险已经过去的时候,又战战兢兢地回到原地,在仰面朝天、死未瞑目的“北平小包公”身边,团团围成了一个圈儿型的墙。醒悟过来的新闻记者,开始把照相机冰冷无情的镜头,瞄准在又一个牺牲者仍然温暖的躯体上……

镁光灯再次“嘭、嘭”地闪耀起白光的时候,大浦在记者堆里,无意中看到了小町那张表情兴奋而又紧张的小圆脸儿。无可非议,那是属于她的职业快感。

严大浦的心里,骤然涌起了一股酸涩——又是一条依然还很年轻的生命!明天,关于这条生命结束的故事,又会出现在大小报端。

这场连紫姨都未曾知晓的“阴谋”,却是自己一个人充满复仇欲的“杰作”。唯一不曾预料到的是,那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又是哪方的神圣呢?作为军人出身的警官,严大浦无法否认杀手高度专业化的射击水平。可能性只有一个:

藤永商事为了杀人灭口,迅速结果了这个已经显得碍事的中国法官盟友。

但是,自己还能得到他们的所谓“犯罪证据”吗?又如何能够去继续追究所谓的“犯罪证据”呢?

一个中国警察的悲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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