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当天晚上,相聚在紫姨那间小牌室的每一位牌友,喜忧参半地面对着已经被彻底揭穿的罪恶真相。

孙隆龙还是忍不住要问紫姨:“您怎么就觉得,应该带秋姗姐去钱府喝茶呢?”

小町也许是早就从她干妈那里弄清了整个思路,乐得趁机在孙隆龙面前“好为人师”一番:

“真笨呵——就这种核桃木脑子,还想当福尔摩斯呢!杨副署长家后院那个砖头砌得很酥的老豁口,里面有个废马厩,距离住人的房子也相当远。是否应该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知道有这么一块方便作案的‘风水宝地’呢?”

“再想一想,胆敢在警察的女儿身上下毒手的,总不会是一般的小流氓小地痞吧?再想一想,能够这样抱团作案的,一般还不是所谓‘割头不换’的哥们儿?比方说,就凭你跟那四大公子见面点个头儿的交情,就是臭美上赶着想掺和进去,人家还不放心你呢!”

孙隆龙觉得小町打这么损人的比方,实在不中听。可还是决意忍气吞声地听她继续白活下去:

“中国未来的‘福尔摩斯’孙隆龙,你动脑子再好好想一想,在咱这一片儿,‘皇粮四公子’的名声向来不好。连何四妈都知道,去年夏天,因为他们在皇粮御膳房喝了酒以后,流里流气地用污言秽语挑逗过胡同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还被巡警老周当众制止过一次……”

“街坊们都说,那是老周第一次表现出了秉公执法的‘严厉劲儿’。恐怕,也正是因为自己的宝贝女儿周小月,经常在皇粮胡同里走动的缘故,向来只求一团和气的老周,也算是拿出过一回治安巡警应有的强硬吧?八成,正是因为这件事情,那四大公子还真跟老周在心底结了仇。隆龙,你对他们几个,怎么个看法呢?”

孙隆龙对小町话里提到的所谓“皇粮四公子”,确实也就像小町所说的那样,不过是“见面点个头儿的交情”。毕竟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的街坊邻里,彼此多少还是知道些个根底。他一边摸着自己圆乎乎的脑袋,一边卖着关子慢慢道来:

“说到他们几个嘛,当头儿的自然就是钱院长的公子钱胜晓了。他是个聪明人,出手大方、断事公道,圈子里外有什么磕磕碰碰的,他说话也能摆得平。杨副署长的外甥养子杨统呢,那小子舞枪弄棒还行,可从来不爱动脑子,钱胜晓说什么就是什么,一个行伍的打手罢了。最阴险的,要属杜大股东家的杜志岩了——那家伙是个摇羽毛扇子的,一肚子坏水儿,净出馊主意。至于那个小日本藤永浩嘛,外号‘跟屁虫儿’,脸上经常带着他爹揍的伤,青一块儿紫一片儿的,其实也挺可怜。除了他们哥儿仨还算善待他之外,从小到大,这世界上真没人待见过他……”

就像以往那样,一直沉默不语的曾佐,突然从牙缝里吐出了两个字:“起诉!”

严大浦、秋姗、孙隆龙和小町面面相视了半晌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巡警,让他去跟那四大家族……打官司?仍然是所有人的脑筋,都还没有转过弯来的时候,只有紫姨赞赏地点了点头:

“正因为这是一场力量极为悬殊的对抗,它本身就将引起整个社会的震动,也许会形成平民大众对权贵们的监督和挑战。”

紫姨言简意明的诠释,迅速促成了牌友们思路的一致为了避免对犯罪团伙以及家族的“打草惊蛇”,在准备好全部证据材料的同时,新闻见报与向地方法院正式提交起诉书,在同一时间进行。

起诉人自然是受害者的家属,而诉讼代理人则由著名挂牌职业律师曾佐担当。

当时,谁也没有预见到的是,发生在皇粮胡同这桩集体强奸案,后来竟酿成了一桩震惊全国的“复仇凶杀大血案”了——

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严大浦引领着曾佐和秋姗,悄悄造访了老巡警的家。

这个表情绝望的父亲,眼睛逐渐开始恢复了理性的光芒……

他听懂了女儿生前的崇拜者秋姗大夫的说明。终于明白,只有挺身而出,直面固若金汤、无法无天的大势力,去为女儿讨回一个公道,女儿的血,才没有白流;女儿的眼睛,才会真正地闭上。

他伸出颤抖不已的手,在那篇曾佐代笔大字书写的一纸起诉状上,在自己的名字下面,摁下了一块鲜红的手印。

严大浦心里不禁涌起了浓浓的愧疚——自己今天才知道,手下这位老巡警的大号,叫“周常贵”。

这场突如其来而极具轰动性的刑事诉讼案,同时被北平若干家民间大、小报纸同时在明显位置刊登出来。其中一家具有相当社会影响力的大报,甚至刊登了那一纸状书的全文,令世人对诉讼起因一目了然。

当天下午,曾佐律师与他的当事人——一个普通的巡警周常贵,在法院正式递交了诉状和昂贵的诉讼费之后,马上就被新闻记者的大阵团团围住。

皇粮胡同那涉及事件的四位被告人的家门前,竟也被无孔不入的新闻记者和各种好事之人,包围得水泄不通。市警署只好临时调集警力,在胡同里进行治安和正常交通秩序的维护。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一周后的第一次开庭……乍看,仿佛一切都是在世人的注视之下进行着,所有当事人的家庭背景,几乎都被兜了一个底儿朝天。

殊不知,真正无敌的,从来不是白昼,而是黑夜——忘记这是哪位哲人还是文学家无奈的叹息。喧嚣的众多媒体也罢,噪杂的街谈巷议也罢,都仅仅是停留在事物的表面。

四位被告家长似乎是“不得不公开表态”:愿意堂堂地与原告对簿公堂,愿意在确凿的证据面前,接受法律的公正判决,云云。

一时间,民意沸腾。连一些庶民阶层和知识分子组成的激进团体,也仿佛收获到了某种胜利感的满足……

开庭的日子,要求旁听的人太多,只好用抽签的形式,来决定法庭旁听席那区区不到三十个座位。不甘善罢的众多记者和群众,只好徘徊在法庭的门外,三五成群地等待他们充满猜测和期待的初审结果……

初审开庭,走上法官席的首席法官竟相当年轻。此人姓王,叫玉农。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的年龄,就被委以承担一场如此重大的诉讼裁判,令人们既感到意外,又充满了对这个“意外”的种种疑惑——

也许,这是一个尚未曾被污染过的“处女法官”?

要么,这是政府面对这个社会影响过大的棘手事件,采取的一个能进能退的策略?

这位年轻的王法官,如果拒绝“为虎作伥”,自己是否会成为一只“替罪羔羊”?

假定他真是一个立志“主持正义、视死如归”的警世伟人,那么金钱、权势通天达地的四大家族,又如何甘愿俯首就擒于公正的审判结果?

总之,王玉农无论做出任何一种抉择,其真正的结局都将令人难以把握。就连紫姨在得到这个消息以后,都感到相当迷惑了。无论对于上层还是民意,任命如此名不见经传的一名小法官来主持这场庭审,都不可谓不是一个……相当意味深长的举措。

出现在法官席上的王玉农,表现出人意料的沉着冷静。他首先颁布了法院和警署共同签发的一纸拘捕令:

四个被告因为涉嫌强奸杀人,当庭就受到了警方对其人身自由的“临时拘留”。

为此,法庭内外第一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四位被告的公子哥儿,顿时一个叫、一个骂,一个竟放声大哭起来。唯独高法钱院长的公子钱胜晓,仇恨的目光直逼王玉农,发出了鄙视的冷笑。

接下来,由原告方律师进行了起诉书的宣读,抢救医生、尸检法医、警方现场侦查报告,目击者证词,重要物证的当庭出示……两个小时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就像事先约好了一样,四个被告的亲属,都没有出现在法庭上。他们雇用的四位律师,则表现得有那么点儿“听天由命”似的。在大量的证据面前,始终保持着职业性的镇定,甚至,表情显得有些疲倦。这一切,都与坐在原告席上的老巡警周常贵那张苍白的面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如果不是秋姗在老周出庭前,特地给他服用了少量的镇静药物,很难说,当面对着那几只表情毫无愧疚的“两脚兽”时,他是否还能够保持住自己的坐姿……

杜志岩被告的律师在原告方代理人宣读完了有关文件之后,提出了对事件目击者巡警李小柱证言的质疑。他要求:这位目击证人本人,应在二审中出庭作证。这一提案,得到了王法官和身边两位副手的认同。

另一位发言的,是钱胜晓被告的律师。他坚持,自己的当事人手腕等多处的外伤伤痕,确实是在藤永浩家因为逗弄宠物——一只出身于日本青森县的猴子而导致的咬伤和抓伤,并表示可以传唤包括那只东洋猴子在内的若干“证人”,出庭作证。

这个提案却被王法官以“同案被告人之一藤永浩的家人,以及所饲养动物提供的证言和证据,不足以令人信服”而当庭否决,再次赢得了法庭内外一片赞许的掌声……

钱胜晓的律师突然又提出:“检验死者的牙痕是否与自己的委托人手部的咬痕相吻合”的请求。

主审法官王玉农在内的正副三位法官,又经过一番交头接耳后,最终也对此一致表示了认可。

在法官宣布“时间已到,一审休庭和全体退庭”的时候,旁听席上再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中国法官王玉农,毕竟还是前所未有的第一人!

他所面对的,有“法、警、财、洋”四大势力。他的勇气和正义感,给所有作为弱势团体的平民大众,突然带来了“司法公正”的希望之光……

于是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青年法官王玉农,顿时成为各个媒体探究和报道的对象。可无论大小报刊无孔不入的记者们,如何企图在这个陌生的法律界“新星”的背后,找到什么可谓“传奇”的素材,似乎都白费了力气——

王玉农曾经不过就是个民事诉讼庭普通的小法官而已。并没有人发现,他还有足以支撑其面对社会权势而无所畏惧的更强大、更神秘的政治或人事靠山。

为此,北平法院的上诉率成倍增加。那些以往对司法黑暗早已失去了信心的受害者们,点名指姓地要求自己的诉讼,要由那位王玉农法官来进行审理和裁决。

许多经济并不富裕的上诉人,又开始奔走于典当行和法院之间。他们不惜倾家荡产,把自己从此告别噩梦与冤情的期待,连同血汗身家一并化作了高昂的诉讼费用,一起拜托给了那位平地升起的法界明星,一位充满传奇的“北平小包公”。

等待二审开庭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十天。

在这期间,被临时拘留在市警署特殊拘禁室的“四大公子”,虽然还是受到了温饱无忧的特别关照,可一旦失去了自由的幸运儿们,还是尝到了为那一场“为所欲为”付出代价的滋味。

报纸上说,其中两位被告正担任着国家中、高级公职的父亲——高法钱院长和警署杨副署长,分别接受了有关方面的劝告,一位离职到北戴河海滨别墅休养;一位则“因病”住进了医院。

这场在社会舆论严密监督下的非常诉讼,甚至连警方原有的监管人员,都不允许随意接触四位被告。原因当然是,涉嫌有罪的被告之一的,即是警方官员的子女。

世人们得到的印象是:这次社会舆论的压力过大,就连权倾法、警界的两位要人,也不得不为了“避嫌”,尽量躲开了这场刑事诉讼的漩涡。

这个期间的皇粮胡同,人们又看到了巡警老周走在路上的身影……尽管他努力想对熟悉的老居民们挤出脸上的笑容,人们还是不难发现,老周的步态已经显得老态龙钟,他经常走走停停,有时会盯着某个没有意义的墙犄角发呆。连胡同里最调皮捣蛋的孩子,也会在遇见他时,乖乖儿地叫一声“周伯伯”或“周大叔”。

然而,就在这一片看似平静的空气下面,人们仍然没有因此恢复往昔那平常的心态。到底皇粮胡同失去了什么?谁也说清楚。这种气氛,也同样蔓延到了紫姨的小牌室里……

一切,从法庭到舆论,似乎都来得太容易了一些。世人空前高涨的“正义即将战胜黑暗与强权”的乐观之潮,到底掩盖着怎样一股未被察觉的险恶暗流呢?

紫姨的预感并不好,感到十分迷惑不解。

曾佐和严大浦不笑了,孙隆龙也不敢笑了;秋姗不笑了,小町也笑不出来了;连那小点子似乎都不敢蹦蹦跳跳地撒欢取宠了。他们还是会集聚到紫姨的身边来,却经常是在沉闷的宁静中度过整个晚上……

紫姨特地对严大浦询问过:对那位至关重要的“目击证人”——年轻巡警李小柱的人身保护状况如何?也提示过了受害人周小月的遗体保管情况。

乍看上去,似乎一切也都被安排得无可挑剔了。

那么,法庭和那位一夜之间便美

誉直上“青天”的主审法官王玉农,到底还在等待什么呢?

媒体猛热了两、三个星期的话题,因为二审开庭的遥遥无期,也渐渐地消失了原有的慷慨陈词和议论纷纷……

漫长的两个半月过去了,二审开庭的通知,终于下达了。

主要日程,还是一审中由被告方代理人提出的“相关证据的再调查与再核实”:一是目击证人李小柱的出庭作证,二是被害人牙痕与嫌疑人伤口疤痕的验证。

旁听席上虽然仍是座无虚席,法院门口,已经不像一审开庭时那样人满为患了。人世间的事情总是这样:热得飞快,冷得骤然。生活中层出不穷的现实忧患,总是会不断地更新着人们的注意力。

三位便衣的法庭官员表情很肃穆。他们基本没有开口说话,就在警署门口,出示了首席法官王玉农亲笔签署的一纸文件。正式从原定亲自负责移送重要证人的严大浦副探长手里,接过了李小柱。

按照规定的时间,法庭派来护送“目击证人李小柱”的专车,从市警署出发了——这是一辆黑色的美国道奇牌轿车。

事后,严大浦承认,自己当时的确产生了瞬间的犹疑……但是,因为车小人多,他只好让李小柱一个人,随同那三位便衣官员,坐进了那辆黑色的道奇。

他永远记住了李小柱在钻进车门之前最后的回眸——他给自己留下的那么紧张不安的一瞥……

严大浦乘坐的是警署押送要犯的一辆警车。无法否认,这是一辆车龄太高也“疲劳”过度的老车子。它在过去的“服役”期间,也不是没有多次发生过不胜其力的故障。

尽管严大浦下死命令,要求自己身边的司机,紧紧尾随着那辆黑色的道奇,务必一起到达法庭。但警署的这辆老车,还是那样无可救药地“偏偏”就在西单的闹市街头,抛了锚!

那辆黑色的道奇,就像蒸发了一般,从此永远地消失了踪影——连同那位事关重大的目击证人巡警李小柱……这件事情,也许是严大浦有生以来最无法自我开脱的一个疏忽。

法庭上那位铁面无私的王玉农法官,当众把这个无法弥补的“失误”,归罪为警方有关负责人的“严重失职”!

他当场否认了法庭和自己本人“曾经派车前往市警署移送目击证人”这一事实。而且特别声明:本法庭从来无此先例。

毫无疑问,原告方的证人,理所当然是要由原告方自己全权负责送入法庭接受问话的。再说了……

“本法院并不拥有这样一辆道奇牌的黑色轿车!”

接下来的,是一个非常例外的程序:在那间指定医院的停尸间,进行嫌疑人钱胜晓手掌的伤口与被害者门齿齿痕的吻合鉴定。

为了充分体现出司法的严肃性和公正性,除了必须在场的原告、被告双方的律师、当时对被害者实施了抢救的“肖秋姗大夫”,以及法院指定的两位具有法医资格的医生之外,王法官还特别允许了新闻媒体推选出来的五位代表,亲眼旁观了整个检验过程……

就在走进那间充斥着强烈福尔马林气味的停尸房的霎那间,秋姗突然醒悟到了,在一审与二审之间,那五十多天漫长等待的全部真实意义——

钱胜晓手掌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留下的模糊疤痕,不过是两排断断续续的浅色斑点。包括秋姗自己在内,已经都无法予以确认了。

在秋姗的眼前,小月姑娘的面孔,已经因为这场漫长的诉讼,眼眶深陷、面颊凹下。加之医院冷藏冰块供应的匮乏,也无可避免地开始了腐烂……

她的父亲,那位瘦小而衰弱的原告,在默默地凝视了女儿几分钟之后,当场仰头倒了下去……

一场被寄予了莫大期待的法庭二审,一场煞有介事的“严肃的司法调查程序”,就这样,匆匆地草草地宣告降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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