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以来,皇粮胡同还算的上是一个太平的所在。民国以来,这条胡同里除了居住着官僚和富豪,还有几户侨居的洋人府邸。虽然也有一半以上的院落,生活着平民小户的家庭,但毕竟倚仗着有官家、有洋人的优势,不少家境殷实的商贾、高薪职员们,也就逐渐把这条胡同,作为安家落户的最佳选择,渐渐充实起皇粮胡同的居民社会实力。

皇粮胡同通道宽敞,马车、汽车来往进出,行退自如。胡同里从早年开始,不但有了类似“林记”糕饼店这样的老字号铺子,前朝的宫廷御厨们走出紫禁城以后,其中也有一位选择皇粮胡同,开起一家四合院里的“皇粮御膳房”。父子传承,专营富有皇家风味的高级家常菜。仅仅为住在这条胡同里的顾客就餐或外送,就蛮可以维持得盈盆溢碗了。

说到这些经常关照“皇粮御膳房”的几户人家中,有一位官声颇佳的北平最高法院钱院长。胡同里的街坊敢到钱府上走动的,没有几户。远远看到钱院长的公用轿车进出,自然是心生敬畏的。钱院长的夫人朱雨馨,倒是偶尔会请紫姨到钱府里去坐坐。紫姨倒是也乐意偶尔跟这位高法院长的夫人在一起,春赏梅花,夏闻丁香,一道品尝当年的新茶,时令的鲜果。席间无非是切磋几首诗词,鉴赏一幅古画。紫姨多有请教,洗耳恭听,钱夫人款款道来,诲人不倦……

皇粮胡同的老人们还记得,钱院长家的九号院儿,曾经是前朝一位颇为得宠的小公主府邸。随着大清灭亡,八旗势力的普遍衰落,这当年门外车水马龙、门里锦衣玉食的皇族旁支大户,便也在断了世袭俸禄之后不久,迅速易主他人。几经转手,最终搬进了代表一个新兴国家法制权威的大人物。

男主人担任的,是个听似生硬的现代官职,院长夫人朱雨馨本人,却在无形中与旧时代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紫姨认为,这座前朝的公主府,皇粮胡同里堪称第一的经典四合院落,尚未流于盲目追求新潮流的不伦不类,燕子归来,昨日的雕梁画栋依旧,故园的梅兰竹菊常香……这一切尚需归功于院长夫人朱雨馨。

这位前朝翰林家的大小姐,琴、棋、书、画,无不受到过良好的传统贵族家教。这也是向来以深居简出而为人所知的紫姨,难得偶尔也去走动走动的原因之一。

另一户人家,偶尔也会去九号钱府走动一下,便是“紫町牌友俱乐部”里那个严大浦的顶头上司——京城警署堂堂的杨副署长。

杨家的院子离钱院长家最近,两家大门之间,只隔着一个小院儿。听说,杨副署长有时会上钱府门里略有叨扰,但完全是两家男主人之间的交往,长则半个钟点,短则十来分钟。

那杨副署长倒是个颇有军人风度的男子汉。听说,生活中虽然贪杯好色,但性子干脆痛快,屁股从来不沉。他跟钱院长说完了正事,抬腿就走人……就连身为下属的严大浦副探长,也不反感这位与自己成长经历十分相近的长官。

杨家的院子自然是不如钱院长的府邸那样宏大、气派。不过他所占居的皇粮十一号,也是个正正方方、亮亮堂堂的两进院子。

据说,曾是前朝京城九门提督手下一个得力将校的私宅,后面还保留着故人当年的一排空马厩。虽是马去槽空,这片苍凉的存在本身,偶尔也会在杨副署长心里,引发对前辈们昔日辉煌的一腔惆怅。为此,他有意识地保存着这片“辉煌后的苍凉”。

杨家很少有人提出对旧马厩进行一番再利用的打算,那里从此便成了皇粮胡同几个调皮小公子玩耍的天堂——老马厩里那些被成年人遗忘的皮马鞍、铁马蹬、龙套、鞭子,甚至搅拌马料的枣木棍棒……无不曾令男孩子们充满轰轰烈烈的想象。

从十几年前开始,淘气鬼就常在后墙爬上爬下,早不知什么时候,把一处朝灯芯胡同的北后墙,给扒出一个豁口来。修是修过,杨家那个门房杂役做事向来敷衍得很,随便用一堆废砖和泥浆,对付着砌上了事。

杨副署长也不是个爱较真的人,原配的大太太虽然不识字,麻将桌上却绝对不会把“六万”和“八万”给搞错。一家上下九、十口人的日子,统统交给了杨副署长的一个年轻守寡的妹子掌管。

杨副署长喝醉了酒时常说,自己是因为从军时代杀人太狠而遭了报应。他先后一共娶进三房,到底知道了不能生育的原因是在自己的“根儿”上,只能把妹妹的儿子过继为后。

长成了十八岁的那个养子杨统,生得膀大腰圆,喜爱舞枪弄棒的,颇有养父——也就是他亲舅舅血统中的那股子阳刚之气,平日深得宠爱,自幼便被杨副署长视同己出。

杨统跟皇粮胡同里一起长大的钱家公子等人,仍然经常相聚玩耍。男孩子们毕竟是长大了,兴趣已经不再会停留在杨家后院那老马厩的破烂老古董堆里了……

这就是那天晚上,年轻巡警李小柱发现了周小月强奸案的事发现场。

被街坊邻里暗暗称作“皇粮四公子”的少爷们,首推大名鼎鼎的钱胜晓钱公子。他便是法院钱院长家那位出身前朝名门的夫人朱雨馨所生。

杨副署长从妹妹怀抱里正式过继为子的杨统杨公子之外,还有两位公子,也是皇粮胡同中的显赫人家之后——

一户是住在三十三号院的盐业银行大股东之子,姓杜叫志岩。他家的两进院子,是仅次于钱院长家的大宅邸。据说是前朝一位得势太监出宫后盖起来的,也曾经吹吹打打、娶妻纳妾、收儿养女,隔三差五的招呼戏班子唱堂会……繁华热闹过的。

老太监突然暴死,几房女眷闹开了分家,这院子就被商场上长袖善舞的杜大股东,手到擒来捡了个大便宜。

还有一位则是日本株式会社藤永商事社长之子,复姓“藤永”,单名叫一个“浩”字。因为他母亲是个地道的中国女人,如果不特意揭穿,这位出生在北平、长在“皇粮”的日中混血儿,也就是个十足的“小胡同”。

藤永家的四十八号院在皇粮胡同中虽然体面,但并不十分张扬。后来加筑的高墙,森严壁垒一般。门口常有挂着黑纱窗帘的轿车停留,时有一些神秘兮兮的客人进进出出。

街坊邻里只是听说,藤永浩的母亲常年抱病卧床,几乎没有人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唯独藤永家那个一脸傻气的浩公子,还让居民们多少相信,四十八号的高墙后面,同样也有人间烟火……

那位曾经把周小月背到秋姗诊所的年轻巡警李小柱,跟老周是一个巡警队的新人。这个离开农村不久的年轻人在出事以后,神经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根本没法对上面派来追查事件真相的严大浦,清晰地讲述出有关的全部过程和细节。也和皇粮胡同去年秋天发生的故意纵火事件一样,上峰对这次巡警老周女儿的被害事件,同样是不能等闲视之的。

特别是自家后院的老马厩,“居然他妈的被畜牲们当了作案现场”的杨副署长本人,更是怒不可遏!

皇粮胡同到底还是被这桩惨案震撼了。居民们的安全感,也随之彻底崩溃。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作为女性,无论秋姗怎样试图把小月是被“强奸致死”的真相掩盖起来,皇粮胡同以及周边的居民,还是开始风传开来了。而且越说越耸人听闻,越说越……细致入微了。

有女儿、有少妇的人家,大都不敢在天黑以后让她们单独出门了。连大槐树下,也不见了晚饭后叽叽喳喳拉家常的大婶子、老太太们,席地而坐便“楚河汉界”厮杀几盘的老少爷们,白白地辜负了盛夏那一片片绿色的阴凉。

那个至少在表面上还曾维护着一方平安的巡警老周,突然消失了他那每天早上就开始在胡同里溜溜达达、东张西望的熟悉身影。毕竟是二十多年了,连胡同里的流浪猫们,都是靠老周抽空到皇粮御膳房的后厨房去,讨来残汤剩饭和鱼、肉骨头维持着生命——脏兮兮的猫咪们一听到他的脚步声,便会匆忙而欢喜地聚拢过来……

说到巡警老周,紫姨自然会首先想到与自己形影不离的那只小白狗“点儿”。

点儿并不是周围人们想像得那般血统高贵,不过就是这位常年负责皇粮胡同一带居民治安的老巡警,在一个寒冷的下雪天,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刚刚出生不久的小狗仔,用紫姨的话形容,“就像一团儿脏不啦叽的毛线球儿”。

老巡警请求紫姨,能够给这小生命“一个前程、一个家”。同时,他把分娩时就随妻子一同死去的儿子的乳名“点儿”,也一起留给这位坐在轮椅里的贵妇人。

何四妈当时坚决反对——怕虱子、怕跳蚤、怕掉毛、怕咬人、怕染病……终究还是在紫姨的坚持下,用热水给点儿洗了十一遍澡,才允许它正式成为女主人的伴侣。

从此,紫姨无论是呆在书房里看书、坐在轮椅里散步,还是去吃饭、睡觉、会客、打牌……任何时候,点儿都会伴随左右。不久,这小家伙还学会了帮紫姨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绢、烟盒……带给了紫姨最平实也最不可或缺的亲情和快乐。

紫姨常说,自己最难以承受的,就是点儿那双对人类充满着“无条件信赖的眼睛”。点儿这无语的小东西,令过去从来也没有养过宠物的紫姨相信了“缘分”二字的真实存在。

何四妈发现,自从听说周小月出事以后,连紫姨望着小点儿的眼神儿也变了。变得凄凄惶惶、犹犹疑疑的,猜不出她一个人都在揣摩什么心事儿……

皇粮胡同熟悉这位老巡警的居民们痛心地商议说,老周已经好几天米水不沾牙,他傻了似的,一个人抱着女儿的小荞麦皮儿枕头,缩在炕上发呆。街坊邻里们送到老周家的蒸馒头、贴饼子,甚至煮鸡蛋,统统原封不动地堆在炕桌或窗台上……

这可怎么办呢?谁有法子,好歹能让老周他哪怕是喝口米汤呢?

“被害人周小月”的尸体,很快被送到警署指定的一家医院停尸间,进行严格的保存,有待专业法医及其他有关人士的进一步调检……

紫姨和曾佐,先后都阅读了周小月的抢救记录与尸检报告书。秋姗花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才完成这份儿对她来说,最难落笔的职业文件……

秋姗亲笔书写的抢救记录与尸检报告,一份儿正本已由严大浦连同案发现场的搜查报告一同,上交到了总署。从那一行行仿佛泛着血腥气味儿的文字中可以看到:

从死者身体里外遗留的大量精液来看,可以肯定李小柱提供的证词——参与实施了强奸的犯人,至少是在两个以上;

从死者会阴部和子宫本身受创的严重程度看,那是并非仅以异性的性器官所能够造成的创伤;

从死者全身的多处外伤不难看出,犯人与死者之间,曾经发生了剧烈的搏斗;

同样,死者的挣扎和反抗,导致了更加疯狂的报复。

有几个可以证明这一结论的论据:一是死者的几颗门齿,都曾因为过分用力的撕咬,明显地松动了;二是死者的手指,有发生了由外力造成的三处骨折和不同程度的韧带扭挫伤;三是几乎所有指甲缝里,都残留着显然是犯人的皮肤残渣……

如同秋姗一样,严大浦对部下老周的遭遇,陷入了十分情绪化的悲愤。他们两个因此都没有心思到紫姨家去玩牌,却又无法不到紫姨那里去寻求办法。尽管还是十九号院那曾经令人温馨、愉快的小牌室,因为大浦和秋姗的满面愁云,呈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压抑气氛。

紫姨突然用轻松的语气提议说,明天下午由秋姗陪伴自己,应邀到钱府的院长夫人那里去喝茶……她根本就不听秋姗“跟患者有预约”的托词,断然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整个晚上,只有紫姨前所未有地说了最多的闲话:院长夫人朱雨馨是如何的儒雅渊博,院长公子钱胜晓是如何的礼数周到——他从小不就是咱们皇粮胡同几位大户人家的“孩子头儿”吗?

可不像咱们在座的孙公子呢,人家钱胜晓钱公子就是有出息,就是聪明过人!听说马上就要上大学了,也是按照他老爷子的安排,直接升入清华的法政系。

更不像隆龙那个就知道玩儿麻将的失职娘亲,人家钱公子的妈妈多么出色,多么儒雅!才真叫作是“家风传世、教子有方”啊——

只要看见家里有客人在座,钱公子都会主动上前行礼打招呼呢。如今的公子哥儿,能够被调教得如此知书达理,他那位身为北平高法院长的家父大人,不但不会丢脸,指不定心里多喜欢了……

凡此种种,事无巨细的,孙隆龙都快被紫姨那反常的唠唠叨叨,哄到梦乡“爪哇国”去了。

小町心想:老太太也不看看秋姗和大浦那两张脸,就像全北平的人都欠了他们俩的滔天血债。

秋姗极为罕见地不是靠着曾佐,而是紧挨着那个“土包子”严大浦而坐,仿佛他们已经结成了一个复仇的钢铁同盟。在这种时候,老太太居然还有心思兴致勃勃地大聊特谈街坊邻里的

家长里短,什么意思啊?!

那个一向讳莫如深的曾佐,依旧一言不发地摆弄着手里的扑克牌,只是没有弄出一点儿声响——只有他,似乎是在用耳朵把紫姨的那一堆“闲话”,吸进脑壳的深处去了……

秋姗还是勉强听从了曾佐的意见:“无论如何”要陪着紫姨一起到钱院长夫人那里去坐坐。“不过就是点把钟的应酬么”——曾佐看似漫不经心地劝说道。

在钱府的大门被敲开后,院长夫人马上就亲自指挥着四个高大强壮的门卫,把紫姨连人带轮椅,用八只大手轻而易举抬进了高门槛里面。

秋姗的脑海突然一个闪念:一个几口之家,单是把大门的,平时就养着这么些个壮汉,还不要闲出毛病来?!怪不得本来四只手就可以完成的工作,在这里却要多余地伸出八只来。

难道,紫姨是在用这种方法向自己暗示……他们?

钱府的院子,果然是值得一游——那被漆成朱红色的百米回廊,就是皇粮胡同的独一份儿。

在这艳而不俗的通道里行走,秋姗可以想象得出,每当细雨迷蒙或是雪花纷飞的时候,步履从容地穿过这长长回廊的主仆们,眼前时刻都离不开园林中花木和奇石组成的美景……那是何等的惬意。

难怪昨晚紫姨在闲聊时还说,精心地保存了这座前朝公主府的原型旧貌,院长夫人实在是功不可没。置身于这样的庭院中,秋姗一经联想,便是栩栩如生、历历在目一般——

遥想当年,那玉塑牙雕般的满族格格,身边围绕着娇声滴滴的几个女伴儿,她们个个身着绣花红缎的高领旗装,衣襟、袖口上的“十八镶”五彩缤纷,梳着油亮的“二把头”,踩着高高的“花盆底”。在这美丽的园林中,要么摘花扑蝶,要么抚琴吟诗……

穿过前院和中院的回廊,便是第三进院子。那一派宁静致远的气氛,更浓厚了一重……显然,这里便是平常客人不得入内的“后宫重地”了。

满院子的牡丹芍药,生长得自由而茂盛;一丈方圆的一片人工小鱼池中,游弋着十几尾红色和金色的鲤鱼。

靠东南角一个造型玲珑而奇特的三角凉亭里,便是今天女主人请客人品茶的所在了……

第一次光临此地的秋姗,越发惊叹这种古典东方贵族女性所特有的生活品味了。钱夫人果然正如紫姨所称道的那般“儒雅”——她举止从容,笑容可掬,连那一身看似极随意的日常穿戴,也引起了秋姗的敬意和好感:

上身是一件工艺精湛的浅灰色丝绸汕绣唐装,下身是一条看似普通而质地极好的黑缎百褶长裙,颈上一条“塔式”的东珠项链,耳垂上是用两颗同色珍珠配成的小耳环……

点点滴滴,无不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富有和高贵。同时,也展示出大家闺秀的矜持修养。比起民国成立后众多官僚、暴发户的女眷们那唯恐不为人所注目的浓脂艳粉来,钱夫人为自己风韵犹存的中年,恰到好处地施覆着薄薄一层淡妆。

秋姗因此也理解了,紫姨何以会在这偌大的皇粮胡同中,唯独选择这位街坊作为自己的交往对象。

两个年轻的女仆,身穿素净可人的蜡染青花小褂,胸前扎着一块让人联想到采茶女儿的土织布兜兜,脚蹬布纳底子的绣花布鞋,步履轻盈无声地走上前来。她们伶俐熟练地为客人摆齐了北方难得一见的紫砂小壶、小茶罐儿,不同形状的细瓷小杯子,还分了闻香杯和饮茶杯……

秋姗一边饶有兴味地欣赏着沏茶女仆那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一招一式,耳畔一边倾听着女主人那款款道来的温声细语:

“在我的祖籍闽南,这茶中之王‘大红袍’,生长在武夷山幽深险要的九龙窠内。有关‘大红袍’的由来,众说纷纭,不一而足。一说是天心庙老方丈用九龙窠的神茶,治好了一位进京赶考举子的病。后来这举子金榜题名,为感谢武夷神茶的救命之恩,特将皇帝所赐大红袍披在老方丈所摘茶叶的茶树丛上,故这丛茶树得名‘大红袍’。”

“还有一说是,古时有一位皇太后因肚疼腹胀,卧床不起。皇帝遍请天下名医,用尽灵丹妙药均不见效,后用九龙窠岩壁上的这丛神茶,治好了皇太后的病痛。为此,皇帝命大臣带上一件大红袍,代他前往武夷山九龙窠向神茶致谢,把御赐大红袍披在茶树上,并御赐此茶名为‘大红袍’。”

“自然,传说归传说。大红袍茶树之所以能得到‘茶树之王’的美誉,主要在于它生长在地势幽奇的九龙窠。唯独那里的气候独特,土壤适宜,终年云雾缭绕、细泉潺流……再加上茶农的细心管理和精工炮制,遂使‘大红袍’那独特的品质和药效而闻名遐迩。这一丛‘大红袍’茶树一共四株,常年仅产茶叶区区半斤左右,最好的年景,也不出一斤……”

经过首道的“闻香”——从那细高的小闻香杯中泛出的,果然是一缕奇异的芳香沁人心脾。

终于,秋姗诚惶诚恐地在两位高贵女长辈的注目下,把那小酒盅一般的饮茶杯送到嘴边,仰颈一饮而尽……

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大红袍”,那苦中含甘的琥珀色液体,携带着柔顺的暖意,仿佛从舌尖儿直升额顶,令人满口生津,神清气爽。

秋姗的脑海中,随之就泛出了两个字:“奢侈”——

这就是天下人所言而所不知的“真正的奢侈”了。她在心中竟暗暗感激起曾佐来……生活中,毕竟还有除了血腥之外的种种闲情雅兴、无限道骨仙风,值得去品味和享受呵!

秋姗毫不做作的反应,显然为女主人带来了虚荣心的满足。她微笑了,那保养得几乎无法判断实际年龄的面孔上,露出了慈祥而又得意的笑容。伸出她皮肤细腻白嫩的一双手,亲自又为客人斟满了茶杯……

就在这时,回廊那头出现了一位青年公子的身影——他身材高矮适中,下身一条茶色的小花格呢裤子,上身一件米色的棉线拉链运动衫,脚上一双棕色的牛津式系带皮鞋……颜色、款式都搭配得既时尚又得体。

遗憾的是,他的一只手上,不太高明地草草缠着绷带,脸上也不知因为什么,被一大片紫药水,生生糟蹋了那张酷似院长夫人的俊秀五官!

秋姗的心,猛地被激起了一个寒战——难道,这便是紫姨“醉翁之意”的真实所在?!

那公子显然是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外表的“不雅”,他犹豫不决了片刻,还是走上前来,问候紫姨“您老人家好”。也许是觉得秋姗还年轻,面带几分勉强地道了一声“你好!”

他对钱夫人说了声:“妈妈,您跟贵客们慢慢用茶——”便流露出急于想要离去的样子。

紫姨却偏偏多事,伸手拉住了公子那只没有缠绷带的手,嘴里夸张地吐出了一串儿成年女性们做作的“啧啧”声:

“胜晓,几天不见,原本好好的,怎么就挂了彩呢?是不是学那‘三剑客’,也在哪里上演了一场‘英雄救美’不成?还不让你母亲心痛死了?”

被紫姨叫作“胜晓”的这位钱大公子,有点难为情地咧嘴笑笑:“无美可救,倒是把藤永家养的那只日本青森猴儿给逗急了,生生被咬了一口、抓了一把——”

钱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英雄当不成,却成了头杂耍团的笨狗熊!这孩子,今年秋天就该进大学了,还这样贪玩儿!”

紫姨指着秋姗对钱公子介绍说:“这位是我的远房侄女,虽然现在在咱们皇粮胡同挂牌开业,做的是妇、儿科诊所,其实她在东京最著名的圣路加病院,留学进修的可是外科。要不要让她给你看看?”

钱胜晓不假思索地婉言拒绝:“不用不用,一点小伤,实在不值得惊动这位大专家!”

秋姗端出了专业人士的严肃表情:“动物的唾液,是最容易携带着一些烈性病毒和病菌的,一旦进入人体的血液,后果往往是不堪设想的。我想钱公子还是重视些为好。比如说,外伤处理不当引起的破伤风,就有一个非常麻痹人的潜伏期……”

她话还没有说完,钱夫人就已经有点儿谈虎色变了:“胜晓,你应该听大夫的话才是。马上就到医院去——”

紫姨无微不至地接着话茬儿:“不想舍近求远的话,就先让秋姗给你看看伤口。先做些必要的消毒处理也是好的。”

钱夫人觉得有理,干脆就把儿子拉到身边坐下,马上命令一个女仆说:

“去,马上到我的东暖阁,把放在榻上漆炕柜顶上的那个皮药箱子拿来!”

当钱夫人的那只药箱出现在秋姗眼前时,她马上就判断出了这是瑞典制造的东西,正好与自己平时出诊所用的药箱,出自同一个厂家。里面的设计科学而实用,从插医用小剪子到搁药瓶儿的位置,几乎都有专业的讲究。

眼下这只药箱,显然是在匆忙之中被人翻乱了:里面的绷带被剪得跟狗啃的一样不说,碘酒瓶的盖子因为没有拧紧,少许深浓的茶色液体,已经渗到瓶口的外面……

秋姗可以想象,这个药箱也是根据某个同行的建议,女主人特意置办的家庭保健必备品。各种内、外科常用药品和用品,倒也一应俱全。

在最下面,则是一层通常医护人员放置危险药品的“暗格”。秋姗马上就在暗格里面,看到了一只用拉丁文写着药名的棕色小玻璃瓶子……

看得出,那位养尊处优的钱家公子,的确是像紫姨描述过的,对他的母亲恭恭敬敬、惟命是从。尽管他非常不愿意当着外人的面展示自己的伤口,但还是忍受着这多余的“关怀”——在那只做工精良的牛皮十字药箱被拿来以后,乖乖儿地让秋姗为自己检查了脸上的抓痕和左手掌上的咬伤……

几分钟以后,亏得一双女医生温柔且技术无懈可击的手,钱夫人满意地看到,儿子脸上的抓痕不但被重新消毒了一遍,手掌上的绷带也被包扎得漂亮利索了。

秋姗似乎因为自己的专长得到了展示,也变得健谈起来:“钱公子,你手上的创面可不轻。显然那只青森猴子个头儿不小,看样子,还真是被你们给惹恼了!你自己也看到了,不但伤口比较深,周围已经出现了轻微的红肿……”

到底是天下的父母心,钱夫人不无担忧地打断了秋姗的话:“您看要紧吗,秋姗大夫?”

秋姗讳莫如深地微笑道:“夫人别客气,以后就跟姨妈一起叫我秋姗好了。现在还很难说,要看本人身体的抵抗力和必要的预防措施了。比如说,破伤风的感染。我想,还是抓紧到医院去打打针、换换药,肯定会保险得多。”

紫姨顺水推舟地指示秋姗:“你明天就把针药准备好,直接到这里来为钱公子注射,明白了吗?喝了这上万银子一两的贡品‘大红袍’,咱们正好就乘机还了夫人的情嘛——”

严大浦的身后,跟着一路都缩着脖子低着头的巡警李小柱。他们一起来到灯芯胡同老周的家……

大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这憔悴不堪的小老头儿,真是曾经每天屁股上吊着根儿警棍,见到街坊邻里都会面带笑容的那个巡警老周吗?

他那毫无血色的面孔上,一双无望的小眼睛,傻子一般呆滞无神。整个人缩在土炕的一角,本来就瘦小的身子骨儿,现在就几乎像是被厄运挤压成了可怜巴巴的一坨坨……这才几天的功夫啊,那颗不满半百的脑袋,头发竟全都白了!

严大浦的鼻腔子猛一阵发酸。他什么也没说,就重新走到小屋的外面。好一会儿才镇定住了自己冲动的情绪——

“李小柱,你都看见了?”

“看、看……看见了……”

“都看见什么了?”

“老、老周那、那双眼,都、都直了……”

“还看见什么了?”

“还、还看、看见……老周瘦、瘦得都……都没形儿了……”

“还看见什么了?”

“还、还、还……”

“到底看见了什么?都给我倒出来!”

“严、严、严探、探长……这、这……”

“‘这’什么?这是咱们警察兄弟自己的事情!”

两个小时以后,哆哆嗦嗦的巡警李小柱,就在大浦的探长办公室里,为自己的目击证词,摁下了若干个鲜红的手印——

周小月被暴力轮奸而为此命丧黄泉的那个时刻,正好在灯芯胡同巡夜的巡警李小柱,借着昏暗的月色和路灯,清楚地看到从杨副署长家后墙豁口废马厩里跑出来的,就是皇粮胡同的四大公子——

杜二公子杜志岩;小日本藤永浩;钱公子钱胜晓;杨公子杨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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