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牌局,又在十九号院儿里那间优雅、温馨的小牌室中凑齐了全体牌友……

曾佐从身边的皮包里,拿出了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摞小学生练习大字的描红本。

今天一早,是个有钱人家女佣模样打扮的年轻女子,把东西送到了他的律师所来的。女子那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说是王玉农先生临终前所托,自己就是按着地址,找到曾佐大律师的……

曾佐一猜就中:这女子,便是被报纸上大写特写的北平名伶白艳梅本人了。也难为了她的一片痴情,念念不忘地履行了亡灵生前的嘱托。

曾佐当着紫姨和朋友的面,翻开了那摞描红大字本,里面夹着的是四份口供笔录和一封短信。

王玉农在短信中说,……自己知道,早晚是要对这桩案子“有个交代”的。在审判巡警周常贵的那桩官司期间,他曾经秘密地提审过当时被拘留的“四大公子”,也分别录下了他们的口供。

每一份,都有他们本人的签名和手印……

“这几份供状,就是一把双刃之剑。如果它们曾经为我带来过一夜千金,也就同样会为我招致顷刻之间的灭顶之灾——未来的一切,都是预料之中的。我的父亲曾经是个落魄的前朝举子,为人捉刀代笔,写了一辈子的状纸。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从小我便见得多了……你却是挺身为弱小者伸冤的义士仁人,在人格与良知的较量中,我王玉农,永远也不是你曾大律师的对手……”

显然,一度沉沦于富贵温柔乡里的王玉农,从来也没有真正地陶醉过。他从始到终都很清醒——无论是选择正义,还是选择堕落,自己最终只会得到同样一个覆灭的结局。

面对无情的现实,他早就想到了唯一一种“事后的抗争”——把全部真相,留给一个比自己更勇敢、更智慧的人。

四个强奸杀人犯的自供,毫无保留地描述出了他们对周小月整个轮奸施暴的过程。那字里行间,甚至流露出一种虐待的快感:从如何在皇粮胡同口,截住了刚好下课回家的周小月,如何把她强拉到那个废马厩里,如何用她的底裤塞住了她拼命撕咬、叫喊的嘴……

然后,然后,然后……禽兽们甚至在发泄过后,仍然要把一副旧马鞍垫在姑娘的身体下面,用搅拌马料的粗糙的木棒,致使一位花季少女的鲜血,染红了那个悲惨的深夜……

严大浦双手交叉在肚子上,铁青着脸说:“这下,咱可以结案了吧——”

紫姨却发出了低声叹息:“一辆着火的柴车,顺山下坡,怕是刹不住了……被我唤醒的,不是一只老猫,而是一只母狮子。解铃还需系铃人,这次,还是我来设法……刹车吧——我明天就去……就去……”

孙隆龙、秋姗、严大浦和曾佐,甚至包括小町,谁都没有见到过今晚这副模样的紫姨——她面色苍白,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尖在不为人察觉地微微颤抖……

就在这个时候,连续三声枪响,稍后,又是一声……一共四声枪响,划破了皇粮胡同沉寂的夜,清晰地传入了十九号院的小牌室!

所有的人,霎那间都屏住了呼吸……这枪声,就如同为紫姨刚才那令人不安的预言,做出了更加残酷的注释:应该停止的流血,却还在继续着。

一辆着火的柴车,顺山下坡疯狂地滑行,它是刹不住了……

就在皇粮胡同十九号院斜对面的一堵院墙脚下,倒下了藤永浩、杜志岩和杨统三个恶公子。他们分别被人击中了心脏或后脑,当场毙命。

还有一个人,也倒在血泊里,被从正面击穿了肩胛——此人居然是……高法院长夫人朱雨馨?!

因为离案发现场很近,当严大浦等人迅速循声出现在枪击地点的时候,几乎可以说是先于任何人的。

秋姗马上就为痛得失去了呻吟声的院长夫人,采取了紧急止血的措施。不到半个钟头,一辆汽车就载着秋姗和她的伤员,向距离最近的一家祥和医院驶去……

凶手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除了很快就被严大浦找到的两颗手枪子弹壳之外。

第二天,出现在报端的有关报道,对钱公子的侥幸死里逃生,多少表示了庆幸。对高法院长夫人的不幸受伤,舆论同样猜测纷纷。人们寄希望于她的康复,因为她将是唯一的凶手目击证人。

严大浦作为负责刑侦的警方官员,在堆满了鲜花、果篮和慰问礼品的高级单人病房里,当着朱雨馨的丈夫——高法钱院长的面,询问了案发当时的情况。

一切都显得合乎常理:那天晚上,藤永浩来约钱公子钱胜晓,说是被家里关了这么久,要和杨公子杨统、杜二公子杜志岩几个人一起,到皇粮御膳房去喝酒。藤永浩说,店家今天从天津运来了新鲜的对虾。

四个公子一直在馆子里呆到晚上快十一点的时候,店主早都该打烊了,也不敢催这几位老常客结账走人。

因为早就耳闻警署丢了枪,加上几天前王法官被枪击暗杀事件,朱雨馨对儿子的迟迟不归很不放心。她亲自带着一个贴身的女仆来到皇粮御膳房,催促儿子回家。

当她来到饭馆的小单间时,看到那三个男孩子已经醉得满嘴胡言乱语,弄得到处杯盘狼藉。

自己的儿子,则干脆躺在地板上酣然入睡,完全不省人事了。

夫人只好亲自劝说那三位公子赶快回家,让自己的女仆在包间里照顾儿子钱胜晓。她见那三位公子似明白非明白的,把前来扶持他们的伙计都呵斥到一旁去了,便拿出长辈的威严,训斥了几句,然后亲自送他们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店门。

杜二公子突然在门外扯住她说:“伯母我……我有话对您说——”

院长夫人对严大浦说,当时,她只好陪着三位公子走到了御膳房斜对面的路上。藤永浩和杨统两位公子,就在她和杜志岩后面几步走着。

她正认真地听那位喝高了的杜公子,短着舌头结结巴巴地跟自己说着什么,突然从路边老槐树干的阴影后面,蹿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先从背后一枪打倒了杨公子,然后对着藤永公子的后脑勺又开了一枪,当她本能地回转过身去时,那个黑影中的凶手,正面朝杜二公子的心脏开了枪……

朱雨馨余悸未消地对严大浦说:“当时,我真吓呆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倒。然后,觉得肩窝儿一热,便不省人事了。”

严大浦不敢耽搁,迫不及待地发问:“夫人看见凶手的模样了吗?”

院长夫人表现得有些犹豫,又仿佛是在努力搜索着记忆:

“天太黑,我没有看清他的脸,像是个又瘦又小的男人……我模模糊糊地记得,他握着枪从我身边跑过去。也许是因为枪声太响,饭店的门口还亮着灯,他没有管我的死活,就匆忙朝胡同西口方向逃走了……”

院长夫人叙述了这些过程以后,脸上露出了疲惫。失血后的苍白,使她显得格外弱不禁风。

严大浦几乎是怀着感激,给始终沉默地坐在一旁的钱院长,敬了一个举手礼,然后告辞走出了病房。

这位司法界的大人物,正当五十的壮年,生着一头早白的华发。威严的仪表中,却透着对一个小警官执行公务的理解。他在国内司法界始终拥有着不错的官声。

其中也包括几个月前,涉及亲生儿子钱胜晓的那场官司,在法庭判决下来之前,他始终是秉公回避了整个诉讼过程,借口躲到北戴河别墅去“疗养身体”。

此举曾被某家报纸的御用写手,褒奖为是“明智的选择”、“避嫌的举措”云云。

但是,严大浦手下那些无孔不入的巡警们,对每一个伤害了自己两位弱小弟兄的有关人与事,无孔不入地布下了他们的眼线……于是乎,他们也同样意外地发现了这位官场大人物隐蔽的私密——

在眼前这位出身名门、举止高雅的原配夫人朱雨馨的背后,很早就存在着另一位貌美惊人的中年女士。她是钱院长攻读法政大学时低了三年级的后辈同窗,是当之无愧的一朵校花。她大学毕业后,曾经就职于法院,担任过一段秘书室的文秘。

据说,这位隐居中的美貌女士,出身没落的书香门第,集贤惠和教养于一身。早就在东四四条胡同里一座小而优雅的“外宅”里,为钱院长生下了漂亮的一男一女,年龄分别比钱胜晓小个四岁和五岁……

皇粮胡同九号那个豪华气派的前朝公主府,其实并不是钱院长真正的家。

巡警们早把“收获”到的一切,都及时地报告给了严大浦。这位曾经为了部下的人格与权益,弄得受到停薪处罚的胖子副探长,是他们唯一值得信赖的长官。

本来,紫町的牌友俱乐部已经拥有了足以轰然炸毁整个黑白乾坤的证据。因为突如其来的新的凶杀,他们不得不重新来进行一番新的分析和布局——

杀死了三个恶公子,同时还击伤了高法院长夫人的那支手枪,从现场找到的子弹壳来看,正是柯尔特,那种被昵称作“袋儿装”的美国造。

皇粮御膳房最后等着结账的那个伙计对孙隆龙说,事发当晚,的确是钱夫人所描述的那样,她带着个女仆来馆子找儿子,推门进屋看见四个公子的醉相,还劝说他们赶紧回家。

院长夫人接过伙计递来的账单,看也不看就让女仆先赶紧付账。然后“劳驾”伙计去用山楂片儿泡一杯热水,好帮助醉卧不醒的钱公子醒醒酒。

拿到了慷慨小费的伙计,亲眼看见夫人一边嘱咐着其他三位摇摇晃晃的公子“小心着,赶紧家去”,一边还担忧地把他们送到了店门口。伙计就赶紧到厨房去找山楂片儿泡水……

那个伙计就是不知道,朱雨馨怎么会跟着那三位公子,边说边走地离开了店门,走到对面马路的老槐树那边去。可还不出三分钟,枪声就响了。

在那个时刻,饭馆的伙计正好就端着山楂水,回到了几位公子刚才喝酒的包间门口,和蹲在钱胜晓身边的女仆,一起被突然传来的几声枪响,吓了一大跳!

确切无疑的一点就是,“烂醉如泥”的钱胜晓,始终是躺在餐桌下的地板上,根本没有动窝儿。他正被钱家的女仆千呼万唤地照看着,甚至连外面的枪响,都没有惊醒他。

秋姗当时跟随大浦在第一时间里,从紫姨家直奔凶杀现场后,立刻就确认了杜志岩、杨统和藤永浩的死亡。同时,也发现了跟三位死者近在咫尺、倒地呻吟不止的朱雨馨。

就在抢救夫人的医院里,秋姗仔细地观察了她的伤口:这是一个贯通伤,流血很多。万幸没有伤着骨头和主要的神经杆……

子弹的入口处周围,可以看到明显被火药炙伤了一圈的皮肤组织。

曾佐手里的扑克牌,洗得“哗哗”作响。

这回,似乎是紫姨的内心,泛起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强烈的……失败感。看得出,她是决心要跟真正的凶手较量到底了。

她突然命令说:“隆龙、小町,你们俩明天就到兴隆去,争取查清巡警老周的生死下落。快去快回。曾佐,近期内,做好再打一场官司的准备吧——”

曾佐意味深长地对紫姨点点头:“天意如此,在所不辞。”

第二天傍晚,紫姨抱着形影不离的小点子,让老独头把她推到胡同里来遛弯儿,身边还跟着一身便装、满面悠闲的严大浦和从诊所下了班的秋姗。

自从皇粮胡同发生了老巡警的女儿惨遭奸杀的事件,大浦和秋姗俩人的友情,似乎前所未有地浓厚起来。常令紫姨感到,曾佐那隐隐的失落感,是那么令人怜惜……

大浦拍着那棵两人合抱的老槐树推测说:“也许,树身就是凶手藏身的隐蔽物。可以推测,当时凶手就是站在树身与旁边那堵院墙之间的间隙,等待着几个公子从皇粮御膳房里出来。当他们从自己的面前走过,就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背后,举枪射击……因为黑暗,他距离被害人相当的近。凶手太紧张,放了三枪,近距离打倒了三位公子之后,对意外走在他们中间的朱雨馨犹豫了片刻,才射出了第四枪。然后,迅速朝着与御膳房相反的方向逃去。”

紫姨默默倾听着大浦对案发现场的分析,然后,让老独头推着自己的轮椅,绕老槐树三周……大浦真不明白,这老太太低头抬头、上上下下地,为什么要反复端详那再平常不过的斑驳树干?

紫姨突然命令严大浦说:“让老独头托你一下,爬到这堵墙的墙头儿上,看看墙的那边儿,是不是个荒院儿?”

老独头的那一身干巴劲儿,把个体重少说170斤的大胖子顶上墙头儿,就跟玩儿似的,连喘都不带喘一下。

大浦攀上墙头一张望,有点儿服了:“紫姨,真的,那边真是片儿没人住的荒院,墙根的草长得尺把高呢!”

紫姨微笑了:“这就对了。”

严大浦却堕入了五里云雾之中。他拍打着蹭了一身的墙头积土,看着已经转轮回府

的紫姨,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也同样满脸迷惑的秋姗:

“刚才咱们部长说‘这就对了’,一个没人住的小荒院儿,到底‘对’上了什么?”

当晚,紫姨家的小牌室里,因为小町和孙隆龙不在,显得冷清了许多。外面起风了,报告着又一个严寒冬季的悄然来临。秋姗放下厚重的丝绒窗帘,自言自语般念道:“那两个小家伙,也该回来了——”

曾佐还是在不厌其烦地洗着手里的扑克牌,紫姨却让严大浦把自己别在腰里的小手枪拿出来,退出弹夹,小心翼翼地在手中把玩儿着,显得饶有兴味……

从腊月初七晚上到初八上午,今冬的第一场雪,静静地飘扬了一夜。皇粮胡同家家户户的房顶和院落,都被雪花打扮得干干净净。

就在这样的时刻,向来深居简出的紫姨,又带着小町和“侄女儿”秋姗,穿戴得暖暖和和又漂漂亮亮地,出来串门子。她们直奔九号院那座昔日的小公主府、当今的高法院长宅第而去。

九号院儿里的松竹梅柳、假山亭台,就如同姿态各异的白衣仕女翩然起舞的雕塑造型……

早已出院在家静养的朱雨馨,身穿滚着紫貂皮领口和袖口的猩红贡缎丝棉坎肩。虽然因为受伤的肩胛尚未痊愈,一块同色的羊绒三角巾斜吊着左臂,在雪景的映衬下,除了脸色显得比以往苍白一点,整个人看上去,依然是雍荣华贵、仪态万方。

她让两个女仆左右搀扶着,对突然光临的紫姨娘三人,表示由衷的欢迎。紫姨让小町赶紧把一个鼓鼓囊囊、沉甸甸的白色土织布口袋,递到女主人的面前:

“夫人,我们可是上门来讨粥吃的啊!今个儿是腊八,京城所有的寺院,恐怕这会儿都在施粥呢!早就听说府上的腊八粥,论讲究可是城里的头一份儿。我们娘仨也不敢白吃白喝,这不,虽然是晚了那么几个月,总算还没有食言——这就是秋天那阵子,跟夫人说叨过的……栗子了。”

这回,紫姨刻意地回避了“兴隆”那个敏感的地名。

小町和秋姗暗暗观察着朱雨馨的反应,只见人家从容不迫的吩咐下人收下栗子,谢过紫姨,便请几位女客,都到自己的东暖阁中落座。

这暖阁不大,一半面积都被三面镶着镜子的红木雕花卧榻占据了。榻上靠边儿放着一只做工精美的螺钿日本漆小炕柜,还摞着厚绒绒的外国毛毯和各色丝绸刺绣的靠枕,一张紫檀木小炕桌搁在中间。

炕沿下,青花厚磁的火盆儿里,通红的炭火把房间烘得暖洋洋的。朝着院子的玻璃窗,正好把院子里的一片雪景镶在花格框子里,如同一幅水墨画般恰到美处。

秋姗富于职业本能的目光立刻就看到:那只瑞典制造的皮药箱。几个月前,自己曾经打开它,为钱公子消毒被周小月咬伤、抓伤的创口。眼下,它正端放在小炕柜上面……

紫姨应邀跟女主人并排坐在卧榻的炕桌两侧,两个女孩子则在靠墙的一对八仙椅上,轻松地落了座——

女性从来有着属于自己的世界和属于自己的语言,她们往往不需要太多的解释,就能迅速获得心思的默契。今天的话题是雪还是风,是月还是云……彼此的对话相去总不会太远。

话题先从女主人的伤情开始,细腻无比的人情关怀,加上一位医学专业人士的询问,很快就使宾主间的气氛和谐起来。今天,儒雅的女主人果然是要用自家秘制的腊八粥,来招待自己的雅客:

“今儿个呢,我自然是要请你们娘儿仨喝粥。可咱们得以这‘腊八’为题,每个人都给大伙儿说个故事或是一段诗歌词话来。说到这腊八粥的源头,那传说、典故和炮制的讲究,可就多了。谁要是什么都说不出,等待会儿粥上来了,可就只有闻粥的份儿呦——我看,饶了这两姊妹年轻,我们老太太们呢,就让给她们先说。”

院长夫人今天表现得兴致勃勃。她看得出,秋姗倒还沉得住气,可小町一听说喝碗粥还有附加条件,便开始抓耳挠腮了。

果真是秋姗先开了口:“传说这腊月初八,是释迦牟尼修行得道的日子。普天下的佛家子弟为了纪念佛祖,便在腊月初八以前,由僧人们手持钵盂,沿街化缘。将收集来的米、豆、栗、枣、果仁……杂七杂八的材料煮成腊八粥,再施舍给穷人。传说吃了这粥以后,可以得到佛祖的保佑,所以人们又把它叫做‘佛粥’。有的寺院之间还互赠粥品,以示广结善缘。宋朝大诗人苏东坡还留下了‘今朝佛粥更相馈’的名句……自然是还有更加动人的一个传说,我还是留给町子接着说吧。要不然,都给我一个人说完了,怕是她今儿个只有闻粥的份儿了。”

小町的自尊心受了点儿打击,却又真是不懂得多少“腊八粥”的典故。噘着嘴嘟囔起来:

“姐姐真臭美!谁希罕你可怜我待会儿‘闻粥’啊,等我想想,兴许能想起些比你还好的说词儿呢!”

秋姗见小町还不领情,也就不客气了:“小时候我听我妈说,民间相传朱元璋小时候为地主家放牧,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那年,正是腊月初八这一天,他在野外放了一天羊,到晚上还没有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又冷又饿。突然间,他发现一只长得肥肥的大田鼠慌慌忙忙钻进一个鼠洞。朱元璋就用树枝掏了掏,竟从洞中掏了一大把五谷杂粮,有小米、玉米、花生、红豆……自然,这是田鼠的冬储口粮。他将这些杂粮捡柴火搭灶煮成粥,吃起来美味可口。朱元璋做了皇帝后,还念念不忘自己少时亲自煮食过的‘杂粮粥’。于是命御膳堂如法熬制,钦定此粥为‘腊八粥’。御厨在粥中另加入芡实、莲子、桂花、果仁、小枣……使腊八粥格外香甜可口。后来,腊八粥流传到民间,直到今天……”

夫人被秋姗的故事说得眉开眼笑了:“有趣,有趣。好,今天,我家的腊八粥,秋姗姑娘管饱。”

情急之下,小町也赶紧开了口:“我小时候呀,在城郊姑奶奶家住过。外婆告诉我说,咱老北平有句俗话,叫‘送信儿的腊八粥’。意思就是农历腊月初八喝的这腊八粥,是早早儿把过年的信儿送到家家户户。从这以后,过年的心气儿也越来越浓,太平年景一直能延续到元宵节。姑奶奶还教我唱过一首民谣——‘老婆老婆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过几天,里里拉拉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旧房,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宰年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宵,大年初一去拜年。’姑奶奶还让我把腊八粥涂在院儿里的枣树上,说是枣树‘吃’了腊八粥,来年也能结出更多更甜的果子。还说:‘腊八不喝粥,明年会更穷。’可是,腊八过后,讨债的也就上门了……”

小町突然为自己的发言感到有点儿自卑,脸上露出了窘迫的表情,话声也戛然而止。

不想钱夫人却启齿笑了起来:“不错、不错、正经不错!咱们小町子,果然是也有自己的好说词儿哩。可惜呀,你们两个姑娘说来说去,这腊八粥总是跟个‘穷’字掰不开。还是让你们妈妈说一个来听听……”

紫姨故意怯怯地说:“要是我今儿个也讲不出个好故事,编不来个好说词儿呢?”

谁知她话音未落,两个幸灾乐祸的丫头就异口同声地叫起来:“闻粥!”

把个朱雨馨逗得,差点笑岔了气儿。

紫姨到底是块“老姜”,一旦开口,那故事便立刻吸引了所有人:“腊月初八食粥这民间习俗,最早来源于东汉佛教传入中国的时候。据说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在得道成佛之前,曾游遍了印度的名山大川,艰苦修行,探求人生真谛。有一天,他走到了印度的摩揭陀国。这里土地荒凉,人烟稀少。又累又饿的释迦牟尼,终于体力不支晕倒在尼连河畔。这时,一位善良的牧羊少女恰好经过,急忙将自己随身所带的干粮拿出来,用泉水煮成稀粥后,一口一口地喂给释迦牟尼。少女煮的粥无非是几天来家里吃剩下的各种黏米、苞谷和豆类混合在一起的杂色粮食,里面还有牧羊女从附近山上采来的各种干果。这对于多日米水未曾沾牙的释迦牟尼来说,真可谓是美味甘露!他霎时恢复了元气,接着就到尼连河里洗了个痛快澡,顿觉全身更加舒适。然后,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静坐沉思,于农历十二月八日这一天——得道成佛。从此,每到腊月初八,群僧集会,诵经演法,还用仿效牧羊女那杂粮米豆干果熬成的腊八粥敬佛,以示纪念……”

小町不管深浅地大发感慨:“敢情咱们中国的腊八粥,原来还是外国的舶来品啊?!”

两句话又把院长夫人给逗得捧腹大笑:“小町子啊,你这丫头怎么不给我做女儿?我看你妈疼的,就是你这副没心没肺的小样儿!不过,紫姨讲的可是腊八粥诸多掌故中,最经典的段子了。看来,今儿个八成倒是我,要落得个‘闻粥’的份儿啦——”

紫姨说:“可说来说去,我也是还没有把这腊八粥,跟个‘穷’字掰开啊!”

这会儿,才轮到满腹经纶的女主人正式出场了:“你们知道,过去皇宫里每年喝的腊八粥,都是由雍和宫的和尚用大锅精心熬制好后,供奉进紫禁城的。自从慈禧老佛爷掌朝,便破了这个传统。她倒不是不稀罕这一口杂拌儿粥,而是命御膳房专门用小锅熬制。用料就更加讲究了,可惜,也就少了原本那份与民同乐的节庆气氛。说到这腊八粥的讲究,全国各地因为风物地产不同便各显特色。北平的腊八粥你们大概没有少吃,今儿个,我要请各位亲口尝尝我娘家闽南地方的腊八粥……”

小町又那样一惊一乍起来:“闽南?不就是福建吗?听说那地方一年到头穿着背心儿都出汗,根本就没有‘腊八腊八冻掉下巴’的季节,居然人们也兴喝腊八粥?”

秋姗扬手就轻轻给了小町脑门一下:“冬天不冷,又不等于没有腊月呀,亏你还是个报纸的写手!老老实实听夫人说,不听以后可听不着了……”

这句话一出口,秋姗自己就后悔了。朱雨馨也微微一愣,但马上婉尔一笑,接过了话题:

“秋姗姑娘果然是绝顶聪明的人物啊!还真是说不定,明年腊八,我还能不能在这园子里请你们喝粥呢——”

紫姨做出了不高兴的面色:“看您说的,谁不知道钱院长官声极好,眼下的仕途如日中天。就是那一场飞来横祸,街坊们都说是夫人与公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莫非这么大座公主府,也盛不下你们一家人的福气不成?”

看来朱雨馨也不愿意拂了众人的好兴致,正巧女仆进来报告说,粥的火候够了。钱夫人便笑吟吟地吩咐,赶紧地端粥进来。屋里稍微有点儿尴尬的气氛,被那用细瓷青花碗盛来的五彩腊八粥重新融洽了……

薄薄的蒸气卷着谷米杂果淡淡的清香,顿时便让小町的舌根儿涌出了唾液……她顾不得烫嘴,端过自己的那碗,早忘了紫姨千叮万嘱的什么淑女风范,“刺溜儿”就是一大口:

“唔……好、好,好吃极了——”

小町一边哈气,一边毫不夸张地赞叹着,又把身边那三双盯着她的眼睛都瞧弯了。

紫姨啧啧地奚落道:“真是个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的,当然还是女主人。朱雨馨轻轻抿了一小口粥,点点头:

“嗯,今年这锅粥,熬得还不丢人。小町子你别尽顾着吃,倒是说说,我这粥里都搁了些什么?我看你能数出几样来?”

“糯米、紫米、红豆、花生、小枣、核桃仁儿、葵花子仁儿、杏仁儿、松子仁儿、芝麻、葡萄干,还有……”小町数不下去了。

秋姗接着往下数:“白云豆、莲子、栗子、薏仁米、桂圆、白果、百合、菱角米、蜜桂花、还有……好像是还有大麦粒。”

朱雨馨赞许地点点头:“行,舌头还不钝,我给你们掰着手指头数着呢!就是还缺了一样,便是我们闽南人的独爱了——芋艿。虽然并不显山露水,却是多了几分清甜和粉濡的口感。再说,这粥里的大麦粒儿,都是我自己没事儿的时候,把每年夏秋乡下送来的新麦,亲手一颗颗地剥掉麦皮儿,然后存放到腊月。我母亲说,不少于十八样的干果,就是寓意佛门里的十八罗汉。其实,腊八煮粥,还有一个非常实际的生活智慧包含在里面,那就是家家户户正好借这个机会,把一年剩下的杂粮豆果库底子打扫干净……”

“我要向几位声明的是,今儿个,下人有下人们喝的大锅粥,管够,配料也不错。我请你们几位贵客吃的,可是家里主子专享的小锅儿粥啊!只限在这小小的前朝公主府里,我偶尔也能当回‘老佛爷’不是?”

紫姨也来了谈兴:“我母亲在我小的时候,总说我身体虚寒,煮腊八粥时,特意为我多放些红糖生姜。从每家煮粥用的材料,不单能够看出过日子的光景,也可以看出这家主妇的贤惠和爱心呢!”

只见朱雨馨突然眼圈一红,好端端地竟落下泪来!弄得紫姨母女面面相觑、不

知所措。朱雨馨马上不好意思地用手绢儿拭去泪痕,脸上露出了小姑娘温存的羞怯:

“我这是想起我母亲来了。她是我父亲的糟糠原配,就生了我这么一个女儿。我父亲一生感激母亲,在他状元及第之前的日子里为自己含辛茹苦的付出,并没有为繁衍香火而纳妾讨小。我便是双亲全部的心血和希望。惭愧啊,如今的我,却是‘在外未成巾帼栋梁,在内难为贤妻良母’……”

紫姨也跟着红了眼圈:“不说什么巾帼栋梁,可这世上如果连您还算不上是贤妻良母,那,那满天下的女人,还不得有一大半应该交给钱院长,判上个十年八年啦!”

就两句话,又把女主人逗得破涕为笑了。

香甜可口的腊八粥一经暖了胃肠,这小町就开始闹着要到院子里去赏雪。然后还把挎包里自己的秘密武器,那架莱卡照相机拿出来,嚷嚷着非要给院长夫人和紫姨,在雪景中拍几张“高调子的艺术照片”。

紫姨没有制止住女儿的“任性”,便说:“夫人身子骨还弱,就是照相,也不能在外面呆得太久。你先去看好了景儿,再叫我们陪着夫人出去吧——”

小町叫上秋姗一起出去,陪自己“踩景点儿”去。两个姑娘跑到院子里,也不知怎么的,把蹲在南房里的钱公子钱胜晓,也给喊了出来。

自从痛失死党后一直闭门在家的钱胜晓,也禁不住两个漂亮女孩子的殷勤呼唤。他穿着一件真皮猎装款的外套,足蹬一双十分相配的半高统马靴,除了眼圈发青,显得有些消瘦,潇洒依旧地出来跟女孩子们握手。

然后,他开始跟小町一起摆弄着那架新款的德国机子。毕竟还是贪玩儿的年轻人,他们好像忘记了两位还在房中等待召唤的母亲,钱胜晓便也开始跟着小町,你掐一张、我掐一张地在院子里玩儿开了……

好一会儿工夫,小町才想起来正事,她叫正在东南墙角下围着一棵老枣树发呆的秋姗,赶快去把屋里的两位妈妈叫出来照相……

秋姗回答说:“我正寻思着也给这棵老树身上涂点腊八粥,兴许明年枯木逢春、果实累累呢!”

紫姨的轮椅被两个女仆合力推出来,朱雨馨也被秋姗亲自搀扶着走到雪地里。平日沉静寡言的秋姗,今天的小嘴儿却特别甜。小町听到她说话,还以为自己的耳朵长歪了:

“本来女人都怕老,可一看到钱夫人和姨妈,却像两朵开在雪地里的牡丹花。如果是自己二十年后也能够有这样的雍容华贵,那就真盼着快快儿地过年了……”

秋姗的感叹,把两位女长辈说得眉开眼笑。

说是恭维,秋姗那一番形容是不无道理的——朱雨馨和紫姨,毕竟都是这皇粮胡同中最讲究保养和修饰的贵妇人。不仅仅是她们那不相上下的穿戴打扮,就连举手投足,都透着楚楚风韵。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她们都拥有着一双稳踩着大地的天足!紫姨是因为自幼曾随父母在海外生活;朱雨馨的娘家,沿袭的是闽南沿海民风比较开化的传统,并不要求女孩子缠足裹脚。

秋姗心里暗暗叹息,如果没有那场越演越烈的谋杀惨剧,这位多才多艺、温文儒雅的贵妇人朱雨馨,便是紫姨家一位多么可敬可爱的邻居呵!真的,真的是太遗憾了——人世间的事情,竟是这样充满了……令人无可奈何、椎心刺肺的遗憾!

紫姨不住口地赞叹说,这园子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哪个角落的景致都有独到之处。

她特意让小町给钱家母子多照了几张合影。说着走着,几个人就转悠过了东南墙根儿那棵老枣树下……

突然,一声枪响,把所有人都震惊呆了!大家不约而同循声望去,只见刚才还一个人走在后面,低头摆弄照相机的小町,已经倒在众人身后那棵老枣树旁的雪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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