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山冈百介的神情略显兴奋。

也不知有几年没如此振奋过了。

纯粹是出于偶然。一连串的偶然,似乎催得百介整个人活了过来。

某天夜里。

多年前的某天夜里。

百介曾于北林领折口岳的山腰死过一回。

当然,这死指的并非丧命。当时的景况其实是有惊无险,百介不过是扭伤了脚。即便仅是如此——也不知是何故,事发前的百介与事发后的百介,完全是判若两人。

对百介而言,那夜过后的自己,亦即如今的自己,仿佛不过是行尸走肉。相较之下,那夜之前的自己,才是活生生的自己。

御行又市——

与又市一伙人共同渡过的岁月,仅有短短数年。

在百介浑浑噩噩持续至今的八十余年人生中,这区区数年可谓甚为短暂,甚至仅称得上是一眨眼的工夫。

但在这一眨眼的工夫里,百介是活着的。

百介生于一贫困武士家庭,生后不久便为商家纳为养子。这种事儿在低阶武士家庭之间,似乎是司空见惯。但百介生性不适经商,到头来既未继承家业,亦未觅一正职,不过是扮个作家糊个口,浑浑噩噩地在诸国之间放浪。

心中未曾有任何志向。

虽说是过起退隐生活,但其家毕竟是江户城内首屈一指的大商家,即便有千万个不愿,也得照料百介的饮食起居。

故此,百介根本不愁吃穿。无须为经商与人往来,让百介从未与人有什么深厚交情。再加上与谈情说爱毫无缘份,以及毫无任何坚持固执,百介可说是活得无忧无虑。

当时,百介就是如此无为地活着。

不过是个一无是处、懒惰胆怯的窝囊废。既非武士,也非农人,亦非工匠,更不是和尚,活得虽然毫无目的,但终究是活着。

与又市就是在那段日子里相遇的,犹记是在越后的深山里。

百介忆及。

当时,又市在一栋山屋内——

——没错。

这永远忘不了。初次相遇那日,又市也玩起了百物语。

不过——那实为又市所设下的一场巧局。

在顾此失彼、教人束手无策的形势中,寻个法子做到两全其美,使一切获得完满解决,便是又市赖以糊口的手段。

凭其三寸不烂的舌灿莲花,以欺瞒、诓骗、吹捧、煽动将对手给捧上天,接着再以威胁、利诱、阿谀、奉承翻弄各种言说——此乃小股潜这诨名的由来。

只要又市鼓动唇舌耍一番诈,便能打通关节,融通八方。没错,又市正是个借罗织谎言操弄昏暗世间、以装神弄鬼为业的御行。

跟随着他,百介就这么亲身见识种种妖怪是如何诞生的,有时甚至还成了又市的帮手。只不过……

又市是个被剔除于士农工商等身分之外的角色。

阿银、治平、与德次郎亦是如此。

这些人牢牢地活在与百介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百介则不然。

百介是个毫无自觉,仅在两个世界交界处游荡的人物。

本身就是筑罗之海。

这就是百介终生未出版百物语的真正理由。在与又市一行人共度的短时期里,百介自身就是个百物语。每当见识到又市一行人如何在自己眼前设局,感觉犹如在模棱两可的筑罗大海两岸之间摆荡,异象就在其中接二连三地显现。

这些异象,充分印证了魔乃生自人心的道理。

故此。

百介曾数度考虑前往另一头的世界,但终究没能如愿。

毕竟无论如何,百介都只能是这一头的住民。这已是无可改变的事实。跨越这条线,需要莫大的觉悟,而胆怯如百介者,根本做不出这种觉悟。

事实就是如此,百介就是这么个懦弱的窝囊废。

或许又市一行人之所以自百介眼前销声匿迹,为的就是让迷迷糊糊的百介参透这个道理。即便如此,百介还是过了好一阵子才想通。

接下来,就在那晚。

在折口岳的山腰,百介亲眼目睹了两个人的死状。

这两人的死竟是如此了无意义。消极、固执、又教人伤悲。

其中一人,是这一头的住民,另一人,则是另一头的住民。

目送两人死去的,正是八咫鸦与青鹭——即又市与阿银。

此乃天狗是也。又市虽宣称死去的是天狗,但本意想必是向糊里糊涂地现身,碰巧撞见这场壮烈死斗的傻子百介询问:你可有胆如此送死?你可有这种觉悟?

不,想必又市打一开始,便不断询问百介这个问题。哪管是活在白昼还是黑夜,每个人终究要走到同一终点。堂堂正正必遇阻碍,违背伦常则愈陷愈深。兽径艰险,隘道难行,你是打算挑哪条路走?

这问题,百介也无法回答。

只不过,又市一伙所走的路,自己想必是走不来——这是百介仅有的体悟。

虽然无法定下心来在白昼的世界里规矩度日,但百介也十分确信自己无法在黑夜的世界中存活。这下百介,不,毋宁说是原本的百介,就在此时死去,但新生的百介却终究无法诞生。

既未摸索,亦未能获得新生,百介就如此浑浑噩噩地过了四十年。

除了认为如此也没什么大不了,也深感自己根本是别无他法。

时代瞬息万变。

后来,世间于喧嚣中发生剧变,原本稳如泰山的幕府土崩瓦解,武士农夫不再有别的时代随之降临。不过,这对本非武士或农夫的百介而言,根本是事不关己。

毋宁说。

对百介而言,真正的大事,其实是小夜的出现。

对如今的百介而言,小夜是个无人能取代的稀世珍宝。乃因小夜就是百介曾经活着的明证。百介感到自己真正活着的唯一一段岁月——

也就是与又市一伙一同渡过的岁月。小夜的存在,比什么都能证明那段岁月绝非虚构。对如今也不知究竟该算是生还是死,不,应说是仿佛死了,却仍在苟延残喘的百介而言,小夜是个最珍贵的宝。

百介收养小夜,是维新前不久的事儿。

犹记笹村与次郎开始奉北林藩之命定期造访百介,乃是吉原大火那年的事儿。若百介记得没错,当时应是应庆二年。买下药研堀这栋小屋是前一年的事儿,而和田智弁差云水造访位于京桥的生驹屋,则是更早一年的事儿。依此推论,百介收养小夜乃是于元治元年,即大政奉还前三年。

当时,百介终日蛰居店内小屋中,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

突有高僧差云水来访,听闻缘由,百介心中困惑不已。

差遣云水的高僧名曰智弁禅师,乃临济寺院之贯首,在鎌仓禅界是号极具威望的大人号。云水表示此人不仅禅学造诣极深,亦是个书画与造园的名人,常为搜集庭石走访山野。

百介完全听不出自己与这号人物究竟有何关连。

故此,起初并未严肃看待此事。

反正不过是他人之事,根本是事不关己。

智弁禅师于该年春曾造访京都时,奉人委托规划庭园,故前往山科一带搜寻庭石。于跋山涉水途中,智弁禅师发现了——

不是石头。

而是一具腐朽女尸,以及一个濒死女童。

此濒死女童,即为小夜。

而女尸即为其母——阿蔺。

事后,智弁禅师亲口告知百介——当时眼见两人并排而卧,原本以为俱已死亡。或许是该女先断了气,束手无策的女童再继其后死于衰弱——禅师当时似乎曾如此判断。

理由是。

女尸业已腐朽多日,看来死亡至今已有十日以上。不过……

虽然衣装残破不堪,浑身亦是伤痕满布,颇教人不忍卒睹,但看来死亡后似乎曾有人将其遗体略加整饰,不仅卧姿工整,双手叠胸,胸上还摆着一只形状怪异的刀刃。

百介原本也不知这刀刃究竟为何物,但日后根据小夜所述,方知此乃转场者特有之两刃刀,名曰山铊。

至于女童,则是宛如守护该具遗体般俯卧一旁。

或许。

这对母女是在凶险山路上遭难,母亲死了,女童不知如何是好,仅能紧守其母之遗骸,最终衰竭而死——禅师如此推测。这推论,百介也认为听似合理。

若是如此,还真是教人感伤。若女童愿意抛下其母遗骸,或许尚有可能获救。

最惹人怜的,是女童还懂得整饰其母遗体,并守在一旁哀悼。禅师满怀感伤,扶起女童身躯使其仰躺。这下……

竟发现这女童仍有微弱脉搏。

禅师一行赶紧背起女童下山,火速赶往附近的末寺。

禅师取消了一切行程,待小夜恢复神智为止,均随侍在侧悉心照料。

后来,禅师自小夜口中听说了其母惨遭杀害的经纬。原来,是小夜母子在山中遇袭,小夜当场失去了意识。待苏醒时,遍寻不着母亲的身影。没吃没喝地找了三日三夜,才在第四日发现其母教人不忍卒睹的遗骸。

毕竟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娃儿,光是将其母遗骸略加整饰,便已耗尽了浑身气力。饥饿、疲惫、与伤悲,已将小夜折腾得无法动弹。

闻言,禅师便连忙上奉行所通报。

不过,即使通报者是个名闻天下的高僧,官府并未认真调查此案。

理由有二。

其一——小夜母女乃漂泊山民,既非非人,亦非乞胸,更不属于任何集团,也无身分可供调查。如此一来,岂不是欲调查也无从?

其二——现场已无遗体。救起小夜后,满腔慈悲的禅师又将其母遗体运回寺院,恭行法事、诵经凭吊。

原本以为此女若非死于意外,便是亡于饥病。一片好心,反而误了事。

禅师挟小夜之证辞,数度请求官府缉凶,到头来还是未获理睬。官府应是认为年方八岁的娃儿所述乃童言童语,岂值得采信?说来,小夜的证辞的确含糊不清,但硬是要一衰弱不堪的年幼稚女把话说得条理分明,根本是强人所难。

智弁禅师为此忿忿不平,试图同所司代等高官多方交涉,但依然无法说动官府。

在禅师悉心照料下,小夜在半个月后恢复健康。

或许是有感于缘份,或许是有感于责任,智弁禅师携小夜返回鎌仓。

后来,禅师自小夜挂在颈上的亡母遗物,即一只脏污不堪的护身符中,发现了一张陈旧的纸头。起初,这纸头让禅师大惑不解。理应是举目无亲的世间师稚女的护身符中,竟有这么张载有某人姓名居所的纸头,个中缘由,当然是教人难以理解。更何况所载之居所竟然位于江户,还是个知名的大商家。

一时似乎误判,此人或许是稚女的生父。

故此,禅师才特地遣使通报。想必是认为倘若稚女真是此人所生,总不能知情不报。由纸头上的姓名判断,此人应非武士,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虽然身分依旧对不上,但总不至于酿成家产之争。想来,这也是个理所当然的判断。

后来,百介终于明白云水来访的本意。

只因见到云水递出一张纸头,竟是百介头一册付梓的书卷之奥付。

见之,百介已是大为震惊。此外,还在自己的笔名旁看见如下补述:

江户京桥生驹屋之山冈百介——

这下,更是惊愕不已。

百介已有数十载未踏出江户半步,亦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往来,更遑论有任何机会与山民接触。眼见别说是笔名,就连自己的本名都载于纸头上,当然是大为震惊。当年,就连生驹屋百介这名字,都没几个人听说过。当年任职于店内者亦已悉数退隐,如今就连职员都无人听说过百介这名字,更何况山冈乃自己被纳为养子前的旧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难道自己是教狐狸精给捉弄了?百介仔细端详起这张纸头。

只见一角还有如此记述:

此人足堪信赖——

若逢穷途末路,宜投靠之——

鸦——

鸦?这……

不就是又市?

这应是又市写的。

百介如此判断。

这——是一个局。错不了。倘若是又市写的,绝对是一个局。

再者,纸头上还写有投靠两字。记忆中,又市从未托付百介任何事儿,孰料这回……

详情恕难告知,但老夫与此稚女确是有缘,必将担下养育之责,百介如此回答。

云水原本以为纸头上的人物必是小夜生父,但眼见缓缓步出屋外的竟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儿,而且也没打听详情,便坚称愿收养稚女,似乎极为震惊。

总之,老

夫将收养此稚女,愿立刻遣轿或马迎之,听闻百介语气如此坚决,云水表示自己应先归返,待与禅师商谈后再行连络。

犹记当日云水离去后,百介更是坐立难安。都活到这把年纪了,竟还接连数夜难以成眠。一想到又市对自己有所托付,心中自是兴奋莫名。送走那两位天狗后已过数十载,万万想不到事隔多年,自己竟然又和又市有了牵连,这简直是个晴天霹雳。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局?又市究竟要让百介做些什么?

半个月后,和田智弁禅师亲自带着小夜前来生驹屋。

看见这随禅师前来的小姑娘的模样——

百介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小夜,生得和阿银根本是一模一样。

惨遭杀害的阿蔺,想必就是阿银之女罢。而又市所写的那张纸头,原本想必是为了阿蔺而写的。至于阿蔺与又市是什么关系,根本是无从得知,即便试图厘清,也注定是白费工夫。不过,倘若阿蔺真是阿银之女,和又市想必就多有牵连了。又市曾将记有百介住所的纸头交给阿银之女,以备有什么万一时有人可投靠,的确是不无可能——

这下,百介当场号啕大哭了起来。

并向智弁禅师陈述了一切缘由。

听闻这番解释,禅师便将小夜托给了百介。

从此,百介便在小夜相伴下过活。

——至今已有十三年,还是十四年了罢。

为此,百介迁出店内小屋赴外结庵,过起了仅有两人的日子。

百介教授小夜读写,将之视为己出抚养。长得愈大,小夜的容貌也与阿银益发酷似。不过小夜依然是小夜,而非阿银。但虽非阿银,小夜毕竟是阿银曾活在这世上的证据。而对百介而言,与小夜一同生活,也是个证明自己与阿银、又市度过的那段时日绝非虚构想象、乃是千真万确的明证。

如今。

相隔十数年。

和田禅师再度造访百介。

这些年里,双方虽曾数度书信往返,但百介一度也未与禅师照过面。虽然百介一切依旧,但禅师的地位已是益发显赫,与其面会也变得益发困难。虽然身分制度业已废撤,但人人仍得在自己的世界里过活。而百介与和田智弁正是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故此……

禅师的突如造访,着实教百介大吃一惊。

听闻来访用意后,百介更是惊讶得无法自已。

禅师表示,业已寻获杀害小夜生母的嫌犯。

起初,百介深感难以置信,但禅师却断言绝对错不了。

消息乃得自一任职于新政府的下级官员,此人于前幕府时代,曾任萨摩之密探。据此人所言,杀害小夜之母——阿蔺者,乃一与其同为萨摩密探者,名曰国枝喜左卫门。

所谓密探者,并非仅担任探子或奸细。有时,密探也得充当执行暗杀的刺客。

不,或许他们干的根本称不上暗杀。在那年头,杀人有时根本是稀松平常的活儿。当然,当年杀人亦非合法,大多得以重罪论处。但也有不少人挟着自以为是的大义名分,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

哪管是为了什么豪情壮志,杀人毕竟是法理难容的野蛮行为。

不过。

即便真有个有志之士,残杀山民之女哪可能是为了什么大义名分?

所言甚是,听完百介这番分析,禅师亦深表赞同,经过一番审思,复开口说道:

据传——这喜左卫门不仅对女色异常执着,还有难抑冲动的怪癖。一旦燃起怒气,立刻变得失去理智。遇女抵抗,不仅挟蛮力淫之,还要胡乱挥刀伤之——向禅师吐露实情者,亦不知该如何制止这同侪逸离常规的行止,心中满是烦恼沉痛。

果真确定是此人所为?百介问道。绝对无误,禅师回答:

论时期、场所,俱属吻合,必能断言喜左卫门正是真凶。

——若是如此……

维新后,有不少萨长出身之藩士为新政府所登用,其中亦不乏曾干过密探一类差事者。不过,据传喜左卫门却执意辞去。

大政奉还后,喜左卫门便出家为僧。

见此,此曾任密探之下级官员方向禅师询问,曾频频行无益之杀生者若是得度修行,是否也可能成为圣人。

或许,算得上是悔悟罢,禅师说道。

如今——喜左卫门已成一名闻天下之高僧。禅师表示虽宗派有别,亦曾听闻此人名声。关东一带相传,此僧法力甚为高强,加持祈祷至为灵验。

喜左卫门,今名国枝慧岳,于千住某真言宗之寺院担任住持。

不过。

明知此人正是真凶,亦无法将之绳之以法,禅师语带遗憾地说道。

毕竟此人一切犯行,均已是陈年往事。

就连当年的奉行所都无意愿查证,如今的警察更是不可能展开调查。即便想查,已无证据可寻。哪管几名证人指证历历,本人也不可能据实认罪。不,即便本人坦承无讳,亦无法将之逮捕治罪。如今欲报此仇,亦是无从。

即便如此,禅师仍认为应向百介通报此事。

如今,小夜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过着平稳宁静的生活,知晓此事,已是了无意义。虽知此举或许是画蛇添足,仅能于小康生活中徒增怨念,但既已厘清实情,仍欲让百介知晓,否则心中绝难踏实,高僧语带悲怆地说道。

闻言——

百介诚心致谢。

虽非出自内心,仍表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世间一切均难逃因果报应,若此人果为真凶,终将有恶报降临其身。

百介亦表示,倘若真如禅师所言,此人不敌罪孽苛责,出于惭愧而立志出家,或许便无须再深究。

但这绝非肺腑之言。

若是放任真凶逍遥法外,百介绝难苟同。

想必那张写有若逢穷途末路,可投靠百介的纸头,原本是又市为阿蔺所写的。借此,又市悄悄将阿蔺托付给百介。倘若禅师所言属实,阿蔺乃死于慧岳之手,则此人既是杀害小夜之母、亦是杀害阿银之女的真凶。

——若是如此……

究竟该如何是好?百介无意诛杀此人,即便杀了慧岳,也是于事无补。既无法让阿蔺复生,小夜亦不可能为此欢喜。但放纵凶手逍遥法外,着实教人难以甘心。

这下,百介思及一则妙计。

偶然帮了百介一把。这下,百介又委托偶然来访的与次郎代为张罗。一如又市委托百介时从未多作解释,百介这回也未向与次郎说明任何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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