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筹办百物语怪谈会而造访剑之进者,乃青鹭事件之中心人物由良公房卿。不,实为其子,即儒学者由良公笃。但若欲更进一步追本溯源,或许该说是其门下之众门生。

不久前,公笃氏所开办的私塾曾有过如此一段问答。

孔子曾云子不语怪力乱神,敢问塾长对神佛是什么见解——?

世间本多奇事,怪异巷说所在多有,但人世间究竟有无鬼神——?

理所当然,公笃氏给众门生的回答,是对怪异巷说必不深究,对鬼神必敬而远之,探究有无鬼神,乃无为之举。此外,神即理,佛即慈悲,理与慈悲即便不假神佛二字,亦可论之,若以此二字论之,必失论旨而离世理——此举实与弃神无异。

孰料。

众门生虽接受了对神佛的这番解释,但尚有人坚称世间必有妖怪。

俗云有教无类,知名私塾本就是弟子众多,其中或有优秀人才,但亦不乏平庸之辈。若有一人起个头,必有两、三人起哄附和,不是据传哪儿有妖怪出没,便是据说哪个人撞见了幽魂。

公笃氏虽苦口婆心地秉理否定,但仍有门生坚持不愿信服。不巧的是,此门生乃某企业之少东,公笃氏创办私塾时,曾拜其父斥巨资大力资助,故欲斥此门生之言实属无稽,亦是难为。

故此。

此门生便提议,不妨确认世间是否真无妖怪。此提议虽幼稚荒诞,却足以教名闻天下的孝悌私塾塾长苦恼不已。

到头来——此门生进一步提议,有一名曰百物语之游戏,不妨尽可能依相传之法式行之,看看是否真有异象,或真无异象发生。这提议与其说是疯狂,毋宁说是愚蠢,想必教公笃氏至感难堪。

总之不过是个迷信,试之也无妨,问题出在正确法式无一人知晓。

既欲检证,便非得正确执行不可。故此,公笃氏便央求其父公房卿,代为向妖怪巡查矢作剑之进询问。

“不过,还真是教人不解呀。”

背靠道场床间双手抱胸、盘腿而坐的揔兵卫高声说道。揔兵卫这下正在位于神乐坂的涩谷道场中,和与次郎相对而坐。

“老隐士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完全猜不透。想到老隐士的为人、个性,似乎是隐瞒了些什么。这提议虽是有趣,行事亦该含蓄委婉,但谈的既然是怪谈,我倒认为无须如此谨慎。若是过度拘泥于理法,反而变得不骇人了不是?”

“老隐士的本意,我也猜不透。”

与次郎只能如此回答。毕竟一白翁这番委托,的确是有点儿教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若要谈百物语,最后一则还请留给老夫叙述——老人向与次郎如此请求。

那么,计划是如何?揔兵卫问道:

“不是全让三游亭来说?”

“不,一白翁也要说一些,故圆朝师父只须说个一半就成。”

“一半?那就是五十则了。”

“五十成也不算少哩。想到师父平日多忙,即便是简短的故事,求其说个百则,想必也是强人所难。不难想象,这差事会有多累人罢?而且还得一路说到早晨,只怕要把师父给累昏了。”

“不过,师父要比想象中来得和气得多哩。据说还表示若是山冈先生所托,别说是一百则,就算是两百则也是两肋插刀,在所不辞。还恭恭敬敬地要求,这回可否不用三游亭这艺名,而是以本名出渊次郎吉的名义参加。”

“该不是教你这张脸给吓着了罢?”

揔兵卫生得这副德行,即便不吭声也够吓人。

哪有可能?揔兵卫一脸茫然地否定道:

“师父是曾说过我这长相吓人,但仅向我开个玩笑,要以我这长相编出一则怪谈罢了。”

“想必这将会是一则十分吓人的怪谈罢。总而言之,要一人独自述足百则,的确是强人所难。随着这消息愈传愈广,除了咱们俩,届时还将有近二十人参加。只要每人说个两则,就有四十则了。”

由良公笃是不可能说的,揔兵卫说道:

“此类怪力乱神的胡言乱语,此人想必是连听都不想听罢。”

“不过,公笃氏依然得在场见证,毕竟整件事儿也是因其而起的。个人是认为应由一白翁起个头,接着再由在座其他几人接下去,待圆朝师父说完后,最后再回到一白翁做个总结。”

“问题是,该在哪儿举行?”

起初的预定地,便是这小小的道场。

但一看到剑之进带来的参加者名册,揔兵卫便一口回绝了。

始料未及的是,名册上几乎都是熟悉的姓氏,这才发现公笃氏的门生似乎悉数为名门之后。而且,就连由良公房卿也将出席。

若悉数是公卿华族,岂能让大家在这道场肮脏的地板上席地而坐?

此外,名册上还有几名不知从哪儿听到风声好事之徒,似乎悉数是知名画家、戏曲作者、俳人等文化人,其中还夹杂几名报社记者。

报社记者乃是妖怪巡查那头的人脉。据说剑之进以不将之公开报导为条件,批准这些个记者参与。

爱凑热闹的家伙还真是多呀,揔兵卫感叹道:

“真不知道为何有人偏爱参加怪谈会什么的。难道以为真会有什么异象发生?”

“应是知道什么都不会发生,才想参加的罢。”

与次郎回答。这说法,其实是自一白翁那头学来的。

“若真会发生什么怪事,这些人哪可能有胆参加?”

“或许真是如此。不过,与次郎,孝悌塾那些个门生又是怎么想的?”

“哪还会怎么想?想必是根本没什么想法罢。从名册看来,悉数是出自名门大户的少爷,想必不过是打算来找个乐子消磨时间罢了。就连上私塾学习儒学,也仅是为了打发时间罢?”

这些家伙还真是惹人厌呀,揔兵卫抱怨道。

这抱怨,与次郎也同意。

怪谈这东西,与次郎其实也爱听。断言世间绝无鬼神,未免过于无趣,有时感觉世上多少还是该有些谜才好。但虽是这么想,心底还是了解这类东西应是不存在才是。

世上绝无鬼神。总感觉若不心怀如此见解,便无法明辨万事万物。即便如此,人之判断毕竟扭曲,若不尽可能辨明一切,对一切均可能误判。如此一来,即便真见到了鬼神,只怕也将难以判明。

的确惹人厌,与次郎也附和道。

“噢?想不到你也会如此抱怨?”

“当然要抱怨。揔兵卫,假设咱们坚信世上真有鬼神、也真有种种异象,对此想必就不至于有多少期待。毕竟人不可能撞见鬼神,异象也是百年难得一见。但倘若坚信世上无鬼神……”

“原来如此。若是坚信世上无鬼神,哪天遇上时可就要大惊失色了。是不是?”

原来你也是同样惹人厌呀,揔兵卫高声笑道。

此时,仿佛是为了让道场内回荡的粗野笑声传到外头似的,突然有人猛然拉开了木门。

只见正马皱着眉头、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外。

“你们这两个家伙。人家为琐事在外东奔西跑,你们却在这儿谈笑风生。瞧你们笑得如此快活,到底是在谈些什么?”

“你这假洋鬼子,跑个两间便要气喘如牛,哪可能东奔西跑了?倒是,场地是定了没有?”

定了。正马环视着道场说道:

“这地方如此难登大雅之堂,难不成要大伙儿坐这肮脏地板上?”

“嫌脏就给我站着。说罢,会场将是何处?”

“赤坂一家料亭。家父是那儿的常客,趁他们当日公休,借他们店面一用。”

“哼,到头来还不是求你爹去借来的,还说什么东奔西跑哩。”

也是费了一番苦心哪,正马挑个角落坐下说道:

“要借个地方彻夜闲聊怪谈,有哪个大好人愿意无偿提供场地?就连家父这关节都不好打通。他对公卿恨之入骨,就连由良卿的面子也派不上用场哩。”

“你是怎么向你爹解释的?”

“我可没任何隐瞒。有好事之徒欲聚众行百物语怪谈会,一个巡查朋友被迫担任干事,为此大感为难。与会者不乏名门大户,得找个适合的场地,以保体面。”

“原来还真是据实禀报。如此轻松便借到了一家料亭,有哪儿让你费苦心了?”

我可是费得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得到父亲首肯的哩,正马噘嘴说道:

“倒是,圆朝真会来么?”

“当然当然。不过是隐密前来,你可别张扬出去——”

真的会来么?揔兵卫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突然听见一个不熟悉的嗓音如此问道。

木门再度敞开,这下站在门外的,是三名蓄着胡须的男子。其中一个是剑之进,另外两人则是生面孔。一个面戴眼镜、身形矮胖、看似书生的男子步伐轻盈地走进房内,语带兴奋地问着三游亭圆朝是否真会到场。

“你、你是何许人?”

“噢,敝姓鬼原,于《假名读》担任记者。”

“假、假名读?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假名垣鲁文所创办的《假名读新闻》呀,剑之进说道。

“去年才将报名改成了这以平假名拼音的简称。这位则是《东京绘入新闻》的印南君。两人对怪谈均有浓厚兴趣,这回答应不撰写报导,只求参加。总之无须担心,这回的事儿保证不会张扬出去。但虽说无须担心……”

比起他们俩的嘴,你这大嗓门还更教人担心哩,剑之进说道。揔兵卫本想将口风一向不紧的正马好好训斥一顿,但看来自己的嗓门之大,就连房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倒是,与次郎。”

剑之进也没坐下,便朝与次郎喊道。

“噢,一切均已备妥。灯笼都张罗好了,怪谈会的进程也大抵有了个腹案。接下来,仅需决定与会者陈述的顺序——”

我没想问这个,剑之进打断与次郎说道:

“这两人均准备叙述多则怪谈,这点是毋需担心。倒是,一白翁不是指定将有一名在场驱邪的和尚?”

“可是指国枝慧岳法师?”

“没错。这慧岳……”

名声似乎不大好哩。话毕,剑之进向鬼原使了个眼色。

“名声——不大好?”

“没错。药研堀的老隐士为人谨慎,应不至于胡乱推荐人才是。唉,或许不过是我多心,但据这鬼原君所言……”

此人至为危险,鬼原说道。

“危险?”

“表面上的风评的确不差,相传此人不仅擅长驱吉辟凶、加持祈祷,还能行医救人。但骨子里却是一见女色便淫心大起,还曾杀过好几个人哩。”

“杀、杀过人?”

“没错。”

印南把话接下去说道:

“平时是十分正常,一旦兴奋起来,便要失去理智,不仅好挟蛮力奸淫施暴,遇女抵抗更是下手凶残,甚至还曾数度将人折磨致死。”

为何没将之绳之以法?揔兵卫问道:

“此等好色狂徒,若不将他绳之以法,简直岂有此理?这风声未免荒唐,想必是出于嫉妒的诽谤中伤罢?”

不,这绝非空穴来风。话毕,鬼原在与次郎身旁坐了下来。

接着,身形矮胖的报社记者又凑出蓄着胡须的脸,低声接着说道:

“这法号慧岳的和尚,本是个萨摩藩士,维新前曾干过某些不宜公开的隐密差事。依理,此人应能于新政府中任职,但慧岳却弃此权利出家。”

“可是因这家伙握有政府的什么把柄?”

“似乎是如此。噢,或许真正原因,并非此人挟政府把柄作什么要胁,而是这号人物的存在原本就不该公开,故难以做出妥适安排。”

“这可是真的?”

我可不大相信,揔兵卫一脸狐疑地说道:

“干你们这行的本就是鬼话连篇,说这种话更是教人难以置信。正马,你说是不是?”

不,或许真是如此,正马说道:

“家父尝言,如今的政府官员悉数是杀人凶手。唉,或许仅是丧家之犬虚张声势,也不知此言是否真值得采信,但即使仅采信一半,或许也是真有其事。毕竟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不过……”

倘若这真是事实,一白翁为何要推荐这等角色?

与次郎坦承自己着实猜不透,剑之进亦同意道:

“在下对老隐士亦极为信任。故此,宁信老隐士推举此人,个中必有一番道理。”

“你可是认为,老隐士心中或有什么盘算?”

“这无从得知。才疏学浅如在下者,哪可能察知老隐士的心思?但倘若这传言的确属实,身为官宪,可不能视而不见。”

揔兵卫嗤鼻揶揄道:

“哼,你当的也是官差,还不和这人同样是新政府的走狗?”

“别这么损人。在下既非新政府的傀儡,亦不属萨长阀,至少还有明辨是非的风骨。别忘了在下亦是个……”

在下亦是个正义之士,剑之进似乎是这么说的,但两名报社记者却异口同声地把话给接了下去:

“是个妖怪巡查,是不是?”

“别再这么称呼我。”

“大人,这称呼哪有什么好嫌的?试想,世上有哪个巡查有幸在好事之徒举办的百物语怪谈会上担任干事?”

这两个印瓦版的说得好,揔兵卫高声大笑了起来。

“倒是,与次郎。”

这下,正马突然开口打断揔兵卫的刺耳笑声说道:

“今早你不是曾表示想到了什么点子?可是有什么企图?”

“没错,不是说你想到了什么计谋?”

原本呆立的剑之进,这下也坐了下来。

“又是企图又是计谋的,瞧你们说得还真是难听。说老实话,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点子。”真的一点儿也不特别,不过是突然间的灵机一动罢了。

听说由良公房卿也将与会时,我立刻想到,不妨开个小玩笑。

要说就把话给说清楚,揔兵卫厉斥道:

“少学咱们这巡查大人卖关子。”

“噢,其实……”

——不过是纳闷公房卿……

“不过是纳闷公房卿为何要参加这种聚会罢了。”

“这有什么好纳闷的?”

“对公房卿而言,此事哪有什么重要?不过是其子与几名愚昧门生起的一场争执。再者,争论世上有无妖怪,议题本身也是幼稚至极。不过,这都比不上真正召唤妖怪这主意来得荒谬。别说是公笃氏本人对此不以为然,就个人所知所闻判断,公房卿对此类争议应也是毫无兴趣,理应透过咱们这位妖怪巡查代其子打理便可。大家说是不是?”

没错,正马回答:

“若不是公房卿出面,场面也不至于变得这么大罢。”

的确是如此。将与会的文化人,想必悉数是公房卿邀来的。否则公笃氏对此必是提不起劲,对提振私塾名声想必也是毫无帮助,理应不至于四处张扬。正马所言至为有理,把场面弄大的,理应就是公房卿。如今已是如此大阵仗,公笃氏即便想打住,也已是骑虎难下。

不过,与次郎怀疑。

或许最欲进行百物语的,其实是公房卿。

上回的青鹭事件,到头来得以平安落幕。

虽有公笃氏之亲信出人意料的脱逸常轨之举,除此之外可谓一切平安。听取一白翁之建议后,剑之进仅告知公房卿,世间确有青鹭显灵之说。

当然,公房卿始终不知这场青鹭显灵的背后,其实是御行又市一伙人所设的巧局一事。不,这真相,就连剑之进等人也不晓得。

知真相者,仅一白翁、小夜、及与次郎三人。

亦即。

公房卿已相信世上真有鬼神。

毕竟,自身经历教他不得不信。

故此。

公房卿可能有意借此证明。

世间是否真有超乎人知之鬼神——

或是否真可能发生超乎人知之事——

与次郎如此判断。

或许,不过是自己多心。

——唯有虽知谎言非真,但又诚心信之,人方能安稳度日。

——虽置身五里雾中,双眼为谎言所蔽,但仍能遨游梦中。

——虽明了梦境非真,仍对其深信不疑,

——唯有如此活于梦中,

人方能安然度日。据说御行又市曾如此说。

那么,就让公房卿再作场梦罢,与次郎心想。

最初的青鹭化身,乃山猫回阿银所扮。

二十数年前的青鹭化身,则为小夜之母。

据信,小夜与阿银貌似挛生。

若是如此……

其实,真的没什么特别,与次郎再度搪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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