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也就是入土仪式当天。为了供花给西之幡社长,市内花店中的红淡比与白花八角全部售罄。葬礼从当天的上午十点开始。西之幡家的菩提寺——寿愿寺是一座真言宗的名刹,建于长冈市西部郊区的自来水塔下、信浓川的水流之前。平常老树茂绿的庭院几乎是不见人影。这么寂静的寺院,只有今天像是开了市集一般热闹非凡。就算拿掉了本堂两座大厅的隔间,还是有挤不进去的客人,只好委屈他们坐在庭园临时搭建的棚子下。

祭坛上西之幡豪辅的照片前,几名僧侣跪坐在那敲着木鱼诵唱经文。他们念的一定是会带人往生极乐的经文吧,但是,对不知道其中含意的人来说,读经的声音是越听越觉得暑热难耐。敦子也坐在父母的身边不断地扇风。

正当寿愿寺香烟袅袅、鲜花环绕时,另一方面在黑条,从东京赶来的须藤部长刑警与关刑警正在长冈署的警官带领下来到这个凶杀现场,听对方说明情况。头戴巴拿马草帽、身穿白衬衫的须藤一脸疑惑的表情;不,不只是疑惑,他的表情中还显出狼狈的神色。太阳正在他的头顶上照耀着,他边听说明边点头,并用肮脏的木棉手帕,粗鲁地擦拭从额头流到颈部的汗水。

长冈虽是工业都市,一步出郊外,放眼望去就是一片水田与旱田。凶杀现场黑条是位在从工业地带藏王町再往北的地方,从地图上来看,黑条虽然被编入长冈市,但因为这里属于新开发的地区,所以多是旱田,颇为寂寥。当地的一座小阔叶树林中,前杀手知多半平这次很丢脸地反被一刀刺胸而亡。昨晚,长冈署向搜查本部查询死者身份时,这出乎意料之外的查询内容,令本部的人震惊万分,有好一段时间没有人说得出话来。

长冈县警察署位于长冈县车站前的大手通,当警官从那里载着他们飞车前往凶杀现场时,知多的尸体已经几乎冰凉了。

死者的帽子开口向上,滚落于距离两公尺外的椎树树下。检查他的钱包,发现有四张千圆大钞与零钱,以及“OKESA”的收据。一名刑警马上前往旅社。看到住宿名册上写着三河町这个已不存在的地名时,刑警马上就意识到此人必定不是正经的人物。几个小时后从东京传回来的回信,证明这个自称马渊的人就是知多半平。

知多这么一个有警觉心、令人无机可趁的人,怎么会这么干脆地就被干掉了呢?东京的搜查本部对此感到非常不解。但从死者身上发现尿素系的镇静剂后,这个谜团就轻易地解开了。警方推测,死者应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凶手下了安眠药,在昏昏沉沉的时候被刺杀致死。

结束现场采证工作后,须藤等三人走出树林,在合适的草地上席地而坐。他们的眼前有条路通往一个名叫福岛的村落。这附近杳无人迹,只有草丛中的蝗虫不断地鸣叫。

“那间工厂是?”须藤所指的地方,耸立着灰色高大的烟囱。

“那是大阪机械的长冈工厂,最左边的是北越电化吧。”

北越电化的两根烟囱中,其中一根冒出了直直的烟雾。今天连一点风都没有。

突然,他们听到了汽笛的声音。那是从北长冈车站出发往新泻的列车,它在三人的视野中缓缓地从左侧移动到右侧。铁轨的路堤上绽放的是奶油色月见草花,在列车的风压下不断摇晃着。

“须藤先生,知多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被杀?在这对他而言人生地不熟的长冈……”

关望着越驶越远的列车,然后将健康而黝黑的脸转向后方问着须藤。

“……我认为,知多会来到长冈,躲避警方追缉当然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凶手指使他来的。”

须藤稍微停了一下,边思索边回答。

“回想一下西之幡社长的司机说的话吧。他不是说在新桥的时候,知多的车跟踪在他们后面吗?”

听到他这么一说,关也想起来了。须藤用手指捏他鼻下的小胡子,捻着胡须继续说道。

“我是这么想的,当时知多就像我们预料的一样,想代替萨满教惩罚社长,一直找寻机会要加害于他。但就在那时,又有一个人跟他一样,想要社长的命。”

“那会是谁呢?”

“我还没有头绪,不过,当晚,跟在社长身后的知多,意外地目击到别人杀害社长的现场。这时候,你认为知多会怎么做呢?”

“他应该会恐吓凶手吧。”

“没错,因为这家伙有太多这种前科了。他一定会去勒索凶手,最后凶手X就接受他的要求,说要在长冈付钱给他后,给了他旅费还有住宿费。”

“应该是这样没错。听‘OKESA’的老板说,知多似乎一点都不缺钱,吃的东西都很奢华,每天玩乐度日。”长冈署的警员从旁插话。

“我也赞成您的想法。只是,这样一来操纵楢山源吉的人又是谁呢?”

关不经意地吐露浮现在心中的疑问。当他们锁定知多是凶手时,他们认为利用楢山源吉的人是知多,为了封口而对他下毒的人自然也是知多。也就是说,他们将这件案子解释为,知多安排替身在他下手杀人时出现在别的地方,误导警方把犯案时间设定得比实际时间还要晚,以制造不在场证明,却好巧不巧地发生尸体掉到列车上这个出乎意料的偶然,使他精心设计的假不在场证明付诸流水,只得选择潜逃。

但是,如果知多在这案件中只不过是配角的话,那么要楢山源吉装上假胡子到“兰兰”露面的那个隐藏在黑影中的人物X又是谁呢?这一点关实在是无法参透。

“这个吗……”看来须藤刚才不小心忘了楢山的事,他慌忙地又捏了捏自己的小胡子。

“……简而言之,至今我们对于楢山源吉的所有推测,不也可以完全套在凶手X身上吗?”

“为什么?”

“为了伪装成社长是在离开‘兰兰’后被杀的,而安排了那场表演的人,没有必要一定是知多,由凶手X来安排也可以。但因为尸体掉落在那辆列车上,以及被知多这个恐吓犯给目击到凶杀现场这两个突发事件,使得凶手X利用楢山源吉精心设计出的不在场证明付诸流水。”

的确,仔细听过须藤的说明之后,关也觉得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他稍微沉默了一下后又抬起了脸,因为他想到了另一个疑问。

“可是,也不能完全确定,想要利用楢山而做出这些安排的人就是凶手不是吗?如果知多也有杀死社长的想法,他也需要做伪造不在场证明的准备。”

部长刑警晒黑的脸皱了起来,再次捻起了胡须。两人暂时陷入了一阵沉默。

“……可是,事情也可以这么想,如果是知多利用楢山当替身,做好了那些准备的话,那么他打算杀死社长的时间,从替身离开‘兰兰’的时间计算,可以算出应该是十一点半前后。”

“为什么?”

因为对方话只说了一半,关直觉地出口问道。部长刑警深思熟虑地回答,他的说话方式像在慎重地重现自己脑中思考的轨迹。

“要是离十一点半太远的话,从解剖结果计算出的死亡时刻,与替身离开‘兰兰’的时间之间就会出现很大的差距,很容易被人识破出现在中餐馆的人是替身吧。就算没有看出他是替身,也可能会让人认为在‘兰兰’吃面的男人虽然很像社长,但其实只是长得很像的另一个人。要是这样的话,安排替身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原来如此。”

“由此可以判断知多所计划的杀人时间应该是十一点半左右,这样一来,真凶的犯案时间是十一点四十分,而知多预定的犯案时间是十一点半前后,等于这两个人不只都想要社长的命,连下手时间都一模一样,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合的事?而如果否定巧合,就等于知多利用楢山当替身这个说法也无法成立了。”

关佩服万分,对须藤刮目相看。虽然他长着一副不太聪明的脸,像个住在暗巷的老伯,但长年的刑警生活培养出的深厚分析能力,真是令人五体投地。自己活到跟部长刑警一样的年纪时,也能够做出如此精辟的推理吗?想到这一点,关感到些许不安。

“不过你们还真厉害,他的尸体都被丢弃在这种人烟罕至的地方了,你们还能发现。”

被须藤搭话后,长冈署的刑警才终于回过了神似地转头看向须藤。他的脸在树叶反射的光影笼罩下,颜色看起来黑得古怪。

“抱歉,我刚才在听蝉的叫声,这么早就有蝉在叫是很稀奇的事。”

对方有点不好意思地辩解道。不过,须藤与关之间进行的讨论是那么无趣,在一旁听的人会想神游物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是一个农夫刚好经过这里时发现的,他打电话去110报案,警官从附近的派出所急忙跑过来,判断这是起命案,于是我们就赶过来了。”

“犯案时间推测为两点十五分到两点半之间,这个推测可以信赖吗?”

“是的,我们到达时才快要三点,当时连血迹都还没干。”

他丢掉只剩烟屁股的香烟,用脚跟小心地踩熄后,又伸出手摘下草叶,然后把它叼进口中。

“西之幡社长的入土仪式正好就是今天,跟这件事或许有点关系。”

两名刑警看着他,脸上是掩不住的惊讶。关嘴巴微张,露出了自己的黄板牙。

“这么说,公司的人也都跑来这里了吗?”

“是的,很多人从东京来这里参加丧礼。位在藏王町的长冈本地工厂也有派干部前去参加。仪式看起来办得非常豪华隆重,连进行罢工而一战成名的东京公会正副委员长也有出席。”

东京的刑警们看了看对方的脸,他们现在似乎明白凶手为什么要特地把知多叫来长冈了。总之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凶手一定混在现在正来到长冈的那群人之中。

“恋之洼与鸣海应该可以从嫌犯中除名了吧。”过了一会儿,须藤说道。

“他们在社长被杀的时间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关自信满满地说道,因为这是他自己出差查出来的,所以他十分确定。

“的确。而且他们两人也没有必要安排楢山源吉当社长替身。”

部长刑警一说,关才发现自己从没注意到这件事。回头一想,的确就像他说的,不管社长是在十一点四十分以前被杀还是以后杀,对正副委员长他们当时坐在北陆本线列车上的不在场证明都不会有任何影响。恋之洼、鸣海、知多,之前所有被视为嫌犯的人,现在一个一个都变成清白的了。

无边的沉默持续蔓延,他们都痛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搜查方向犯了根本的错误。

两人的头上突然响起了一阵蝉叫。蝉声,不管在东京还是在长冈,都是毫无分别、一模一样的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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