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县长,您是说,在西门雅尸体旁发现的那两百块银元,就是两年前从蒋公公家中失踪的那笔巨额银元中的一部分?”林尚武诧异地问道。

徐清风点点头,再次拈起公文桌上的银元,一边凝视一边沉吟道:“当时为了不引起保皇党人的注意,那些火漆都故意印得模糊不清,火漆的模子是我亲自监制的,所以一看到这块银元上残缺不齐的火漆,我便认出是那笔做了记号的银元!”

“西门雅身上的银元,是杜伦强给他的盘缠。如此说来,当年在宁澜镇犯下的血案,是杜伦强干的?”

徐清风微微一笑,道:“先不要太早下定论,杜伦强究竟是主使者,还是主使者手里的一把枪,现在还没办法确定。只不过,他肯定与两年前的那桩公案有着扯不清的关联。”

“那么,徐县长,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呢?”

徐清风再次恢复严肃的表情,一字一顿地答道:“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杜伦强已经归案,佩上手铐脚镣,关在县公所的大牢之中,谁见不着他。

是林尚武亲自将杜伦强逮捕归案的,抓人时,杜伦强不住破口大骂,要不是想着徐县长的一番嘱咐,必须查出那笔银元的下落,林尚武差点忍不住拿刀割下杜伦强的一条毒舌。

在县公所小楼的内室里密谈之后,徐清风便当着林尚武的面,放出一尾信鸽。

那尾信鸽,是放到省城警厅去的。

从洋小姐茱莉叶那儿,林尚武已经得知,杜伦强要将西门雅送到他过去在部队里的同袍那儿去避险。所以徐清风拜托省城警厅的朋友,尽快以包庇窝藏的罪名,将那个同袍捉拿归案,并进行审问。

而在当晚,省城警厅便放回信鸽,传来了最新的消息。

还没上重刑,那个部队同袍便跪地不住磕头,呼喊求饶。

同袍交出一张杜伦强用信鸽送来的密函,密函里称,只要西门雅与茱莉叶一到省城,便将他俩送至僻静的校园中,逐一杀害后,浇上火油焚烧,酿成两具焦尸。随密函附上的,还有一张银票,面值五百银元。

而杜伦强也在密函里拜托同袍在省城为他招募几位私塾老师,由此可见,他妄图杀害自己的舅舅与洋小姐茱莉叶,就是为了鸠占鹊巢,夺走口碑颇好生意兴隆的雅苑私塾。

2看到省城警厅的回函后,徐清风面露笑容。

既然杜伦强肯请部队同袍在省城杀害西门雅与茱莉叶,也保不准他为了双保险,在路上也派遣杀手杀害两人。这年头兵荒马乱,部队里的那些兵阿哥,为了几口烟土,连亲爹都敢杀,找杀手比在菜市里买白菜还容易。

同时,十九位肺痨病人的死,也能顺便栽倒杜伦强身上。或许他正是为了找个借口让舅舅西门雅去省城避险,所以才在那锅盛有人血的铁锅里下了毒。

话说,杜伦强下毒也是有时机的,在城楼上砍王跛子的脑袋时,空地上除了排队的肺痨病人家属之外,安保队员也是可以随意进出靠近铁锅的。只是之前林尚武不愿意怀疑自己的手下,所以才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西门雅和王若良身上。虽说杜伦强已不是安保队长了,但安保队员都认识他,所以他要靠近铁锅也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把毒死十九位肺痨病人的黑锅栽在杜伦强身上,不仅可以平息死者家属的怒火,还可以封住王跛子的大伯,省城警厅王怀虚探长的嘴巴,可谓一石二鸟。但至于这事究竟是不是杜伦强干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反正要把这桩案子办成血案。

要是杜伦强不招,就上重刑。

上重刑还不招,就继续上重刑,直到他招了为止。

为了防止杜伦强翻案,等他招了,就得割掉他的舌头,让他再也发不出声音。

只要有了招供状,就够了。

杜伦强杀害西门雅与洋小姐茱莉叶,已经犯了死罪。反正都要死,让他再承上几桩死罪,又有何妨?

不过,在割掉杜伦强舌头之前,必须先问出那笔银元的下落。

但是事情又不能问得太细,要是扯出杜伦强背后还有幕后主使人,甚至还是省城方面的人,只怕他徐清风会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一定要慎重,从长计议!

说实话,直到此刻,林尚武心中还有些忐忑不安。

两年前发生在宁澜镇的那桩公案,林尚武一直以为是藏龙山的土匪凶性大发,才干出了这般惨绝人寰毫无理性的恶事。但从徐清风口中,他却得知或许此案另有隐情,有可能某人假冒了王跛子之名酿成血案,夺走巨额银元。

这件事徐清风一直守口如瓶,没给任何人说过,现在见了印有赤红火漆的银元,却向林尚武和盘托出,这让林尚武感觉压力很大。

林尚武深知,有些事千万不要知道得太多了。知道得太多,就离死不远了。

很显然,徐清风说出这个秘密,就是把林尚武当作了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就得替徐清风卖命。

审问杜伦强,自然得秘密行事,就连狱卒都得瞒着。而给杜伦强上重刑,也肯定得由林尚武来干。要是两年前的血案是由杜伦强一人所为,背后没有主使者,那倒也罢了。假若真有幕后主使者,而且还是省城革命政府里的人,那林尚武就活生生被徐清风逼上了华山一条路。

看来徐清风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查清银元的下落,便立刻杀掉杜伦强灭口,就连省城方面也只会以为杜伦强与十九条人命而死,不会料到还牵扯到了那笔巨额银元。

徐清风拿到银元,自然会寻觅良机远走高飞,不再当这个破县长。

到了那个时候,徐清风会杀了林尚武灭口吗?

林尚武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然后他走到窗前,放出了一尾信鸽。

入夜了,今天是鬼节,西陵县城内呈井字型的三条横街与三条纵街上,到处都能嗅到一股蜡烛烧尽的气味。当夜风掠过时,也能看到街面上纷飞着纸钱烧过后残余的灰烬。

鬼节之夜,不宜外出。所以人们烧完祭拜先人的香蜡纸烛后,便各自回家歇息,林尚武午夜时分跟随县长徐清风走出县公所小楼时,街面上已经看不到半条人影了。

现在二人外出,并非为了提审杜伦强,而是为了把杜伦强办成铁案,搜寻更多的证据。

要去的地方,自然是杜伦强的家。

只要能够在杜伦强家里继续找到印有赤红火漆的银元,那他就百口莫辩了。

当然,银元的事儿,是天大的秘密,千万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所以出了林尚武这个自己人之外,徐清风并没带其他人一同前往。

杜伦强住在一幢小平房里,没有妻眷,也没有仆人,平日里开销并不大,似乎也从未见他有过奢靡的享受。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他没钱,说不定他把那笔钱藏了起来,等着某日退休后再换个地方慢慢享受。

抓捕杜伦强归案的时候,林尚武已经扣留了杜家的房门钥匙,所以他很轻松地打开门,找到油灯点燃,才情徐清风进了杜伦强的家中。

油灯的灯光不住摇曳着,徐清风朝室内环视一眼后,轻轻吐出了一个字:“搜!”

林尚武是追踪抓人的行家里手,擅长搜索证据,在杜伦强家中搜索物证,自然也是得心应手。他熟练地翻箱倒柜、卸下床铺、拆开天花板,敲击每一根房梁、每一块墙壁。

不过,忙碌了半个时辰之后,林尚武似乎什么收获也没得到。他略微垂头丧气地对徐清风说:“徐县长,对不住,我没找到藏钱的所在。”

徐清风冷笑一声后,道:“就算杜伦强只是幕后黑手使的一把枪,也肯定得了不少赏金。印在那笔银元上的赤红火漆,不用特殊药水,是洗不掉的。而那种特殊药水,只有省城的钱庄里才有,而且全被封存了。我就不信杜伦强能让这笔银元不翼而飞人间蒸发!哼,就算把这间屋掘地三尺,我也要把银元找出来!”他忍不住使劲跺了一下脚。

就在徐清风跺脚的一刹那,地板上忽然发出一声闷响,然后“喀嚓”一声,木制的地板竟然断裂了,露出下面的一个小小的孔洞。徐清风的半只脚后跟,已经陷入了孔洞之中。

刚才林尚武搜索房屋的时候,也曾经仔细检查过地板,只不过出现孔洞的地方,刚才徐清风一直站在这里,所以林尚武忽略了。

“咦!”徐清风拔出脚后跟之后,低头望了一眼,竟发现地板的孔洞里,有一根木头扳手。他弯下腰,扭了一下这木头扳手。这时,奇异的事发生了。

地底传来一阵“喀嚓喀嚓”的声音,似乎有机簧正在运转。

片刻之后,他们脚下的地板,竟然裂开了一条缝,然后一条朝下的台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是地窖!暗藏的地窖!”林尚武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徐清风咧嘴一笑,道:“走,我们下去看看!且看杜伦强究竟在地底藏了什么秘密。”

地窖是一个长一丈宽一丈的黑黢黢的密室,林尚武秉着一支长长的蜡烛,跟在徐清风身后,走入了地窖之中。

地窖里,放着三口水缸。

不过,水缸里没有水,里面全是银元。

每块银元上,都印着赤红色的火漆。

“哼!我就知道杜伦强把银元全部藏在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徐清风冷笑道。

林尚武也傻了眼,他大概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银元。他喃喃道:“每口水缸里,起码能装盛几千枚银元。三口水缸加起来,应该有一两万枚银元吧。”

而这时,徐清风却敛住了笑容,陷入沉思。

“徐县长,您在想什么?”林尚武小心翼翼地问道。

徐清风抬起头,眼神变得格外深邃。他凝视着三口水缸,忧郁地说道:“两年前,省城钱庄兑付给那些保皇党人的银元,足足有三十万枚。而这里,最多只有两万枚。”

“这么说,杜伦强还在其他地方也藏了银元?”林尚武问道。

徐清风却摇摇头,道:“杜伦强毕竟跟了我两年,我自认对他还是有点了解的。他是个贪财的人,这些钱已经够他用一段时间了,但他却为了夺取西门雅的雅苑私塾,决意杀死自己的亲舅舅。如果他真有三十万枚银元,只怕他根本没必要再铤而走险夺取私塾。”

“您的意思是……”

“看来,杜伦强只是一把枪而已,在他后面,还有隐藏着的黑手。”

“……”林尚武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徐清风垂下眼帘静默片刻后,眼皮突然翻开,道:“看来,我们不能继续深挖两年前的那桩血案了!要是杜伦强供出背后黑手的身份,只怕我们都会完蛋!我们提审杜伦强,事情只能围绕着城内那十九位肺痨病人的死亡事件,绝不可以提到银元与两年前的血案。”

“嗯。”

“还有,林队长,你一定要不惜任何代价,逼杜伦强承认就是他在铁锅的血里投了毒!”

林尚武应道:“没问题,在我的手下,没人能撒谎!”

徐清风再次以深邃的眼光注视着林尚武,然后摇了摇头,道:“这不是撒不撒谎的问题!就算撒谎,也得让他承认!这是必须的!”

林尚武明白徐清风的言下之意了。

就算铁锅的血里,不是杜伦强投的毒,也得让他承认是他投的毒。

整桩事件,只能到杜伦强为止。

见林尚武会意,徐清风友善地拍了拍林尚武的肩膀,又指了指地窖里的三口水缸,说道:“这笔银元,只有我们两人知道。三口水缸,一口归你,令两口归我。等砍了杜伦强的脑袋,你先辞职,带着银元离开。出了本省,就再没人知道火漆这件事了。而我则会另觅良机挂掉官印,也去外省享受余下的人生。”

林尚武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大声呼喊道:“谢徐县长大恩!”

林尚武是逼供的专家,他明白一个道理,囚犯进了大牢后,最难熬的时候,并非是上重刑,而是等候提审的那段时间。囚犯不知道审讯者究竟掌握什么底牌,也不知道审讯者会以何种方式来进行提问,说多了会增加自己的刑期,说少了又会被当作负隅顽抗。

所以第二天,林尚武并没急着和徐清风一同去大牢提审杜伦强,而且也通知狱卒不要给杜伦强送饭,先饿其一顿再说,煞煞锐气。他则与平日一样,来到西陵县城的城楼上进行例行巡视。

刚来到城楼,他就见到县长徐清风竟然也来到了城门。林尚武凑过去后,才听到徐清风是在向几个安保队员询问,前天午时处斩王跛子的时候,是否见着杜伦强曾经来到过城楼下的空地,是否曾经靠近过那口装盛人血的铁锅?

回答问题的,是一个叫牛根的安保队员,这牛根平日老实巴交,很听话,做事也很卖力,据说还是个孝子,但就是脑筋有时转不过来,有点傻乎乎的。不过,做事还

算稳当,只要林尚武一声令下,牛根总能拼尽全力把事做好。

话说,前天处斩王跛子的时候,在城楼下扶着铁锅接人血的,正是这个老实孩子牛根。

听到县长询问,牛根赶紧忙不迭地答道:“杜队长啊?他来过的,来过的。在行刑之前,他一个人来的,还和我说过几句话。说完后,他就走了。”

“他当时说什么?”

牛根挠挠头,想了一下,然后答道:“他当时问我,在城楼下接人血,害不害怕?然后我回答,不害怕。人都死了,人血还有什么可怕的?”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当时杜队长看上去,好像有点不太高兴,就像别人欠了他几块现大洋一样。”

徐清风来了兴趣,追问道:“你认为,杜队长为什么会不高兴?”

牛根又挠了挠头,答道:“我猜呀,他一定是在想,为什么当时在城楼上监斩的人不是他呢?他这两年来一直抓不住王跛子,而林队长却做到了他做不到的事儿,从他手里活生生夺走了安保队长的职位,他心里肯定不舒服呗。”

“有道理!很有道理!”徐清风赞赏地拍了拍牛根的肩膀,然后走到林尚武身边,说道:“如此看来,杜伦强果然来过铁锅旁,有机会下毒。而且投毒成功,他也可以得到两重好处。”

“两重好处?”林尚武有些没听明白。

“一方面,可以逼迫他舅舅西门雅离开西陵县城,然后在路上杀死舅舅,夺取城南的雅苑私塾。另一方面,哼哼,他又向省城来的王怀虚探长暗示,被杀的王跛子并非大奸大恶之徒,让他来闹事,给你这位现任安保队长难堪。”

林尚武讪笑道:“可惜他偏偏遇到了明察秋毫的徐县长,阴谋诡计全都被您识破了。”说完之后,林尚武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然后对徐清风说道,“刚才牛根也说了,杜伦强是在行刑之前靠近铁锅的,说完几句话后就走了。也就是说,他是在行刑之前把毒药投进了铁锅之中。那么,铁锅接了血之后,整锅血都是带有剧毒的。当初的两个嫌疑人,除了西门雅之外,还有一个城东棺材铺的老板王若良。王若良把蘸血的馒头带到省城去,送给桐木铺老板韩文昊的老婆吃。而那个馒头肯定也是带毒的——也就是说,韩文昊的老婆肯定也会被毒死!只不过,不知道现在王若良是否已经把馒头送到了韩文昊手中。”

“哼哼,那我们可就管不了这么多了。”徐清风冷冷应道。

只要把杜伦强办成铁案,就算解决了十九条人命的大事。韩文昊是省城的桐木店老板,他老婆死了,只不过是个省城人死了,关西陵县什么事?

林尚武也不深究了,昨天深夜,人家徐县长已经赏给自己一大水缸银元,他又何必再多事了呢?

就在林尚武静默之际,忽然从城门那边传来了嘈杂之声。

循声望去,只见两名力夫抬着一顶简易轿子,正准备通过城门外出,而安保队员却拦住了轿子,不准其外出。

发生什么事了?安保队员为什么拦住了轿子?

林尚武和徐清风都不约而同向城门走了过去。

坐在轿子里的,正是那位前凸后翘身材饱满的洋小姐茱莉叶。此刻她正怒气冲冲地朝着安保队员大吼道:“你们凭什么不准我到城外去?我就要走!我偏要走!”

一名安保队员不卑不亢地应道:“昨天雅苑私塾的西门先生遇害,你是在场目击证人,在本案没有定案之前,你是不能离开本城的!”

“岂有此理!”茱莉叶气得横眉竖目,却无计可施。她抬眼望去,却正好见着徐清风和林尚武走了过来,便立刻高声叫道,“徐县长,林队长,你们快来为我做主呀!昨天西门先生遇难的时候,我确实是在场目击了案发经过,可是杀人凶手蒙着面,就算你们抓住了凶手请我指认,我也指认不出来呀!”

林尚武先笑了笑,然后客气地说道:“话虽如此,但按照民国典律,您确实不能离开本城。就请茱莉叶小姐多在西陵县城里盘桓几天,又有何妨呢?”

“哼,民国典律,只对你们中国人有效!而我是外国人,你们不能扣留我的!我现在要去省城,有急事要办!如果你们误了我的事,我会向公使馆投诉的!到时候公使馆给省城的民国革命政府发抗议公函,你们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也别说,茱莉叶所说的话,确实有一定的道理。

省城的民国革命政府本来就是个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政权,对内强硬,对外却软弱得要命。若是收到了外国公使馆发来的抗议函,或许真会不分青红皂白,不理谁对谁错,首先拿西陵县城的县公所来开刀示问。

所以,徐清风沉吟片刻后,挥了挥手,对茱莉叶说:“你走吧!”

待茱莉叶出了城后,徐清风才转过身来,低声对林尚武说:“反正茱莉叶见到的只是三个蒙面人,没办法指认。再说,我们本来就要把杜伦强办成铁案,就算没有茱莉叶这个目击证人,也得把他办成铁案。”

“明白!”林尚武毕恭毕敬地颌首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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