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的关系彻底破裂是因为父亲的病。

母亲从前就不是很开朗的人,只是从早到晚在店里的厨房扭动着稍胖的身子,默默地做着熟食塞到塑料盒里。不经常笑,总是像在暗处读着很小的字一样的眼神,说话时嘴里像嚼着什么东西似的让人听不清。从小,这样的母亲就让我很生气,很是羡慕同学家里开朗、苗条的母亲。可是母亲毕竟还是母亲,也说不上有多厌恶,就算再怎么羡慕别人,也不会想到要是能换一下就好了之类的,只是单纯地对自己的母亲怀有不满。不满她的不开朗;不满她那短粗的身材;不满过生日时不给我买蛋糕。将这些不满变成厌恶并不能怪我,而是要怪母亲的变化。她要是没有变化,我也不会由单纯的不满升级为厌恶。

父亲的病是胰腺癌。

据说病因至今不明——早期很难发现,扩散速度也很快,所以被称为“癌中王者”。父亲将他那些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知识讲给我听。

——所以说啊,我身体里住着王哦——

像这样苦中作乐的父亲实在是太可怜,太可怜了,我和姐姐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总是紧握着手。虽然父亲表面逞强,但是癌细胞扩散的效果明显。皮肤干燥,头发脱落,手指和脚趾间长出奇怪的黑斑。平日里盘腿或者赤裸着上身在榻榻米上小睡的父亲现在穿着浅色的睡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服气似的盯着白色的天花板,看起来无限哀伤,而目睹这一情景的我们更是无比难过。

所以我更加痛恨母亲。

我知道父亲和母亲结婚并不是因为爱情,是在父亲人院的时候。父亲的死期近在眼前,母亲却为之一变,简直像是换了个人般充满活力。她不去探望父亲,而是高高兴兴地掌管副食店,和顾客谈笑风生,对一些下流笑话也报以下流的回答。在店里看到这样的母亲,我的胸中总是会泛起一股黑色的东西。母亲将做好的副食递给客人看起来都像是对父亲的背叛。

确实,父亲有不好的一面。顽固倔强,刚愎自用,对母亲的态度很蛮横。喝了酒就大声地唱东京养乐多燕子队的应援歌,然后在榻榻米上让鼾声响彻房间。早餐要是没有香肠就会发怒。现在想起来,让做妻子很受不了的地方有很多,但是对于我和姐姐来说,他还是无可替代的父亲。

我憎恨母亲的变化。讨厌母亲。甚至觉得父亲的病就来自于母亲。就是因为母亲对父亲没有爱情,才会说不清道不明地对父亲的身体构成影响,最终导致癌症。

青春期开始后,又在这样的感情上浇了一把油。连之前无话不说的姐姐,我也不再什么都对她和盘托出。每天都一个人郁闷不已,发着无名怒火。

姐姐放学后也不和同学玩了,而是到店里帮忙。之前的羽毛球社团也放弃了,不分节假日地帮着忙。周三是店里的休息日,但那一天还要帮忙打扫厨房和进货。中学毕业,高中毕业,直到去了国立的大学,姐姐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姐姐长得并不差,却一直没有男朋友,只是翻看着朋友去海外旅行回来的照片簿,仿佛自己也在其中一般。

“你姐姐怎么样?”

结束下午的配送,我一回到事务所,正在桌上整理文件的友惠就满脸担心地问我。我简单地说是因为劳累过度和息肉之后,友惠有点高兴般的松了口气。

“太好了,其实我们还真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那什么,不是听说了小亮父亲的病嘛。”

我想了一会儿,明白了。我以前对社长和友惠讲过父亲得癌症去世的事。

“癌症是会遗传的吧?”

“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顿了一会儿,友惠又接着说:

“不会遗传吧。我家那位的爷爷也是因为癌症去世了,他爸爸倒还精神,也就是我的公公。”

“说话东北味的那位吗?”

据说生活在东北农村的社长父亲十分强硬,总是否定别人的意见,绝对不让对方把话说完。总觉得这和生前的父亲多少有点像,所以即使没见过面也印象很深。

“对对对,就是那个人。”

友惠笑起来,眼角露出小小的鱼尾纹。她脸上集结着在母亲脸上看不到的温柔的线条。

友惠突然收起那些小皱纹说:

“不过小亮,这时候一定要小心驾驶呀。过于疲劳也好什么也好,担心什么事的时候身体总是不容易好。”

姐姐上了年岁之后也会变成这样吧?我突然想到。虽然不像友惠这么漂亮,但有时她们俩在我的脑海里会重叠。至少绝对不会变成母亲那样。不会变成那么冷淡的人。

“大家已经都走了吗?”

事务所里只有友惠。

“是呀,这个。”

友惠将食指比成“コ”字的形状,放在璃前向后仰了一下。

“真好啊。”

“昨天小亮一个人吃了蛋糕,所以老山说了,‘社长你也要照顾老家伙们。’”

友惠学着老山独特的口音。老山是公司最老资格的驾驶员,还是社长高中时候的同学。从东北来到这里兴办运送公司的社长发广告招聘驾驶员时,第一个来面试的就是老山。

“我知道他们在哪儿,告诉你吗?”

“啊,不用了。已经晚了,而且我也没有钱。”

在白板上确认了明天的天气后,我到更衣室换上T恤和牛仔裤。

“带伞了吧?”

“带了。”

走出事务所时,发现门外长着绿色的草。门廊的瓷砖缝隙里,随着无形的微风轻轻摆动的草长得如稻草一般,只是小很多。

“我把杂草除了吧?”

“嗯?”

“这里。”

友惠离开桌子,穿着拖鞋走过来。低头看瓷砖的友惠脑后生着几根白发。

“是吊蚊帐草。”

“这种草还有名字?”

“什么东西都有名字哦。啊,好久不见这种草了。”

友惠微笑着,弯下身去拔下那棵草,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见她迅速摘去根和叶,只在手中留下长约十五厘米的茎,然后一端朝向我,示意着。

“咦?是三角形的。”

我吃了一惊,这种草的茎的断面是正三角形的。

“你小时候没玩过这个吗?”

“怎么玩?”

“果然,小亮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懂啊。你拿着那一边。——对,从一端开始慢慢撕开。”

我握住三角形的断面,向左右撕开。茎毫无抗拒地向左右分开。友惠在另一端做出同样的动作。她的角度和我正好差九十度,我这边裂开的两枝到了那边又裂成两枝,也就是说茎被整齐地分成了四枝——

“咦?”

不经意间我们二人各握住两个顶点,茎变成了一个四方形。

“好玩吧。变成了正方形。这很像吊蚊帐,所以叫吊蚊帐草。”

“哎……”

友惠什么都知道。实际上我连蚊帐都没有见到过,不过我不想暴露无知,于是选择了沉默。

“从三角形到正方形,不可思议吧。—但是这个如果脾性不和的话是做不到的哦。”

“那如果不是和我,而是和社长的话,一定会更整齐吧?”

“那个人手脚太笨了。”

友惠苦笑的眼中似乎能让人感觉到安定的幸福感,我有点羡慕。

“拔下来太可怜了,好不容易在瓷砖里顽强地生长下来。”

“那边也有哦。”

玄关瓷砖的一端还有好几株同样的草。

“啊,真的。再过一段时间就开花了啊。”

“这个还能开花吗?”

“花很普通,所以都注意不到。”

我问友惠开出的是什么样的花,她告诉我说是跟叶子和茎一样绿色的非常小的花。友惠比画给我看的花只有一厘米大小。

“……真是不起眼呢。”

“因为是风媒花,所以不用好看。”

“风媒花?”

“风媒,就是以风为媒介,靠风来运送花粉。风媒花外表不用太好看,因为没必要装饰自己来吸引虫子。风不会因为颜色漂亮醒目就吹过去吧?”

“啊,原来如此。”

我突然想起了在病房里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姐姐。

友惠还告诉我,靠虫子来搬运花粉的叫虫媒花。我总觉得比起虫媒花,自己更喜欢风媒花。风吹过,斜着落下的水滴轻轻摇动吊蚊帐草的叶子。友惠注意到落在拖鞋上的雨滴,轻轻侧了一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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