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件货就让老山替你送吧。”

“可以吗?”

“你去看姐姐吧。”

社长重新分配,给我争取了时间,于是第二天的下午一点过后,我开着卡车奔赴医院。

雨仍在下。内科病房的楼下潮乎乎的,到处都是看病的人留下的鞋印,清洁员正在用抹布擦拭。远处传来拍手般的拖鞋声,大概是小孩子吧。走楼梯上了二楼,不经意间母亲的声音传人耳中。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慢慢向病房里探去。

“那我就回去了。”

“不好意思啊,店里那么忙。”

“这是钥匙。你的屋子可真是煞风景。”

“就是吃饭和睡觉的地方。”

似乎母亲从姐姐家里取来了住院必要的东西。

“出院的时候再联系。”

母亲的脚步声向我接近,我急忙回转身,快步进入一个挂着“谈话室”牌子的地方。坐在长椅子上喝着袋泡咖啡的老人吃惊地用深陷的眼睛看着我。墙角摆着一台自动售货机,我站在前面,手伸进裤兜儿做出选择东西的样子。背后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到了谈话室附近的时候,停了一会儿,不过两秒钟之后又以和之前一样的节奏离开了。

刚才母亲注意到我了吧?可是她没有和我搭话就走了。

喉中一股苦涩涌上来,我走出谈话室。

“咦?”

“呦。”

穿着朴素长袖衬衫的姐姐明明才见过没多久,却觉得她瘦了好多:

“亮,刚才——”

她大概是想问刚才在走廊里看没看见母亲,不过话说到一半她就停住了。我不想听到关于妈妈的话题,扑通一声坐在床边的折叠椅上,在姐姐继续开口之前问道:

“结果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身体。”

昨天的电话里她只说在工作中晕倒被送往医院,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她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啊……就是疲劳过度。本来就有点贫血。”

“就这些?”

有一瞬姐姐移开了目光,然后又看向我说:

“一直就不太对劲,吃饭的时候吞咽很困难。大夫给我做了B超,说是发现了息肉。”

“在哪儿?”

“这附近。”

姐姐指向瘦弱的胸部下面一点的位置。

“那是哪儿?”

“食道。连接嘴和胃,像通道一样的。”

不知该说她过分恭敬还是什么,说着说着就说到基本常识是姐姐的毛病。这大概也是一种职业病。

“这间病房像教室似的。”

“嗯。住院了也没离开教室。”

姐姐是小学老师,今年第一次带班。说起来是从今年春天开始的,过度疲劳是因为这个吗?

“大概要在医院住多久?”

“现在还不知道。明天是精密检查。对不起,亮,不能一起吃饭了。”

对了,今天是姐姐的生日,特意买的礼物——书套——还放在家里。

“姐姐才是,过生日还要在医院躺着,够郁闷的。”

“我无所谓啦。”

这是姐姐的口头禅。我无所谓啦,我怎样都行啦。就像这样,姐姐总是把最后剩下的蛋糕让给我,忍着不看想看的电视节目把电视让给我,一起去看电影只有一个座位的话,一定会让我坐,一直都是这样。回想起来父亲去世的时候也是,姐姐为了我而忍住悲伤。在火葬场入殓的时候,亲戚们都先去了等候室,我趴在大厅的地上哭着不走。这时姐姐一直握着我的手。什么都没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到产生疼痛。像这样被姐姐握着手,我才能觉得自己身上的悲伤有一半随着父亲被火化了。如果那时姐姐也和我一样放声大哭的话,自己的悲伤一定会加倍放大,大到自己无法消解的程度。一直以来,如果和姐姐一起笑,欢乐就会加倍;和姐姐一起哭,悲伤也会加倍。中学三年级的姐姐很清楚这一点。

“亮,你吃饭了吗?”

“还没。”

姐姐没有化妆的脸上浮起一丝严肃。

“从事体力劳动还不吃饭。”

“一直在干活,没有时间吃。”

“快把那边的煎蛋吃了。”

“病人就别管别人了——煎蛋?”

“店里的东西,妈妈带来的。”

母亲在荒凉的商业街经营着一家副食店。本来是夫妇共同照顾的,父亲去世后她一个人从进货到接待客人负责到底。不过给因内脏有问题而入院的女儿送副食店的快餐——她到底在想什么?我再次感受到母亲的愚蠢,不禁怒火中烧。普普通通的塑料盒里,胡乱地塞着煎鸡蛋,被使蛮劲盖上的盖子压得没有了形状。

姐姐用嘴示意我快吃了。

“我才不要,况且不就这么一个吗?”

“不用管我。”

“也不用管我。”

我不想吃母亲做的东西。从高中毕业离开家开始,我就决定再也不吃母亲做的饭菜。

姐姐轻声叹了口气,望向窗外。从窗帘的缝隙能看到外面无声降下的雨滴。虽然刚刚过了中午,天却乌黑一片。

“息肉什么的,不会错了吧?”

“虽然精密检查是明天,但是大夫都说了。”

“就是因为是在精密检查之前说的,所以才有可能错。”

“不要咬文嚼字。”

姐姐瞪了我一眼,然后仿佛自己也为此而吃了一惊一样,嘴唇紧闭数秒之后又缓缓展开,露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微笑。

“据说息肉现在基本上都能通过内视镜手术摘除,摘除后不会留下伤口。”

雨似乎下大了,窗外传来电视里风沙特效般的声音。

“亮也二十三了啊。”

“时间过得快吧。”

“我当年给你的储钱罐还留着吗?”

“当然了。”

——假的。

每次过生日就想起那个储钱罐,是因为它已经不在了。在姐姐将它给我的第二天,在朋友家戏耍了大家一顿之后,我把储钱罐放在箱子里走上黄昏的归途。路上,为了躲开前面冲来的一辆自行车,箱子撞上了自动售货机的一角,发出令人生厌的声音。——那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打开那个箱子。我不想知道自己弄坏了姐姐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害怕、伤心——就将箱子直接放进了柜子里。每当姐姐问起,我就撒谎说我藏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在继续存钱。最后打开那个箱子是我上了三年级之后。储钱罐碎成三大块,箱子的底部散落着陶器的粉屑。至今我还鲜明地记得当时我坐在柜子前,摆弄着碎片,一会儿复合一会儿分开,感觉鼻子里一阵酸。

“亮,下雨天开车一定要小心哦。”

“知道啦。我可是职业的。”

不知为何,姐姐眯着眼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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