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想起来,早就有了前兆。

比如河边的那件事。比如坏了的煎鸡蛋。

三个月之前——四月初的时候,我在将桥墩补修工程所需要的材料运到河边时,卸货意外地多花了很多时间,完成作业时天空已经泛起了橙色。那天还有两件货必须要送,我急忙跳进驾驶席,开始倒车。调整好方向将要离开的时候,我通过倒车镜发现刚才卡车轮胎经过的地方一个小女孩正在跑。她扑向一个像她妈妈的女人的怀里,害怕似的哭泣着。

我觉得全身的血都被抽走了。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车后有一个女孩,只差一点我就撞到了她。从从事配送工作开始,社长和友惠就反复提醒我一定要注意安全。

那是我成人以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这个词。从小学六年级父亲病故以来,从来没有过。长年没有接收到亲戚的讣告,朋友和同事中也没有谁故去。死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这之前想都没想过。不过这一次差点撞上一个女孩,让我鲜明地感受到了这个词。

死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另外一个前兆是友惠的煎鸡蛋。两周前的一个晴天,我在白天回到事务所。平常都是早上开着卡车出门,直到晚上才回去,但是那一天碰巧将手机忘在了事务所的储物柜里,完成附近的配送之后,顺路去取。

——给你打电话,结果在储物柜里响了——

——不好意思,忘在那里了——

我挠着头向社长道歉,正要离开事务所的时候,被友惠叫住了。

——小亮,吃饭了吗?——

——啊,正要去便利店——

——吃了再走吧?——

似乎友惠正要开始做她和社长的午饭。

——有鱼和味噌汤,没什么大菜——

谦让了一下之后,我隔着事务所的桌子和社长相对而坐,一边看着古旧电视里的节目,一边因社长的冷笑话而苦笑。听着厨房里餐具的叮当和电饭煲开关的声音,感觉——心情很不错。

但是这种心情在友惠将菜盘放在桌上时瞬间消失了。

——小亮还年轻,就想给你加个煎鸡蛋,结果失败了——

盘子里煎鸡蛋的蛋黄碎了。

——抱歉,不想吃的话就别吃了——

——啊,没关系的——

我虽然这样说,但是胃里还是感觉一阵沉重。

得病的时候,父亲希望大夫告知详细的病情。大夫明确地告诉父亲他的病情,还给他看了X光检查的片子。

——胰腺正中间里面的癌细胞正在扩散哦——

对着来探病的小学生儿子和中学生女儿,病房里的父亲半开玩笑式的解说着自己的病情,大概是想缓和孩子们那悲哀的心情吧?还是说父亲想要通过开玩笑来驱散附着在自身的不治之症?父亲极度讨厌在人前露怯,是个爱面子的人。

——是黑白照片哦,像个坏了的煎鸡蛋,乱成一片——

说着,父亲生着络腮胡子的脸一歪。那是在一片蝉鸣中,血红的双眼瞪着天花板死去之前的两个月。

那之后,我怎么也吃不下煎鸡蛋。

——不好意思,我已经吃饱了——

结果我只碰了碰友惠的煎鸡蛋。社长一把夺走盘子,转眼之间就吃光了。友惠微笑着,一瞬间担心地看着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姐,你听说过吊蚊帐草吗?”

第二天仍然下着雨。工作间隙我跑到医院探视,探视时间已经接近尾声。之后还有一件货物必须配送。

“知道啊。教材上有,裂开就会变成正方形那个吧?”

姐姐这么一说,我已经伸到工作服兜里的手不由得停住了。兜里是今早从事务所出来时偷偷摘下的吊蚊帐草的茎。我想要炫耀一下刚学会的知识,特意带来的。

“是啊,毕竟你是老师嘛。”

“带来了?”

我吃了一惊。她怎么知道的?姐姐已经坐起身,等着我拿出吊蚊帐草。没办法,我只好拿了出来。因为缺少水分,吊蚊帐草的茎已经开始枯萎。

“唉,已经蔫了。”

“试试看,变软了说不定反而好弄。”

被姐姐这么鼓励反倒没意思,可能是这种心情影响了手指的动作,和姐姐在撕开茎的时候,茎断了。

“我们性情不合啊。”

我顺嘴胡说着,将断掉的茎扔进垃圾箱。

“检查怎么样?”

“还没有结果。不是那种马上就会出结果的嘛。”

“为什么?很简单吧?只要调查有没有息肉就好了啊。”

“患者不是只有我一个。”

“啊,也是。”

夜间的医院很静,能听到别处有人推着手推车的声音。看向窗外,窗帘的缝隙里能看到细长的夜。斜着落下的雨在远处的电光广告牌的映照下发着白光。

姐姐一边看着雨,一边轻声哼着:

下雨啦,下雨了,

想要出去玩,却没有伞

红色的鞋带,松开了。

“……真是灰暗的歌。”

“是吗?”

姐姐以前就喜欢唱歌。直到父亲告知我们确诊的病情之前,每当一起去医院探视的路上,姐姐都在我身旁边走边唱。现在已经不太记得了,但都是童谣那类的、和中学生不相称的、古老的、歌词大同小异的歌。似听非听地听着,有时就会觉得心里一暖,有时会觉得寂寞凄凉,有时又会想起远方的群山和大海。

“歌词也很灰暗。”

“北原白秋,有名的诗人。”

“名字也很拽。”

“大概不是本名吧。”

姐姐一边笑着一边用一只手将头发拢至耳后,指间留下一根长发。姐姐盯着这根长发看了一会儿,马上将其卷到食指上扔进了床边的垃圾桶。刚才被我扔进去的吊蚊帐草旁已经卷着好多头发。

“学校的紫阳花快开了呢。”

姐姐又看向窗外。

“学校里还有紫阳花?”

“可漂亮呢。我还期待着出院了去看呢。”

窗户上映出的姐姐的面容一瞬间像人偶一样失去了表情。我觉得奇怪,看向姐姐,却还是一如平常的侧脸。大概是因为日光灯照射的缘故。

本准备送给她的书套一直放在工作裤的后兜里,等到注意到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卡车。

真正的梅雨来得比历年都晚。

姐姐住院的时间超出了预期,蜷在医院的时间终于超过了一个礼拜。身子的情况一直不乐观。

——半好不好地回去了反倒添麻烦,反正病床也有空余。——

姐姐这样说。还说精密检查的结果就是息肉,所以不须担心,做个手术就好了。

我又在白天抽了个工作的间隙去医院看她。从姐姐的病房里走出来一群孩子。男男女女一共六个。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应该是姐姐的学生来探望她。

姐姐正在病床上读信。

“呦。”

我向她打招呼,她没有抬头,仍在读着似乎是刚才来的那些孩子留下的信。我从旁看了一眼,铅笔写的杂乱的文字上面尽是一些客套话。

“姐姐很受欢迎嘛。”

又被无视了。人家特意来看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用她听不到的声音咂了一下舌,坐在折叠椅上。

突然视线转到床边。带着小轮子的桌子上摆着姐姐的小镜子和文库本,旁边摆着一幅彩色铅笔画的画。我以为是刚才的孩子们带来的,视线并未停留,但立刻又折了回来。小学生不可能画的这么好。是教美术的老师也来了吗?

终于,我意识到这是自己也见过的画。

“……为什么把这种东西放在这?”

不觉间加重了声音。

“不为什么,一时兴起,就让妈妈找来了。”

姐姐终于回了我一句话,可还是没有抬头。

那张画是十五年前画的。画上排列着三张脸,正中间是不知为何带着点紧张的圆脸的妈妈,她左右是爽朗地笑着的我和姐姐。——那天是店里的休假日。那时身体还很好的父亲本来要教我们钓鱼,可突然改了主意一个人跑去了赛马场。于是很罕见地,妈妈带着我们去了两站地远的百货商店买东西。在一楼的电梯下有一个举办活动的空间,那里聚集了一堆人。好奇地看去,原来是一位留着小胡子的画家正在以一千元一张的价格给顾客们画画。姐姐吵着要画,于是买完东西后,我们和妈妈三个人排起了队。

看见妈妈身旁笑嘻嘻的自己,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那时我还喜欢妈妈。虽然有不满,但还是喜欢。因为我还不知道妈妈竟然是那种人。

“今天听妈妈说了。”

姐姐出其不意地看向我。

“你之前藏起来了?”

姐姐平静中带着怒气。

我和母亲关系不好,姐姐当然知道。之前不知道有多少次她问我理由。父亲去世之后姐姐一直想知道原因。可是我没有告诉她,我总是顽固地不告诉她。

“也算不上藏起来。”

“妈妈说你像小偷似的进了谈话室,很受打击。关系不好没有办法,但是藏起来就太过分了吧。听说这事,我都替妈妈伤心。”

一口气说了这些之后,姐姐的视线回到手中的信上,双唇紧闭,仿佛再不想和我说话了一般冷淡。可是叹了一口气之后,她还是抬起了头一咽喉向下凹下去一点是她较起真来时的习惯。

“你准备继续到什么时候?”

“什么?”

“妈妈的事,别明知故问。”

我只能沉默着转移视线。

“亮,告诉我原因吧!问妈妈,她也总是说不知道怎么回事。”

说不出。不可能说。我故意咂着嘴扭过头。雨还是没有停的迹象,交杂着风在窗外不停落下。

“……我回去工作了。”

我没看姐姐,站起身。姐姐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停地追看着弟弟的侧脸。

在我走出病房之前,她说:

“亮总是向我撒娇。”

“向姐姐你?”

我没明白。

“妈妈的事。虽然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但就是因为有我在,你才能这样一直对妈妈不好。”

“你说什么呢……”

“如果是独生子的话,亮一定和父母关系很好。你就是在撒娇,虽然父亲去世了,但还有我在。”

姐姐叹了一口气。那听起来既像是叹息,又像是一口气说了太多累了的喘息。

“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如果姐姐不在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说完姐姐就只是看着自己交叉在被上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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