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彩排进行得非常顺利,一切都没出什么岔子。

老兄,你这星期去过教堂很多次,可能需要支付租金了。雅各布神父六十多岁了,他是个脚踏实地的实用主义者,这辈子就没有嘲笑过任何东西。他是一个相当不错的神父,但你永远不可能成为神父的,记得把这条添加到清单中。你不开车,成不了神父,不穿牛仔裤,不信仰宗教;你喜欢吃甜品,你喜欢吃三明治。你每次来到这个教堂时亨利都会在身体里还魂,他是个失败的恐怖小说家,总爱玩弄一些故弄玄虚的把戏,让你心情抑郁,也有可能是这里拐个弯就是墓地的缘故。恐怖小说家亨利,你愿意写一段吗?

“我愿意。”伊娃说,众人都开心地笑了,而有些人,比如伊娃的母亲,却忍不住哭了。她每次参加婚礼都会哭。

“现在,我宣布你们结为夫妻。”雅各布神父微笑着看着瑞克说,“现在你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

瑞克亲吻他的新娘,众人开始鼓掌。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甚至杰瑞挽着女儿走过甬道的那一幕也无可挑剔,有序的步伐、得体的笑容,挽着女儿手臂的力道也刚好。新郎和新娘长吻,人们欢笑起来,幸福的情侣微笑着转向人群。

少顷,这对新人走过甬道,人们纷纷将彩纸屑抛向空中。迎宾员还等候在门口,忽然间前门砰地被打开,重重地撞向墙壁,木屑四溅,一队从墓地里爬出来的僵尸涌入了教堂。

“我喜欢精彩的婚礼。”第一个僵尸说。

“真有脑子。”第二个说。

“说得好,”第一个回答,“真有脑子。”

然后另一个说,另一个又接着说,好像这个词真有感染力似的,所有的僵尸都开始如是说了起来。接着僵尸开始扑向人群,嘴上说着“活人啊”,下一秒,伊娃和瑞克就开始他们的亡命狂奔了……

谢谢你,亨利,这就足够了,不要放弃你的日常工作!

你认为这并不是人们在星期六翘首以盼的,可你无法抑制住厄运当头的感觉,因为这一年来你心情一直很糟,不是吗?桑德拉和伊娃非常乐观,她们似乎比你自己更有信心。在教堂桑德拉不断地握着你的手,告诉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似乎非常快乐,受到她的感染你也很快乐。在教堂里,桑德拉握着你的手,伊娃挽着你的胳膊,你看着她们微笑,看着他们哈哈大笑,这足以让你觉得完满了。这就是生活,是的,什么都会变的,但就在这一刻,你的家人非常幸福,这才是最重要的。你这星期意乱神迷地偷偷溜出去好似一段插曲,也是件好事。如果你觉得阿尔茨海默病是一个高压锅,那么溜出去就像放掉一些蒸汽,这样它就不会在短时间内爆炸了。

彩排进行得很顺利,他们不断地下达指令:“杰瑞,站在这里。”“爸爸,走到那里。”“杰瑞,像这样挽着伊娃。”要是没有这些指令,恐怕你什么也不会做。至于致辞——你不会致辞,当然不会的,因为“高压锅杰瑞”需要加以控制,虽然有点儿难过,但你可以理解。很可悲,但是事情就是这样。

对了,顺便说一句,你猜星期一会发生什么?非常正确,窗户上将会安装警报器。这是个严肃的话题:很快你就会成为自己家里的囚犯。

好消息:安装警报器意味着桑德拉不会马上把你送进疗养院。

坏消息:你的世界正不断崩塌缩小。你并不需要警报器,因为你现在根本就不想到外面去。你只想蜷缩在沙发上,喝上一杯酒。你以前认为好作家和伟大的作家之间的区别是……妈的,你已经说过了。

他们驱车驶离路边。杰瑞摆弄着收音机,调到了一个新闻频道。汉斯在下一个路口向左转,驶往市中心。杰瑞把玩着水瓶上的标签,他的腿仍然在颤抖。

“这很难,你知道吗?这么想着我自己。”杰瑞说,“想想我自己是杀人凶手,这感觉很怪,不管我怎么努力想,无论从什么角度想,也都无法对号入座。”

“杰瑞,如果人们都渴望幸福的结局的话,在你的书里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结果都是最糟的。”

“对不起,老兄,但这就是症结所在。”

杰瑞点点头,他的朋友总结得再好不过了。只是……“你说得不对。我知道你说得在理,也符合逻辑,只是我觉得我可以太容易想起某些事,有些却不能。比如为什么我不记得今早发生的事呢?”

“医生说你从内心里抗拒着发生在桑德拉身上的事,让你接受实在太难为你了。按理说,你现在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我不是那种人,汉斯。我向来不是那种人。我不应该擦拭刀柄,但如果我放任不管,警察就会发现真正凶手的指纹。”

“这听起来像是你想逃脱处罚,逍遥法外。”汉斯说。

这句话惹恼了他:“不是那样的,我只知道事情的经过,这就是我为什么把刀拿到商场的原因。”

“什么?”

“我没有打算把它扔在那里,我只是去商场买些吃的和电话卡。我打算过会儿再扔掉。”

“你应该打电话报警。”

“不。”杰瑞说,“我打电话给你,因为你可以帮我,因为你一直在我身边,因为你是唯一相信我的人。我出来接你时,发现我把装刀和毛巾的塑料袋落在厕所里了。”

“天哪,杰瑞,你是在拿我开涮吗?或者你只是拿你自己开涮?你打电话叫我来,只是因为你觉得我可以帮你逃脱法网,就像上一次那样吗?只是这一次我不会再帮你了。”

杰瑞摇了摇头:“这不是真的,有人希望我觉得我自己是‘黑袋狂魔’。”

“什么?”

“‘黑袋狂魔’,我小说里的。”

汉斯摇摇头:“我知道谁是‘黑袋狂魔’,杰瑞,你不是的。”

“我没有说我是,我是说有人希望我觉得我自己是。”

“今天早上被人杀死的那个女孩是按‘黑袋狂魔’的手法做的吗?”

杰瑞回想着那个躺在客厅地板上的女人,她身上的瘀伤和血迹,那双圆瞪着的盯着他的眼睛。他努力想着“黑袋狂魔”。他不记得他是谁或者他的杀人动机,但他能记得他的杀人手法。“黑袋狂魔”行凶之后会在尸体的头上套上一个塑料垃圾袋,把他们弄得不像个人。“她被刺中胸部,而我身上甚至有一个黑色垃圾袋。”

“天啊,杰瑞……”

他的心脏像被锤子猛击一样:“但不是我干的,如果是我干的,我肯定会知道的。”

“因为你相信你自己。”

“你一定要帮我。”

“我怎么帮你,杰瑞?去偷一枚警察徽章,然后到犯罪现场去提问题吗?还是跟踪线索,变换规则,从我屁股口袋里拿出一个移动DNA检测试剂盒?”

“不是的。嗯,是的,我不知道,不完全是。但是,我们可以想办法。”他们又陷入沉默。午餐时间差不多结束了,人们该回去工作了,街上的车流变得稀疏起来。他看到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因为不小心把冰激凌掉在人行道上哭了起来,他的妈妈想安慰他,但徒劳无功。在他们身后,一辆公共汽车闯了红灯,差一点儿蹭到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杰瑞在脑海中拨回指针,他回到了早上,回到在那个女人的沙发上的那一刻,他停了下来。他只知道,那之前的时间是断层的。他们快到警察局了,他的心跳加快,他们离那儿还有两个街区远时他又开始出汗了。

“我们能停下来吗?”

“我们快到了。”汉斯说。

“拜托,几分钟就行。请听我说完,我的朋友,听我说。”

汉斯打量了他一下,然后做了个手势,把车停靠在路边。“说吧。”他说,“但你只有一分钟。”

杰瑞说:“不是我干的,他们系统里有我的DNA样本。他们要是在贝琳达的房子里发现我的DNA,他们早就来找我了。但他们没有。”

“杰瑞,你是一个犯罪小说家。你知道怎么犯罪,怎么逃脱法网。”

他还记得在上次去警察局的路上梅厄就做过类似的暗示。“但事情不是那样的。”他说。

“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警察会把事情弄清楚的。”

“不,他们不会的,他们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杰瑞说。他能预见未来的事情,却无法记住以往的片段。他已不是以往的那个他了,不会把犯罪的文字写作变成真正的实施。“如果我去了那里告诉他们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他们花店老板的事,那就像给他们开了一张空白支票。”

“你在说什么?”

“他们会把几年间悬而未决的凶杀案全部硬安到我头上。可能会更离谱,他们会说我是五年前得的病,或十年前得的病。每一起凶杀案都会以我的名字为凶犯结案。”

汉斯摇摇头,恍若陷入了沉思:“这么做太蠢了。”

“是吗?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他们不会……”汉斯说,然后顿住不说了。

“什么?”

汉斯没有看他,而是凝视着前方。一辆卡车从轿车身旁驶过,近得差点儿碰到,车身微微摇摆。

“什么?”杰瑞重复道。

“没什么。”

“一定有什么事,告诉我。”

“没什么。”汉斯说。

“告诉我。”

汉斯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听起来就像他在割断导火索,盼望着炸弹不会爆炸。“让我考虑一下。”他说。

“告诉我!”

“妈的,杰瑞,我说了让我先想想。”

他思忖着。他们停在路边,离警察局有两个街区远,杰瑞凝望着窗外,他的手心在冒汗。汉斯陷入了沉思,他歪着头,双手捂着脸,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所以说话时有些含混不清:“上星期也有人被杀害。”他揪着下眼皮,拉扯脸上的皮肤,然后手指滑向下巴。“案子仍旧悬而未决,一个名叫劳拉·亨特的女人死了。”

“我想我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了。”

“你可以记起来?但不是今天早晨,对不对?我明白你说太容易想起某些事的意思。”

“恰恰相反。”

“劳拉·亨特二十五岁,对她的描述与贝琳达·穆雷相同。伊娃告诉我,你上星期也出去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当天,劳拉·亨特就被人杀害了。”

杰瑞起初不知道该说什么,但随后断定他所知道的绝对是真相。“我没有杀她。”他说。

“杰瑞……”

“他们是在市图书馆发现我的。”他说,“要是当时我身上有血迹的话,我早被逮捕了。然而,警察只是打电话给伊娃,叫她带我回到疗养院。我没有伤害任何人,我向你保证。如果你带我去警察局,我会成为苦命的替罪羔羊。”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应该是我的朋友,你应该相信我。”

“你的胳膊怎么了?”汉斯问。

“什么?”

“你一直在抓你的胳膊。”

杰瑞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抓胳膊的一侧。如果他能在自己的手臂上抓一英寸深而浑然不觉,那他还有什么不能做的?“没什么。”

“警察肯定会查验那把刀的,他们会认为有人计划在商场伤人,然后又改变了主意。”汉斯说,“他们会在刀上发现血迹。”

“我冲洗得很干净。”

“他们总能在那些东西上面发现血渍的。”汉斯说,“他们总有办法找到蛛丝马迹,甚至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塑料袋呢,杰瑞?你在塑料袋上留下指纹了吗?”

“什么塑料袋?”

“你用来装刀和毛巾的塑料袋。”

杰瑞的手开始颤抖,他透过侧窗向外凝望:“应该有吧。”

汉斯说:“反正他们会来找你,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你拖的时间越长,事情就越糟糕,他们终究会找到你的。”

“那你就帮帮我,不要让他们把过去二十多年的杀人悬案都安到我头上。”

“对不起,杰瑞,我们必须去警局。”

“你认为我有罪?”

汉斯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对不起。”

“如果你认为我有罪,那你就亏欠我了,因为你杀死了桑德拉。”

汉斯没吭声,他冷冷地、凶狠地瞪了杰瑞一眼。

“你杀了桑德拉。”杰瑞重复道,“如果我有罪,那么你也难脱干系。”

“不要胡说,杰瑞。”

“花店老板被杀的那天晚上,如果是我杀了她,那么你应该去报警。但是你没有,正因为你没有,我才会动手杀了桑德拉。如果你把我交给警察,桑德拉应该还会好好活着的。但是你没有。她已经死了,而你是帮凶。”

“杰瑞

——”

杰瑞说:“你不能什么好处都占了,我认为我没有杀人,但如果是我干的,那么你手上也沾着桑德拉的血,因为你没有采取正确的行动,你必须背负这种罪孽。你想要无愧于心,唯一的方法是证明我的清白。”

“难道我每一天都该战战兢兢,生怕我最好的朋友是因为我的决定才导致他妻子的死亡?”他猛地一拳砸向方向盘,“你这个愚蠢的白痴!”

没有发出任何警告,杰瑞扭身面对汉斯,挥起左臂,使出最大力气用拳砸向他朋友的嘴部,但封闭车厢的角度和几何形状影响了他可以发挥的力道,这一拳打得不够狠,汉斯的头摆到一边。还没等他第二次出手,汉斯已经挥起手臂,一拳击中了他的喉咙,不够狠,但足以让他难受半天才喘过气来。杰瑞咳嗽起来。

“你究竟在搞什么,杰瑞?”他问。

他喘着气说:“这是……你的错。是,你的,错。”

“闭嘴。”汉斯说。

“如果你——”

这次换汉斯伸手对他的手臂猛击一拳:“我说闭嘴,我真希望那天晚上我把你扭送到了警察局。”

杰瑞也希望如此。桑德拉、汉斯、伊娃,他们都在有意保护着他。他们是他的监护人,而现在人们死了,都是因为他。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

但这些不可能是真的。

杰瑞说:“帮帮我,我永远不会伤害任何人。”

汉斯说:“你必须知道这并不是你的错,都不是,都是这该死的病。你不再是我们以前认识的那个杰瑞了。你是个好人,你不是杀人凶手,不是黑袋狂魔,甚至你也不是你自认为的恶徒。我想你是害怕了,所以不愿意去自首。我理解你所说的一切,有关那张空白支票的意思,但是——”

忽然,杰瑞从死去的女人身上拿的手机响了。他从口袋里掏了出来,盯着它看。

“是谁?”汉斯问。

“我不知道,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现在这个号码。”杰瑞说。

“手机是你从哪里弄的?”汉斯说。

“从那个死去的女人身上拿的,但电话卡是新的,我是从商场里买的。我要不要接?”

“把它给我。”

杰瑞递给他手机,汉斯接听电话,说你好,接着只是在听。杰瑞可以听到电话另一端的人在不断说话,但听不清,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十五秒钟之后,汉斯一语不发地挂断电话,把手机递还给杰瑞。

“是谁?”杰瑞问。

“名字并不重要,老兄,也可能不是他的真名。他说他是商场失物招领处的,他们发现了一个塑料袋,他肯定是你的。”

“那么他为什么不报警?”

“他就是警察,你这个白痴。”汉斯深呼吸了一口气,“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说。不是失物招领处,而是警方想让你回去。”

“怎么会呢?他们怎么有我的电话号码?”

“我不知道。等等,你说你走进厕所,把电话卡装进手机,对吧?”

“对。”

“因为你刚刚买了一个新的电话卡?”汉斯说。

“对。”

“电话卡的电话号码常写在包装袋的两边,包装袋在哪儿,杰瑞?你是拿着还是把它落在那里了?”

杰瑞拍了他的口袋,然后又在购物袋里找了一通:“我一定是把它落在厕所里了。”

汉斯说:“这就是了。他们已经收紧了绞索,杰瑞,但还有另一种选择,我可以给你指条明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什么明路?”

“取出电话卡,关掉手机。”

杰瑞按他说的做了,然后他擦了擦手机,把它扔到窗外。

“你没必要这样做。”

“好了,做完了。接下来怎么办?”杰瑞问。

“现在,他们会调看商场监控录像,寻找带着塑料袋进入厕所、离开时忘在那里的人。他们将会看到你走出商场,爬上我的车。庆幸的是,这里是商场而不是银行,你爬进车里的录像可能不够清晰,显得你像只大脚怪兽。通过指纹分析他们会知道你的名字,只是他们不会知道你在哪里,但是等他们搞清楚之后,会派武装警察分队搜捕我们。”

“这一切就是因为我落下的那把刀?”

“不,杰瑞。”他说着,调大了收音机的音量,“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你自以为没有杀害的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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