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又溜出去了,所以桑德拉打算今晚让你留在家里,不去参加什么单身派对了。不过最终她还是决定让你去,或许这是为数不多可以让你离开家的合理原因了。你去参加派对了,有人跟你说话你就搭搭腔,也没有过分引人注意。不过一旦长辈不在场了,派对就变得更加热闹。瑞克和他的朋友们都喝高了,派对几乎变成了脱衣舞俱乐部。不过对你来说,这只是一顿晚饭而已,你没有饮酒,只是喝了点水,吃了些鸡肉和沙拉。你坐在那里假装没有注意到那些窃窃私语、评头论足,或冲你这边那些微妙的点头。你是阿尔茨海默病病人,对他们而言,这只会让你成为笑柄。他们不会喜欢你的,你以前也以为自己绝不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有什么能比你朋友的岳父在四十九岁丧失心智,跑到疯人县的疯人公园里游荡更滑稽可笑呢?你到家时已经十点了,你保证过要一直保持清醒,直到伊娃举行完婚礼。

所以,你想知道一些关于游荡的事,对不对?你还记得那些小贴士吗?嗯,比如以下几点:如果你溜出去了,就带着钱包,这样可以证明身份。很好,还有更好的,那就是你还知道支付出租车费,上了公共汽车还知道买车票。钱是好东西,所以一定要带在身上。手机也是好东西,要带着手机。瓶装水也是好东西,口渴时大有用处,谁知道你会走多远呢?

今天你悄悄翻出窗外,没有触发房屋里的警报器,不过你对此毫无记忆。你不知道你是打算一个人出去散散步呢,还是去买花,或者只是看看一个人离开家、身上只带着够买一份汉堡的钱能干什么。你不知道哪个时段的杰瑞会做出上述的哪种决定,或者哪个时段的杰瑞会出现在贝琳达的花店中。花店在市区,正位于曼彻斯特和科伦坡两站之间。你是怎么到达那里的?就算是个真正的魔术师也很难揭穿这个把戏,杰瑞,而“阿尔茨船长”则是戏法大师,他会直接抹去杰瑞的记忆!

贝琳达问你好不好,你说你很好。你真的很好,未来的杰瑞,你正担负着一项使命,这是绝对的机密,哪怕你连日程安排都忘了也不可以泄露出去。她知道你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似乎每个人都知道),她请你到办公室里坐下,给你倒了杯茶,然后给桑德拉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她会开车送你回家。此时,“阿尔茨船长”松开了缆绳,让你纵情地想象,你忽然懂得了何为世故人情,面对眼下这个情形有些尴尬不安。贝琳达一直冲着你微笑,告诉你不要担心,又说她奶奶就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她早已习惯了。这让你有些心烦意乱,她这么说让你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很多。

路上的时候,她开车拐回家顺便给伊娃拿些东西。她本来就打算晚些时候带过去,这也是她很高兴送你回家的原因。她问,你在车上等她可不可以,你说没问题,但随后“阿尔茨船长”收紧缆绳,几分钟后贝琳达发现你坐在后门口跟她的猫说话。

你到家了,桑德拉都快担心死了。贝琳达给她打电话时,她正准备报警。最终结果是所有的窗户都会安装警报器。如果还是不行的话,也许下一步就要在你的背部缝入一个GPS芯片,你够不到它的。

好消息:婚礼就要到了。你们每天都排练几个小时。记住,练习、练习、再练习。

坏消息:桑德拉之前说过:“我等不到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了。”

你问她是什么意思,她叹了口气,说:“你觉得呢,杰瑞?”然后就飞快地跑进卧室。

说实话呢,你觉得她不只是指婚礼的事。她可能在什么地方藏着本小册子,上面记载着把家人送回家的方法,这个“家”是指天空之上的那个神圣的家。

杰瑞的手机铃声仍在响,回荡在厕所里。他盯着几分钟前待过的那个隔间,仿佛看的时间越长、注意力越集中,装毛巾和刀的塑料袋就会重新出现。他走进走廊,接起电话。

“你在哪里?”汉斯问。

“厕所。”

“我告诉你在外面等着。”

“我这就过去。”

他挂断了电话。把手机装进口袋时,手机差一点儿掉到地上,他的手抖得厉害。他按原路返回,来到了商场外面。汉斯不在,至少现在不在。十秒后,他出现了,坐在一辆深蓝色的运动型多用途车里。他慢慢把车停下,探过身来,打开车门,杰瑞爬上了汽车。他把超市购物袋放在两脚之间的座位底下,又把汗津津的手在外套上蹭了蹭。

“天啊,杰瑞,你看起来真的很糟糕。”

“开车。”杰瑞对他说。

不必再跟汉斯说第二遍了,他们顺利地在停车场里超过其他车,驶出停车场。

“你心中有目的地了吗?回疗养院?”汉斯问。

杰瑞看着他的朋友,心里考虑着目的地。眼前的汉斯比记忆中的胖了许多。他体型壮硕,除了肌肉,身上还堆积了好几公斤的赘肉,这样的体格完全可以将一个沙袋撞飞。他脖子上又多出几处文身,从他的衣领下显露出来。眼前的汉斯和他在大学第一次见到的汉斯区别竟然这么大了。

“不是疗养院。”杰瑞说,“离开这里就好。”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汉斯说。

杰瑞靠在座椅上,双腿颤抖,膝盖忽上忽下。他们离开了停车场。“我不能……我不能完全肯定。”他说。这话很好地总结了他这几天的生活,他心想。“我是从疗养院里逃出来的。”

“你已经溜出来很多次了。”

“他们都告诉你了?”

“伊娃告诉我你进步很多。”汉斯说。

“不是进步,”杰瑞说,“恰恰是进步的反义词,是……有一个什么词来着?”

“倒退。”汉斯说,“你是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呢,还是你只是想让我漫无目的地开车瞎逛呢?”

“打开空调吧。”杰瑞说,他开始控制和整理自己的思绪,但无济于事。他的手心还在冒汗,“这里得有五十摄氏度了。”

“二十摄氏度。”汉斯说,并轻轻按动一个开关,通风口便吹出阵阵凉风,杰瑞把双手伸到通风口前面,“或者也许你把外套脱了会更舒服一点儿,杰瑞。”

杰瑞把手伸进购物袋里拿水。

“杰瑞?”

他拧开瓶盖,吞下一口,再吞下一口,喉咙一阵刺痛。

“杰瑞?”

他用手擦擦嘴,看着他的朋友,说:“我可能杀了一个人。”

汉斯上下打量着他:“什么?天啊,杰瑞,你在说什么?”

杰瑞关闭空调,他忽然感到一丝丝寒意:“我今天醒来,发现自己在一间之前从来没有去过的房子里,而且那里还有一个女人。”他的语速开始加快了,“她赤裸裸地躺在客厅的地板上,被人刺死了。”

“哦,感谢老天。”汉斯说,他微笑起来,好像是真的松了一口气,这反应与杰瑞所期待的完全相反。难道他以为他是在开玩笑?“相信我,会没事的。”

“我看见她那个样子……但不是我干的。有人想陷害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冷静一下。”汉斯说。他看了一眼镜子,然后驱车转了个弯,在一条安静的街道上把车停在路边的林荫处。他松开安全带,在座位上扭过身来,这样他就可以面对杰瑞了。“你没有杀任何人。你知道你以前是靠什么吃饭的,对吧?”

“我当然知道,但不是说这个。”

“你写犯罪小说。”汉斯说。

杰瑞摇摇头:“我知道。但就像我说的,这个……”

“书写得很精彩,”汉斯打断他,“人们总是说那些故事如何如何真实。所以,要是其他人都感觉如此真实了,杰瑞,你会怎么想呢?”

“有时不是这样的。”

“你一直在忏悔你在书里描写的罪行。这些都——”

“你没有听我说。”杰瑞无奈地说。

“我在听。”

“不,你没有。”他说着解开外套,露出血淋淋的衬衫来,“不是我干的。我是在那里,但不是我干的。”

汉斯没有说什么。他凝视着血迹,在方向盘上敲动着手指,过了一会儿,他透过后挡风玻璃向外凝望。杰瑞看着他凝神思考,他不记得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但他记得汉斯喜欢探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又喝了口水,然后把瓶子放回购物袋。汉斯看着他说:“你确定吗?”

“是的。”杰瑞说,“人们很快就会发现她的尸体,警察会认为是我干的。”

汉斯摇摇头:“听我说,相信我,这些都是你书中的情节——”

杰瑞摇了摇头:“你还是没有听。他们已经认定我杀人了,我不是在说桑德拉。”

“你知道桑德拉死了?”

“我知道她死了?是的。是我杀了她吗?不,不是我,我说的也不是她。昨天,我去了警察局。”杰瑞说,当然,他并不知道这个昨天可能是上个礼拜或者是上个月。“警察向我问起另一个女人了,她是花店老板,曾经为伊娃的婚礼准备鲜花。”

“妈的。”汉斯说。

“什么?”

“他们在问你贝琳达·穆雷。”汉斯说着,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情,两分钟前杰瑞就希望看到这副表情。

“你认识她?等等,等等,我也认识她?”

汉斯的神情看起来不仅是关切,还掺杂着担忧,他的手指敲击得更迅速了。他扭头回身,仿佛是在找暗中监视着他们的人。“你对她特别感兴趣……好吧,其实是你喜欢上她了。有一次,你从家里溜了出去,在她工作时去看望她。”

杰瑞摇了摇头:“你在扯淡。”他想找出汉斯为什么会扯淡骗他,结果他得出结论,他不会骗他的,“即使你没有扯淡,在她工作时去看望她也不等同于杀害她。”

“你说得对,这不一样。”汉斯说。他看着远处,手指停止了敲击。

“什么?”杰瑞问。

“没什么。”

“好吧,显然有些事情你没有告诉我。”

汉斯转过身,面对着他:“就像你说的,杰瑞,这是不一样的。”

杰瑞摇了摇头:“你就告诉我嘛。”

汉斯耸耸肩,然后叹了口气,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好吧,事情是这样的,杰瑞,你还去了她家。”

“你的意思是我去她家里看她了?”

“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你在她工作时去看她。她开车送你回家,但她又顺便拐到她家去了。所以,你知道她住在哪里。”

杰瑞不断地摇头,这不可能是真的。然而,发生了这么多看似不可能的事情,但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比如,在今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与一具女尸独处一室;再比如,在自己家的地板下发现一件带血的衬衫。

“他们没有找到凶手。”汉斯说。

“你觉得是我干的?”

“我可没说。”汉斯说。

“那你在说什么?”

汉斯透过挡风玻璃向外张望了一会儿,这是汉斯的标志性动作,杰瑞之前见过很多次,他几乎可以看到齿轮在他脑子里飞速转动。他的朋友回头看着他。

“她被杀害的那个晚上你打电话给我,那时你神志不清,我到街上去接你,你的衬衫上到处是血,就跟现在一样。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说你不知道。我开车送你回家,帮你从窗户跳进屋子。我陪着你坐在沙发上,你一直保持着沉默,接着你央求我不要报警,我问你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到了要报警的地步,你拒绝回答。我……出于某种原因,出于某种愚蠢的原因,没有打电话报警。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就算是你做的,我也没有报警。其实我应该报警的。”

过了好一会儿,杰瑞的脑子里一直都是一片空白,完全的空白。这是感官超负荷的反应,太多的信息拥挤碰撞在一起,他、亨利还有“阿尔茨船长”都陷入深深的黑暗,随后,一条简单至极的结论悄然而至,重新启动了他的意识:他是杰瑞·格雷,他是一个怪物。

“杰瑞?”

“都是亨利的错。”他说。

“你什么意思?”

“是亨利写的那些书把我逼疯了,我也成了他笔下的一个怪物。我真的干了那些事?我真的伤害了这些人吗?”

“我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杰瑞,我很抱歉,但我必须带你去自首。我们必须让他们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最重要的是,要确保你永远不会再伤害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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