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沃兰德斯带着如释重负的心情离开旧磨坊。霍尔比咄咄逼人却言之无物的谈话,让他听得心烦气燥,连老板丰满动人的千金忽然被西摩尔冷落后转向自己示好(他当然不知道这回事),也没能让他镇定下来。沃兰德斯很高兴能把霍尔比抛诸脑后,将心思再次集中于谜样的莎拉·波兹沃斯身上。帕斯卡尔尔显然认为她是某个组织布下的暗桩,目的是夺取霍尔比家族的遗产。果真如此的话,是哪一个组织?沃兰德斯怀疑帕斯卡尔尔真正掌握的资料比他透露的多,只有他自己本人所知甚少。

然而与帕斯卡尔尔比较起来,他还是占有不少优势,其中之一是他比较年轻,长得又像劳勃·瑞福。万一耍帅也动不了莎拉·波兹沃斯的芳心,他就转而对芙尔金汉老夫人大献殷勤。目标转向老夫人的话,恐怕又要听她回忆殖民时代数个小时,但他总是可以从老夫人身上问出她对波兹沃斯所知的一切。

他想得出神,一不留神,差点撞上一辆警车。

可恶!他在心里暗骂,一面想着警察拦下他的理由,原因绝不只是他在旧磨坊喝了三大杯的上等苦啤酒。

“沃兰德斯先生,是吗?”警察在打开的车窗旁弯腰问道。

“是的。”

“方便的话,达尔齐尔刑事主任想请你到局里去一趟。”

听起来不像逮捕犯人,但是警方的心机难测。

进了警察局,他见到帕斯卡尔尔,心情仍旧七上八下。

“是什么事啊?”他问。

“我不知道,”帕斯卡尔尔诚实回答,“要看你最近做了什么事。”

沃兰德斯接下一杯泡得实在难喝的咖啡。咖啡冷掉了,他却急得越来越热,因为感觉达尔齐尔即将到来。

帕斯卡尔尔在门口迎接达尔齐尔刑事主任。

“待会儿再谈,”胖子主任说,“我想单独跟这位朋友聊一聊。”

“朋友”二字说得像是威胁。沃兰德斯迟迟没有发飙,就像铁达尼号上的人迟迟不肯寄信给制造商。帕斯卡尔尔走后,达尔齐尔摔上门,省略开场,劈头就问:“昨天晚上有人打电话约你见面,想跟你揭发同性恋警察的秘密,有没有?他几点打给你?”

“确切时间不记得了,大概是七点之后,问问总机就知道。”

“他指名要找你吗?”

“对,我们以前讲过电话。”

“谈的是同一件事?”

“没错。”

“他有没有报出姓名?”

“没有,没讲姓名。”

“声音确定是同一个人?”

“喔,是的,绝对是。”

“他讲了什么?”

沃兰德斯想了一下,然后回答:“他说他想见面谈谈钱的事,他准备讲出他所知道的一切,不过他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说,可以,见面再说,你来决定时间和地点。”

“他指定了?”

“对,他说今天早上八点半在火车站的自助餐厅见。”

“你去了?”

“对,而且还特地起了个大早,结果却扑了个空,他没露脸。”

“你怎么知道?”

“什么?”

“你没见过他,怎么知道他没出现?”

“你说的对,我的确不知道。不过我跟他约好,由他主动跟我搭讪。我跟他描述自己的长相,也说了我会穿什么衣服,而且会拿着一份《挑战者》。这是个很有效的暗号。一个礼拜都过了一半,总不会有太多人还带着周日的报纸吧!”

“不会吗?这城市多的是故意找麻烦的混账。”达尔齐尔说。

虽然讲得正经八百,这句感想却像是拳击赛一回合结束时响起的铃声。这是打从达尔齐尔踏进门内后,沃兰德斯第一次不感到立即的威胁。

“问这些是为了什么?”沃兰德斯说。

在达尔齐尔就要回答之前,门外响起一阵专横的敲门声。副局长瓦特莫斯走进来。

“沃兰德斯先生,”他说,“我们又见面了。”

“你们两个认识?”达尔齐尔说。“真是警民一家亲。”

“你好哟,先生,”沃兰德斯说。

“谢谢你好心过来帮忙,”瓦特莫斯说,“只是例行性的侦讯,简单的排除程序。我刚跟欧吉波依先生讲过话,跟他夸奖说你多么合作,也跟他保证以后警方也会尽量配合。达尔齐尔先生问完话之后,建议你拨个电话给他。”

“我问完了。”

达尔齐尔说,搔搔左臀,发出声响之难听,足以让粉笔在黑板刮出的嘎吱声也犹如小提琴演奏般悦耳。

沃兰德斯不知不觉被带出门,瓦特莫斯还待在里面。

“他说了什么?”

“不多,”达尔齐尔说着,又以指甲划过紧绷的蓝色斜纹毛织布料。“想告密的人约他见面,却没有露脸。就问出这么多了。”

“所以说,没有证据显示告密者绝对就是死者?”

“还没问出值得写成白纸黑字的东西,长官,”达尔齐尔说得含糊。“不写就没事,这道理你该懂吧。”

瓦特莫斯以怀疑的眼光端详他,不过这也不稀奇了。

他说:“我坚持要……”话没说完却改变了心意。他再试一次:“阿诺德依,你是个经验非常老到的警官……”

“长官,你放心,我会从最有利于你我两人的角度来处理这件事,”达尔齐尔说得恶心。

瓦特莫斯决定不再啰嗦,于是打开门,一下就看见帕斯卡尔尔站在门外,瘦削而算是英俊的脸孔写满了疑问。帕斯卡尔尔站向一旁让瓦特莫斯出去,但是在瓦特莫斯就要走出门外的时候,达尔齐尔说:“长官,如果我没会错意的话,对于莎拉曼这桩命案,你希望以警方名义发布消息之前,必须经过你个人的同意。”

瓦特莫斯深吸一口气说:“对”,却立刻露出反悔的神色。只可惜他来不及再做说明,达尔齐尔已经把帕斯卡尔尔拉进办公室,紧紧关上门,把他挡在门外。

“请问,”帕斯卡尔尔平静地说,“谁可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请坐。”达尔齐尔说,“坐得还舒服吗?是的话我就开始讲。”

讲完之后,室内一片宁静,连达尔齐尔搔臀的小组曲也逐渐停息,因为他正兴味盎然的观察着帕斯卡尔尔。

最后帕斯卡尔尔说话了:“威尔德尔是同性恋?”他不敢置信地说。“我干!”

“话可不要随便乱讲,”达尔齐尔说完,大声爆笑。

帕斯卡尔尔看着长官,毫不掩饰嫌恶的表情。达尔齐尔止笑后叹气说:“好吧,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种事不值得笑而已。”

“不然你觉得怎样?值得上吊吗?”

帕斯卡尔尔的脸胀红起来,粗着脖子说:“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我绝对比你更……”

他发现死胖子露出狡猾的微笑,所以越讲越小声。

“自由派,是不是啊?你想说,你有不少要好的朋友都是同志?或是,帅啊,这下又多了一个欢乐伙伴!”

帕斯卡尔尔深吸一口气后说:“好吧,对不起。长官,我们继续讨论。只要你别再乱开玩笑,我也不会跟你争论对错。”

“算是公平,”达尔齐尔说,“好,你哪一点不爽?”

“嗯,先从威尔兄弟本人说起。还有瓦特莫斯。他对于局里有同性恋这件事的反应,你应该见过。”

“他很不高兴,”达尔齐尔附和,“他希望我别声张这件事。”

“对。长官,那你为什么还要声张呢?”帕斯卡尔尔冷淡地问。“威尔德尔小队长跟这命案根本无关,干嘛要冒险把他拖下水?”

达尔齐尔摇摇头,假装惊讶。

“你们进大学的入学资格,”他说,“其中有一项是不是得在脑壳上钻个洞?你凭什么假设威尔德尔跟命案无关?”

“凭我很了解他!”帕斯卡尔尔咆哮道,但也随即调降音量,“我想我了解他。”

“对,”达尔齐尔说,“你‘想’你了解他。算了,反正照情况看来,我也不认为他杀了那个男孩。不过威尔德尔确实跟命案有关,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知道。而且,你也不想包庇他,以免自毁前途?”帕斯卡尔尔语带讥讽。

“讲什么狗屁话?”达尔齐尔大骂,“包庇?包庇有什么好害怕?当警察之后,我包庇过的事,可以盖过整个沃夫岱尔溪谷!但眼前既然有别人要自动帮忙,我干嘛去干这种龌龊事?”

“什么意思?”

“你忘记我们那位语音闹钟刚才讲的话吗?耶稣基督啊,比尔特,我干脆写下来,让你签个名好了!听好,老弟,瓦特莫斯现在不想知道威尔德尔的事,也不想知道任何事,一切等到甄选面试之后再说。”

“到那时候呢?”

“到那时候就一切太迟了。他到时一定会自己去压住这件事。他绝对不想让新任局长知道,他对规定是多有‘弹性’。”

“要是新任局长就是他呢?”帕斯卡尔尔反驳。

达尔齐尔开始大笑,帕斯卡尔尔没有奉陪。

“威尔德尔呢?他情况怎样?”他问。

“又生病了,”达尔齐尔说,“会一直病到我说他康复为止。他给自己捅了一个大搂子,放他再捅深一点,铁定葬送自己的前途。”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他跟这案子无关!”

“跟命案无关,没有直接的关系。不过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他都牵涉在其中。那个男孩告诉他说,他来北部是想找三年前失踪的爸爸,然后跟威尔德尔吵了一架,威尔德尔说他不相信那男孩说的话,骂他是个下流的小瘪三,来约克郡的目的只是想敲诈他。”

“是呀,其他线索也证实这点。”

“也许吧。但男孩的爸爸的确在三年前失踪,他外婆已经证实了,还说他因此非常伤心。”

“可是,他爸爸跟约克郡有关联吗?”

“他外婆也不清楚,但认为他爸爸是在南安顿英哈姆林的一家孤儿院长大的。比尔特,我要你去查一查,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难道你也相信男孩是来找爸爸的?”

“也许吧。男孩告诉威尔德尔,他之所以来约克郡找他爸爸,是因为他最后一次跟他联络用的明信片,是从这里寄出的。男孩也说,他忘记明信片摆哪里去了。他拿不出具体证据,所以威尔德尔才气得火山爆发。男孩的行李不多,全留在威尔德尔的公寓里,我已经去检查过了,比较特别的只有这一个东西,夹在一本厚厚的平装书中间。”

他递给帕斯卡尔尔一张明信片,收件人是达利奇的克里夫特·莎拉曼,邮戳难以辨识,只看得见年份是一九八二。明信片上写着:

亲爱的克里夫特,这周末不能回去看你了,对不起,我办完事之后会尽快回去。保重了。爸爸上。

帕斯卡尔尔把明信片翻过来,背面的相片是一栋偌大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中央有座高耸的钟塔。钟塔下面注明了地名,但帕斯卡尔尔不用看也知道——只要走到窗口,他就能瞥见旧市政厅那同一座钟塔的侧面。

“这么说来,男孩讲的是实话,至少某一部分是实情,”他说。“威尔德尔看过这张明信片了吗?”

“看了,”达尔齐尔说。

“那你还放他一个人独处!”

“他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达尔齐尔说。“别担心,他不会伤害自己的。”

“你何以那么有把握?”帕斯卡尔尔质问。

“因为我了解这个男人!喔,对了,你也是,而且比谁都了解,‘你想’!不过,老弟,我和你有一点不一样,因为我几年前就发现了他的性向,所以或许我现在比你更有资格发言。他不会伤害自己的,我已经警告过他了。”

“警告?什么意思?”

“我告诉他,假如他自杀,我会把他撵出警界。”达尔齐尔说得认真。

帕斯卡尔尔摇头,不信又不解。

“那他怎么说?”他问。

“喔,他听了振作不少,”达尔齐尔谨慎地说。“他问我干嘛不去死,不去上吊——你在想什么?你也投赞成票吗?没关系,我一向不介意举办信任投票。不过有一件事——今天晚上别跑去威尔德尔家,不必为了你没揪出他的邪恶秘密而去跟他赔不是。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伤心涕零的自由派人士——那真是个好成语,是不是?我在‘大字猜一猜’里学到的!好了,想安慰他的话,至少等到明天。”说完那胖子恶毒地奸笑:“没关系,比尔特,反正我帮你排了一堆任务,够你忙到半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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