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莉安·赫尔斯比太太年过六十,身材福态,涂了厚厚一层浓妆,分量足够让金宝剧院用上两星期。她移动时飘散出浓浓的玫瑰花香,呼气的气味经由达尔齐尔训练有素的鼻子判断,是大麦酒。

“你吃过午饭了吗,老太太?”他亲切地问。

“吃过了,谢谢你,火车上有自助餐,”她回答。

达尔齐尔听出她操的是伦敦口音,但说话时刻意加了些许上流人士的腔调,以配合这庄严的场合。

对她这般的音调、香气或胃口,达尔齐尔丝毫不感到轻视。哀伤时刻莫忘休养提神,事实上,那股大麦酒味反而让他觉得两人臭味相投。他曾经与一位身材匀称、喜欢喝强烈麦酒的女子交往,两人的交往过程酒气浓重,感情却淡如开水。

“好吧,先把该做的事情解决掉。”

达尔齐尔说,直觉上采取真诚而不废话的手段,认为这样最适合她目前的心境。

来到停尸间的时候,她选举紧紧抓住达尔齐尔的手臂,所以女警艾丝特那双抚慰的手臂扑了个空。她低头看着那具僵硬、褐色的年轻身躯,死后的他似乎缩却回童年,达尔齐尔可以感受到她沉重的伤恸。

“是你外孙克里夫特·莎拉曼吗?”达尔齐尔以警察的口气问。

她点头。

“你必须用说的,老太太。”他指导她。

“是的,就是他,是克里夫特没错。”

她低声说,泪水随着这些话语流下,搽满脂粉的脸颊画出晶莹的泪痕。

三人走出冰冷如铁盒的停尸间,正进入毫无人情味的塑胶门厅时,达尔齐尔讶然看见威尔德尔站在那里。

“你好哟,”他说,“身体好了吗?”

“我想跟你讲几句话,”威尔德尔说。

“好。我们先让这位赫尔斯比太太喝一杯茶吧。不,更好的作法是,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他带头走出去,两百码之外有一间小酒馆,名叫“绿树”,里外却不见任何一棵植物。打烊时间刚到,老板正送着下午锁门前的最后几位客人。

“你好哟,史提夫。”达尔齐尔叫得出本地半数酒馆老板的名字,了解另外半数酒馆的风评。“我们就在你的雅室坐几分钟。帮我们倒一杯双份大麦酒,我想喝苏格兰威士忌。小队长,你最好也来一杯,你看起来一脸呆呆的。喔,帮这位小姐倒一杯柳橙汁。穿制服的员警执勤时不得喝酒!”

老板虽然叹气却没有抗命。赫尔斯比太太从停尸间一路哭着走过来,望了酒吧的镜子一眼后,赶紧由女警陪伴走向洗手间。

“你去停尸间做什么,小队长?”达尔齐尔问威尔德尔。

“去看尸体。”

“莎拉曼的尸体?喔,我不知道帕斯卡尔尔派你来办这个案子。而且,我很确定他说你请了病假。”

“我认识他,”威尔德尔麻木地说,“我今天早上进过局里,西摩尔跟我说刚发现一具尸体。我起先没注意听,后来他说死者就是上个礼拜顺手牵羊被他逮到的那个人……”

他沉默下来。达尔齐尔说:“你说你认识他,就是这个意思?”

“不,我在他被逮捕前就认识他了。他是……一个朋友。我一开始还无法相信西摩尔讲的话。不过我看了一下册子,事实就摆在眼前:克里夫特·莎拉曼。我根本没办法待在局里,就在外面晃荡了一整天,不晓得自己走到了哪里,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后来竟不知不觉来到这里。我非得看一下不可。也许是搞错身份了,也许是……”

他的声音震动得厉害。达尔齐尔多此一问:“结果,是你的朋友吗?”

“对,”威尔德尔说,“没错。我走出来,看见你的车子开过来,所以在那里等。”

“你本来是想回局里找我的,对不对?”达尔齐尔暗示,既想帮忙,又想讽刺。

“我不知道,”威尔德尔淡然说,“我走出来,就看见你。”

达尔齐尔来不及接话,洗手间的门就打开了,赫尔斯比太太补完妆走出来。

“坐着别说话,”达尔齐尔说,“我们待会儿再聊。好了,老太太,喝喝这个吧,心情会舒坦一点。”

老妇人面带感激,仰头喝下半杯。

“我早就知道他不会有好下场,”她突然说,虚饰的上流口音已经消失。“可是,即使是做了最疯狂的梦,我也想不到会是这种结局。”

“不会有好下场,这话怎么讲?”达尔齐尔问。

她又喝了一口,然后说:“克里夫特从小就很野,跟他爸爸理查德一样。从我女儿琼妮跟他交往的第一天起,我就不喜欢他。只是,孩子总是看不清,不是吗?不喜欢他,不全然是因为他的肤色——当然那也不是加分——我对他们没有成见,真的。不过肤色不一样,相处起来总是比较辛苦,对不对?”

“肤色?你的女婿是……”

“黑人。不是像黑炭那么黑,而是深褐色,比克里夫特还黑很多。克里夫特生得这样算是上帝保佑,他只是有点像被太阳晒黑了,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意大利人或是马尔他人——呃,你也看过他了。不过他爸爸理查德,外表的皮肤是黑色,可能连心都黑……”

她停下来,似乎对这种戏剧式的夸张叙事感到不安,然而之后又点点头,仿佛想证实自己没有说错。

“黑……”达尔齐尔提示着。

“其实他也不都是那个样子,他有时候很能逗人笑,而且也懂的花钱享受,不然我女儿怎么会看上他,对不对?不过他这人很在意别人是不是看扁他,常会打架闹事,你们了解我的意思吗?”

“是因为肤色的关系吗?”

“嗯,那也是。不过另外还有一些原因。他从小生长在孤儿院,好像在中部南安顿英哈姆林之类的地方。有时候啤酒灌了下去,越喝心情越糟,他就会讲出来。他认为他母亲是白人,或者爸爸是白人吧,生出他之后发现是黑人,所以把他丢在孤儿院。总而言之,他跟我女儿相处得还算融洽,然后不小心怀孕生下了克里夫特。本来我女儿想堕胎,不过理查德不准。两人就这样打混过日子。理查德经常不在家,可能这样对他们反而好。他去西部上班,在旅馆之类的地方提行李、看门,有时候当当酒保,所以时常就在当地住下来,上班比较方便。我女儿就走她自己的路,十分低调就是了。后来有一天晚上——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不过在我觉得就像是昨天一样。她跟一个朋友出去,朋友喝了太多,在疏运道上发生车祸,结果……”

泪水又扑簌簌流下来,但是这一次她取出小镜子与纸手帕,在源头处就控制住灾情。

“这事对理查德的打击好大,这我必须说句公道话,他几近崩溃。他跟克里夫特继续在原来的公寓住了一阵子,那时克里夫特大概九岁。后来有一天,他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帮忙。说儿福局的人常去啰嗦他儿子的事,说他没办法好好照顾儿子。以理查德那样的工作,要照顾小孩的确困难,不过他意志坚决,不愿意让儿子被带走。他自己就是被爸妈丢进孤儿院,他绝不让儿子跟他一样。单凭这一点,你不能不称赞他吧?而且克里夫特毕竟是我外孙,我又能怎么办?我那时候在干洗店上全天班,可是理查德说上全天班照顾不了小孩,所以问我能不能改上半天班,少掉的薪水他会贴补。我是觉得不太好,不过还是答应下来。凭心而论,理查德补贴给我的钱虽然来得不太准时,不过每个月最后总会拿来,而且手头宽的时候还会多给一点。克里夫特的衣服和杂费也都由他负责,所以我没有怨言。”

“理查德有没有跟你们一起住?”达尔齐尔说。

他知道这话一讲下去就像跑马拉松,没有捷径可跑。

“有些时候。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他经常在外地工作。而且他的心也定不下来,不喜欢老待在同一个地方。另外,我认为他经常惹点小麻烦,不一直搬家不行。只是那时候他怎么搬都不出伦敦,几乎一个礼拜来一通电话,不然也会寄明信片问好,很少连续三、四个礼拜都见不到人影。他把克里夫特都宠坏了,不过我也注意到,每次他一回家住个一两天以上,克里夫特就会变得比较听话。”

“你自己跟孙子相处得怎样?”达尔齐尔问。

“还好,”她迟疑了一下才回答。“至少在他上初中之前吧。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在他进入青春期以后,我已经管不动他了。他交了坏朋友——不过我猜他们的妈妈也都这样说吧。他也常被警察抓去,都只是小事,不过也够我担心了。我很快就做出了决定,等他一满十六岁,高中一毕业,我就不带他了。他可以搬出去跟他爸爸一起住。我很疼他,你了解,只是对我来说已经太吃力了。我已不再年轻,希望过平静一点的生活。”

“胡扯,”达尔齐尔献殷勤,“我敢打赌,你骨头虽老,精神还很有活力。”

“何以见得呢?”她看着他说,像是在打量他。

达尔齐尔咧嘴笑笑,说:“以后再聊吧。理查德后来怎样了?”

“三年前,他又不见了。他本来在西部上班,周末会过来看我们,结果有天他打电话来说,他要离开一阵子,所以这礼拜不回家。我说,是因为工作吗?他笑了一下,不是真的笑,但是意有所指。他说不是,是家事。就是这样。长话短说吧,我们从此就没有见过他。两三天之后,克里夫特接到他寄来的明信片,之后就完全没有消息了。时间一久,克里夫特越来越难过,只是,我又能怎么办?我打电话向你们警察报警,他们只是说抱歉,法律没有规定人离家出走后一定要联络。所以我只好接受了。”

“克里夫特呢?”

“他最后也不再提起爸爸的事了,不过我认为他心里还是惦记着。我跟他从来不谈这事。他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唉,我晓得最近工作难找,不过他连找都懒得去找,当然找不到。他开始往西区跑,只有高兴的时候才回家。我不知道他去西区都做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不过就我所知,他从来不缺钱用。最后他跟我吵了一架,于是他收拾了自己所有的东西,离开了,从此我就没有再见过他。”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赫尔斯比太太?”

“两年前……至少吧。我跟他讲,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真希望当时没讲那句话,至少不要是这种情况。”

她又哭了起来,哭到卫生纸也抵挡不住,达尔齐尔从口袋取出一大条卡其手帕给她。

“这样应该可以了,老太太,”他说,“我们会帮你订一间舒适的旅馆。你现在就跟这位女警小姐去旅馆,好好躺下来休息休息,我们以后找时间再聊天喝两杯,好吗?”

达尔齐尔的提议似乎提振了她的心情,她开始强打起精神,整理自己的随身物品。

“克里夫特接到的明信片是从哪里寄出来的,你记得吗?”问的人是威尔德尔。

“我不太确定,”赫尔斯比太太说,“北部吧。可能是约克郡。对,我想上面的图片说是约克郡。”

她对威尔德尔微笑,仿佛乐见威尔德尔打破沉默,但他的表情又恢复刚才那种疏远、自闭的神态。

酒馆老板打开门让女警和老太太出去,然后停下动作,期盼的望着后面两位男士。

达尔齐尔指指自己的酒杯,竖起两根手指——不是责怪,只是数字上的意义。

“好了,老弟,”他对威尔德尔说,“你跟我聊一聊吧。”

威尔德尔一直到威士忌上来了才开口,但也是等到老板走出听力范围才讲话。

他先举杯将滑顺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坐在他对面的达尔齐尔看着,脸上面无表情,深沉得有如监狱的厚石墙。威尔德尔再次提醒自己,他想要的并非同情,而是“做自己”的权利。一想到对达尔齐尔讲出心事不知会产生什么后果,就让威尔德尔的勇气开始缩水。他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很怕达尔齐尔!眼前这位外观威严的型体,是集揶揄、嘲讽与辱骂能量于一身的具体化象征,而威尔德尔一向畏惧这类的长官。不过,先向达尔齐尔告白等于倒吃甘蔗,以后的情况绝不会比这更糟了。

他深深抽了一口气说:“我有件事想告诉你,我是同性恋。”

“喔,是吗,”达尔齐尔说,“该不会是最近才发现的吧?”

“不是,”威尔德尔微微讶异,“我一直都很清楚。”

“那就没关系了,”达尔齐尔平心静气地说,“不然我可要担心该不该对你提这件事。”

威尔德尔满头雾水,心想,我该不会听错了吧?要不就是他听错了!

“我是同志,”他语带绝望地说,“我是同性恋。”

“就算你是共济会的会员,我也不想管。”达尔齐尔说,“只是,你如果有心往上爬的话,这件事对你的升迁不会有帮助!”

威尔德尔花了足足三十秒才开始吸收这话的

含义。

“你早就知道了?”他不敢相信。“怎么知道的?多久了?还有谁知道?”

“喔,别人啊,你知道,他们都不像我这瘪三那么聪明,”达尔齐尔谦虚地说。“威尔兄弟,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就是你是同性恋吗?打从你一进刑事局,我就差不多知道了。不过,就跟我们那位帕斯卡尔尔先生和夫人吵架,还是西摩尔没法搞上那个爱尔兰妞的时候一样,那从来没有影响到你的工作表现。我只担心过你一次,就是那个年轻的印度裔警员受伤的时候,我看见你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所以不着痕迹的把他调走!”

“你这个混蛋!”威尔德尔骂道,怒气开始发作。“你以为你是谁?你要我怎样?对你感激涕零吗?”

“爱怎么样随你便,小队长,”达尔齐尔说,“别目无长官就好。听好,小子,我就坦白讲了,你的性向怎样是你自己的事,不过只要关系到你的工作,我就得插手管。我现在只想弄清楚一件事,你跟这个叫莎拉曼的男孩交往,有没有牵扯到工作上的事?有的话,牵扯多深?快说!”

看来是别无选择了。威尔德尔开始细诉从头,不遗漏也不加料。说完的时候,达尔齐尔颇为佩服的点点头。

“哇,小队长,你是我见过最会报告的人。帕斯卡尔尔先生是用什么好词形容来着?明晰达意!对,正是如此,明晰达意。为了确定我们的处境,你先告诉我,在这件事的过程中,你做过什么违法的举动?”

威尔德尔思考片刻后说:“我隐瞒了讯息,犯了警察的戒律。我也做了有违身份和不合职业道德的事。”

“差不多就这样了,”达尔齐尔赞同,“我们待会儿再回头谈。现在先把焦点放在莎拉曼身上。你喜欢他吗?”

“越来越喜欢,”威尔德尔低声说,“我觉得他很好看,既年轻又有活力,而且在某一方面,我不知道,可以说是很勇敢吧。至少他有勇气做他想做的事。我想他觉得我蛮卑鄙的吧。我知道他做过很多不太光明的事,我并不盲目。他离开我家的时候,我心想,也好,虽然会心痛,不过我能走出来的。心痛我承受的了,它会过去,我还是活得下去。结果,最后他却死了……”

他的嗓音逐渐降低,几至近乎听不到的地步。

“别紧张,小老弟,”达尔齐尔说,“根据你刚才说的话,也根据副局长今天早上跟我讲过的话,我猜克里夫特一离开你的公寓,马上就打电话给《挑战者》,跟记者约好今天早上见面泄你的底。你听了应该心里会舒服一点吧。”

威尔德尔慢慢摇头。

“错了,”他愤恨地说,“一点也不舒服。”

“那算我多嘴了,”达尔齐尔说,“好了,老弟,你在这里坐着,自己去伤心难过,我得去打几通电话。”

达尔齐尔穿越酒吧,来到电话旁边,拨了局里的号码,首先要求把电话转到副局长瓦特莫斯的办公室。副局长听见他的声音似乎不太高兴,而达尔齐尔报告的事情更无法增添他喜悦的心情。

“被杀害的这个人,”瓦特莫斯问,“你认为可能是打电话向《挑战者》告密的同一个人吗?”

“有可能。”

“他指控的事情,你有没有查出更确切的细节?”瓦特莫斯的措辞谨慎。

“就我所知,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写。”达尔齐尔没老实说。“他死前约了一个记者见面,但没碰到面。我现在想查出这记者是谁。我必须跟他谈谈。”

“沃兰德斯,亨利·沃兰德斯,”瓦特莫斯说。达尔齐尔几乎听得见他的脑筋在咚咚咚打算盘,计算着潜在的好处、坏处。“对,该找他了解一下,这一点我了解。不过,阿诺德依,问话要小心一点。我也会去找欧吉波依总编谈谈看。这件事还不需要骤下结论,懂吗?”

“嗯,”达尔齐尔说。“可以把电话转回总机吗?”

达尔齐尔接着请总机转接帕斯卡尔尔的分机,帕斯卡尔尔才刚进办公室。雅室的门没关,他看见威尔德尔站了起来。

达尔齐尔急忙说:“听好,比尔特,我想找《挑战者》的一个记者问话,他姓沃兰德斯。你能帮我联络他吗?”

“亨利·沃兰德斯?我半个钟头前去旧磨坊,才跟他讲过话,”帕斯卡尔尔说。“好,我去联络他。是为了什么事?”

“对不起,我该走了。待会儿见,大概……嗯,半个小时后。”

他放回话筒,赶紧追上正慢慢走向大门的威尔德尔。

“准备走了吗?”他开怀地说。“那好。我们先去你的公寓看一看。”

威尔德尔坑坑洞洞的脸皮僵住了。

“看一看?你该不会以为我跟他的死有关联吧?”

达尔齐尔把脸凑近威尔德尔的脸。

“给我听着,小子。以你刚才讲的那番话,我就可以把你扣留一个星期等候侦讯,你一定知道吧。”

“知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我确实可以扣留你。而且说不定哪时兴致来了,我还真会这么做。这整件事当中,你做得最聪明的一件事,就是找我谈了。我要你再做一件聪明事,就是我没问你话的时候闭上嘴。我再问一个问题。根据验尸官的报告,莎拉曼在死前十二个小时之内进行过肛交,对象是不是你?”

“对。”

“之后你们吵了一架,他就走了?”

“对。”

“偶尔加上‘长官’也无妨吧,”达尔齐尔亲切地说。

“是的,长官。”

“后来他就没回你的公寓?”

“对,长官。”

“这么说,他的行李一定还放在你家,对不对?所以我们现在就过去,好好看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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