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茜尔!瑞茜尔·霍尔比!嗨,我是你表哥洛尔德尼克。记得我吧?”

“喔,你好哟。”瑞茜尔说。

但愿事务所能花点钱买个轻型电话,因为这种古老的黑胶木电话实在太过笨重,手小的她常常拿不动,何况她耳朵与嘴巴的距离也不到一英尺。

“你好哟,”对方说。

“你有什么事?”

“呃,我又从伦敦回来了。前几天才参加过葬礼,本来不急着回来,不过有时候事情也无法预料,对不对?详情等见面的时候再聊。”

“见面?”

“是啊。葬礼过后,我们没有太多机会聊天,所以我想,不如约小表妹瑞茜尔出来吃顿午餐,两人聊一聊。”

“你想聊什么?”

“喔,就聊聊往事嘛,一些表兄妹聚在一起会聊的事。”洛尔德尼克·洛马斯有点伤心地说。

什么往事啊?瑞茜尔心想。两人的血缘关系薄弱,连称呼表兄妹都嫌多余了。谈到往事,两人也只见过几次面,就是在每次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兴冲冲北上又刚好碰上了每个月特洛伊庄园举行喝茶聚会时。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对待他们的态度,就像是庄园女主人对待佃农一样,洛尔德尼克则完全不把两个小女生看在眼里。在葬礼之前,瑞茜尔最后一次见到洛尔德尼克是三年前贵朵琳婶婆病倒的时候。那时老夫人刚从国外回来,不久后就首次中风。短短两星期之后,洛尔德尼克的父亲亚瑟车祸身亡,根据传言,沃恩达·埃拔恩斯夫人因此陷入财务危机。

“放屁裤夫人多巴望老太婆早点死,方便她用遗产来应急!”约翰·霍尔比当时哈哈大笑说。“你真应该瞧瞧,当医生说老太婆的情况渐渐好转时,她的那副表情!”

洛尔德尼克·洛马斯甫从戏剧学校毕业,以前是常常冷落两位小“表妹”,但他的傲慢也是情有可原的。事隔三年,洛尔德尼克有意和两人复合,而金尼恩正值难以抵挡男性魅力的年龄,而且认为洛尔德尼克相当迷人。

然而,想迷倒瑞茜尔可没那么容易。

“你好哟,你还在听吗?”洛尔德尼克问。

“嗯。”

“这样吧,出来陪我吃顿午餐。老实讲,我在这一带一个朋友也没有,你出来的话,可是帮了我好大的忙。”

瑞茜尔在律师事务所上班三年,知道最靠不住的就是开诚布公的态度。但她起了好奇心,也听见老板踩着吱嘎响的楼梯走上来了。

“我只有一个钟头,”她说。

“太恶劣了吧,苏联劳改营给的休息时间还比你们长呢!好吧,那就去酒馆吃顿快餐,省了吃大餐的排场和麻烦。戴斯特门街的转角有间小酒馆,店名叫黑公牛,应该离你公司不远。就约半个小时以后见吧?十二点三十?”

“好,”她说完挂掉电话。

门正好打开,进来的人是艾登·契斯克瑞思律师。

“真不晓得我们为什么需要法庭,瑞茜尔,”他说。“假如给我一份地方法官的名单,我自己就能写判决书了。你一直在忙吗?”

瑞茜尔跟着他进办公室。这里的装潢正符合好莱坞心目中的英国律师办公室,一式深褐色的橡木板,家俱表面全是深酒红色,高耸的书柜装了菱形的玻璃,里面陈列了一排又一排的皮装经典法律丛书。

“我接到了几通电话,艾登先生,”她说,“内容我都记下来了。一通是一位古登诺先生打来的,他说他是全民动物福利协会的秘书长,想见见你,谈谈贵朵琳婶婆的遗嘱。他明天下午会从伦敦北上,所以我跟他约星期五早上和你见面,希望你的时间没问题。”

“好,当然。”

“另外也有一通电话和贵朵琳婶婆的遗嘱有关。是一位波兹沃斯小姐,她说她是女性振兴帝国会的人,想知道遗嘱有什么最新发展。”

“我的天啊,这些人!简直是秃鹰。不过,瑞茜尔,你还好吧?希望你别为这些事难过。唉,当初我找你帮蒂金斯特恩小姐代班时,竟然没考虑到你可能要处理霍尔比夫人的事务。”

蒂金斯特恩小姐是契斯克瑞思的秘书,几天前因盲肠炎被紧急送进医院。奉命代班的人是瑞茜尔,这令多数人跌破眼镜,也有人因此闷闷不乐。瑞茜尔原本是资料室的打字小姐,却被一举提拔到契斯克瑞思事务所最具身价的职位。

“我不会难过的,”瑞茜尔以她纤细的嗓音说,“只不过,我没帮上波兹沃斯小姐多少忙,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最近有什么进展。”

“是啊,那当然。我太粗心了。你坐下,我来解释给你听。”

年轻的瑞茜尔在秘书椅中坐下。这种椅子坚固耐用,可容比她重几十公斤的臀部安坐。

“事情是这样的:你一定也知道了,虽然这世界失去了你亲爱的婶婶——严格说应该是婶婆——她的亲人尤其损失重大。但单从契斯克瑞思事务所的角度来看,她仍然存在。因为就法律而言,客户的存在与否由客户的事务来界定。我们现在负责的对象是她的遗产,而这份遗产所需要的关照,这么说吧,几乎与霍尔比夫人在世时的事务同样繁琐。”

契斯克瑞思喜欢演出律师的角色。私底下的他比较喜欢日光灯管与电脑终端机,却被迫把办公室装潢成阴暗的陵寝。所以找机会演演律师,算是自我补偿。假如他照自己的偏好来装潢,大概会气跑六、七个多金的客户(霍尔比夫人是其中之一)。

“所以,我来找找看……档案跑到哪里去了?啊,有了。我当然依照霍尔比夫人的遗嘱,写信通知了日后的遗产承受人。你以后有空的话,可以仔细阅读他们的回信。首先是全民动物福利协会。”

他把一张上等的白纸递给小瑞茜尔。信纸的最上头印了全民动物福利协会的标志,是个用字首缩写PAWS围成的动物脚印,也注明了地址:WC1,伦敦梅卜顿巷。信件内文是经过文字处理机编排的。

致契斯克瑞思先生:

本人已经收到贵事务所的来信,得知贵朵琳·霍尔比夫人遗产分配之事宜,容本人与敝单位法律顾问开会后再行联络。

安德鲁斯·古登诺(秘书长)敬上

“接下来是济眷会,全名是联合济助军眷会。”

这一封的打字技巧相当生疏,是打在淡蓝色的信纸上,伯恩茅兹的地址印得又粗又深。

致契斯克瑞思先生:

感谢您通知霍尔比夫人遗产慨赠本会一事。从你信上所写的内容来看,霍尔比夫人的儿子似乎不可能出面继承这笔遗产;但从客观的条件看来,这笔遗产却也帮不了我们什么忙,因为到了二〇一五年,能获得本会济助的人数将缩水到近乎零。然而,如果目前可以先预支一笔款项的话,数目就算再小,也一定能发挥相当大的作用。

我满怀希望静候佳音。

波拉尔·威尔波特(夫人)(名誉总务长)敬上

“最后是女性振兴帝国会。”契斯克瑞思说。

这封是手写的回信,笔迹尖如纺锥,每字的开头写得用力却越写越弱;信纸是粉红色,地址是约克郡尤科里的马尔地夫舍,以哥德体书写。信纸最上方以橡皮图章印出紫色的“女性振兴帝国会”。

致律师先生:

接获霍尔比夫人过世的消息我深感遗憾。她是女性振兴帝国会宝贵的资深会员。她居然记得在遗嘱中提及本会,让我甚为感动。我本人的身体状况不佳,幸好有一位年轻能干的助手,能帮我处理女帝会繁杂的事务。她的姓名是莎拉·波兹沃斯,本人将赋予她全部权力处理遗嘱以及女帝会的相关事务。我会把这封信转交给她。她将会与您直接联络。

愿上帝拯救女皇。

莱娣夏·芙尔金汉(女性振兴帝国会创办人兼终身会长)敬上

“怎样,瑞茜尔?”她读完最后一封时契斯克瑞思问,“你有什么看法?你已经跟其中两个人讲过话,你对他们有什么印象?说来听听吧。”

“古登诺先生是苏格兰人,听起来……嗯,像是脚踏实地、公事公办的人。”

“莎拉·波兹沃斯小姐呢?”

瑞茜尔迟疑一下之后说:“她嘛,态度也是公事公办,年轻却强势,有些咄咄逼人。不过我只是凭声音来判断,而有些人讲电话的时候……”

“没关系,只怕是你的判断太正确了,瑞茜尔,”契斯克瑞思说。“那些蠢老太婆和她们那些奇怪的小社团,最容易引来一些来意不明的人,尤其是里面还有点钱的话。只可惜,这世界就是这样。问题是,你认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我不太知道,艾登先生。”

“别这样说!我看好你的才智,不然怎么会找你来接蒂金斯特恩小姐的工作?”

“我也不知道啊,”她率直地说,“讲实话,当时你叫我过来的时候,我不禁猜想,婶婆这么一走之后……”

她越讲越小声,契斯克瑞思气得大叫:“我的天啊,你该不会以为我会开除你吧?”

“呃,我大概是那样想吧。毕竟当初我进得了这里,也是靠贵朵琳婶婆的关系……”

契斯克瑞思从接洽客户的经验当中,经常观察到一种现象,那就是,罪恶感越深,表达义愤时越强烈。这种心情他现在终于了解了。的确无可否认,如果没有婶婆当靠山,瑞茜尔·霍尔比绝不可能踏进契斯克瑞思的事务所上班。并不是她不够资格,而是因为她举止别扭,外表疏于打扮,平常不爱讲话,但一开口便是浓厚的约克郡乡音,而且长得像十二岁的女生。然而,年老的女富婆一下令,识相的老律师只得遵命,收下了瑞茜尔,把她藏在事务所最隐蔽的角落,塞进储藏柜与文件盒之间,以免损害了律师事务所的形象。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她进事务所上班才一个月,霍尔比夫人就首度中风。假使她当时就一命呜呼,契斯克瑞思很可能会客气的等一阵子,然后便催小瑞茜尔去另谋高就,以免浪费了她的品味与天份。

然而,这三年出现了不少变化。倒不是说这位初来时怪里怪气的小瑞茜尔出落成了大美人,而是契斯克瑞思改变了对她的看法。透过观察,也经过部属的报告,他慢慢察觉出瑞茜尔身怀实实在在的才华。他调出旧档案来看,发现学校的推荐函全称赞她聪明优秀,只可惜碍于家庭压力,不得不放弃就读高中的机会。霍尔比那个男人太可恶了!契斯克瑞思每次想到瑞茜尔的父亲就气得发抖。决定让瑞茜尔接替蒂金斯特恩小姐的职位,一方面是希望反制霍尔比,另一方面是他喜欢偶尔在他的部属间制造一点纷扰。然而,他把这只小麻雀送上蒂金斯特恩小姐的枝丫,主要还是根据论功行赏的原则。

“瑞茜尔,当初你的确是靠婶婆的影响力进公司,这一点我不否认,不过你待得下来,全是靠你自己的本事,”他酸溜溜的说。“好了,你对这几封信有什么看法?”

“嗯,这些人全希望早一点拿到钱。不过从动福社古登诺先生的措辞以及他大老远专程来见你看来,真正会采取行动的人应该是他。”

“很好。没错,甚至在他来电之前,我就料到他会成为这件事的核心人物。”

“你怎么不担心,艾登先生?”瑞茜尔语带疑惑。

“担心?瑞茜尔,我高兴都来不及了。要等到二〇一五年才处置遗产,未免太无趣了。还是有利可图,当然,但却很无聊。不过,既然我们是遗产代表人,如果有人企图推翻遗嘱,事情便会变得更有趣,而且绝对对我们有利;现金也会马上入袋,欢迎之至。所以,想打官司尽管来吧!”

他往后靠。能让这个年轻不懂事的女孩见识他精明又世故的本色,他扬扬自得。

年轻不懂事的瑞茜尔丝毫没有钦佩之情,只是匆匆看了一下手表。

“我是不是耽误了你什么事,瑞茜尔?”他尖声问。

“喔,没事。我是说,很抱歉,艾登先生,只是我跟人约了午餐时间见面,而现在快十二点半了……”

她看起来心急如焚,瞬间软化了契斯克瑞思严厉的表情。

“好吧,那你最好快走,”他说。

她箭步离开办公室,身手敏捷如小鸟。跟人有约?是去做头发吧,只不过她的褐色直发一向很短,色泽又不匀称,看起来不像是经过美发师的巧手。还是牙医?或者是见男朋友?可是,这假设的可能性最低。可怜的小瑞茜尔。他已能预见瑞茜尔在事务所变成老小姐的模样。他一定要尽其所能的帮她。第一步是把她救出旧磨坊,让她脱离恶霸父亲的影响。只是,要怎么做呢?

他默默坐着,用心思考这个难题。他的心思敏锐,而且一向热心操控他人的命运。

他听见事务所逐渐人去楼空。身为资浅合伙人的侄子丹斯坦·契斯克瑞思探头进门。

“叔叔,要不要一起去‘绅一下’?”他问。

这话听起来奇怪,其实不然。“绅一下”指的是“特区专业绅士俱乐部”的一般简称。这俱乐部创办于维多利亚时代,名声显赫,契斯克瑞思家族有一人担任创会委员,而艾登·契斯克瑞思也被推选为会长。做为一个自由的现代主义者,他反对而且厌弃它;但身为契斯克瑞思律师事务所的资深合伙人,他可得闭紧嘴巴。他不爱吃绅士俱乐部的特餐,那边的饮食跟话题,都让人不容易消化。

“待会吧,我可能待会儿过去,”他说。

他听见侄子的脚步踏下楼梯,然后一切归于平静。他陷入沉思,旁人若不经意看见,可能会认为他在打盹。

他睁开眼睛之后,花了几秒钟才发现真的有个旁人。

瑞茜尔刚才坐的地方现在坐了一个男人。契斯克瑞思觉得这人有点眼熟,觉得他勾起了不愉快的回忆。

刹那间,他回想起来了。这人皮肤黝黑,不正是擅闯贵朵琳·霍尔比葬礼的男子?

心惊之余,契斯克瑞思跳了起来。

“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男子直盯着他,仿佛正在他脸上寻找某种东西。

“你是艾登·契斯克瑞思?”他问。

他说得稍嫌迟疑,仿佛在重组过往的想法,过往的字句。

“对,我是。你到底是谁?”契斯克瑞思又问。

“我是谁?”男子说。“过去四十年来,护照说我的姓名是亚列山卓·班恩德勒依,设籍佛罗伦斯。但是,事实上,我的真实身份是亚历山大·洛马斯·霍尔比,现在就要回来继承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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