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卡尔尔一走进家门,女儿立刻哇哇大哭。

“你回来晚了,”艾蜜丽说。

“我知道。我是警探,他们教过我们,要注意时间。”

“在哭的人是小玫瑰。”

“是吗?我还以为我们家买了一匹狼咧。”

他脱下外套,挂在楼梯扶手上,然后轻脚奔上楼。

他一进房间,年幼的小玫瑰马上停下不哭。她最近开始玩起这种游戏。绝对是游戏,毫无疑问。艾蜜丽曾经在女儿熟睡时观察她,只要帕斯卡尔尔的钥匙一扭动锁孔,她立刻哇哇啼哭。如果爸爸不进来跟她讲话,她就不肯罢休。至于爸爸讲什么,那可就无所谓了。

今天晚上,他说:“嗨,小朋友。记不记得,上礼拜爸爸讲过,爸爸不久就要升官了?唉,有坏消息,结果是没有。所以如果你原本期望有个新的婴儿车,或是今年去墨西哥的阿卡普哥过耶诞节,就别再想了。想不想听听建议,小朋友?如果你想发挥奇才,等到本领够了再发挥,懂吗?神童如果不能持续地神勇下去,就不会讨人喜欢!你是不是问我为什么神勇不起来了?呃,我归纳出三种可能性。第一:同事全认为我是狄胖的人马,而大家都讨厌那胖子。第二:你妈妈老是把自己拴在部署核子飞弹的地方抗议,她也是女权行动会的秘书。你是说,那又怎样?女权行动会是无党无派的社团,你也读过她们的传单了。可是,狄胖怎么说?他说女权行动会走的是中间路线,就像开车老爱开在马路正中央的意大利人,可是他们的驾驶座偏偏全在左边,危险得要命!第三点?我才没忘记第三点咧。第三:说不定我的资质不够好。可能吧,说不定我的资质只配当警探。你说什么?胡说八道?你说的是真的?哇,多谢了,小朋友。每次跟你一聊,我的心情就开朗不少!”

他轻轻将沉回梦乡的女儿放回婴儿床,为她娇小的身躯盖上毛毯。

下楼后,他先进厨房,倒了两大杯加冰块的苏格兰威士忌,然后走进厨房另一边的客厅。

上楼短短几分钟,他的妻子已经脱光了衣服,拿着一份报纸。

“这个你看过吗?”她质问。

“常看,”帕斯卡尔尔的语气沉重,“可是我不反对再看一遍。”

“是这个啦。”

她说着,甩一甩手上的《中约克晚报》。

“我绝对看过很类似的东西,”他说,“本来是放在外套的口袋里。不过,不可能是同一份吧?我是说,大家都知道你最主张隐私权,不太可能纵容自己去乱搜丈夫的口袋吧?”

“它自己露出来了。”

“那就好。大家同样知道,你支持妻子有权搜出从口袋露出一角的东西。你想叫我看哪条新闻?金宝剧院那条?被踹伤的那个男演员死不了的,不过他也记不起任何事来。至于涂鸦事件,威尔德尔正在调查。好了,你就把报纸放下来……”

“不是,我叫你看的不是金宝剧院的新闻,我要你看这个。”

她的手指戳向标题为“罕见遗嘱”的新闻。

葛林岱村贵朵琳·霍尔比夫人的遗嘱今天公开,内容耐人寻味。据估计,霍尔比夫人的遗产市值超过一百万英镑,几乎全数遗赠给独生子亚历山大·洛马斯·霍尔比。而亚历山大少尉早已在一九四四年于意大利服役出勤务时失踪,据信已经殉职,唯尸体至今仍未寻获。到了二〇一五年,也就是亚历山大年满九十岁的那天,如果他仍未出面继承,遗产将一分为三,平均分配给三个民间社团。其中两个分别是“全民动物福利协会”、“联合济助军眷会”,它们都是属于政府立案的慈善团体,是霍尔比夫人生前长期关心的领域。另一个团体是“女性振兴帝国会”,走的是社运、政治路线,她是该会长年的支持者。

“非常耐人寻味,”帕斯卡尔尔说,“也很可悲。可怜的老太婆。”

“笨老太婆!”艾蜜丽说。

“这样说太凶了吧。没错,她一定是有点痴呆,不过……”

“不过什么!你没看到吗,她遗产的三分之一要捐给女性振兴帝国会耶!那至少有三十三万英镑哪!”

“女性振兴帝国,那是什么?”帕斯卡尔尔举起一杯酒喝了一口。

“我的天,难怪他们迟迟不肯提拔你当探长!她们是法西斯分子啊!红、白、蓝,支持进口廉价的黑人劳工!”

“原来如此。”帕斯卡尔尔觉得太太奚落他没能升官有点过分。“我倒没听说过。”

“没听过又怎样?你娶我之前,也没听过曼谷马杀鸡。”

“也对。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我遍布全球的情报网,竟然独漏了这条线报,那是该怪哪个情报员呢……咦,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艾蜜丽微微脸红起来。她脸红的时候,旁人很难察觉,因为她红的大多不是脸庞,而是喉咙接近胸口的部分,玫瑰色的红晕一路渗向深邃的乳沟。帕斯卡尔尔常说,这是典型女人心虚的表现,换言之,是她们以矜持的姿态遮掩罪恶感的证据。

“哪里呢?”他逼问。

“名单上,”她喃喃说。

“名单?”

“对,”她语带挑衅。“有人列出了一张值得注意的极右翼团体名单,我们女权行动会影印了一份。”

“名单!”帕斯卡尔尔说着再喝一口。“你是说,就像古代教廷禁书目录那样的东西?或是像煤矿理事会公布的封坑名单?而且这些组织太坏了,该把它们关掉?”

“比尔特,如果你再讲冷笑话,我可要穿上衣服罗。对了,你怎么两杯都喝了?”

“对不起。”帕斯卡尔尔把比较满的一杯递给她。“话说回来,晚上九点半,你怎么一丝不挂,就穿着《晚报》?”

“你每天晚上拖到好晚才回家,连续几个礼拜都这样。小玫瑰一哇哇叫起来,你就上楼跟她讲话。你老这样对小孩自言自语的,真担心将来会对她产生什么慢性影响!”

“她可没抱怨。”

“对,为了让你关爱一下下,她只能用这一招,道理就这么简单。接下来呢,你会拖着脚步回楼下,喝个两杯,吃吃晚餐,然后倒头睡死。自此,除了狄胖的魔音穿脑之外,谁也别想把你叫醒。所以,今晚我一定要抢先哇哇叫几声!”

帕斯卡尔尔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喝完整杯酒,躺向沙发椅背。

“叫个够吧,”他邀请着。

同一天,这个“罕见遗嘱”的标题,也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

《中约克晚报》隶属于《挑战者》集团在北部地区的地方报纸。《挑战者》本身是周日出刊的小报,报社位于里兹,读者以北部为主,但近年来在总编辑艾瑞克·欧吉波依的强势主导下,该报的发行量也在中部有所斩获。然而就算攻下了中部大城伯明罕,也无法满足欧吉波依的野心。接下来五年,他着眼于将《挑战者》扩展为全国性的报纸,或者以《挑战者》做为个人的跳板,借此跻身伦敦主流报业的总编辑席位。这两种选择都合他的胃口。

欧吉波依规定集团旗下的报社主编,若看到任何《挑战者》会感兴趣的地方新闻,都必须告知他。此外,就像猩猩们不介意共同分享一根香蕉,欧吉波依也不介意同业间采用同一条新闻,所以他挺鼓励自己的部属盯紧晚报的消息。

亨利·沃兰德斯是最近刚从西部一家周报跳槽过来的年轻人,在下午五点半看见了霍尔比遗嘱的新闻,便放胆拿着报纸直接去找正准备下班的欧吉波依总编。总编辑欣赏厚脸皮的人,也赏识那份不输自己的雄心壮志。他不置可否地说:“可能值得一追。你有什么想法?想赚人热泪?孤苦老太婆和失踪独子之类的东西?”

“也许吧。”沃兰德斯说。他的身材细瘦,一头金发,外形上努力不让人不想到〈大阴谋〉里的劳勃·瑞福。“不过,这个女性振兴帝国会,我倒是有点印象。两个礼拜前,我整理读者投书栏的时候,看见一封信,是一个莱娣夏·芙尔金汉女士写来的。我检查信纸,看见信头有社团名称。她住在尤科里,自称是女性振兴帝国会的创办人兼终身会长,投书的内容是建议如何解决布莱福中学的难题。她认为只要把所有的白人小孩送去伊顿公学,让黑人在公园的树下上课就行了。我去查档案,发现她过去几年来断断续续来过几次信,我们也刊登了不少。”

“对,没错,我现在也有点印象了,”欧吉波依说,“看来那个老太婆有点古怪,对不对?好。去调查看看有没有我们可以挖的。不过我想,爱子心切的母亲寻找失踪儿子的角度应该最好。金宝剧院的种族破坏事件看来比较有意思。”

“开幕当晚如果发生事端就很有意思了,”沃兰德斯说,“不如派我去采访吧?至少可以写篇剧评。”

“你连剧场线也想抢。”欧吉波依嘴巴上揶揄他,内心却欣赏这年轻人的冲劲。“也好。不过,你去采访芙尔金汉夫人之前先跟我报备一声。最近布莱福那边的新闻得谨慎处理。”

布莱福的亚洲移民日益壮大,使得种族混合教育的问题日形恶化。要设立多少班级以迎合少数民族的需求,一向是个头痛的问题,然而在布莱福,少数民族通常是白人。《挑战者》的报风保守,但既然有数千个潜在读者聚集在门口了,欧吉波依可不愿意赶走他们。

“好,沃兰德斯,”欧吉波依下了逐客令,“眼光不错。”

沃兰德斯离开了,高兴到有好几步都忘记模仿劳勃·瑞福的英姿了。

外人对那份遗嘱的兴趣还不止如此。

几小时之后,北里兹一间相当靠近里兹大学的公寓里,有人接了一通电话。电话的交谈时间短暂,而且语带保留。

“喂?”

“《中约克晚报》里有条新闻值得一看。女性振兴帝国会,尤科里那个疯婆子芙尔金汉的小圈圈,现在可能坐收一笔意外之财。”

“我知道。”

“喔。”

“是啊,你还是老样子,消息太慢。那个我老早就处理了。”

“好吧,那是我多嘴了,对不起喔。”

“不会啦,你讲的对。你用公共电话打的吗?”

“当然!”

“好,不过,别打成习惯了。再见。”

“去你的,”来电者愤恨地对着已经断线的话筒说。“势利的小人!”

距离不远之处,威尔德尔小队长也斜倚在他郊区小公寓的客厅沙发上,但却没有丝毫睡意。刊登了遗嘱与涂鸦新闻的晚报,就放在走廊的地板上还没打开。苏格兰威士忌里的冰块早已融化,把浓浓的琥珀色稀释成淡淡的草杆色。

他在想的是莫利斯·伊顿。这么多年以来,他竟然已很少想起莫利斯,连他自己也感到讶异。当年两相好的他们曾遨游在虫鸣鸟叫的五月天空下,在浪漫的气氛中,甚至一度冲动得差点决定同居,不再遮遮掩掩。但是,身为邮局主管的莫利斯后来被调到北部的新堡。

莫利斯被调职时,威尔德尔认为那是个不可多得的折中解决之道。因为两人的距离近到可以经常相聚,但也远到可以把不能同居的原因归咎于地理因素。

然而,即使是短短的距离,也能制造大大的疏离。威尔德尔的本性忠贞不二,这一点他曾经颇以为自豪,但现在他回想起来,却认为那是种天真的本位主义。当莫利斯终于在电话上承认劈腿的时候,威尔德尔醋劲大发,以近乎歇斯底里的口气咒骂了三十分钟。现在回想起来既错愕又羞耻。三十年来,他一向能主宰自己的情绪,那三十分钟却让他成为情绪的动物。自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莫利斯。

唯一看出他有异状的人是姐姐玛丽。姐弟俩从未谈及威尔德尔的性向,但两人之间存在着爱与理解。与莫利斯分手两年之后,玛丽也因为丈夫被裁员而迁离约克郡,因为丈夫认定英国已成荒原,全家人移民加拿大比较有前途。

因此威尔德尔现在独身一人。尽管诱惑时时出现,他仍然保持独身,把肉欲与情绪当成一种肉体上的障碍,当成酒精中毒,抵死不沾以免失控。

这几年他的确经历过几场小危机。但打从他听见电话线另一端传来莎拉曼的声音之后,他认定这势必是他今生的最后一役。

他回味着两人的对话,就像他平常在局里重阅侦讯内容那般。

“你在哪里认识莫利斯的?”威尔德尔当时问。

“在伦敦。”

“伦敦?”

“嗯。两年前他从北部搬回来了。你不晓得吗?”克里夫特说。

这是多此一问,因为他知道答案。威尔德尔说:“他换了新工作吗?或者还在邮局上班?”

“跳槽去大英电讯。莫哥嘛,只往前走,往上爬。”

“他……嗯,还好吧?”

尽管问得再低调,也许不应该脱口就问莫利斯个人的事。男孩面带微笑回答:

“他很好。套句他自己说的话:好得不得了。你知道,伦敦跟北部不一样。北部啊,月历写的虽然是八〇年代,却还保守得像乡下,你晓得我的意思吧?这当然只是套莫哥的讲法。这是我第一次到比温布里还北边的地方!”

“是吗?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决定来北部探勘,小子?来找所罗门宝藏吗?”

“你说什么?你是说煤矿吗?”

“算了。”威尔德尔说,“就告诉我你来这里要干什么吧。”

男孩犹豫着。依照威尔德尔的解读,他正在做决定,正衡量着对方喜欢吃软或吃硬,自己是该勒索或被包养。

“只是想换个环境吧,”克里夫特说。“莫哥和我决定先离开对方一阵子……”

“你们在一起同居?”

“对呀,那还用说,”男孩面带心照不宣的微笑。“你们两个一直没同居,对吧?莫哥说,你一直怕被邻居发现。所以他才喜欢伦敦,因为你爱搞什么人,邻居才不鸟你咧!”

“所以你决定到约克郡来找我?”威尔德尔问。

“也不是!我只是一路搭便车,今天碰巧载我的人把我丢在这里。我一看地名,有点印象,所以觉得,嘿,不如去跟莫哥的老朋友打声招呼吧?就这样罗。”

这话的信服力不强,就算够强,威尔德尔也没心情去相信。搭便车的人不会被载到客运站下车。他说:“所以,莫利斯把我的事都跟你说了?”

“对呀,”克里夫特确信地说,“有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他翻出一些老相片给我看。我说,那个人是谁?他就把你的事全讲给我听了,也说你们交往的事非保密不可,因为你是警察!”

真正刺伤威尔德尔的就是这一刻,一种遭受背叛的痛苦。那与他第一次受伤时一样剧烈又灼烫,感觉像旧伤被扯开。

“听到老朋友的消息总是让人很高兴,”威尔德尔轻声说,“你打算待多久,克里夫特?”

“不晓得耶,”他显然让这份温柔乱了阵脚。“反正已经来了,不如参观参观本地风情吧。我得先找个地方睡觉,而且不能太贵。建议个地方吧?”

试探性的勒索?好吧,既然他非找个地方睡觉不可,干脆收容他,也好就近观察,等状况明朗再说。威尔德尔审视着这项决定,寻索自己有无自欺欺人的影子,然而马上便放弃了。毕生欺瞒别人的人必定成为自欺专家。

“今天晚上你可以睡我家的沙发,”他说。

“真的吗?万分感谢罗。”男孩面带微笑说,那笑意介于感激与得意之间。“我一躺下去,保证蜷缩到几乎让你忘了我的存在。”

然而,此刻他确实存在,正躺在浴缸里,像无忧无虑的幼童般玩水唱歌。威尔德尔切身感受到他的存在。威尔德尔效法僧侣净身戒欲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段期间,他曾经认识一个警校的实习生,皮肤同样黝黑,趁他疏忽时攻陷了他的心防,但最后却没有结果,实习生后来被调走。克里夫特令他回想起那位实习生,而他也明了,假如有个万一,这次的危险程度远比实习生那次高。只是,会有什么样的危险呢?生活方式骤变吗?可是,欲望稍一翻腾就饱受威胁的生活方式,又算是什么样的生活?

克里夫特的旅行袋放在地板上。威尔德尔想去翻一翻,以免自己越想越心慌。他弯腰向前拉开拉链,开始检查里面的东西。东西不多,只有几件衣物,鞋子,两本平装书和一个皮夹。

他打开皮夹,里面有几张五英镑纸钞,总共约六、七十英镑。另一个口袋摆了两张纸,其中一张写了几个人名与电话号码,其中一个名字特别明显:莫哥。他记下电话号码,然后把注意力转向另一张纸。这张是伦敦到北部的客运时间表,伦敦的启程时间与抵达约克郡的时刻下面划了底线,而到站时刻正是克里夫特打电话到警察局之前大约十分钟。这个小杂种才不是搭便车闲晃,说凑巧来到这里也根本是鬼扯!

威尔德尔听见浴缸的放水声,赶紧把所有东西塞回行李。他算准了克里夫特走出浴室时一定全身光溜溜,意图色诱他,因此准备以冷漠而轻蔑的态度回应,要向克里夫特讨个说法。

浴室门打开,克里夫特走进客厅,未干的头发直垂,苗条的褐色身体裹在威尔德尔擦身用的旧浴袍里。

“哇,洗得真爽,”他说,“能来杯热可可再配个巧克力饼干吗?”

他坐到沙发上,把双脚缩至屁股下面坐着,看起来顶多十四、五岁,神情轻松又不带心机,活像条玩累了的幼犬。

威尔德尔不想承认自己已将对质的时间延后,但他知道已经延后了。以他旧有的标准而言,这是犯了大忌。但是从早上帕斯卡尔尔转达说有人找麦克·威尔德尔的那一刻起,他已感觉到既有的职责与行动界限全部开始动摇化解。

一句话,一通电话。怎能任由如此简单的事物改变一生?他站起来去厨房烧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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