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韦斯特布鲁克觉得手脚大受束缚。

惯常的栖身处,平常做生意的地方,现在都去不得了。他知道调查局的人在找他。还有,陷害他的人不管是谁,那家伙一定也想抢在他头里。韦斯特布鲁克一点儿也没疑神疑鬼瞎猜疑,在这个行当里,正是靠极度多疑他才能活到今天。所以他呆在华盛顿特区东南的这个肉库后头,离首都和其他了不起的国家纪念建筑物只有十分钟的路,他却只能干坐着受冻,难受得屁股都快掉下来了。

现在盘踞在他脑海里的主要是他怎么会搞砸了凯文。他渴望让那个男孩过上一种还算正常的生活,于是忽略了他的安全问题。有一段时间他让凯文一直和他呆在一起,可是一次帮派纠纷爆发为一场全面火并,凯文脸上中了一枪,差点死去。弗朗西斯连把他送进医院都办不到,惟恐他遭逮捕。从那以后他便让凯文呆在另外一个地方,差不多算一户人家:一个老太婆和她孙子。他密切注意凯文,一有机会便去看他,可还是让那个男孩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每个孩子都需要那种生活。

尽管韦斯特布鲁克手下指挥着华盛顿大都会区利润最大的毒品交易活动之一,他却从未因任何原因被逮捕过,连一次行为不当的轻罪都没有,而他可是在“买卖”行里混到第二十三个年头了。他起步很早,从不回顾,因为过去没什么可留连忘返的。他犯着重罪,可档案清白,他对此十分自豪。

这不是运气,主要归功于他精心设计、谨慎实施的生存计划:在别人需要情报时将情报交给适当的人,而这个人又会给他回报,让他得以安安静静干自己的营生。这是个关键:不要咋咋呼呼搅得大家惶惶不安,别在街上惹起麻烦,只要办得到,不要随便开枪杀人。别跟调查局的人过不去,他们可有的是人有的是钱,能把你的日子整成地狱。这种烂事谁愿意摊上?他的日子本来已经够复杂的了。可是,如果没有凯文,他的生活一无是处。

他看着梅西和皮布尔斯,他的一对影子。他相信他们,如同他相信其他任何人,这种信任并不那么深。他随身总带着枪,不止一次用它救了自己一命,这种课只消上一次就足够了。他瞅了门一眼,大个子图纳刚刚进门。

“图纳,你给我带消息来了,对吧?凯文的好消息?”

“还没,老板。”

“那把你的混账屁股再给我挪到外头去,找到消息再回来。”

图纳生气地转身便走,韦斯特布鲁克看着皮布尔斯。

“说话,托万。”

托万,安托万·皮布尔斯一脸懊丧,小心地推了推昂贵的阅读眼镜。韦斯特布鲁克知道这人的眼睛好得很,只不过觉得戴副眼镜模样更像经理的角色——一种他想当却永远别想当上的人,如果通过合法途径的话。

“不是好消息,”皮布尔斯道,“我们主要的发货人说,除非等到你别这么烫手时,否则他可能不会再给我们供货。还有,我们的存货已经很少了。”

“去他的,算不上啥打击。”韦斯特布鲁克说着往后一靠。韦斯特布鲁克在皮布尔斯和梅西面前必须显出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可事实是他的麻烦大了。和任何别的二手经销商一样,韦斯特布鲁克有责任给他下面的贩子供货。如果他们从他这儿拿不到所要的东西,他们便会转向其他人要货。他能活下来的时间不会太长了。只要违约一次,人家几乎就不会再跟他做生意了。

“好,这个事儿我等会儿办。那个家伙,韦布·伦敦,你手里有什么?”

皮布尔斯从一个皮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打开,又推了推他的阅读眼镜。刚才他坐下前便用绣着姓名首字母的手帕仔细抹了抹位子。他的态度表明,在一座肉库里举行会议大大有失他的尊严。皮布尔斯喜欢兜里有一扎扎钞票,喜欢漂亮衣服,喜欢好餐馆,还有由着他想怎么来就怎么来的漂亮女士。他不带枪,就韦斯特布鲁克所知,他连怎么用枪都不会。他出来的时候正赶上毒品交易远没有从前那么多的暴力,更有秩序:会计、计算机、商业档案,把脏钱收进来,洗干净,还有股票组合投资,甚至还有假日别墅,可以坐着自己的私人喷气式飞机去度假。

韦斯特布鲁克比皮布尔斯年长十岁,他是纯粹从街头杀上来的。他兜售过几毛钱一小袋的廉价毒品,睡在老鼠窝一样的烂地方,时常饿肚子,躲着枪子儿,必要时也朝别人发射枪子儿。皮布尔斯做他那一套很在行,让韦斯特布鲁克的生意运转无碍,货物该来的时候来,顺利发往收货的人。他还确保了迅速收回应收账款。

一旦出现个人纠纷,这意思主要是指有人想狠狠收拾他们一顿时,安托万·皮布尔斯马上缩到一边。生意的这个方面他消受不了。这时便由韦斯特布鲁克接手,掌握一切。这种时候便显出克莱德·梅西一点儿也没白挣他拿的钱。

韦斯特布鲁克瞧了瞧他这位白小子。梅西上他这儿来找份差事时他还当他开玩笑。

“这个城里你走错地方啦,小子,”他告诉梅西,“白人该往城西北去,滚到你该去的地方吧。”他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可梅匹干掉了两个找韦斯特布鲁克麻烦的人。无偿服务,他当时这么解释,只为证明他的价值。这个小个子光头党从没让他的老板失望过。黑大个儿弗朗西斯·韦斯特布鲁克居然成了个不搞种族歧视的雇主,这谁想象得到?

“韦布·伦敦,”皮布尔斯道,他停下来清清嗓子,擤擤鼻涕,“在美国联邦调查局干了十三年多,成为营救队员也有大约八年了。对他的评价很高,档案里记载了多次奖励,诸如此类。曾经在一次行动中受过重伤,差点送命。”

皮布尔斯继续说:“目前正在调查那个院子里的交火事件。”

“托万,跟我说点儿我不知道的事儿,老子屁股都快冻掉了,我瞧你也是,咱们少说废话。”

“伦敦正看一个心理医生,不是调查局内部的医生,外头的一家诊所。”

“知道是谁吗?”

“是泰森角那儿的诊所,具体哪个大夫还不太清楚。”

“好啊,咱们就把它弄清楚。他会跟那里的精神病大夫说些不告诉其他人的事儿,接下来咱们没准儿也该和那个精神病大夫谈谈。”

“行。”皮布尔斯说着,做了点笔记。

“还有托万,你能说说他们那晚要抓什么吗?可能是个重要玩意儿,你脑子里想没想过?”

皮布尔斯被触怒了。

“我正要说。”他哗哗翻着纸页,梅西则仔细地擦着手枪,抹去枪管里显然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清的微尘。

皮布尔斯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抬头看了他老板一眼。

“这个消息你肯定不会喜欢。”

“老子不喜欢的狗屎多着呢,说吧。”

“有说法是他们要抓的是你。他们以为我们的所有财务活动都在那幢房子里,统计员、电脑、档案,所有一切。”皮布尔斯摇着头,样子很气愤,像他的个人荣誉受了冒犯似的。

“好像我们真笨到搞得那么集中。他们派了营救队,想活捉那些弄钱的人,作证指控你。”

韦斯特布鲁克惊得目瞪口呆,他甚至没指责皮布尔斯说“我们的”财务活动。所有东西全归韦斯特布鲁克所有,就这么简单。

“他们怎么会他妈的这么想,我们从没用过那幢房子,老子连那块该死的地方都没去过。”一个念头突然之间攫住了韦斯特布鲁克,可他决定藏在心里不说出来。要搞交易你手里就得有点东西带去,说不定他手里有了点东西,跟那幢房子有关。可那幢房子,还有跟它一样的其他房子,有些事儿恐怕调查局的人并不知道。是呀,这个可以进他的“交易材料”卷宗。他开始觉得好些了,只比刚才好了一丁点儿。

皮布尔斯的眼镜滑到了鼻尖,他从眼镜上沿望着韦斯特布鲁克。

“这个嘛,我猜调查局有个卧底在搞这个案子,那个特工告诉他们的跟你说的不一样。”

“这个他妈的特工是谁?”韦斯特布鲁克问道。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好,这就是我想知道的混蛋情报。有人四下里造我的谣,我要知道是谁。”就在他极力绷出一副强硬外表的同时,一种冰冷的感觉突然涌上韦斯特布鲁克的胸腔。他现在感觉不那么妙了。如果一个调查局特工把他以为是韦斯特布鲁克行动中心的地方指认为目标,那就是说美国联邦调查局已经注意他了。他们干吗要这么做?他搞的毒品交易还没大到那个地步,而且城里又绝不只有他一个人干这种买卖,还有些团伙干得比他厉害得多。没人踩到他头上,也没人碰他的地盘,可他多年来还是一直保持低调冷静,没找过任何人麻烦。

皮布尔斯道:“嗯,不管是谁向调查局告的密,这人知道该拉哪根弦。手里没有大家伙他们是不会把营救队派出来的。打那幢房子,因为他们以为里头全是可以指控你的证据。至少我们的消息来源这么说。”

“他们在那儿都发现了什么,除了机枪?”

“什么都没有,那地方是空的。”

“这么说那个卧底说的全是屁话?”

“要不然就是他的情报来源说了屁话。”

“要不然就是他们给他设了个圈套,用来给我设圈套,”韦斯特布鲁克说,“你瞧,警察才不会管那些事情呢,他们还当是我在背后指使,那是我的地盘嘛。干这些的家伙可是一点儿险都没冒。打从一开头他们就备好了牌对付我,我再怎么都跑不了。我说得对吗,托万?有什么不同想法?”

韦斯特布鲁克仔细观察着皮布尔斯,此人的身体语言很微妙地起了变化。观察这种事已经成了韦斯特布鲁克的本能,以前无数次救过他的性命。皮布尔斯的变化一点儿也没逃过他的眼睛。韦斯特布鲁克知道原因所在:虽说皮布尔斯受过大学教育,精于掌管生意,可在衡量局势、得出正确结论方面他就是不如他的老板反应敏捷。和老板相比,他的街头直觉相形见绌。道理很简单:韦斯特布鲁克多年来靠这些直觉逃生,与此同时又不断磨砺这些直觉,使其更加犀利精确。皮布尔斯则从来不需要这么做。

“你也许是正确的。”

“是呀,也许。”韦斯特布鲁克道。他冷冷地盯着皮布尔斯,直到他最后低下头来,瞧着他的文件。

“这么说来,我看事情也许是这样,我们对伦敦屁都不知道,只晓得他在看精神病大夫,为的是他僵住了。他可能有牵连,装模作样把所有人都骗了,说问题全出在他脑子里。”

“我坚信他有牵连。”皮布尔斯指出。

韦斯特布鲁克往后一靠,笑道:“不,他跟这事儿没牵连,托万,我只是想瞧瞧你到头来能不能给我露一手,按街上那一套想问题。这一手你还不会,差得远呢。”

皮布尔斯吃惊地看着他。

“可你说——”

“是呀是呀,我知道我说了什么,托万,我听自个儿的话听得很清楚,行了吧?”他向前一躬身,“我一直在瞧电视看报纸,找这个家伙韦布·伦敦的料,托万。跟你说的一样,是个他妈的英雄,从枪林弹雨里钻出来的。”

“我也在看新闻,”皮布尔斯道,“我没看见什么东西能说服我,说伦敦跟圈套的事没牵连。那个寡妇,她男人还是他自己人呢,连她都认定他有牵连。他家外面出的那件事你看见了吗?那家伙掏出枪来对准一帮记者开火。他是个疯子。”

“没有,他是朝天开枪。那种人,他要真想杀谁,那帮记者早死了。那个人,懂枪,一眼就瞧得出来。”

皮布尔斯还是坚持他的看法。

“要我看,他之所以没进那个院子,是因为他知道那些机枪在那儿。刚刚就在开火前他倒下了,准是知道些什么。”

“是吗?准知道些什么?”

皮布尔斯点点头。

“你要我告诉你我的看法,我就是这个看法。”

“好哇,我来在你的混蛋看法之外再告诉你些东西。有人冲你开过枪吗?”

皮布尔斯望了望梅西,又看看韦斯特布鲁克。

“没有,感谢上帝。”

“是啊,真得好好谢谢他。嗯,我有过,你也有过吧,梅西?”

梅西点点头,放下枪听着这场对话。

“你瞧,没人喜欢别人冲自个儿开枪。喜欢把自个儿的脑袋崩掉,这类事儿根本就不可能。现在再说伦敦,他要真有牵连,完全可以干些其他事儿躲开那次袭击,可以训练时一枪打在脚上,吃些坏肚子的东西给人送进医院,撞在墙上折了胳膊,办法多了,根本不用沾上那块地方的边儿。心里有鬼的人不会冲进院子跟那些机枪瞎搅和。他要陷害了大伙儿,就会稳稳当当安安全全等着收钱。可这家伙,他进去了,干下的那些事儿连我都没胆子做。”他停了一会,“他还干了些其他事儿,一样

疯得不要命。”

“什么事?”

韦斯特布鲁克摇摇头,心想,皮布尔斯做生意这么精明,真是他的运气,因为除此之外他简直一窍不通。

“那个人救了凯文,除非全世界都满嘴喷谎话。心里有鬼的人才不会干那种事呢,没门儿。”

皮布尔斯坐下来,被这顿教训彻底打垮了。

“要真像你说的,他没有牵连,那他就不会知道凯文在哪儿。”

“没错,他不知道。其实我也是连个屁都不知道,除了些不着边际的狗屎,是不是?”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狠狠瞪着皮布尔斯,“把凯文弄回来这件事上我连一点儿进展都没有,和上周一个样,是不是?这样你高兴吗?托万,我可不高兴。”

“我们该做什么?”皮布尔斯问道。

“我们盯着伦敦,查清他看的哪个精神病大夫,等着。抓了凯文的那些人不是白抓的,他们会来找咱们,到那时我们再看。我告诉你们:等哪天我查出是谁卖了我和凯文,宝贝儿,就是逃到南极我也会找到他们,把他们一截一截喂了极地熊。谁要是觉得我说大话,他们最好盼着别发现真相。”

韦斯特布鲁克散了会。尽管房间里冷得刺骨,皮布尔斯眉间还是渗出一粒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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