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被杀,是十月中旬时的事。傍晚静马从大学放学回家时,亲眼看见胸口被粗暴地插了好几刀、倒卧在厨房的母亲。当他不假思索快步上前抱起她时,母亲已经没有呼吸,全身冷得像冰一般。

之后的记忆几乎都是模糊不清的,静马唯一清楚记得的,就只有母亲身上的血,将他所穿的运动衫染成一片血红。

最初母亲被认为是遭强盗杀害的,因为家中到处都被翻得一塌糊涂,当然,静马也如此相信着。然而,就在头七结束那天夜里,静马却得知了事件的真相。那时,喝得烂醉的父亲一边吃着当下酒菜的柳叶鱼,一边低声说:“你妈死前最后烧的菜,也是柳叶鱼呢。”

听到这句话时的静马,想起那天在报警后,自己在恍恍惚惚的状况下,将桌上的柳叶鱼一扫而空。

至今他仍不明白,为何母亲的尸体明明就在眼前,自己还能吃下那些东西。那是完全无意识的行动,甚至在听见父亲这番话前,静马根本忘了这件事。平日母亲经常做些轻食,让静马在晚餐前垫垫肚子。静马就像平时一样吃了那些柳叶鱼,还将盘子浸在流理台水槽里。当然,这些事静马没跟警察说;既然如此,那父亲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静马追着正要上二楼的父亲质问,喝醉的父亲像是自暴自弃似地,用粗暴的语气对儿子和盘托出了真相——原来,杀了母亲的竟是父亲。

父亲在外有了情妇,为了保险金杀死母亲。听了父亲的告白,静马眼前一片黑暗。那一瞬间,自己从强盗杀人的悲惨遗族,摇身一变成了体内流着杀人犯血液的人。

就算是为了保险金,就算是外面有了情妇,也不需要用那么残酷的方式杀害她吧!再怎么说,都是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的人啊……夫妻两人既看不出感情失和,静马也不知道父亲在外有了情妇的事,只是母亲好像察觉了情妇的存在,逼着父亲要离婚。

然而,两人在静马面前还是装成一对感情和睦的熟年夫妻,而粗心大意的静马,竟也未曾察觉家中的异状。在母亲葬礼结束后,父亲以坚强的口吻这样鼓励着颓丧的静马,“今后就只有我们两人相依为命了,所以你也要振作点……”

而如今,这些话到底又算什么?

感到过往自己深信的一切完全崩坏的静马,气愤之余对着父亲胸口推了一把。父亲倒栽葱地从楼梯上跌落,蜷曲在楼梯间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当意识恢复过来的静马冲向父亲时,他早已死亡。

因为喝醉的关系,警方将父亲的死当作意外跌落处理。静马也无法说出自己犯下的罪行。

警察似乎早就怀疑父亲了,当父亲头七过后,父亲杀死母亲的真相也开始渐渐为周围所知。当最初的同情转变为流言蜚语时,静马过了一段痛苦的日子。

在那之后,静马把自己关在灯也不开的家里,整日诅咒、怨叹自己的愚昧。一切都是虚伪的,一切都是算计。静马甚至开始对世上的一切欺瞒感到愤怒不已——在这当中,也包括杀了父亲却无法将实情说出的自己。

半个月前的某个傍晚,母亲的寿险专员来到家里。当着身穿邋遢睡衣的静马,中年保险员不带感情地说:“因为保险受益人有杀人之嫌,这笔保险金将可能无法获得给付。”

“因为有那种父亲,这下连保险金都领不到了吗……”

当内心闪过这句埋怨时,静马不禁愕然。接着他想到了死。

自己也是继承了父亲血液的杀人犯啊。

认识美影两天后的早晨。

这天睡醒时,静马不像平常那样安稳。因为学生的习性使然,即使来到琴乃温泉,静马依然是每天睡到快中午才起床,只是,这天却一大早就从走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扰人清梦。当他一边搓揉着沉重的眼皮,一边打开房门时,微暗的走廊上,一名穿着西装的高个男人正快步从眼前走过。是美影的父亲。

“您早,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被静马叫住,男子便像是机器人玩具似的倏然止步,只有脖子转过来面向静马。

美影的父亲年约四十五、六岁,皮肤苍白,脸颊瘦削,下巴尖得像颗葵花子。鼻梁高挺,脸部轮廓算是比较深邃的,但口、耳、眉毛以比例来说却显得偏小。只有眼睛却又分外凸出,虽然没有蓄胡,看起来却令人联想到怪兽电影里老是出现的诡异科学家。只见他压低了声音说:

“听说发生杀人事件了。”

当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就像朗读报告似地,没有一点抑扬顿挫。

“杀人事件……这里吗?”静马骤然清醒了过来。

“请放心,不是这里。”

听到这句话,静马这才松了一口气。但美影父亲的说明却还没结束,接着,他更小声地说:“不过,被杀的人和这里的老板似乎有着某种关系。”

“久弥先生的亲戚吗?因为这样,所以才一大早就吵吵闹闹的吗?”

“好像是这样呢。久弥先生稍早已经前往事件现场了。我和小女正想去看看情况,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也一起去吗?”

望着美影父亲紧绷着脸的严肃表情,静马实在不认为他只是想去看热闹而已。再说,他提到“女儿也要一起去”这件事也令人在意。前天美影曾自称侦探,或许侦探前往事件现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难不成两位是受到久弥先生委托,进行案件调查吗?”

“你为什么知道美影是侦探的事?”

口气虽然沉静,静马却立刻听出了他话中的惊讶。面对那射向自己的犀利目光,静马不由得慌了手脚,不过美影的父亲却马上恢复了冷静。

“嗯,这么说来小女曾提及遇见你的事,是那时告诉你的吧?”

“是的,美影小姐说自己是个侦探……”

自己该不会说了什么蠢话吧?静马带着些许后悔的心情,向美影的父亲说明了当天的对话。听完之后,美影父亲的表情显得有些苦涩:

“真是的,那孩子要成为真正的侦探还早呢,就只有一张嘴说得好听。”

从咋舌的声音听来,与其说是因为真面目被人得知而不悦,倒不如说美影自称侦探这件事,对他而言问题还比较大。

“算了,既然美影都已经告诉过你,那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正如你所说,美影是个侦探;正确一点说,是今后即将成为一名活跃侦探的人。另外,久弥先生并没有委托我们,毕竟小女还没有做出实绩,不可能接获委托,我们只是单方面地想去看看情况而已。”

美影父亲单薄的嘴唇微微抽搐着这么说道。虽然他看起来想强装笑容,但似乎并不是很擅长表现这方面的感情。一开始,静马认为他或许是想趁机争取接获委托的机会,但从他从容的模样看来,又感觉不出有这种投机的打算。话虽如此,在他脸上显露的表情,看起来也不像是为久弥老板的亲戚遭到杀害而感到哀伤。

“那么,杀人事件发生在哪里呢?”

事实上,静马一点也不想和杀人事件扯上关系,毕竟光是自己的事就够烦了;可是,要是这时坚持漠不关心的态度,恐怕反而会启人疑窦。因此,静马立刻判断此时应该展现与常人一样的反应方为上策,于是便发出了这个正常人该有的疑问,没想到,得到的却是出乎意料的回答:

“不知你听过吗,是个叫做龙之渊的地方。”

“龙之渊!事件发生在龙之渊吗?我和美影小姐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在这之前,对美影父亲的邀约,静马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兴致阑珊,但在知道了事件发生的地点就是龙之渊后,他马上涌现了不同的兴趣,毕竟那是自己这几天来一直造访的安息场所,要是不感兴趣才奇怪吧。

不知是否察觉静马内心的变化,只见美影的父亲微微眯起眼睛说:

“这样啊。既然如此,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呢?毕竟久弥先生的情况也很令人担心哪。”

不等静马回答,他又再次转身走向走廊,朝转角后方呼唤:

“美影,该出发了。准备好了吗?”

“好了,父亲大人。”

伴随着廊下传来的熟悉声音,美影缓缓现身在静马眼前。静马自从前天之后就没再见过美影了,今天的她依然穿着水干,只是脸上的表情和前天不同,变得严肃而凛然。

“咦,静马也要去吗?”

发现站在门口的静马,美影略略挑起了右眉。

“你不觉得自己太爱凑热闹了吗?”

还是一样不带敬称的称呼,不过她似乎记住了静马的名字。

“关于爱凑热闹这点,我们是彼此彼此吧。”

“别把我们和你混为一谈,我们去可不是为了看热闹的。”

“是我邀他一起去的。他也很担心久弥先生。”

美影的父亲说话的时候,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是吗……既然是父亲大人您邀他去的,那也就没办法了。不过父亲大人您也真是的,实在是太随便了啦!”

用扇子遮住嘴,美影发出一个不成叹息的叹息。从她的举止也看得出来,虽然她对静马的一言一行都感到不满,但现在没那闲情逸致计较他的挑衅了。静马无言地返回房间,很快地换好衣服,决定姑且跟着这对父女走。

在澈骨的寒气当中,三人沿着河边小径往龙之渊前进。途中,静马得知美影的父亲名叫山科恭一。对于美影与父亲姓氏不同,静马不禁感到不可思议。

“御陵是她母亲婚前的旧姓。”

不知是否巧妙看穿了静马的表情,山科马上这样说明。不过对于美影为何要用母亲的旧姓一事,他却没有多说什么,而静马也刻意不问。

前往龙之渊的路途实在太过安静,教人很难相信真的发生了杀人事件。

“真是难以置信呢,这么安静。”

静马一边整理衣襟,一边脱口说道。

“要去龙之渊,也可以沿山路走斜坡下去喔。”

据山科的说法,其实那条路径反而是主要通道,会沿着河边这条小径走的,就只有琴乃温泉的人而已。

正如他所言,过了与山路汇合的地点后,周围开始出现嘈杂的人声。往前一百公尺左右,昏暗的龙之渊入口附近,早已聚集了许多人,看样子大概都是村民,大约有二、三十人吧。他们脸上带着好奇与恐惧交杂的表情,每个人嘴里都低喃着什么。人墙内侧传来“退后、退后”的命令声,应该是警察吧!从声音听起来,这位警察应该是个年轻男子,但在村民的遮挡下,静马无法看清他的身影。案发现场当然应该就在对面,然而目前完全无法判断状况如何。映人视野里的,就只有天空的朝霞和对岸的悬崖而已。

“谁被杀了?”

静马无可奈何,只好对着站在最外侧的男人背影询问。三个中年男女同时回头,用怀疑的表情盯着静马的脸看。

“是本家的千金小姐唷。听说是春菜小姐。”

静马最早问的那个男人,用彷佛深受惊吓的声音回答着。他说的本家,指的应该就是琴折家吧!

“还那么年轻,到底为什么会遭到这种毒手……”

“……春菜小姐才十五岁吧。和三井家的千佳子是同班同学,听说是个乖巧又温柔的小姐呢。”

“……不只如此,须轻大人的……”

隔着一段距离,村民的低语只听得见断断续续的零星内容。

“听说她的头颅被砍下了呀,真是太过分了。”

“头颅!”

听到这句话,静马不禁放声喊了出来。理所当然地,这一喊引起了大批村民的注意,纷纷对他行注目礼;当他们察觉到静马并非本地人时,眼里全都浮现了警戒的目光。不只村民,他也引起了警察的注意。刚才一直在制止群众的年轻警官朝静马走近。

“你认识被害人吗?”

“不,我是……”静马嗫嚅着,警官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说:

“看你的样子,你不是这里的村民吧?”警官边说着,边朝静马逼近了一步。

“我是寄宿在久弥先生那边的旅客,因为听说被杀的是久弥先生认识的人,所以才过来看看。”

虽然稍嫌语无伦次,不过总算是把事情说清楚了。只见那位警官不悦地低声说:“什么嘛,原来是来看热闹的。这里不是感兴趣就可以随便跑来的地方,赶快回去吧!”

接着便像赶狗似的挥了挥手。

如果说是看热闹的话,那村民也是一样的吧!或许他是因为无法对村民发飙,所以只好把气都出在外来者的静马身上。接着,警官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站在静马身后的美影身上:

“你是神社里的巫女吗?这不是小孩子能看的东西?你也赶紧回家吧。”

“请不要因为我是小孩子就瞧不起人

好吗?也别以为自己是警官,就能用那种高压态度对待别人。”

美影没有像静马那样被对方的气势给压倒,而是对警官报以反抗的视线。瞬间,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村民们也像暂时忘了杀人事件似的,原本围着事件现场的弧形人群,这下反过来包围着静马他们。

“气势倒是不错,不过……”

这时警官似乎终于察觉到村民们的表情,于是说道:

“看来你也不是这里的人吧。既然如此,这身打扮就太可疑了。”

“先是把人当成小孩,接着是用服装来判断吗?警官您也未免太过随便了吧!要是我真的杀了人,怎么可能穿着这么醒目的衣服呢?”

虽然美影反驳时的表情显得一派自然,不过那警官应该会有种被轻视的感觉吧。如果静马是警官的话,一定会这么觉得。

“那种事情我们自己会判断。你给我过来。”

正当难掩焦躁的警官抓住美影的手臂时,伴随着一阵跑在砂石路上的声音,久弥从案件现场跑了过来。

“请等一下!这两位都是寄宿在我旅馆的客人,绝对不是什么可疑人士!我可以保证,他们一定是为了担心我才来的!”

久弥匆忙解释完后,警官才心不甘情不愿的退让。这么一来,村民的注意力又再次回到案件上,陆陆续续地转过身去。

“实在是万分感谢。在发生如此严重的事情之际,我遗来给您增添麻烦……”

美影彬彬有礼地低头道谢。

“哪里,我也不能丢下客人不管啊。”

和昨天不一样,久弥的微笑看起来很勉强。或许是疲惫的缘故,他的眼角周围都出现了黑眼圈,人也显得有些佝偻。

“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想我应该暂时应该无法回旅馆了;我会找人帮你们准备中饭的。”

只说了这些,久弥便再次跑回案件现场。利用久弥挤开人群时空出的缝隙,美影和父亲钻进了人群之中,还在最前列占好了位子;这些事他们做来十分自然,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尤其是山科,在女儿和警官争辩时也不介入调解,只是站在一旁沉默地旁观。真是一对奇妙的父女。

或许是纷争告一段落的缘故吧,村民们对他们也不再感兴趣。静马无可奈何地跟在美影身后,挤到了人群最前方。

河原突然变得像是流行的户外活动景点般热闹,挤满了许多警方的相关人士。龙之首和周围的乱石滩,都被纵横拉起了黄色的塑胶带,和昨天相比,简直难以想像居然是同一个地方。监识课的人和警官们在狭窄的深渊旁进行作业,下指示的声音不时传来,而几人一组的小队则是按照指令,忙碌地四处走动。几位看来像是死者家属的男女,或站或蹲的聚集在一旁。眼前的光景彷佛刚刚曲终人散的宴会般,给人一种热闹之中带着孤寂的奇妙感受。之所以会如此,或许是由于警官们的动作就像正在拆除场地设备的工作人员,既机械化又不带感情使然吧!

在哀戚集团的中心、正对着龙之首的水边,放着一具盖上白床单的担架。担架旁的岩石上,附着大概是头颅被切断时所流出的大量血迹。担架上躺着的,应该就是那名叫春菜的被害少女吧?综合一旁村民们的耳语得知,被害人的遗体是以俯卧的方式倒在深渊边缘。她的头颅并没有被带走,而是正面朝外地被安置在龙之首躯体部分的凹洞里,那情景简直就像是神龛里供奉的神体一样。

担架上隆起的床单底下,躺的不是病人而是冰冷的尸体——而且是头颅被砍下的尸体;一想到这点,静马就觉得背上一阵沉重。葬礼时母亲遗体的记忆,突然在脑中复苏。母亲也是在头颅和躯体被切断的状态下,被放进棺柩里的。

静马对自己只因好奇就来到此地一事感到强烈后悔,静静地双手合十。

就在此时,一位从刚刚就一直和刑警交谈的五十来岁警官发现静马,急急忙忙跑了过来。他的脸静马有印象;那是几天前,静马来琴乃温泉时曾向他问过路的派出所员警,名叫穴太。

“就是他,他就是种田静马。”

这句话像个暗号,两名刑警一听见这句话,马上像发现猎物的猛兽般向静马跑来。其中一个是年约四十几岁的小个子,另一个则是二十出头的高个子。

“你就是种田静马?”

有着一张国字脸、用发蜡将三七分的头发固定得硬邦邦的年长刑警开口询问。他的个子虽然不高,体格却十分健壮结实。尽管从刑警的表情中嗅到些许危险的味道,静马依然诚实地点了点头。结果,刑警马上用低沉的嗓音说着:“可以跟我们过来一下吗?”

并将他带到岩石的后面。刑警说话的语气虽然客气,却有种不容拒绝的魄力。要是不答应的话,或许会被他们强行带走吧!

刑警将静马带到死者家属面前:“你们认得这个男人吗?”

刑警这么问了他们,看样子是在对质,但死者家属每个人都露出没见过静马的表情摇摇头。这是当然的,静马也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他们。久弥大概去了其他地方,并不在这群人里面。“真的没有见过吗?”

刑警再次确认。此时,其中一人瞪着静马。

“就是你吗……”

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张牙舞爪地逼近他。“就是你把春菜……”那是个小个子、筋肉发达的男人。只见他用骨节粗大的手揪起静马的衣领,一旁的年轻刑警不得不赶紧制止。

“是你干的吗!”

静马一头雾水,困惑地望着刑警。

“这位就是死者春菜小姐的父亲。”

中年刑警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明,并且一直盯着静马看,一副就是想看穿静马心里在想什么的表情。

“等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关我什么事——该不会,你们以为人是我杀的吧……”

(这太可笑了!为了自杀来到此地的人,怎么可能会去杀人呢,这未免太可笑了吧?

静马差点脱口这么说;然而,对于究竟为什么会怀疑到自己头上,他就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你见过这个吗?”

刑警拿出一个透明的塑胶袋,里面装着一本厚皮封面的草绿色记事本。那是静马的东西。他是在大学福利社买下它的,上面还印有校徽。

“那是我的……”

“这是在那块岩石前面捡到的。”

年长的刑警指着龙之首正前方这么说。

“我这几天每天都到这里来,或许是那时候掉的吧。难道只因为这样就怀疑我吗?”

虽然静马总是会随手将记事本放进手提袋里,不过自从来到琴乃温泉后就没有使用它的必要了,因此静马就连它掉了都没发现。

“当然不只这样。”

听见刑警自信十足的口吻,静马内心不禁涌现一丝不安。“在春菜小姐房里找出一个有红框的信封,里面放着一张纸,纸上用红色麦克笔大大写着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认识琴折春菜小姐吗?”

“不认识。我根本没见过她,也不知道这位春菜小姐长什么模样,就连名字都是刚才听说了才知道的啊。”

静马在慌乱中如此回答。他的脑中一片混乱,完全整理不出头绪。

“是这样吗?那么,为什么写有你名字的信封会出现在春菜小姐的房间里呢?”

“那种事,你问我、我问谁啊!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静马不耐烦地回以反抗的口吻。同时,在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陷阱”这个字眼。可是,为什么会出现毫无瓜葛的自己名字呢?静马真的很想向谁问个清楚。

“既然这样,在弄清事实真相之前,就让我们换个地方稍微询问一下,可以吧?”

就像是暗号一般,年轻的刑警话声方落,便一把抓住静马的手臂。静马虽然想挣脱、但年轻刑警的力气却出乎意料的大,因此他根本动弹不得。

“我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们也说了,这件事得换个地方问清楚。”

有着一对细眉和突出尖下巴的年轻刑警,语气凶恶地瞪着静马说道。从他的眼神里可以明显看出,他早已认定静马是凶手了。

“喂喂喂,不可以这么暴力啊。”

年长刑警口气温和地责备着说。“好了,种田同学,这里人这么多,引起骚动也不好嘛。不如改换到安静的派出所去,对我们大家都好,不是吗?”

说话的语气固然温和,但比起血气方刚的年轻刑警,年长刑警看不出任何情感的目光,对静马而言更加恐怖。同时,静马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一张巧妙织成的蜘蛛网里了。虽然不知道是谁织的,但却是一张解不开的阴险蜘蛛网,而自己再怎么抵抗也改变不了眼前的事态。

“我知道了啦……”

正当静马打算放弃的时候,刚才不见人影的久弥,带着美影父女朝这边接近。

“关于这件事,小女好像有话要说。”

先开口的是山科。看不出他是否明了静马面临的窘境,嗓音听起来还是和平常一样低沉。“你是?”

年长的刑警狐疑地歪着头看向山科。

“我叫山科恭一,二十年前隶属警视厅捜査一课。”

不知是否“警视厅”三个字稍微震慑了对方,只见年长刑警又再问道:

“那么,关于这件事,山科先生您知道些什么吗?”

“还有,这是小女,御陵美影。”

无视于刑警的质问,山科继续进行介绍。他那高傲的态度,简直就像是上位者在对下属说话的样子。

“御陵美影……我听过这名字。是‘独眼侦探’吧?可是,不是听说那位侦探已经过世了吗?”

“这孩子,是美影的独生女。”

“……也就是说,她也是……”

过了十秒,不,大约二十秒吧。刑警和山科彼此都沉默不语,只见他们四目相对,看似在相互试探彼此内心的想法。

“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先带这家伙回去了喔!”

不明就里的年轻刑警,一把拉着静马就要离开。

“不,等一下。我是县警别所刚,旁边这位是坂本旬一。那么,山科先生来此,有什么要事吗?”

别所刑警用比刚才更加慎重的语气询问着。

“这孩子好像知道一些关于案件的重要内情。不知可否先听她说完再带他走呢?”

山科一侧过身,美影就带着毫不畏惧的表情,毅然往前跨出一步。

“大家好,我是御陵美影。请多多指教。”

礼貌地打过招呼后,美影首先说明了这半个月来,在琴乃温泉接受村民们各种谘询(这时她倒是没坚持那不是算命)的事。

“春菜小姐这几天来找我谘询了大概两次,昨天傍晚也来过。每次她来的时候,提到的都是同一件事,那就是她怀疑最近有人想取她的性命。”

“性命?”别所急忙望向家属。

“哪可能有这种荒唐事,我什么都没听春菜说过啊!”

春菜的父亲马上否定了美影的说法。身旁的年轻女性也一样摇着头。

“确定吗?”

“绝对没错。她说因为不想让家人担不必要的心,所以只对我说。至于具体内容,在这里请恕我无法详提,不过总而言之,她是收到了语带威胁的信件。”

“恐吓信?”

“仔细想想,春菜来找美影小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确实若有所思,只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事。”

久弥望着虚空,轻声说道。

“久弥你也知道春菜去找美影小姐的事吗?既然如此,怎么没告诉我呢?”

春菜的父亲这次把矛头指向了久弥。

“真抱歉,我还以为只是些孩子闹脾气,不想让父母知道的小烦恼罢了……”

久弥脸色苍白地低头道歉。

“责怪久弥也不是办法。毕竟久弥又不是这位小姐,不会知道春菜到底找人谘询了些什么事啊。”

这时,一位从刚刚就一直沉默不语的白头老人,以威严的语气开口制止了春菜的父亲。

“岳父大人……”

从春菜父亲的称呼看来,老人应该是被害人的外公,也就是琴折家的大家长了。他的表现也确实符合身分地位,和其他人不一样,表情严峻,丝毫不见慌乱。

“刑警先生,打断您说话不好意思。请继续。”

听他这么一说,别所于是将话题转了回来。

“那么,春菜果真曾来找过你谘询啰,御陵小姐?她曾告诉你是谁想要取她的性命吗?”

“不,并没有。”

美影轻轻摇头否认,“她好像也想不通会有谁想杀她

,因此才希望我能帮忙找出来。”

“那么,御陵小姐你做了些什么呢?”

“说到这个……”

美影目光低垂。“其实,我也有点不相信她说的话。不但如此,在事件发生前,我甚至不认为真的有人想取她的性命。她说那封恐吓信被她烧了,现在应该找不到了吧。我听说她即将继承村中某个重要的地位,因此便轻率下了结论,认定她或许只是压力太大罢了。关于这一点,完全是我的疏忽。”

因悔恨而紧咬双唇的美影身姿,让静马忘了自己现在身处的状况,不由得同情起她来。要这个自尊心这么强的高傲少女亲口承认自己的错误,她内心一定感到相当屈辱吧。

然而静马还来不及安慰她,美影已经立刻昂起头,重新恢复凛然的神情了。她那睁得大大的右眼之中,透露出坚强的意志。

“所以,即使只为了我母亲的名声,我也不容许自己再犯下同样的错误。现在别所先生似乎想带走这个男人,但我认为那是错误的。尽管理由有很多,不过最大的一点就是,这次的事件比乍看之下更具计画性也更复杂,我不认为这个男人有那么复杂的心思。”

美影说的话实在很失礼,只是没想到别所竟然点头表示赞同。

“现在我并没有接受任何人的委托,所以本来应该没理由关注这件事。只是,我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他被拘提,让自己再次陷入后悔。因此,不知能否让我也加入调査一下这次的事件呢?”

“我也拜托您,别所先生。能否请您给美影一次机会?”

在两人交谈时始终退后一步的山科,此时以那依旧低沉,但却带了几分感情的嗓音帮美影说话。别所看了看美影,又看了看山科。

“……上一代御陵小姐的事迹,我也有所耳闻。她经常协助我们警方破案,也帮了我们好几个大忙。我明白了,那么就暂时让你加入吧。只是,再怎么说也只是暂时喔。”

在静马眼中看来,别所刑警的态度与其说是不情不愿,不如说是等着见识美影有多厉害。

“谢谢您。那么我便赶紧开始行动了。”

脸上不见丝毫喜悦的神色,深深一鞠躬后,美影动作轻盈地靠近尸体所在的担架,轻轻掀开床单。即使面对被斩首的尸体,她也未曾显露任何恐惧之情。

“这是怎么回事,别所哥?那女孩是谁,为什么要让她为所欲为?”

坂本刑警不服气地质问别所,但别所只是淡淡接受了年轻刑警气势汹汹的指摘:

“这个嘛,像你们这么年轻的同仁或许没听说过,不过从前有位叫做御陵美影的独眼名侦探,据说她左眼里的水晶能够看透一切真相。御陵美影活跃于许多刑案之中,就连我们警方都不敢小觑她。尽管我并没实际见过她本人,但关于她的传闻可听过非常多。上个月在东京,这个月又在名古屋……似乎在各地,她都解决了许多困难的案件。就这层意义而言,她可说是个活生生的传说……对了,你还记得从前发生在东京的都营电车密室杀人事件吗?”

“没记错的话,是那个有一半乘客都是共犯的事件吧?虽然是小时候在新闻上看到的,但实在是太惊人的案件了,因此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该不会,那也是她帮忙解决的吧?”

“没错。顾及我们警方的面子,所以她的名字几乎没有对世人公开。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并未强出风头。换句话说,我们警方欠了她很多人情。只是,我听说她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了。看来,那女孩是她的孩子,那身古式装扮和左眼的义眼,都和传说中的形象相符。”

静马侧耳倾听身旁这两人的对话。不知道这段过去的不只是年轻刑警,静马也一样。看来美影是个侦探这件事情并不假。

“可是,如果是她本人那也就罢了,这女孩只是她的女儿吧?就算再怎么打扮成一模一样,说到底还不过是个外行人罢了吧?”

坂本的疑问可说再合理不过了。就算她真的是传说中的名侦探之女,能否再现乃母之风,大显身手,还值得怀疑。虽说她的能力关乎静马能否获得自由,但也正因如此,静马不得不用比较悲观的态度来看待这件事。毕竟,不管是运动选手或是演艺界,从未听说有哪些有着伟大父母的第二代能比上一代活跃的例子。

“我当然不会完全任由她去;要是她没能有什么发现,我就会请她离开,同时将这男的给拘提。就是这么回事。你别担心了,有什么责任都由我来扛。”

“……既然别所哥都这么说了……”

坂本虽然满脸不情愿,但也只能勉强接受。只是,他依然还是用力握住静马的双臂,力道之强,令静马觉得都要留下瘀青了。

就在这段时间内,美影已经离开担架,回到了刑警身边;她脸上那沉静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个刚目睹杀人现场的少女。

“那么,你有什么发现吗?”别所的声音里掺杂了些许好奇。

“还没有。只是,我看到被害人脸上沾着一些泥土,但头颅的状况却显示,在它遭到切断后,曾被放人渊水中清洗过,这不是有点奇怪吗?”

“会不会是在清洗过后到放置在龙之首的过程中,掉落在地上呢?”

“可是,这段路程上不是岩石就是碎石砾,地面上丝毫不见泥土外露喔。”

“原来如此。不愧是名侦探之女啊。”

别所露出从容的表情微笑。“只是,这点我们警方也有发现喔。你可以去看看龙之首右侧的岩石后方,那边的痕迹应该就是了。看样子应该是凶手从龙之渊走直线过不去,为了避开石砾绕远路走时,不小心撞到岩石掉落的吧!”

“原来是这样。”

美影一边说着,一边朝龙之首走去。附近的监识人员都静静地为她让出一条路。他们看起来不像坂本那样不服,反而用深感兴趣的目光,默默凝视着少女即将在这里开始做什么,毕竟她可是传说中的名侦探之女。刚才那些骚动不已的村民,这时也换上一张看戏的脸孔,紧盯起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充满杀气的杀人现场,瞬间成为只受美影一人支配的舞台。

在龙之首右侧,斜坡前一公尺左右之处有三块岩石密集排列,从正面这边看不见后方的情形。美影把手扶在岩右上,探身窥看岩石后方。那里是山的斜坡和平地相接的部位,几乎没有石头也没有长草,土壤外露。在龙之首正侧面的地上,有个凹陷的洼洞。

“泥土确实凹了进去。大小也正好符合。凹陷部分里的霜消失得干干净净,监识人员已经连洼洞形状都采样了吗?”

“不,只有拍照而已。这样就够了。”

“是这样的吗……我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地面上这个洼洞的深度,比我预料的还深。若犯人将头颅拿在手上,离地面的高度顶多一公尺左右。这一星期以来都没有下雨,就算泥土原本够松软,也不该留下这么深的痕迹。再说,如果是手上拿着头颅撞到岩石而掉落在地的话,一般而言应该掉在岩石前方,而不会是后方。”

回到众人身旁的美影撩起长长的衣袖,伸手捧起一块重量适中的石头,丢在一旁的地面上。

“确实,那个洼洞是深了点。这么说来,是凶手刻意往地上砸的啰!”

当别所提到“凶手”这个字眼时,坂本瞥了静马一眼,态度满是厌恶。当然静马并没有察觉。

“有这个可能。由此显示,凶手对春菜非常憎恨,恨到光是砍下头颅都不足以发泄的地步。可是……”

说到这里,美影停顿了一下。

“有件重要的事还没请教您认为作案时间大概是几点呢?”

“应该介于昨晚的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详细时间还没解剖尸体也不能断言,但应该不会有太大差距。”

“这样啊……这么说来,可就说不通了呢。”

这么说着,美影闭上右眼。她用双手握着摺扇的两端,只睁着深绿色的义眼沉思默想。十秒、二十秒……时间静静地流逝。这段期间,美影纹风不动,只有从河面吹来的微风,拂动着她的黑发和樱花色的水干。警官和村民连大气都不敢呼一声,凝视着美影即将展开的行动。

这真是一幅奇异的光景,简直就像时间被切割下一块般。在不知她左眼无法看见光明的人眼中看来,这位只睁着一只眼睛、动也不动凝视着一点的少女,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说不定他们甚至会觉得,那眼光拥有能将人变成石头之类的妖异力量吧!只是对静马而言,周遭朝霭之下的灰蒙景色和远处群众的紧张气氛,以及身为注目焦点、只有一只义眼闪耀着光辉的少女,这一切全然不似这世上该有的景象聚在一起,烙印成了一幅难忘的画面。静马瞬间忘了自身的处境,只是感受着眼前的美感。

不久,美影再次睁开右眼,用充满自信的声音说:

“我的左眼,能看透一切真相。”

清澈的声音,乘着风消失在村人们所在的河川下游。

“听说你母亲也是这样的呢,拥有漆黑的右眼和翡翠的真实左眼。好了,那么你这只真实之眼,究竟捕捉到了什么呢?”

别所露出半信半疑的眼神催促着。

“嗯,是有几件事情……首先,在那之前,请问您们已经查过那上面了吗?”

美影指着龙之首的顶端,也就是昨天之前静马天天跨坐在上面的场所。

“不,还没。喂,坂本,你上去看看!”

“……知道了。”

坂本刑警心不甘情不愿地攀爬上去。没想到,当他一到达顶端,就突然放声大喊:

“别所哥!这里留有血迹!而且还相当大量!”

“你怎么会知道的?”

一边迅速对监识人员下命令,别所吃惊地喘着大气,向美影询问道。美影右眼带笑地回答:“很简单。如果不是凶手刻意将头颅往地上砸,那就一定是从高处掉下来的了。而要找到符合的地方,在这里就只有龙之首上面了吧。”

“原来如此。所以你的看法是,凶手一开始打算把头颅放在那块岩石上面,只是没有放好所以掉了下来,不得已才放弃,改放在下面吗?只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边那个男人就更加可疑了,不是吗?毕竟他说自己最近每天都爬到那上面去,对吧!”

“我还没说完呢。从岩石上的血迹研判,凶手原本一定是想将头颅放在那上面没错。只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会出现一个大问题。”

“问题?”

“这附近都降了一层薄薄的霜。这个地方不到中午是照不到太阳的,所以霜应该是还没融化才对。可是……”

美影说着,指了指地上凹陷的洼洞。

“那个洼洞里却没有降霜。照您刚才所言,监识人员并没有碰过那个地方。”

“没错,我去察看时,洼洞里就是没有霜的。换句话说,那是降霜之后才产生的洼洞啰?”

“应该是这样没错。可是,照我刚才请教您的,作案时间却是夜晚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

别所无言地歪着头。

“……会不会是凶手在天亮前将尸体运到这里,再砍下头颅呢?”

“就现场残留的血迹来看,毫无疑问的,被害人是在遭到杀害后不久就被斩首。此外,她的衣服上也有降霜的痕迹。既然如此,那就表示凶手是在夜里,在这里杀害春菜并砍下头颅的。然而,他却到天亮时分才将头颅放上龙之首的顶端,然后还让它掉了下来,您不觉得这说不通吗?”

“确实如你所言。”

“坂本先生,请问龙之首上有降霜的痕迹吗?”

突然被点名的坂本刑警或许是太突然了,竟然率直地以敬语回答:

“是,有看见降霜。只有推测摆放头颅的位置和其右侧没有霜。”

“也就是说,头颅是在被杀害后立刻放上去的,而在天亮时分掉了下来。”

相对于点头同意的别所,坂本像是对刚才恭敬作答一事感到懊悔,立刻做出了反驳:

“可是岩石顶上不但平坦,宽度还足足有七、八十公分。没那么容易掉下来吧。这部分你怎么解释?”

“有没有可能是被风刮落的呢?下游的琴乃温泉附近,这一个星期以来每天早上都刮着激烈的风,从山上吹来的风大到窗户都被撼动了。”

“每年到这时期,早晨总是会有来自山上的强烈落山风沿着河川吹下来,这里的人都称之为‘龙之岚’。”

直到刚才都一直沉默站在静马身旁的久弥,突然激动地插嘴说明。回头一看,遗族们也都点头同意。

“这么说来的话,是这阵落山风将头颅吹落的啰!因此凶手才不得不放弃,将头颅改放在龙之躯体的凹陷处。如果放在那里,也比较不会被风影响……话说回来,这凶手对于展示头颅这件事,还真是相当的执着呢……”

“似乎是这样没错。现在还不清楚凶手的意图何在,不过如果真是如此,为什么凶手会察觉到头颅从上面掉下来了?”

将双手环抱在胸前,别所思考了起来。相对的坂本则是马上做出了结论:

“这很简单啊,凶手发现自己的记事本掉了,所以早上回来现场找。他就是在那时发现头颅掉落的吧。只要从旅馆沿着河川走来,也不会被任何人看见。”

坂本斩钉截铁,说出了自己认定的唯一答案。看来,这位刑警无论如何都认为静马是凶手。“原来是这样啊。那么,请问那本记事本是在哪里找到的呢?”

“这里啊。”

坂本随意指着龙之首正对面,距离岩石不到一公尺的地方。

“也就是说,不是在夜里而是在早上,而且是将头颅摆放在凹陷处时轻易能看见的地方啰。既然如此,明明都冒险回来找记事本了,凶手为什么只重新放置了头颅,却不带走这本重要的记事本就离去了呢?您能够解释一下吗?”

美影一连串流畅却犀利的质问,堵得坂本哑口无言。从他那挑起两道细眉思考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正在拼命找出解答。

就像摔角手击掌交接一样,这次轮到别所用专业的冷静声音询问美影:

“你想说的是,凶手为了栽赃给那位种田同学,才刻意留下记事本的吧?但是你可别忘了,从被害人的房间里找出写有他姓名纸张的事。那似乎是被害人亲自写下的,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别所嘴上已经叼起了一根点燃的香烟。

“可能是凶手找了某种理由让她写下的。也可能是谁模仿了春菜的笔迹写的吧。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美影淡然说道,彷佛这点也早在她推测之中。

“这么说来,凶手是知道种田同学名字的人啰。不只如此,他还要有机会从琴乃温泉偷走种田的记事本——好比说,像琴折久弥这样的人……”

“那倒也未必。”

无视于刑警们讽刺的说法,美影如此说明着。“凶手可能在这里捡到记事本,从内容得知记事本主人的名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谁都有可能是凶手。琴乃温泉来了个年轻住客的事,在这小村里很容易为人所知,要猜到他就是种田静马并非难事。”

美影摊开扇子,遮住嘴巴。

“再说,别忽略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就算凶手真的为了某种原因回到犯案现场,那他又是怎么发现头颅掉下来了呢?头颅被推测掉落的位置前方有一大面岩壁,凶手即使回到这里,恐怕也无法轻易发现掉落的头颅吧!”

“这是什么蠢问题,当然是因为发现头颅已经不在那上面了啊。”

听到这句话,美影露出正中下怀的表情,很快地点头说道:

“可是您想想看,龙之首顶端的宽度意外的大,按照刚才一警官所说,足足有七、八十公分。从这里似乎不大可能看得到放在上面的头颅还在不在吧?看看现在站在上面的监识人员,我们连他们的膝盖下方都看不到喔。既然如此,想知道头颅掉落与否,就非得从其他地方确认不可。但是,从我们过来的那条沿着河川的道路是看不见的,从斜坡那个方向来的道路则长满了茂密的草木,也不可能看得见。照目前状况看来,是不是有其他与琴折家连接的小路……”

“那边也有树,所以不可能。”

一直饶富兴味专注倾听的老人安静地回答。

“这么一来,从通往这里的三条路上,都无法看见放在龙之首上的头颅是否掉落呢。”

“这……那么,凶手到底是从哪里看见的呢?”

别所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

“和城市不同,这里放眼望去不是山就是树林啊。凶手该不会是生活在树上的人种吧?”

“是那座尖塔!”

静马不假思索地喊了出来。那是他在龙之首顶上唯一见得到的建筑物。记得那座塔上有窗也有露台。

美影望着静马,微微一笑。

“没错。从龙之首的顶端,看得见琴折家的尖塔;相反地,从尖塔一定也看得见龙之首顶端的情形。要得知头颅是否掉落,只有从那个地方确认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凶手回到深渊这边的原因也很清楚了。凶手正是因为先知道头颅掉落,所以才回到这里来的。而且,只有能够进入尖塔的人,才会知道头颅是否掉落。”

“喂,从那里看得见尖塔吗?”

别所对正在顶端作业中的监识人员大喊。

“看得见!”从顶上传来监识人员如此的回应。

“既然如此……”别所领悟得也很快,“凶手就是住在琴折家中的人了吧!”

为了顾虑家属,别所刻意压低了声音,然而他们还是听见了,好几个人发出“怎么可能”、“这太愚蠢了”的抗议。

“或许各位不愿相信,但头颅到天亮之后才被重新放置的事实,显示凶手就是住在琴折家宅邸里的人。”

美影生气勃勃的右眼震慑了众人,或许是被她的魄力所压制,人人脸上虽带着不平的表情,却没有再说什么。

别所轮流看了看美影和死者家属。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拿出口袋里的携带式烟灰缸,把香烟捻熄,然后用沉重的语气宣布:““看来,我得再次详细和各位谈谈才行了。”

语毕,别所背对静马,一脸严肃地向家属们走去。坂本嘴上啧了一声,也只能放开繁抓住静马的手,尾随在别所身后。

木“谢谢你,美影……不,御陵小姐。”

挤过那些对这场华丽推理秀惊叹不已的村民构成的人墙缝隙间,获得解放的静马和美影两人,回到通往琴乃温泉的那条小径上。至于山科则是另有要事,要美影先回去,自己留在了龙之渊。

刚才亲眼目睹了美影大显身手的村民们,纷纷回头对美影投以赞赏的眼光,只是望向静马的眼神却还留有些许怀疑。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啦!只是,你现在忽然改用‘小姐’称呼我,实在有点恶心耶。还是叫我美影就好了;毕竟是已经认可过一次的事,我也不想轻易更改。”

美影的声音带着几许兴奋激动,如雪般的双颊染上微微红晕。刚刚在刑警面前,她完全不曾表现出这副模样,或许是因为成功完成一场重要推理而心情放松了吧!

只不过,说起来虽然难为情,但静马事实上比她还要兴奋。

“那,还是像之前一样,容我称呼你美影吧。不过,原来你是有名的侦探啊;刚才的推理也好厉害耶!”

“有名的是家母啦,今天还是我第一次在警察面前推理杀人事件呢!”

“对啊,你说过自己还在见习嘛。那,美影你不需要跟那些刑警一起去吗?作为名侦探出道的舞台,这次的事件再适合不过了吧?”

“怎么可能呢。”

她夸张地耸了耸肩膀。“如果没有接到委托,侦探是不能自己介入调査事件的,今天我只是因为刚好和你住同一间旅馆,所以就当是做一次义工帮帮你罢了。反正,春菜来找我的事,也总归必须找机会告诉警察的嘛。”

“委托啊……那我也可以委托你啊。”

因为已经决定要在琴乃温泉待到下初雪,静马身上的资金还算充足。既然都要死,钱就是身外之物,留着也没有意义。可是,美影却兴致缺缺似地望着天空说:

“就算静马委托我也没用,毕竟你是和案件无关的局外人,谁知道出于好奇而出资的你能持续到什么时候?调査案件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结束的噢。从你的打扮和言谈看来,你也不像是专程来享受温泉的那种有钱人,要是你中途改变主意决定撤资,岂不成了最糟糕的状况吗?再说,为了让调查能顺利进行,我需要的是来自死者家属或警方的委托。”

“……难道这就是山科先生留在龙之渊的理由吗?”

“是啊。家父也认为差不多该让我出道了。我自己也一样,恨不得能够早一刻投身家母曾身处的侦探世界。所以,现在只能在琴乃温泉等待交涉结果了。”

“所以,美影能不能在这次事件以侦探身分出道,就看山科先生如何交涉啰!在杀人现场谈生意啊……现实还真是无情呢。”

“侦探这工作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啊,我劝你还是别抱持什么奇怪的幻想比较好。我是为了成为一名侦探,为了继承母亲而生的;不过,话虽如此,侦探的工作对社会而言,也还是有存在必要的。”

从美影话中能感受到坚定的决心。这么年轻的女孩,竟已决定好自己人生的使命,静马在佩服之余,不免想像起她究竟成长于什么样的环境,从而不禁感到有点可怕。

“成为第二代御陵美影,就是美影的目标吧?”

“对啊。”

正当美影点头这么说时,背后传来一阵急促跑近的脚步声与一声严厉的“喂!”

回头一看,一个带着几许斑驳白发、身上穿着作业服的男人正瞪视着他们。令人意外的是,那杀气腾腾的视线投射的对象并非静马,而是美影。

“奉劝你别太得意忘形了!这个村子是属于须轻大人的;就算其他人会被骗,你也休想骗过我!”

看见对方口沬横飞的激动模样,美影取出怀中的扇子,摊开来遮住脸。这一举止更点燃了对方的怒火。

“喂,你倒是说话啊!”

男人气得似乎立刻就要扑上来殴打美影。静马不假思索地挡在美影和男人中间,虽然若真要干起架来,自己是连一点自信也没有的。

“要打架吗!”

这下,男人的杀气转移到静马身上了。正当他步步逼近时,两名追上前来的村民赶紧抓住男人的身体,拼命安抚挣扎抵抗的男人。

“你放心,我也是人类,再怎样也不会把自己当成神的。”

完全收拾起方才兴奋的神情,美影冷静地对他们说完这句话后,一个转身便再度迈步离去。

“怎么回事啊,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厂静马一边连连回头确认背后的状况,一边从后面追上美影。

“琴折家中寄宿着神明,我这样的算命师(美影说这话时,口吻中充满了不屑)却敢大不敬地对他们指指点点,为此一定有很多人不高兴吧!”

“琴折家的宅邸里住着神明?”

“这个村子里有一位被奉为至高无上的女神存在着。难道你在这待了这么多天,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吗?”

不是做做样子而已,美影似乎真的很讶异,连语调都拔高了。

“不好意思喔。”

(我光是自己的事都烦不完了,哪还有那个心情和力气去注意这村里的事啊!静马在肚子里碎碎念着。

“你这样竟然还敢说自己是在做田野调查喔?你到底是来做哪门子的研究啊?”

美影一动不动地直视着静马,刚才大显身手拯救了静马的那只翡翠左眼,彷佛要将他彻底看透一般。静马不由得转过脸庞,避开她的视线。

“有什么关系,反正毕业论文这种东西只要随便写写就好了。”

“大学还真好混哪。”

“本来就是这样啊。话说回来,琴折家是供奉着天照大神还是什么的吗?”

“详细族谱怎么样我是不清楚,不过神社里好像有位称为须轻大人的神明喏。”

“须轻大人?没听过耶。”

“不过,这原本就不是什么需要详加了解的事吧?”

静马虽然爱面子地补上这句,但美影哪里会看不出这只是静马仓促间的搪塞之词,因此只是用轻轻的语气说了声“或许吧”然后点了点头。

“我是不知道静马你误会了什么,不过所谓的须轻大人并不是那种被供奉在神社里的神,而是活生生的人喔。”

“活生生的人?”

“被杀的春菜,她母亲就是须轻大人。而那位须轻大人,就是全体村民笃信的对象。”

“你先等一下,”

静马拼命在脑袋里整理着美影的话语。“……换句话说,那位须轻大人在这村里就像是教祖般的存在,而这次事件的被害人就等于是神的小孩啰?这样的孩子居然被杀了,这可是大事一件啊!”

“你到现在才知道啊?还不只是这样呢,春菜将来可是要继承须轻大人地位的喔。而且因为现任须轻大人身体不好,距离继承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对村子而言,春菜的身分不单只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而是更加重要的人物。如果像刚才那样被一路怀疑下去,搞不好自己会被村民凌迟处死也说不定……一想到这点,静马不禁背脊发麻。虽然自己来此的目的确实是为求一死,但这样凄惨的死法,也未免太教人不敢恭维了吧!

这么说来,自己还真得好好感谢美影才行;虽说她的

工作本就是侦探,但这次出手相救纯属义务性质。就在静马打算再次好好道谢之际,美影有些嘲弄似地噗哧笑了起来,还故意不用扇子遮住:

“所以啊,我劝你暂时还是乖乖待在琴乃温泉比较好嘹,毕竟刚才的事传到村民耳里,会变成怎样没人能保证,再说,反正这阵子你也别想再进入龙之渊了。”

“多谢你的忠告啦。不过美影你自己又怎么样呢?像刚才那家伙那样,对你反感的人应该也很多吧?”

“很可惜,我自己会保护自己。如果连这都办不到,哪能当一个称职的侦探呢!刚才虽然是你帮我挡住了,但我的防身术都是向父亲大人学来的,扎实得很。因此啊,那种毫无杀意的威胁是吓不了我的。”

“也就是说,我是多管闲事啰……”

就在静马低声这么叨念时,琴乃温泉的木头后门也正好映入眼帘。在玄关口,藏臼正踮着后脚站起来,引颈期盼主人的归来。它那对杀人事件毫不知情的单纯眼神直直朝这边望着,一认出美影,就一溜烟地跳上她的肩头。这么说来,静马才想起昨天久弥语带不满地说“藏臼很喜欢美影呢,比对我这主人还要亲昵”至于对静马,它则是连一点好感都没有的。

因为藏臼像怒视情敌一样瞪着自己,静马只好就此和美影道别。美影表示想休息一下,仔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虽然她的言行举止和脑袋都像个成熟大人,不过身体毕竟仍是个纤细的少女。第一次站上侦探舞台却不能表露出紧张的样子,还真是难为她了。

或许是因为被按上莫须有罪名的事,使得静马也筋力尽了,于是他决定洗完澡后再回房睡个回笼觉。只有今天,千万别下起初雪,静马在心中如此祈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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