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种田静马第二次造访琴乃温泉了。他最初造访此地是在两年前;当时他和大学里的朋友臭味相投,两人都像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般拥有喜欢到处洗温泉的嗜好,所以就趁寒假一起花了一个月,跑遍信州一些较不为人所知的温泉乡。因为是一边在旅途中打工赚取旅费的克难旅行,所以他们总是仔细地研究旅游手册,尽可能选择既便宜气氛又好的旅馆投宿。尽管阮囊羞涩时也会靠搭便车等方式节省旅费,唯有食物方面总坚持要吃具有一定水准的东西。这对平时几乎都吃垃圾食物度日的静马他们而言,可算是旅途中的一点小小奢侈享受吧!

他们也不是没有遇上大雨拦路,或是得徒步走上两小时之类艰辛的状况,但是愈辛苦就愈有成就感,事后回想起来更成为人生中的美好回忆。在造访了将近二十处的温泉乡后,最后来到的就是这琴乃温泉。

琴乃温泉是个很小的温泉旅馆,连旅游手册上都没有记载,也不在当初的预定名单中。静马是在前一晚投宿的旅馆老板推荐下,才得知这没没无名的秘密温泉,因而临时变更了行程。没没无名的不只是温泉旅馆,就连琴乃温泉所在的栖苅村亦是如此,旅游手册简略的地图上甚至连村名都没有标示,只在表示山顶的三角记号前各拉出一条线,分别表示河川和尽头的山路而已。

“这种地方才是值得一去的秘境呢!”

朋友笑得露出发黄的牙齿,一脸像是找到阿拉斯加金矿的表情。然而当两人转了几班公车,终于抵达栖苅村时,却着实吃了一惊,因为这里比想像中的小多了。说起来,它不过就是个在险峻山头环绕下的洼地里、零星分布着几个聚落的荒鄙寒村罢了。河川流过中央,将村庄一分为二,仅有的一点平地上开展着水田和梯田。紧邻着村庄两侧的山棱线染成一片雪白。抬头仰望时,便会感觉山脉有如将头顶的苍穹覆盖般,给人一种压迫感。两人下了公车向村人问路,村民露出看见稀客的表情,指着河川的上游。一问之下才知道,每年虽然会有少数温泉客前来造访,但大家多半是自己开车来的。这也难怪,下了车后到旅馆的这段路程并没有公车,静马他们得背着背包,花上三十分钟爬坡才到得了。

静马对两年前琴乃温泉的印象就是这样了。走过的路倒还是记得清楚,但重要的温泉旅馆本身长得是什么样,却几乎没什么印象了。不过,建筑物和露天温泉虽然小巧又老旧,却处处都维护得很好。当时没有其他客人,气氛不错——模糊留下的就是这些印象了。温泉和旅馆本身都不坏,但就是没什么足以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特色。小村里也找不到打工机会,所以两人只住了一个晚上就匆匆离开;如果硬要将这温泉旅馆比喻成金矿,那它也只是早早就已经枯竭的废矿吧!

直到将近一个月前,说琴乃温泉根本被静马忘得一干二净也不为过。而他之所以突然想起这个地方,和琴乃温泉老板描述的一段古老传说有关。

“种田先生,今天要上哪去啊?”

静马走出旅馆玄关时,老板琴折久弥不经意地这么问道。约莫三十五、六岁的他,乍看之下只是个粗犷的山间汉子,但不论说话的语气或是动作都与外貌截然不同,很是温柔。

久弥说话时,藏臼正绕着他的脚边团团转。藏臼是一只大约二十公分左右的雪白山鼬,只在尾巴尖端带点黑色。去年,久弥在屋后的仓库里发现受了伤,躲在石臼里的它,便将它收养起来,取名为藏臼。山鼬本来是警戒心很强的动物,但不知是否因为久弥为它疗伤,让它捡回一命的缘故,藏臼不但乖巧听话,还莫名地亲近人,现在它已经成了琴乃温泉的吉祥物,被自由地放养着。

“想说,再去看看龙之首。”

“龙之首啊……”

久弥的脸上明显露出“又来了吗”的表情;这也难怪,毕竟静马这四天来,天天都跑去看龙之首。

静马在这里已经逗留三天了。就一般人看来,这里根本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会想独自逗留这么多天的地方。为了不让人起疑,静马扯了一个为毕业论文做田野调查的名目,不过他也不知道,久弥是否真的就这样,毫不怀疑地全盘接受。虽然久弥嘴上也说着“偶尔会有学者来此”云云,但这么频繁地前来搭话,要说是为了打探静马的样子,也不无可能。

“可是,那样冷清的地方,真有那么多东西好调査吗?”

“嗯,田野调査都是这样的啊。就像是为了毕业必经的修行吧!”

别过视线,静马企图含混带过。

“大学这种地方还真不简单呢……对了,不嫌弃的话,我借你钓具吧?一边钓鱼也可以一边观察吧?那附近可以钓得到岩鱼喔!”

久弥举起粗壮的手臂,做出抛掷钓竿的动作。他身材高大,手臂和大腿都比静马大概要粗上两倍有余,体格非常结实。肤色黝黑的脸型有棱有角,眼角却经常下垂着,露出温和的表情,让人不难想像他是个性格开朗、身强体健的质朴乡下人。一到狩猎季,他便会一手提着猎枪进入山中狩猎;上次静马来时和这次,久弥都端出用自己猎来的山猪或鹿肉做成的火锅料理当晚餐。他虽然已婚但没有小孩,双亲早亡;上次静马来琴乃温泉时,这里由他和妻子光惠两人一起经营,但一年前光惠病倒之后,现在几乎都靠他自己一个人处理大小事务了。

第一天来时听了这件事,静马寄予同情地说“真是辛苦你了”但久弥却爽朗地笑着回应道:“哪里哪里,让人遗憾的反而是生意太清淡了,一点都不辛苦呢!偶尔才会有好几组客人同时来,到时候就从村里请人来帮忙就行了。”

“……钓鱼?可是,我连一次都没钓过耶。”

“连一次都没钓过?”

成长于山村的久弥彷佛难以置信似地,睁大了眼睛。“不过,实际钓了之后就知道不难啦。我这里有祖传的诱饵,和那种需要各种钓鱼技术的拟饵不一样,用这种诱饵轻易就能钓到啰。今年夏天也有个六十几岁的客人来,两小时就钓到六尾岩鱼,高兴得不得了呢!记得没错的话,他也说孩提时代以来,已经五十几年没钓过鱼了。”

怕一旦拒绝久弥反而会更啰唆,于是静马便乖乖借了钓具。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好做,钓钓鱼打发时间或许是个好主意。

久弥从屋内拿出钓具,简单指导静马使用后说:

“钓到的鱼今晚我会帮你做成晚餐喔!虽然现在已经过了当令的季节,不过保证好吃。一直吃肉,你也该吃腻了吧?反正只要有那种诱饵,铁定没问题的啦!”

说完之后,他又加了一句“不管多逊的人一定都钓得到”恐怕在他脑中,已经开始盘算该用钓来的鱼做成什么菜了吧!

无可奈何地将钓具挂在右肩上,静马在冬日透明的阳光中朝龙之首前进。进入十二月之后,山的颜色也变得微暗,失去了往日的生命力。虽然是需要忍耐的季节,但也不禁教人想问,有必要为了生存下去如此忍耐吗……静马踩在潮湿腐烂的落叶上,从琴乃温泉沿着河川边的狭小山径朝北攀登,约十五分钟后,便来到一块稍微宽敞的空地上。溪流从上游处突兀地转折成一处深渊,深渊内侧形成了一小片河原。这里就是被称为龙之渊的场所。渊水混浊,来自上下游的流水声,微弱得几不可闻。四周毫无人烟,耳边听见的只有野鸟寂寥的啼声,与冷风吹过针叶树时发出的沙沙声响。

在这树木枝叶尽情朝天际伸展的深渊内侧,虽然勉强可以称之为河原,但其间仍然散落着嶙峋的岩石,不是那种适合铺上塑胶垫野餐的地方。深渊外侧川流较为湍急的部分,耸立着尖锐的高崖,遮住了大部分的视野。河原后方紧连着一片陡峭的急斜坡,通往上游的路在这里被截断了,愈发显得走投无路。

就在河原最深处正对着深渊的地方,一块巨大的岩石,穿透斜坡的缝隙间,向着天空笔直耸立。这块简直就像从群树之间唐突现身的巨岩,高达四公尺左右,整体看起来略为倾斜,尖端直指深渊。由于河原十分狭窄,因此岩石的巨大与存在感更形凸显。这块压倒周围一切景观的深灰色岩石,名字就叫龙之首。

岩石底部的幅度甚宽,即使张开双臂也还构不到边,但愈往上去则愈尖,构成一个美丽的四角锥体,只有尖端部分稍有弯折,水平朝深渊方向伸展,整体形状酷似一只被斩首的龙,因此被命名为龙之首。

既然如此,为何不是叫“龙之躯体”而是“龙之首”呢?原来根据村中的传说,过去曾为村庄带来灾害的龙在此被击退,变成了岩石,而遭斩落之首则长眠于这块岩石底下。

岩石正面下方开了一个高约五十公分、深约三十公分的圆形凹洞,要解释为祭祀龙首的小神龛也说得通。不过,明明是这么一个传说中的场所,整片河原却连一条注连绳或指示牌都没有,要不是事先听过关于这里的传说,恐怕只会将“龙之首”当成普通的奇岩怪石,丝毫不多加注意吧!

静马在一旁普通大小的岩石上弯身坐下,抬头仰望龙之首。从遮蔽天空的枝叶间流泻而下的阳光,落在岩石的肌理上形成点点斑纹,看起来简直就像是龙身上的鳞片一般,每当清风吹过,枝叶摇曳之际,失去头颅的龙身便宛若重新获得了生机,随时都会复苏过来。

姑且将钓具置于脚边,静马就像这三天来做的那样,从左手边的岩石开始往上攀爬。土壤虽干燥却具有黏性,因此沿着斜坡很容易就可以找到着力点。或许从古至今始终不乏做出这种不敬之事的人吧,岩石上遍布着不少能踩着往上爬的凹槽。龙之首的右侧密布着三块较大的岩石,不易攀爬,因此攀登用的凹槽几乎都集中在左侧。

由于龙之首的尖端呈水平朝深渊方向伸展之故,爬到顶端后便能在上面坐下。宽度和厚度都足够,即使坐上一个成人也不至于折断。

静马最初只是抱着“如果从上面摔下来,不知会变成怎样”的单纯好奇心试着攀爬,却没想到坐在上面意外地舒适,结果每天一过中午他就离开旅馆,直到夕阳西下都这样坐在这个宝座上发呆放空。身边的山崖比岩石更高,因此视野并不是那么广阔,然而,四周视线受到压迫的狭隘感和通往天空的开放感,尤其是那彷佛只能往天上去的单向开放感,令静马非常中意。虽然不时会有来自河面的冬风拂过脸颊和衣襟,阳光倒是出乎意料地温暖。……在这里等待初雪降临也不坏。如果是这里的话,就能安心待着了。

有种终于找到安居之地的感觉;这天,静马也像平常一样,只是出神地眺望着天空,然而当他受到山鸟飞起时的声音吸引,不经意回头时,突然发现斜后方的中段山腹附近,一栋浅褐色欧式建筑的塔尖从树丛之间探出头来。以角度来说,从地面是看不见它的,而迄今为止,静马也都只顾着往深渊的方向眺望,所以一直未曾察觉到它的存在。虽然只看得见尖塔的上半段部分,不过欧式建筑圆锥屋顶下那豪奢的露台,也朝这龙之首的方向突出着。尽管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楚细部的景象,但从位置判断,那应该是属于琴折家的建筑物吧!

说到这琴折家是何许人也,整个栖苅村的山林几乎都属于他们所有,可说是村中相当有力的一族。据说他们是某位英雄传下的嫡系子孙,静马现在跨骑的这条龙,就是被这位英雄所打败的,因此直到今天,村民都还对琴折家怀抱着相当的敬意。琴乃温泉的老板久弥,也是琴折家的旁系亲戚。

这时,静马才想起昨晚久弥说过,为了看守被杀的龙而建筑了看守塔的事。塔的作用类似古时的守望台,只是将建筑换成了大正风格的欧式尖塔。

一想起这件事,静马不由得担心起,要是自己被发现正跨骑在这如此重要的史迹之上,或许会招来麻烦也说不定,内心突然涌现了一阵不安。绝对要避免在这里引发麻烦;但是,这地方一在太舒服了,静马一点也不想离开。

“你在那里做什么?”

正当静马烦恼着是否该在引起骚动前离开岩石时,脚下忽然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静马慌慌张张低头一看,声音的主人是位个子娇小的少女。外表看来约莫是高中生年纪。

她,正抬起白皙的脸庞仰望着自己。

突然被问话固然令静马感到惊讶,然而更令他惊讶的是少女身上的服装。那一身简直就像似平安时代跨越时空而来的服装,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叫做“水干”就像是牛若丸穿的那古代装束。上身是质地较薄的纯白布料,包覆颈部的圆形领口在右肩处以纽带系住,从双肩的的口,可以隐约看见里面的红色单衣。白色的纽带穿过宽敞的袖口下垂,胸部和手肘垂直并排着紫罗兰的两颗毛球。衣摆在身前垂挂着,下身穿的红裤或许是因为在脚踝附近收束起来的缘故宽松隆起如灯笼状。在她的脚上,穿着足袋和黑色的皮鞋。不过她的头上并没有戴着传统的色帽、而是将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在脑后用白布绑成一束。

是村

民吗?或许是担任神职之类的女性吧?静马读不出少女脸上的细微表情,但听得出她的口气之中颇有责怪的意味。

“我只是在这眺望风景,这么做会有问题吗?因为没看到禁止的标志就……”

静马不自觉地脱口辩解了起来。只不过,在说出藉口的当下,他也马上就察觉到,这等于县自己间接承认了错误。

“换句话说,虽然没看到禁止的标志,但你也看得出来这里是不可随意攀爬的地方啰?”

高亢清澈的声音,确实地指摘着他。一看到静马无言以对的模样,少女从胸口掏出扇子,掩嘴轻声笑了起来。

“总之,你先下来如何?不用担心,我既不是这村子里的人,也无意追究这件事。”

(不是这村子里的人?可是,怎么会有人穿成这副模样旅行……话才到嘴边,静马就想起刚抵达琴乃温泉时,已经有一组客人先到了的事。那是一对从半个月前开始逗留于此的父女,静马虽然和父亲打过几次照面,但女儿的面却连一次也没见过。听久弥说,他们父女两人似乎是浪迹全国各地的算命师。年约四十五、六岁的父亲即使在旅馆里,也老是穿着深蓝色的三件式西装,表情和语气都散发一股严肃的氛围。因为对算命师这职业有着出入为主的观念,静马对父亲这身打扮总觉得不大对劲仔细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实际上负责算命的是女儿,而且只要一有客人上门,就连父亲也会被赶出房间,只剩下女儿和客人独处。

“你该不会是住在琴乃温泉的算命师吧?”

“我确实是投宿在琴乃温泉,但可不是什么算命师。”

少女马上就用不容反驳的口气如此回答着。不过,从她表情的变化看来,刚才或许真的没有责怪的意思。

虽然她本人对“算命师”这个称呼颇有微词,但村民对这父女俩却是好评有加,听说甚至有村民为了找寻失物而来琴乃温泉找她。静马好几次都在走廊上和前来委托的村民擦身而过,多的时候一天里甚至会有个四、五人上门。不过,静马一向对自己的未来或运势不怎么在意,所以连带地对于占卜这种事,也一点兴趣都没有。

如果是一般人,在自己经营的旅馆里住了从事这种可疑工作的人,不免会觉得厌恶,但或许是因为久弥个性宽厚的缘故,所以连半句怨言都没有,甚至还悠闲地陪着被赶出房间的父亲下起将棋来。不过,也正因为是这么一间旅馆,所以静马才会到现在都没被打探什么吧!

“那倒是抱歉了。我也是听人家说的。”

“你说话诚实是不错,但打算一直从上往下看人到什么时候啊?”

“你说得有道理。”

勉强把“总比从下往上偷窥要好多了吧”这句低级的冷笑话吞进肚里,静马很快地回到地面上。

他一边拍着屁股上的灰尘,一边站在她面前问道:“这样行了吧?”

“OK”她也吐出与衣着一点都不搭轧的语言,点点头回应。

少女的身高大约一百五十公分左右;从正面看她,才发现她虽然皮肤白皙,五官也很细致,称得上娇小美形,不过与其说是个美女,倒不如说在眉宇间,带着一种宛若少年般的中性气息。她的脸上似乎没有化妆,但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眼和红润的双唇都相当抢眼。那身服装虽然助长了她远离都会的出尘氛围,但也同时让人清楚感受到,她并非住在附近村里的纯朴郷下姑娘。少女浑身散发着与世隔绝的味道,除了那一听就能判别女儿身的高亢嗓音之外,整体来说是个给人中性印象的女孩。

“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你在看什么啊?还是说,你是那种找不出理由,就只是莫名喜欢往高处爬的特殊人种?”

或许是恢复了好心情吧,少女改以柔和的语气询问。虽然听起来还有几分锐利,但这应该就是她平常讲话的语调了吧。

“没有啊,我就只是随意地望着天空而已,绝不是因为我喜欢爬到高处喔。”

“天空啊……”

少女静静地抬头仰望天空。那动作实在太过流畅,连带牵引着静马也跟着望向天空。

“原来是这样啊。透明度高,是冬天特有的天空呢。颜色也蓝得很深,天空和云的比例是八比二,风正朝东边慢慢吹。看这样子,明天也会是晴天喏。”

少女用清澈的声音这么说。虽然静马告诉少女“自己在看着天空”但他也没有特别在观察些什么,只是一边神思荡漾地随便想着事情,一边眺望天空而已。如今被少女这么一说,静马反而才第一次留意到天空的状况。

“是喔。可是为什么明天会是晴天呢?”

“天空颜色愈深,就表示空气愈干燥。湿气一重,不只是蓝色,连红色系的长波光线都会分散而看起来泛白。至于吹西风就表示西方干燥,没有下雨的迹象。因为天气都是从西往东转变的。这就跟看到美丽的夕阳,就代表明天也会放晴是一样的道理。”

她这么回答着,语气平板毫无抑扬顿挫,像读稿的新闻播报员。

“欸,还真的有理由啊?我还以为是占卜出来的呢!”

“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不是算命师,你没听见吗?”

看样子,“算命师”这个词汇对她而言是个禁语。静马立刻“抱歉、抱歉”地连声道歉。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不过,光是看着天空就能知道这么多事啊。”

没想到,她竟一脸意外地反问:

“难道说你看天空时,什么也没看进去吗?”

“眺望天空,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可见,你一点也不明白‘看’的重要性呢。”

睁大了那双大大的眼睛,她用近乎叹气的口吻这么说着。这时,静马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右眼与左眼的瞳色不一样。由于少女一直站在背光的阴影下,所以他并没有察觉这点。少女的右眼和头发一样是乌黑的,左眼却带着一点碧绿色。仔细一看,相对于右眼水润且自然的动作,碧绿的左眼则充满人工味且动也不动。看来是一只义眼。

(……难怪她会这么强调“看”的重要。

静马虽然理解了,却没将这话说出口,毕竟自己可没打算变成那么失礼的人。

“即使知道了重要性,放空眺望的行为还是比较适合现在的我。还有,我叫种田静马,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你你你’的叫我,我可不是很喜欢被人家这样叫喔。”

“你自己还不是‘你你你’的叫我,彼此彼此吧!只在意自己,却丝毫没替别人着想,这就叫做自我中心唷。有没有人说你是新人类啊?”

她用敏捷而漂亮的动作迅速合起茶色扇子,直指向静马鼻尖。静马一瞬间以为自己要被打到了,于是不自觉地将头向后仰去,但扇子却刚好停在离静马鼻尖五公分的地方。

“我知道了啦。‘新人类’这名词再怎么流行,我也没想到会被比自己年纪小的人这么说。那,我会好好用名字称呼你的,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我叫,御陵美影。”她这么回答。

“真有个性呢,名和姓都是如此。美影小妹。”

“这次又加了个小妹?”

美影不服气地瞪视静马——正确来说,是只有右眼瞪视着他。

“可是,你比我年纪还小啊,叫你美影小姐也很奇怪吧。”

“我今年十七岁,或许年纪确实是比你小没错;但话说回来,你自己明明年纪不小,却对事物毫无看法,只有无谓的自尊心倒是挺高的啊!”

“不要光凭天空一件事,就决定我是怎样的人好吧?毕竟我们才刚认识啊。”

静马也不由得火大地如此回应,然而美影却抚着一头长发满不在乎地说:

“这点小事我一看就知道了。毕竟我跟你不一样,是靠‘看’维生的。”

“我知道了……那,我叫你美影总可以吧?”

不料,静马这么不客气地回应之后,美影却很干脆地点头说“好啊”这回答之干脆,教静马都有些措手不及了。

“只是,既然如此,那我也可以称呼你‘种田’啰。”

(连个敬称都不加喔?静马犹豫了一瞬,不过接着又心想,反正只是在这里短暂相逢的对象,其实也不用多做反驳了;要是到了明天,她还是在这附近徘徊的话,虽然很可惜,不过自己还是另找别的地方吧……再说,静马跨骑在龙之首上的把柄被她握在手里,要是惹得她不开心,去向村民告状的话,自己说不定会连琴乃温泉也待不下去。在初雪降临前,静马无论如何都想留在这个村子里。

“好吧,那就这样也没关系。虽然我可是抱着孔明挥泪斩马谡的决心喔。”

“讲得这么夸张。你根本就不知道马谡做了什么被斩首吧?”

美影嗤之以鼻,尖翘的小鼻子向上挺起。

“不过,既然不加敬称的话,就叫我的名字,别叫我的姓了吧。我不喜欢自己的姓。”

“不喜欢自己的姓?我看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姓氏啊?”

“不,嗯……总之,有很多很多原因啦。”

静马含混带过,而美影也没有继续追根究柢。

“好啊,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嘛;那我就再让个一步,叫你静马吧!”

结果明明还是一样不加敬称,却被美影说成“让步”实在教人不甘心。简直就像被狐仙捉弄了嘛!……该不会,其实她真的是个狐仙吧?

这里是深山里杳无人迹的深渊,是个再适合狐仙出没也不过的场景,再加上这身跑错时代的装束(虽然至今静马都假装没注意到这件事)怎么想都很有可能。

不过静马也知道这想法实在太愚蠢了,正当他赶紧要把心里这胡思乱想的念头收起来的时候“静马。你现在一定在想我是不是狐仙的事吧?”

美影竟一针见血地丢来这句话。

“你怎么知道?所以你真的是?”

静马不禁倒退了一步。看见他这副模样,美影一边在附近的岩石上坐下,一边说道:

“不需要那么惊讶啦,只要一点观察力和洞察力,轻易就能预测得到了啊!静马刚才露出怀疑自己遇上狐仙的表情,先是看看我的打扮,又将视线转移到周围的景物,最后又自嘲地笑了对吧?”

“可是你又怎能断言是狐仙呢?我也有可能认为你是其他幽灵或妖怪啊!”

“因为你露出被狐仙捉弄的表情了啊。我眼里看到的静马啊,脸上就满满写着‘狐仙’两个字呢。”

“我不是很懂耶,也可能是‘遇上狸精’不是吗?”

“你脸上的表情写的就不是遇上狸精啊。两者之间有微妙的不同。当然,万一静马你根本不知道‘遇上狐仙’这句俗语的话——当然我想你应该没这么笨啦,那我的推理可能就会出错,不过当我看到静马用视线确认我背后是否长出尾巴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怀疑我是狐仙啦。再说,我的长相与其说是狸猫,还比较像狐狸嘛,毕竟深山里哪可能有这么可爱的狸猫呢!”

“你对自己的评价挺高的嘛!确实你长得是满可爱的啦,不过……”

静马连自己也难以置信地脱口说出最后一句话后,美影应道:

“这是当然的啰。要是不能客观的评价自己,哪能当个称职的侦探呢!”

“侦探?”

这比狐仙或狸精更加不可思议的发言,令静马不由得反问确认。

“我既不是算命师,也不是狐仙,而是侦探唷。虽然现在还在修行阶段就是了。”

她的表情说有多认真就有多认真,看样子不像是开玩笑。静马再次仔细观察她的外表,那身远离尘世的打扮,要说是算命师或预言家都还说得过去,可实在在令人联想不到侦探这个行业啊。

“那么,这身打扮也是侦探的服装吗?”

“没错。这对我来说不只是正式服装,平日的打扮也是这样喔。”

关于侦探的服装,静马所知的就只有电视上看来的金田一耕助那样的邋遢和服,或是明智小五郎那种端整的西装了。当然现实生活中的侦探到底做何打扮,静马是无从得知的,但他至少知道穿得这么引人注目,是无法担任徵信社职员的吧。如果她自称是流落民间的皇族,还比较能掰得过去呢!

“那么,村民来找你算命的事也是啰?”

“我把那个当作侦探修行的一环。”

“可是村民都认为你是算命师耶?”

“要对他们一一说明太麻烦,我只是懒得讲清楚而已;反正只要占卜有结果,对他们来说怎样都无所谓。再说还在修行阶段的我,也确实不能自称侦探。”

(难道当侦探还需要执照吗……静马一边这样心想,一边察觉了一件事。

“难道,你到这里是来找我的吗?”

听到这句话,美影“啪”地打开扇子

(上面画着凤凰的图样)遮住嘴巴,觉得很滑稽似的发出高亢的笑声。

“你想太多了,没有这回事,我在这里遇到静马只是巧合唷……还是说,你做了什么被找到就不妙的事吗?”

透过扇子上方窥视的眼眸,瞬间转变成犀利的目光,简直就像是真正的侦探一般,直射静马。

“怎么可能呢!”

静马急忙挥手否认。“除了坐在龙之首上面以外,我什么事都没做啊!”

“真的吗?不过,身为一个侦探,在没有接受委托的情形下,我对他人的隐私没有任何兴趣。话说回来,爬上那块石头真的是那么糟的事吗?从静马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就是这个样子。”

“倒也不是啦……”

静马虽然想不通自己干嘛非得告诉她自己的行为有啥问题,但还是老实回答了:“那块岩石叫做龙之首,是和这个村子古老传说有关的重要史迹啦。”

“原来如此。所以你是把我当成村民,才会那么慌张吧。也对,我这身服装看起来确实不像旅人,也难怪你会那么想。”

看来对于服装的不合时宜,她倒是颇有自觉。

“那,既然你知道不妥,为什么还要爬上去呢?从静马的话里听来,今天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你不是对我的隐私没有兴趣吗?”

静马本想堵得美影无话可说,她却连长长的睫毛都纹风不动地应道:

“你不回答也没关系啊,反正我也不是那么感兴趣。”

“真是话中有话喔。其实我没什么好隐瞒的啦,我是在这里等待初雪……对了,明天会下初雪吗?你不是很擅长猜天气?”

“就算我能大概推测明天的天气,在手头资料不足的情况下,也无法判断是不是会下初雪啊。你不如去看报纸上的气象预报栏还比较准确唷。”

她没好气的回答。“再说,一旦拜托我做了什么事,可是会产生委托费的喔,你最好小心一点。毕竟这是我赖以维生的工作。”

“好,我会牢牢记住的。”

反正以后也不可能有什么需要拜托侦探的。如果人生还长的话倒是另当别论,不过现在的静马,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和那名自称侦探,不可思议的少女分开时,西方天际已经开始染上红色了。

(不应该顺势打探明天是否会降初雪的……回到旅馆后,静马感到有些后悔。既然那个少女那么聪敏,只要让她想起这村子的传说,或许就会察觉到静马的意图。

静马之所以来到琴乃温泉,就是因为想起过去久弥曾经提及的那个古老传说。不同于龙之首的传说,那是另外一个故事。

那是发生在江户时代的悲恋故事,因为一场身分差异悬殊的恋情,一名女子来到村中,于初雪的日子投身龙之渊自尽。据说当她死后,遗体乘着龙背升上了天。故事的内容虽是陈腐的老生常谈,“死在初雪之日”这句话,却不可思议地留在静马心中的一隅。

没错,静马正是为寻求一个葬身之所,而来到这村子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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