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他的伤势不可能恶化的!”在似乎长达好几分钟的一阵沉默之后,尼克叫道。“今天早上还好好的!他几个钟头以前还好好的!”

“不是因为伤势恶化。”拉金说。他们面面相觑。

“有人又下了毒手。”拉金继续说道。“有人进入房间,趁他睡觉的时候用枕头闷死了他。”

那一圈半身高的窗户外面,乌云正在移动着。虽有软垫隔音墙隔着,还是听得到剧院内又爆出一阵嗡嗡作响的哄堂大笑。尼克心中思量着,这正是他一直在担心的事情,为此他不能休息,也不能让别人休息。

“不是有人在看守?韩姆利和另外那个家伙不是在看守吗?他们半秒钟也不应该离开病人的。”

拉金收起搭在窗架上的手,并挺起身子。

“韩姆利睡熟了。他坐在椅子上,嘴巴张得大大的,还直打呼。”拉金遮住双眼,摆出一个忧烦的姿势。“我怎么知道?他一直说他好累,可是我没想到他这么累。有些家伙就是什么偷懒摸鱼的事都做得出来,这是我的亲身经验。”

“是谁发现的?”

“伍德先生,是我发现的。”

“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是刚才。”

一股令人晕眩的绝望向尼克袭来。这件意外所代表的意义让他全身毛骨悚然,而在最初的震惊过后,此时更刺痛了他的心和良知。

唉,可是他有办法预防吗?有的,如果他亲自坐镇,在这四十八小时之内分分秒秒守在史坦贺床边的话,否则根本预防不了。尽管这办法并不实际,尽管令人难受,但毕竟是个法子。

没错,史坦贺不是贝蒂的亲生父亲。可是——

“至少,”拉金的声音听起来有如一阵沉闷的嗡嗡声。“我认为他是被闷死的。伍德先生,还有一件事,这让我觉得凶手一定是个疯子、一个丧心病狂的大疯子。您随我来看看好吗?”

整个面具别墅里似乎没有别人走动。他们两人肩并肩地走下三列长长的楼梯。宅子里空空洞洞的,仿佛一张没有脸孔的面具,空空如也。

史坦贺的房门开得大大的。尼克还没进房间,就听到韩姆利的打呼声。

在薄暮之下,角落铜雕台灯绽放出的光芒显得更加强烈,照出地毯的形状。韩姆利坐在他常坐的那张高背沙发椅上,一脚勾住椅脚,下巴顶到胸口,背部佝偻着,头部不时被他自己的鼾声惊吓到而晃动着。

杜怀特·史坦贺的卧姿一如尼克今早留在脑海中的模样,只是现在他的双手往外摊得开开的,头下只垫着一个枕头;另一个枕头则靠在他的手边。从外观上看不出太多剧烈挣扎的痕迹。颈部扭曲,这也许算得上是一项。脸孔的颜色变了。鸭绒被褥有些皱乱,像是被一只脚在一阵痉挛之后突然往下一蹬似的。不过最为醒目的,莫过于一件诡异的事情。

有人在死者的胸口上放了满满一盘水。

尼克立刻往床头茶几的方向望去。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小盘子今天早上是放在茶几上的,上头还立着两个药瓶和一个雕花水壶。现在,盘子却跑到史坦贺的胸口上去了。在台灯的照射下,那盘水和史坦贺的胸膛同样静止不动,偏偏这时睡梦中的韩姆利又发出一阵鼾声,把大家吓了一跳之后,又归于无声。

“我指的就是这个,”拉金喃喃说道。“那个盘子。”

“的确。你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

“就在我上楼找您之前。”

尼克看看表:“大概四点半,是吧?那时时间还早,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拉金的阔嘴一抿。

“伍德先生,我听到打呼声,所以就跑来看看。这间宅子静得像坟墓一样,你想听不见也不行。此外还有一件事,当我握住门把正要开门的时候,我发誓听到有人跑走的声音。”

“是脚步声吗?”

“是的,先生。”

“跑去哪里?”

“很难听得出来,也许是跑向盥洗室吧?”

这是个问句,不是个肯定句。拉金的目光移到盥洗室门口,那头剪得极短的灰发摇了摇。

“可是你没看到任何人?”

“没有,伍德先生。”

尼克走到床沿。毫无疑问地,这个被杀了两次的人这回真的死了。尼克翻起死者一只眼皮,探探鼻息,发现他手边的枕头上有几丝从鼻子流出的淡淡血迹。他是窒息而死的,错不了。依史坦贺当前的身体状况,要闷死他实在轻而易举。沙发椅上熟睡的韩姆利又喷出一记如雷鼾声,在这死者所在的房间里,鼾声听来委实亵渎可憎。尼克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一触即发,怒火也高涨起来。

“看在老天爷份上,把他叫起来!可是要他马上转身出去,别让他注意到这件事。”

“是的,先生。”

“你不要骂他,只要尽量打听出他所知道的事情就行了。另外,看你能不能把柯莱蒙斯大夫找来。他刚才还在剧院里。还有,这件事不能对任何人说,除非你找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而且必须没有旁人在场。”

韩姆利在一阵挣扎中醒来,还发出好大的声响,活像个被打得半昏迷、浑身湿透的拳击手。对属下一向要求严格的拉金推推他的背,押着韩姆利离开房间。尼克瞪着死者胸膛上的水盘——放在那个地方,当然有其用意——心头却想到一些其他的事情。

为什么?为什么杀人凶手总是如此愚不可及?难道他们自以为聪明绝顶,所以绝不可能被抓到?还是他们根本不动脑筋,纯粹赌运气?

吊诡的是,在警方已经证明凶手杀人未遂的情势之下,此人却仍以羽毛枕头闷死一个手无还手之力的人,亲手葬送一条生命。杀人未遂顶多判个劳役徒刑,谋杀却是绞刑。凶手有这么强烈的动机吗?毫无疑问,会做出这种的事,动机一定锐不可当。可是,想像那人手腕被刽子手绑紧的一幕,尼克还是觉得自己肠胃翻搅得几乎要吐。

这时传来一个声音:“年轻人。”

短短的一句话,好似在表达抚慰之意。头戴帽子、身穿大衣的布勒·纳斯比朝床边走来,尼克这才看到他。纳斯比看来像个苍苍老者,而且整个人也病恹恹的。

“年轻人,对不起,他是不是……”

“是的,他死了。”

“上帝保佑这可怜的家伙,”

纳斯比边说边摘下帽子。然后他就不发一语。尼克不知该说什么好,纳斯比倒先开了口,他的脸一阵扭曲,露出懊悔与由衷的怜悯,接着出于另一种情绪,他的声音变得尖锐:“为什么把那个装水的盘子放在他胸口上?”

“纳斯比先生,你为什么这么问?”

“少敷衍我,”纳斯比尖声埋怨。“我累了,别老是跟我顾左右而言他。为什么把那盘水放在他胸口上?是你放的吗?如果不是,盘子怎么会在那儿?”

“我可以了解你为什么对这个盘子这么敏感,”尼克对他说。“我们都不是第一次看到装水的盘子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等一下!你先别急着否认——”纳斯比张嘴正待开口,“我们回想一下周四晚上。接近十一点的时候,你人在哪里?”

“我在小剧院里,跟——跟他在一起,没错。”

“没错。你在吧台上吃洋芋片,事实上,你把整盘洋芋片都吃光了。后来谁进来了?伊莲娜·史坦贺。她做了什么?走进吧台后,替自己倒了杯酒。她注意到那个空盘子,于是……你一定记起来了吧?”

纳斯比拿着礼帽做了个猛烈的暂停姿势。

在脑海中,尼克已经滴水不漏看到那一幕的所有细节。他看到戴着珍珠、身穿白衣的伊莲娜,她一把抓起空盘凑到水龙头底下。他看到她将水装满,然后放在吧台上。她说过的那几句话依旧回荡在他的脑海中:“你知道这代表什么?”还有:“要是我死了,或是快死了——”

纳斯比拿着帽缘轻敲下唇。

“我记得,可是我听不懂,”他实话实说。

“你是不懂,可是你记得她说的话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们可能会请你出庭作证。”

纳斯比的眼睛仿佛快要蹦出来了。

“作证指控那个女孩?胡扯!”

“不一定要指控谁,只是证明你听到了这些话。”

纳斯比没理会他。

“我本来正打算回家,但是现在不回去了,他们可能会需要我,这件事真可怕。”他举起一只手,摸摸脑后的头发。“我还以为老史为了保险金才下手偷自己的画!我不该看走眼的,他一向厌恶作假和虚伪。”

“没错,”尼克说。“他一向厌恶。”

楼上传来的噪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一阵隐约有如远处雷鸣的声音慢慢地愈靠愈近,尼克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个预警,表示男孩们被释放了;他们有如患了幽闭恐惧症似地,正争先恐后夺门而出、一窝蜂地跑下楼。表演结束了,尼克只剩下几分钟的宁静时光。

尼克对纳斯比先生一颔首,便双双走出房间,尼克将门锁上。他们站在主楼梯顶端的画廊旁边,看着第一波人潮向他们蜂拥而来。罗杰斯、艾默瑞和另一个尼克不认识的仆人站在楼下大厅,指挥人潮散去的方向。不过这些男孩还算理性,甚至堪称安静。尽管马上就会有人开始窃窃私语,然后声音愈来愈大、速度愈来愈快,最后有如火箭般爆开。只是目前他们依然深深沉浸在先前的幻影中。他们红通通的脸蛋仍然一副心醉神迷的模样,就像一个乐迷刚听完贝多芬音乐会时的神情。有个因小心谨慎而显得敬畏的声音道出了大家的心声:“酷!太棒了,对吧?”

没人回答他。第二波人朝由校长陶森先生领军,他脸上带着颇为怪异的表情。

第三波人潮则造成了大塞车,因为人潮当中包括依然穿着卡夫萨兰大师服装的爵士本人,他左右各紧紧牵着一位小女孩。男孩子虽然对种种薄弱的友好姿态嗤之以鼻,也像一群围着营火的北美印地安人团团环绕着他,他们提出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快得连报社记者也自叹弗如。

“您把柯莱特巴珂小姐丢进暗门里去,也是在变戏法吗?”

“您为什么把她绑成那样?这是不是印度的绳子戏法?”

“为什么还把她的嘴巴塞住?”

“她的皮包里是不是真的有瓶琴酒?”

“您不是说她会从吧台上再度出现吗,为什么没有?”

卡夫萨兰大师回道:“噢,小朋友,我想我的魔法出了点差错。这些难缠的老狐狸是很难应付的。你以为你搞定了它,它却从你手上溜走了。我想她现在人正在回家路上。”

“您可不可以教我们怎样施法降霉运给别人?”

“对那些讨厌鬼施法?当然可以,你想学吗?”

“您从那位先生的背心里拿出好多缎带来。那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藏在您的衣袖里?”

女孩们也不甘受到冷落。

“卡夫萨兰大师,请您在我的签名簿里签名好吗?”

“我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小乖乖,不过要等一下。你们现在先下楼去吃冰淇淋、蛋糕。”

“卡夫萨兰大师,求求您!这真的很重要。”

“好吧,小乖乖;签好了,快去吧。”

“卡夫萨兰大师,谢谢!再会。”

整个大厅人声沸腾。爵士站在楼梯顶端,拳头叉在腰下,直到最后一个脱队者也下了楼,他这才脚步蹒跚地向尼克和纳斯比走来。

“拉金跟您说了吗?”尼克问。

“嗯哼,看来我把事情弄拧了,是吧?你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回来。”

他穿过走道,回到卧室。五分钟后他回来了,除了那套笨重的戏服之外,卡夫萨兰大师的那些装扮已全然不见踪影。爵士嘴里衔着一根尚未点燃的雪茄,满脸愁云惨雾。

“您是预防不了的!”尼克说。

“嗯,你也是。”

“我就是这么告诉我自己的,”尼克说。“不过我知道这不是真话。我应该看紧的人不是史坦贺先生,而是我们追捕中的那个恶魔。下午时分!娱乐表演!每一个可能的目击证人都在楼上,真够安全。再加上守卫熟睡得像个死人,真是绝佳的下手良机,所以——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尼克手指“啪地”一弹。爵士将嘴里的雪茄转了转。

“小伙子,我证实了我们一直想要证明的事——希望这能让你稍感安慰。”

“啊!我想也是,你确定吗?”

“小子,毫无疑问地,我很确定。”

“那么整件事应该落幕了。”尼克说。“如果您支持我,我准备冒险逮捕嫌犯。”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点点头,他再度将那两人留在楼梯口

,迳自走向史坦贺的房间。他打开门锁,走了进去,两分钟后再走出来。当他回到楼梯口,表情却更加愁苦。

“我支持你,”他回答。“你知道——”他又转了转嘴里的雪茄,“我说过,凶手有可能再度下手,可是万万没料到他会真的下手。不过,事到如今,”他的大脸自动舒展开来。“就某方面来说,这样也好。今天下午,我很荣幸除掉了史坦贺家那只讨厌的害虫……”

“您是指柯莱特巴珂小姐?”

“没错。我再说一遍,那是一种让全英国腐朽的害虫。现在,我们又可以除去另外一种就算不那么危险也够常见的害虫:蛇。”

布勒·纳斯比这时已戴上帽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大理石栏杆旁,尼克和爵士似乎都忘了他的存在。他清清喉咙。

“他们——”他指指上面。“听说了吗?”

“还没有,”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

“他们听到一定很悲痛。”

“的确,尤其是其中某一位。”

“谁去宣布这项消息呢?”

“谁都不能宣布这消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回答。“还不是时候。在让大家听到噩耗之前,我们会先举发这条蛇的勾当,让他们有调整情绪的余地:到时候,大家的情绪就有宣泄的出口了,但愿如此。”

“老史很爱他的家人,”纳斯比说。

“没错!”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大吼,口气出奇凶恶。

他取下嘴里的雪茄,一只手往楼梯扶手猛力一拍。楼下飘来孩子们兴奋的低语声,回荡在整个大理石的大厅中。

“就是因为这样,”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他爱家人。他之所以丧命,也正是为了这个缘故。要是这个守口如瓶的笨家伙肯信任别人,任何人都可以,信任个一分一秒也行,现在也不会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不过,泼出来的牛奶已经引来了猫儿,没什么好悲伤的。来吧,小伙子,最好把门锁好。”

纳斯比舔舔嘴唇。

“你的意思是现在要摊牌了?”

“可以这么说。”

纳斯比做了个略嫌僵硬的姿势。

“爵士,我是史坦贺家的老朋友——”

“嗯哼,而且,根据我得到的确切情报,这整个事件最重要的一句话,就是史坦贺在周四晚间对你说的那句话。要不要一块儿来看看结局?皇天在上,让我提醒你,这次可真的是结局了。”

纳斯比只犹豫了一分钟:“我会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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