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小雪橇,尼克多年来还是头一次见着。拉雪橇的马儿甚为激动,显然不习惯这种差事。雪橇上有两个人,一位是布勒·纳斯比,他头戴一顶硬毡帽,大衣衣领翻起来里住两只耳朵。另一位是驾驭雪橇的年轻人,身材中等、瘦长结实,穿着蓝色对襟厚外套,头戴海军帽。他扬起鞭子耍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炫耀之意不在话下,雪橇立刻朝着石墙旁的陡坡飞奔而去。

“嗨!”他又叫了一次。“贝蒂!”

贝蒂挥挥手算是答礼,接着转过头来,真诚喜悦地对尼克说:“是罗伊·道生,”她说,“道生中校。”

“当心,你这笨蛋!”纳斯比又干又哑的声音刺耳地说:“你想害我们翻车不成?”

道生中校从雪橇中站起,弄掉了纳斯比原本紧抓着的盖膝毛毯。

“拉紧,该死的!”驾驭雪橇的人在发号施令。“要先拉紧,再松掉,慢慢慢慢,再停下来。这该死的马是怎么回事?”

“你怎能指望畜牲听得懂这串话?”纳斯比问道。“你只要吆喝一声‘停’就行了!”

“停!”中校乖乖遵从。

那匹马儿也决定乖乖听令了。于是雪橇险象环生地往旁一歪,就这么侧滑出去,一路溅起闪闪发光的碎屑,有如雪犁般将小道清得干干净净;等到雪橇煞住的时候,几乎整个侧面都快撞上了石墙。而道生中校依旧站得挺直,不见一丝慌乱。长而尖的鼻梁、温文和蔼的面容发散着自豪。现在你该知道他的绰号从何而来了,因为他帽沿下的头发闪闪发亮,正是红木颜色。

“你看我的配备如何?”他说。“我买的,包括马儿在内,全都是在汤桥威尔斯买的。有了这些,附近无论哪一条路我都能去。”

“可是,罗伊,我们没想到你会来!”

道生中校仿佛还是半梦半醒。

“我们那艘‘亡命之徒’老船舰昨天早上才进港,”他回答,“所以我就来了。”他的表情这时变得甚为谦逊。“我想,或许伊莲娜喜欢坐雪橇。当然,你们其他人也是。呃,她人呢?还有令堂和你老爸呢?”

贝蒂没有回答。

“如果天气一直这样维持下去,我们可以去滑雪。要是你问我的话,我敢说这样的天气绝不会有变化。嗨,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吗?”

“这位是伍德警探。”贝蒂说。

“警探,呃?”纳斯比喃喃说道。

道生中校则是漫不经心地扬起马鞭敬礼致意。长鼻梁上头的一对淡茶色眉毛蹙成了一条。

“我老爸,”贝蒂看着地下,继续说道。“昨晚被人用刀刺伤了。没错,我是说他被刺伤了。可是还不止这样。他的肋骨断了,脸也花了,因为有人用力踹他。”

一片雪花从渐暗的天空中飘落,接着又一片。

“老天,”道生中校倒吸一口气。

“他什么时候死的?”纳斯比问。

尼克这时插手了。他一面碰碰贝蒂的手臂打个讯号,一面仔细打量他们的脸孔。

“一切都因一桩窃案而起,”他告诉他们。

“老天,”道生中校又说了一遍。“伊莲娜承受得了吗?”

“窃案,呃?”纳斯比重复了一遍,出于某种稍带冷血的兴奋感,他打个颤。“我不是告诉过他,也警告过他了吗?不知跟他说过多少次了。”

“今天凌晨快三点半的时候,有个小偷潜入餐厅,想偷走其中一幅画。”

“是哪一幅?”道生中校问。“是委拉斯盖兹那一幅吗?”

“不是,是葛雷柯。”

“噢,是镀金人。”道生中校点点头。

尼克曾经听过这个字眼。他暗自在心里存档,以备日后参考之用。

“可是那个小偷,说来也真够古怪,竟然是史坦贺先生自己,”他将事情的经过简短但详尽地说了一遍。“还有,我想你们会很高兴听到这件事:史坦贺先生并没有死。”

“没死?”纳斯比眉头一紧。

“是的,他没死。你怎么会认为他死了呢?”

纳斯比脸上现出一抹短暂、怀疑、反扑式的微笑。

“小伙子,因为我刚才一下子想不通,遭受到那种攻击之后,杜怀特·史坦贺怎么可能还活得下来,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想通。他的骨头,老天!他的骨头!”

“他的骨头怎么了?”

“没什么!”贝蒂插嘴道。

“没什么?是吗?”纳斯比问。“你是见过史坦贺的,你可能会觉得他是一个高大英挺的家伙。没错,噢,就某方面来说,他的确是,只是他的骨头就像玻璃一样。我忘了那个医学名词是怎么说的,不过你一定听说过,那应该是近亲交配的结果。”

“你真是——”贝蒂想要开口。

“他不玩那些需要激烈跑步的运动,就是怕万一跌倒。这也是昨晚他为何会身受重伤,这件事大家都知道。你可以问任何人,你可以去问他太太啊。”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一片雪花施施然飘落,接着又落下另一片。其中一片落在道生中校的面颊上。他举起手来去摸它,并露出惊讶的神情,聪敏而明亮的眼神则在帽沿下转着。

“我不懂这个,”他缓缓说道。“而且我也不是头一回听到,不过伊莲娜一定乱不好受的,所谓近亲交配的传言真是一派胡言。”接着他突然清醒过来。“听好,我们干嘛在这里胡说八道?真是浪费时间。你们两个人跳上雪橇来;我要绕回大路去。”

“雪橇坐得下这么多人吗?”贝蒂问。

“我们挤一挤,你可以坐在别人腿上。”

她坐在尼克腿上。道生中校将鞭子挥得清脆作响,不过和适才的兴高采烈比起来,神态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他轻拉马背上的缰绳,雪橇便缓缓上了路。马步逐渐加快,雪橇的铃铛叮叮作响。

“真够蠢的,不是吗?”他说。“我是指这个雪橇。不过这倒提醒了我,你们什么时候出发到瑞士去?”

“罗伊,我们不去了,”贝蒂回答。“温斯·詹姆士在我家。”

“小心哪,你这家伙!”纳斯比大叫。“小心斜坡!”

“抱歉!”

“把缰绳放轻松。你到底骑过马没有?”

“没有,”道生说。“对不起,贝蒂,你刚才说什么?”

“温斯·詹姆士在我家。”

“噢,詹姆士,那个好家伙,”他点点头。“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伊莲娜。”

不过直到他们抵达大路,掉头朝向华德米尔府而行之前,他都没再开过口。

他费了点劲才将雪橇驶入有高大铁栏杆围起的、但洞开着的大门。一行人穿过公园,直达宅邸前门。虽然石子路看得出费心扫过,但地上依然积着一层厚雪,使得雪橇滑行如飞。

路在大门的台阶前一分为二,成为左右两条岔道。贝蒂向左指;如果你面朝房子的正面,就是右边那条。这儿有一间由钢筋和玻璃搭成的大温室,直通宅内的玻璃通道上罩着东方风味的圆罩顶。一行人就沿着这条玻璃通道迤逦而过。

“佩茜没事的,”贝蒂说。她跳出雪橇,拍拍那匹马。“替它盖条毯子——店家应该给了你一条吧——然后把它留在这里就行了,我叫麦考文出来照顾它。”

雪落得更浓密了。在霭霭暮色中,面具别墅隐然在望,闪着熠熠的灯光。平滑灰郁的石头路面有如雪中的一条水管或一条象牙小径。道生中校踌躇不前。

“你觉得我进去好吗?”

“为什么不进去呢?”

“呃,令堂心情一定很不好,我不想打扰她。你可不可以请伊莲娜出来见我?”

“什么话!你晚上还得留下来呢,你知道的,进来吧。”

拉金将客人请入大厅,一股暖空气扑来,尼克这才想到自己湿透的鞋子和裤脚;他的双脚已然麻木,现在好似踩着高跷,而双手也冻得发疼。

克里丝特珀·史坦贺,这位沉着且善于自制的女人正施施然走下楼来。她骤然停步。

“是你,红仔道生!”

“您好,史坦贺夫人,”中校说道,态度谦恭有礼。他脱下帽子,露出一头因沾上水气而服服贴贴的红木色头发,有如一张上过蜡的桌子。

“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我是坐雪橇回来的。”道生中校说。

“你从地中海坐雪橇回来?”

“不是的,夫人。我的意思是——”

“中校,您的帽子和大衣要挂起来吗?”拉金说。

“老天,当然要!”道生中校说。“我的意思是,对不起!”

女主人现出笑容。她深知该如何适度展现慈母般的纵容,同时隐约点出自己的年纪其实没那么大。

“拜托,别叫我‘夫人’!你不知道我听了有多不舒服。不过,你也不喜欢人家叫你红仔,所以我不怪你。这样吧,你就叫我克里丝特珀,我叫你罗伊。”

“这样很好,”中校欣然同意。接着以更沉稳也更成熟的声调说:“我都听说了。真是恶劣透顶。”

“是啊,是啊。”克里丝特珀不想谈论这件事。“伊莲娜见到你一定很高兴。要不要我去叫她来?”

“我去找她是不是更好呢?”

“就依你的意思吧,我想她在撞球室里。”

道生中校刻意装出不在乎的模样,走过大厅的大理石地砖。撞球室在大厅的另一头,和包含起居室、客厅、餐厅的这一头遥遥相对。直到道生中校的身影消逝在楼梯转角,贝蒂这才脱去手套,撩下滑雪装的披风帽,露出一头蓬乱秀发。

“但愿他压得住她!”贝蒂轻声说道。“真希望他治得了她!”

“小宝贝,他也许能,也许不能,谁知道?赶紧把这些湿衣服脱了,免得着凉。”

(又回到面具别墅了。贝蒂似乎又变得苍白无神,继续扮演她当初选择的角色。)

“大夫来了,”克里丝特珀一面宣布,一面抚摸她卷成波浪状的棕发和银发;那是她精心做好的发型。光滑的脸庞和阔嘴四周,找不出一丝皱纹。“杜怀特也好些了,不过还没醒过来。嗨,纳斯比先生你好。伍德先生,有个人在找你。”

尼克心头暖暖的,他颇为心满意足。

“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吧?太好了!”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克里丝特珀顿了顿。“你到底在说什么?是一个年轻人,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他是来采集指纹的。”

“可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

“你指的是杜怀特的朋友,是吧?他怎么了?”

“他来了吗?”

“就我所知是没有,”克里丝特珀瞪着他。“我一整天都没出门。”

“可是,史坦贺夫人,他应该已经到了才对。他半个多钟头前就起身往这里走,而且他不可能找不到路,从我们刚才站的地方看得到这栋宅子。”

“拉金,家里刚才有客人来吗?”

拉金捧着大家的帽子和大衣正待离开,这时停下脚步,满脸认真地思考着。他一度好像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不过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夫人,没有。”

“明白了吧!”克里丝特珀说。

尼克和贝蒂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

“你想他会不会改变主意,不来我家了?”贝蒂问。

“就他现在那副狼狈样?而且方圆半哩之内别无半户人家?我们最好派出搜查队。对了,那个要找我的人现在在哪里?”

“他在餐厅里。”克里丝特珀像是忆起一件不甚快活的事情似的,只见她翻转着玉手,瞧着纤纤指尖。接着她湛蓝的眼眸游移到纳斯比身上。“纳斯比先生,恐怕我得上楼去陪杜怀特了。请你不要觉得拘束。贝蒂,小乖,你到底要不要把这些湿答答的东西脱掉?”

“妈,我马上就去!”

尼克急忙走向餐厅,贝蒂本能地尾随在后。看到餐厅现在的景况,任何一个认真负责的女佣都会不悦。地面多处被洒上灰色的粉末,让整个餐厅看起来乱糟糟的。在顶灯的照耀下,一个长下巴、身穿蓝色哔叽西装的年轻人正坐在大餐桌边,一旁放着吹药器、毛刷和照相机,手上则拿着笔记本和笔。他的面前堆着一叠有如名片的小卡片,而他正端详着那把染血的水果刀,见到尼克走进来,他立刻起身致意。

“伍德警探?”

“我就是。”

“长官,我是史密顿,从梅登海德调来的。我有许多事情要向您报告,不过大部分都不是好消息。当着这位年轻小姐的面前讲,方便吗?”

尼克犹豫片刻。

“没问题。你说吧。”

“长官,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说法,不过我发现,一般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开

门见山地说:‘您是否介意让我采下您的指纹?’只要问得有技巧,这么做既省时又省事。而关于这件事,所有的人都没有跟我为难。”

“所以呢?”

“请看这把刀,”史密顿拿起刀,接着从口袋中取出一枚厚重的放大镜,将刀子的银制把手前前后后仔细检视了一番。“这上面有三组指纹。”

“三组?”

“是的,长官,而且相互重叠。此外,指纹全都模模糊糊的,好像有人用什么布料在上面处理过。有一组我认不出来;一组是史坦贺小姐伊莲娜的;另一组,就是最上面也是最清楚的,是史坦贺先生的。”

史密顿放下刀子。

“对了,”他又补充道。“史坦贺小姐对指纹主动说了一些事情。不是我问她的;完全不干我的事。不过,我想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

“好。什么事呢?”

“史坦贺小姐说:‘要是你发现刀上有我的指纹,可别太惊讶。’”史密顿查了查笔记本。“她的解释是:昨晚大约十一点半左右,她人在这里,并且想替父亲削个苹果吃。当时史坦贺先生和她在一起,另外还有一位纳斯比先生。她说有人推她的手臂,刀子就从她手里飞了出去,然后掉在地上。她说,纳斯比先生把刀子捡起来,放回水果盅里。”

尼克在脑海中搜寻。

“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

“我能插个嘴吗?”贝蒂问道。

“什么事?”

“是真的。这件事就发生在我们——”贝蒂将她柔顺滑溜但乱七八糟的秀发往后一撩,脸颊染上一抹红晕。“在我们下楼之前。我妈和伊莲娜后来都跟我提过。”

“问题是,长官,史坦贺先生的指纹是怎么沾上刀子的呢?史坦贺小姐信誓旦旦,她说她父亲从头到尾都没碰过那把刀。”

“嘶——嘶嘶——”

尼克身后响起一阵细小的声音。他应该已听惯了这样的声音——或至少听惯了这个特殊的声音。就算他不回头,也能听出这个独特的音色。

通往大厅的门是半开的,一张塌鼻、有雀斑、大眼睛的小脸探进来。

“对不起,先生,”小女孩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你们是不是在找一位先生?”

“你是——”贝蒂正待开口。

“小姐,我叫莉莎。”小女孩的声调充满毫不遮掩的仰慕与崇拜。“我是打杂的女佣。不过他们多半都叫我葛莉。你们是不是在找一位先生?”

“没错!”尼克说。

小女孩的头缩回门外的走道上侦测一番,又探回门内。

“是不是一位高高壮壮、戴着一副大眼镜的先生?”她小心翼翼地问。

“没错!”

“这位先生是不是看起来怒气冲冲,吆喝着要吃东西?”

“没错!”

“你的意思是,他总算到这里来了?”贝蒂大声问。

“报告小姐。是的,他来了。”

“可是他人呢?”

“报告小姐,他们把他安顿在仆人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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