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一提的是,贝蒂吓得仿佛被烫到似的。尼克伸出一只手稳住自己的身体,以免像侦探小说中的尸体般掉出帷幕,一面则敏锐地往右侧扫视。

“稳住,”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只是温斯——不,惨了,是你的父亲。”

“好吧,”杜怀特·史坦贺温和的声音催促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五十好几的杜怀特·史坦贺,身体却精壮、敏捷,有如三十来岁的人。他身形佼好的背影走入他们的视线中,然后信步走过吧台,转过身子,一只手肘靠在吧台上。

史坦贺习惯挺身站立,所以看来修长而无一丝赘肉。他的发色是一般称为铁灰色的那种,不过,其实却更近似于未经漂洗的绵羊毛。他的眼睛、声音和态度都很温和——甚至可说是温柔的,虽然红润的气色显露出他有高血压之虞。

“喂!”他边说边拿起吧台上的空酒杯,嗅了嗅。“刚才有人在这儿喝酒。”

“这儿哪个人不喝酒?”他的同伴反唇相讥。那是个瘦小的男人,头已半秃。“我不喜欢,对身体不好。”

“噢,没那么严重。”

“你女儿喝太多了,你自己也知道。”

“你说的是哪个女儿?”杜怀特笑问。

“当然是伊莲娜。你不会以为我指的是贝蒂吧?贝蒂是个乖女孩。”

这时候(其实应当更早才是),贝蒂和尼克·伍德就应该走出密室的。

纸上谈兵似乎很容易。你只要踏出那间小小的密室,说声:“对不起,我们只是在研究帷幕拉上之后的效果。”可是,当心中的罪恶感告诉你根本不是那回事,而且那股罪恶感会明显流露在脸上时,你必然会踌躇不决。

尤其是,尼克心想,布勒·纳斯比先生就在现场。

这个快手快脚的瘦小男人,他记得叫做纳斯比先生。他们在某天的晚餐席上见过:那晚这人除了谈他自己的消化问题外,几乎没开过口。纳斯比不住在史坦贺家。他有自己的乡间别墅,好像离史坦贺家还不到四分之一哩远。他也是位金融家,在当地,与杜怀特·史坦贺的知名度几乎不相上下。

贝蒂羞得整个头转了过去,甚至心念不定地真要走出密室。她的同伴拦住了她。因为……坦白说,他另有原因。

透过薄纱帘幕的开口处,他俩静静往外看。

“你倒是说说,”纳斯比把自己撑上吧台的高脚凳,双腿环椅而坐。“新年晚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没错,我们是称它为新年晚会。”

“新年晚会!”纳斯比说。“如果你问我,我会说这点子蠢透了。”

杜怀特微微一笑。

“一点也不蠢。我内人想办个圣诞晚会,带面具的化装舞会。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我不喜欢的事,那就是化装了。”

纳斯比嘟哝一声,算是默认了这一点,虽然他似乎并不像主人那么笃定。

“更何况,”杜怀特说下去。“圣诞晚会一定会乱哄哄的,而我不喜欢杂乱。所以,我就用这个妙计脱身了。”

“小杜,你这家伙还真狡猾。”纳斯比说,语气中没有恶意。

“多谢夸奖。其实,严格说,那根本不算是晚会。我们只请了两位客人:温斯·詹姆士和伍德那小伙子。我也邀请了中校过来,不过他还在出任务。”

“温斯·詹姆士,”纳斯比说。“那人老是在外头应酬吃饭。要是找不到人共度周末,他会无聊到想轰掉自己的脑袋。小杜,你觉不觉得,我们做牛做马,就是为了供养那些所谓的名门绅士?这是不是和那些法国厨师没什么两样?”

史坦贺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仍然斟酌再三。

“这也是供养我们的家人啊,”他说。“要不然我们还能怎么办?”

“厨师!”纳斯比的语气一片酸苦。“我们就是厨师,没错,就是厨师!”

史坦贺咧着嘴对着他笑。

“你少来了,小纳,”他说。“你哪里做牛做马了?你连认真工作都谈不上。你工作只是因为你闲不住,不工作就不知如何是好。你这个骗子。”

“你讨厌骗子吗?”

“一向讨厌。”史坦贺点头。

“呸。”纳斯比说。吧台上有一小碟洋芋片,他拿起一片。“这个叫做伍德的家伙,你对他了解多少?”

“不多。他是贝蒂的朋友。她是在伦敦搭上他的,然后非要我邀请他来这儿做客。如此而已。”

一片静默。贝蒂缓缓转过头去,瞪着她的同伴。

杜怀特·史坦贺显然是在说谎,同时随意地将一只手肘再度靠在吧台上,虽然对他来说,这个动作似乎有失身份。他温和而坦然的双眼丝毫没有波澜。接着他将这话题轻轻带过,有如扫去吧台上的一粒盐巴。他再度开口,换了个新的谈话主题。

“你刚才想要跟我说什么?”他问。

“呃?跟你说什么?”

“你说要到这儿来,私底下谈。”

纳斯比嚼着洋芋片,沉默了好一阵。他们看得到他的后脑勺,还算长的头发灰黑夹杂地贴在上面。

“我的提议你考虑过了没有?”

“你指的是哪个提议?”

“镀金人。”纳斯比回答。

杜怀特·史坦贺脸上现出笑容,好似难以置信却又无比仁慈。他摇摇头,有如悲悯这位老朋友。

“布勒,好家伙!你不会是当真的吧?”

“为什么我不是当真的?”

“就凭你——一个实事求是的生意人?”

“我的确是个实事求是的生意人,”纳斯比敲着吧台边缘说道:“所以我才说这件事做得成。”

“镀金人,”杜怀特又重复说了一次,接下来的话更令人摸不着头脑了。“只要入池好好探测一次,我们所有的麻烦就一了百了。你是不是又回过头去读那些小伙子的言情小说了?不行。这件事得花上………我忘了要花多少钱来着?”

纳斯比固执地说:“你没忘,你看过数字了。不过,我可以再告诉你一次。要五、六万镑。”

杜怀特扮了个鬼脸,故做丧气状。

“五、六万镑,”纳斯比锲而不舍。“就可以把这事做得稳稳当当。”

“噢,要是你认为这是笔买卖这么好,你怎么不自己吃下来?”

“分担风险,”纳斯比猛摇着头说。“永远是上上策,你应该知道的,这是你一贯的原则:分担风险,然后见好就收。”

“对不起,老纳,但是像这种风险,我无法分担。我所寻找的,只是一个镀金人。”

“史坦贺,”纳斯比突然问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

“你是不是手头很紧?”

杜怀特依旧漫不经心地靠着吧台,左手整个握在右拳里。他在谈生意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看来像是印上去的,颇为虚假。可是这最后一个问题似乎真把他逗乐了。

“不会,”他说。“再怎么紧,也不会比其他人紧。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那你的行为可真他妈的怪。”口无遮拦的纳斯比说。

“怎么说?”

“那些画。”

“我不懂。”

“你收藏了不少画,”纳斯比像只猴子似的盘踞在高脚凳上,又拿了一片洋芋片。他俩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得到他那颗滔滔不绝的脑后勺。“而且都是价值连城,起码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我自己不懂这些玩意儿。这些画大多是那个荡妇的……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佛拉薇亚·维侬。”

“没错,我就是说佛拉薇亚·维侬。这些画都保了险,一定要保险;要是没有,你就是笨蛋。”

杜怀特不置可否。

“那些画一向都被保护得好好的,”他的客人继续说道。“挂在楼上的画廊里,还加装好多道防盗警铃。”

“所以呢?”

“可是,你看你现在做了什么?你把那些最值钱的画都搬到楼下去。你把那些画挂在餐厅里,连一道防盗铃都没装,那些法式窗户还正对着草坪。老史坦贺,我看你干脆把头伸出去,吹声口哨招引比尔·席克斯①过来算了。你该不是存心想让那些画被偷走吧?因为我们是老朋友,所以我才这么问你。对这种事情,我可是完全不懂。”

①Bill·Sikes,英国小说家狄更斯《孤雏泪》一书中的盗匪。

纳斯比一口气说完一大串话,便开始吃洋芋片。他吃得飞快,没多久整碟洋芋片就吃光了。一声声脆响似乎强调着他刚才说的话。杜怀特和颜悦色地看着他,脸上依旧别无表情。

“确实,”他附和他的话。“你是不懂。”

“这还是第一点,”纳斯比说,边将嘴角上的盐抹去。“第二点就是……”

“噗!”此时他耳后传来一记令人魂飞魄散的声音。

从暗处冒出来的伊莲娜·史坦贺,张开双臂往纳斯比双肩一抱,在他后脑光秃的部位来了个响吻。而当他转过脖子,活像只乌龟似的去看她,她又在他粗黑的眉毛上来了个湿吻。

“你们两个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她问。“克里丝特珀要你们去玩‘大富翁’之类的游戏。还有,贝蒂和那个又年轻又帅的探险家呢?”

“亲爱的,伍德先生不是探险家。”杜怀特轻声说。

“我可以感受到,”伊莲娜说,“人们的心灵氛围——还是‘气氛’?我从来就搞不懂这些名词。就算他不是探险家,他也该改行去探险。”

“你最好坐下来。”纳斯比不客气地说。“免得跌倒。”

“你这么说话,”伊莲娜说。“很不礼貌。我想再来一杯,麻烦你?”

谁也没动一下。伊莲娜叹了口气。

“既然这样,我想我得自己来了。”她变得客气起来。“父亲大人,你不介意我再喝一杯吧?”

“不,当然不介意。”(其实他是介意的。)

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你不得不承认,伊莲娜倒是把酒杯拿得挺稳的。她没有大嚷大叫,顶多只让你听得到她的声音。她轻言细语,眼眸里闪着一丝慧黠,当然,也带着一点任性。就算你很想痛殴她一顿,也会喜欢上她。

她绕着吧台细细打量他们。她是那种从头到脚好似上了漆或打了光的亮丽女孩。她面容黝黑,皮肤近似赤褐色,头发乌溜溜,深棕色的眼睛黑白分明。这两个女儿比起来,看得出她长得较像杜怀特。她比异父的妹妹约莫大上两、三岁,可是比贝蒂矮小;她一袭白衣,再戴上珍珠,好似要与贝蒂的黑衣成对比。

“各位先生,请问要喝什么?”伊莲娜问,满嘴熏人的酒气。

“什么都不喝,谢谢。”她的父亲说。

“我也是。”纳斯比说。

伊莲娜的额上冒出一股不逊之气。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她并没有顶撞他们,反而将水龙头转了两转,倒了杯双份威士忌,然后将酒杯稳稳地放在吧台上。

“我的父亲,”她微笑着说,“不会放弃他吃水果健身的好习惯。而亲爱的纳斯比先生……不会放弃洋芋片。”

“闭嘴。”纳斯比说。

“可惜啊,”伊莲娜说。“你有消化方面的毛病。好脏的盘子!”

她一把抓起空盘,扭开吧台底下的水龙头,冲起盘子来。水流像是旋转的细小水沫,回溅到她的白色衣裳。这好似给了她灵感,让她心神专注起来;她将水流转小,让水慢慢注满空盘的边缘,然后将装满水的盘子放在吧台上。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她问道。

纳斯比显得不耐烦,而杜怀特则是一副不解的表情。

“‘这代表什么’?”

“没错。要是我死了,或是快死了——”

“伊莲娜。”杜怀特说,声音非常之轻。

其中的把戏他们一直没弄懂——最起码也是好久以后才明白。伊莲娜开始大笑,不过一转念,还是止住了。她控制自如,仿佛自己是包着火药的弹壳。她是冰雪聪明的,尽管酒精让她的实力未能完全发挥。

“真抱歉!”她又说,口气中带着诚挚的悔悟,令她的两位同伴松了口气。“我想,我今晚真是失态了。现在,来点好运道吧,为庆祝新年,让我干了这杯,为一九三九年,以及它带来的一切。”

她一饮而尽。

“新年不会带来什么好运道。”纳斯比刻薄地说,“我警告你,新年不会带来什么好事的。”

“噢,这很难说,”杜怀特说。“只要我们挡得住那些凶恶的共产党……”

“现在来谈谈第二点,”伊莲娜说。威士忌开始发威了,她的眼睛后好像有个轮子骨碌碌地在转着。“第一点是,”她屈指一数,“我

父亲为什么要把那些画放在不安全的地方?刚才我听到你在问。”

杜怀特和纳斯比两人警觉地对望一眼。

“第二点,”伊莲娜紧追不舍。“我想请问,为什么要费事替我张罗婚事,要我跟那个很有钱的道生中校结婚?”

她想了想,又说:“请注意,倒不是我反对嫁给红仔道生,嫁给他或许很好玩。”

“我的大小姐,婚姻,”纳斯比厉声说道。“可不是好玩的。”

“你是在对我说教吗?”伊莲娜说。

“我的意思是——”

“你知道,这的确是很黯淡的爱情。只要温斯·詹姆士要我,我就会立刻嫁给他。不过,他不肯。所以罗,干嘛不嫁给道生呢?甚至嫁给亲爱的纳斯比也无不可。纳斯比先生,你肯不肯娶我呢?”

她对着大惊失色的纳斯比眨眼睛。

“不过,要是有人告诉你,维多利亚时代的媒妁之言今天已经不管用了,你却不相信他们,硬是要帮我安排,这似乎就有点不公平了。你为什么挑上我?为什么不挑贝蒂?她会高兴死了。她天生就是做贤妻的料。我有时候会想,她是不是从来……”

作弄人的造化又开始作怪。它才刚戏弄过伍德,使他的立场顿时扭转,现在又惹得他真想踢帘幕一脚,好让它动一动。

“真要命!”他对着自己说,没敢大声。

帷幕后头的这两个人,处境已经变得很荒唐可笑,而且也愈来愈难以忍受。密室里不但闷热,而且灰尘密布。他们两个人都想咳嗽。

伊莲娜的声音在一阵静默中扬起。

“……从来没做过任何不该做的事?”伊莲娜下的结语很周到。她超乎常人的慧黠眼神落在帷幕上。

“我们该下楼去了吧?”杜怀特建议。

“对,我们走吧!”伊莲娜匆匆由吧台后头走出,不小心绊到了,然后再度站稳。“我在想,”她说,“我是不是把香烟盒留在……”

她笔直往两人的藏身处走去。

帷幕后这两个人看得到杜怀特悠闲的姿态,他的右手依旧扣着左手。纳斯比别过头往后望,一张脸满是皱纹。尴尬时刻即将到来,伍德心想,就他对女人的了解,到时候贝蒂不会怪伊莲娜揭发他们、害他们出糗。她只会责怪他。

伊莲娜的动作带点微醺。她先仔细检查小剧院的扶手椅。他们看得到她带笑的脸,摇晃的珍珠项链衬着赤褐色皮肤,还有满是调皮光芒的眼眸。

“香烟盒,”她嘴里不断嘟嚷着,“香烟盒,香烟盒。”

她绕着看台快步走近帷幕。接着头一偏,随意往里头瞧了一眼。在逆光之下,她不可能看得多仔细,不过该看的也看到了。她睁大眼睛,脸上的雀跃跟小孩子没有两样。接下来,伊莲娜·史坦贺所做的这件事,真令人感激得想要上前紧握她的手。她转身走开了。

“没有,”她高声说道。“不在这里,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们下楼去吧?”

她一手挽着父亲,另一手挽着布勒·纳斯比,夹在他俩中间快步走向门口。她的个头只到她父亲的肩膀,不过跟纳斯比一样高。纳斯比似乎不大自在,并且没来由地害臊。伊莲娜始终没有再朝帷幕多看一眼。可是,当他们走出剧院时,她轻快的声音又再度清晰、调皮地扬起:“我还是认为,那家伙是个探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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