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下的客厅里,克里丝特珀·史坦贺正坐着和温斯·詹姆士聊天。或者说得更正确些,是克里丝特珀正在说话,而詹姆士边掷骰子边听。

“让我想想,”克里丝特珀沉思。“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四。”

“那除夕夜就是星期六了。除夕夜才是真正好玩的日子,这附近的孩子都期盼得很。”

“这算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吗?”

“没错。今年我们请了一位魔术师,还有一个小丑之类的,到楼上的剧院来表演。杜怀特当不成这地方的龙头,因为雷德利先生已经包办了。不过,至少我们可以好好娱乐他们一番。”克里丝特珀停了一下。“詹姆士先生,我想你一定觉得奇怪,外子为什么会买下这样的房子。”

“噢,怎么会。”

“这栋房子既可笑又浮夸,”

克里丝特珀拐弯抹角地探问。“我知道背地里大家都这么说。”

“是你想太多了。”

克里丝特珀环视着这间深长而高耸的客厅。佛拉薇亚·维侬生前建造这间客厅时,是仿造威尼斯别墅的式样而设计的。即使在那个年代,建筑师一定也能意识到,白色与粉红相间的大理石砖会将英国气候衬得更为阴冷。绣帷挂毡镶嵌在墙壁当中;有如陵墓般的大理石壁炉里,则堆着好长的一块柴火,大得足以烧死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异教徒;黯淡的灯光衬托出舒适的现代家具,并将总督般的堂皇排场纳入阴影中。再过去一点,穿过一个宽大的拱门之后,就是餐厅了。除了悬在每一幅画上方的小小鹅黄灯罩外,周遭尽是漆黑一片。

餐厅里只挂了四幅画。在墙壁的衬托下,照明灯突显出四种主色调,虽然抢眼,但却有种令人心神不宁的催眠效果。佛拉薇亚·维侬对西班牙画家特别着迷,深受他们作品中独特的“火焰燃烧般的特质”所吸引。从客厅的壁炉旁边,也就是克里丝特珀现在所坐的位置,只能看到葛雷柯①的那幅小画,那幅画正挂在餐具柜的正上方,就这位艺术家的画作题材而言,它显得颇为独特。

①ElGreco,西班牙画家,一五四一~一六一四,以肖像画知名,画中人物常扭曲拉长如火焰一般。

克里丝特珀从手肘边的盒子里取出一支烟。温斯·詹姆士立刻燃亮一根火柴,送到跟前为她点烟。

“谢谢。我想你是知道的,”她深深吸了一口烟,继续说下去:“我也曾经上台演过戏?”

“我就说嘛!我年少时就看过你表演,那时候我还在学校——”他突然咳了起来,截断这句话。“没错,就才几年前。”

“你直说无妨,我不会怪你,”克里丝特珀说。“那是很久以前了。”

“那时我就是你的大戏迷,现在还是。”

克里丝特珀瞪了他一眼。

“奉承话,真会奉承。不过我爱听。”

炉火的热度、令人眼花撩乱的墙壁,这些都吹拂着他们的眼皮,让人醺醺然目不暇给。温斯又回到棋桌边玩骰子去了。

克里丝特珀心想,原来这就是令伊莲娜倾心的人。这个年轻人每逢周末就邀约不断,不仅广受社交圈欢迎,而且还会打板球、打猎,精通所有的运动项目,技术高超远非常人所及。

不过,他毕竟还是常人。或许,有点儿愣头愣脑,有时候有点目中无人。话说回来,他长得讨人喜欢,有些腼腆,还有喜欢逗人开心的习性:将每个人逗得高高兴兴的,简直就像是他的天职。他年约三十二岁,身高和杜怀特一样;下颚方正,下巴中央稍陷,淡色鬈发服服贴贴的,笑容高深莫测。

他的笑容现在看起来更加讳莫如深了。

“一局一便士吗,史坦贺夫人?”

总而言之,这个人就是伊莲娜爱上的男人;而他——这个正直的英国绅士——内心正深受煎熬,因为他傻呼呼的一点儿也看不透她的心思。

克里丝特珀朗声大笑。

“夫人,有这么好笑吗?”

“对不起。”克里丝特珀为自己的失态有点不好意思。“我是在想……”

“想什么?”

“噢,我在想杜怀特竟然肯住在佛拉薇亚·维侬的房子里。杜怀特连个化装舞会都不肯办;你根本劝不动他,他讨厌那些奇装异服。可是他却为我买下这栋宅子,因为他知道我想要。”

这是实话。杜怀特·史坦贺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娶她进门,当时他只是一介名下没有几分钱的鳏夫,却始终将她捧在手心上宠着。克里丝特珀看着袅袅上升的烟雾。只要拿捏得恰当,这时向温斯进几句忠言,或许不算离谱。

她拿着烟做了个手势。

“你知道,佛拉薇亚·维侬一直是我的偶像。拥有她的房子是我一辈子的梦想。佛拉薇亚·维侬做任何事都是大手笔,她为所欲为,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狗屁想法——请原谅我粗口。就像……”

温斯·詹姆士毫无反应。

克里丝特珀猜想,他并不喜欢亲密对话——他不喜欢任何带有隐私味道的东西。可是他还是抗拒不了。

“就像伊莲娜一样,你正打算这么说吗?”

“不是,”克里丝特珀回答。“伊莲娜不像她。”她稍停了一会。“詹姆士先生,请听我的劝。千万别生养两个女儿,特别是其中之一还不是亲生女儿。”

“谢谢,”温斯一面说,一面用力摇晃着盒子里的骰子。“我会记得的。”

“你知道,我得一视同仁。但贝蒂是我的亲生骨肉,我自然比较偏爱她。”

“那当然。”

“可是,她们的待遇完全相同。我们是采取那种所谓的文明教养方式,她们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杜怀特从来没有干涉过,即使整个房间都清楚感觉得到他的不满,他也没说过一个‘不’字。而且,相信我,杜怀特对某些事物的‘我不喜欢’就跟所有人一样强烈,满满一箩筐。”

(我说这些话的样子像个女学究吗?伊莲娜一定会这么说。可是我说的是真话,每个字都发自真心。)

“伊莲娜,”克里丝特珀继续说,“伊莲娜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是她的性情火爆,情绪也是一触即发。有时候她以为她想要某样东西,其实只是因为无聊罢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不——大懂,我实在不是很懂。”

(老天,你比我想像的还呆!)

可是没时间继续谈下去了。说曹操,曹操到,脸蛋红通通的伊莲娜紧挽着布勒·纳斯比的手臂走进客厅,一进来就急忙将她的俘虏带到炉火边。

克里丝特珀正仰坐在大椅子上,就在精雕细琢的火炉旁边。她身旁的小茶几上有座台灯,她伸手往台灯的后方一探,拿起她那杯白兰地又喝了一口,心中纳闷自己刚才这番喋喋不休是不是白兰地在作怪。克里丝特珀虽然五十四岁了,身材依然有如少女;一络络的银发和棕色秀发调和得恰到好处,仿佛是用特级美发配方刻意染上去的。

“我逮到了这两个,”伊莲娜一面宣布,一面别过头去朝后方的杜怀特点头。“他们可以玩‘大富翁’、‘邮差敲门’①或是任何游戏,随你挑。”

①Postman''sknock,一种室内游戏,扮邮差者可向异性收信人索吻。

克里丝特珀将白兰地吞下肚子。

“现在很晚了,玩什么都不合适。”她说。“十一点半了。”

“是很晚了,”纳斯比说。“如果各位不介意,我现在要打电话叫车了。明儿还得早起。”

“伊莲娜,贝蒂去哪儿了?还有那位伍德先生呢?”

伊莲娜乐得跳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伊莲娜一脸天真无辜地说,“他们也许跟随着佛拉薇亚·维侬的脚步在这栋房子里到处探险去了。也可能两小无猜,跑到雪地玩耍去了。”

“外面又没下雪,”纳斯比厉声说道,他是个一丝不苟、凡事务求精准的人。“只飘了几片雪花。太冷了,雪下不来。”

伊莲娜根本没理会他的话,继续说道:“反正,我现在就是想玩个游戏。我刚才还对老爸和奥利佛·克伦威尔①说到——”(此时克里丝特珀突然想到,布勒·纳斯比看起来还真像个清教徒之父。)“我的雄心大志。我想发明一种新的游戏。我想发明一种全新的、令人兴奋刺激的东西。”

①Oliverwell,一五九九~一六五八英国著名将领、政治家及宗教领袖,为虔诚的清教徒。

“为什么呢?”克里丝特珀问。

伊莲娜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

“因为我受够了,受够了这个世界和所有的事物。我什么都见识过了,什么也都做过了……”

“你真的这么以为吗?”克里丝特珀问,语气饶富兴味但毫不惊讶。“以前我也曾经这么想过。”

“几乎每件事吧,”伊莲娜修正了一下刚才的话。“当然我没杀过人,但我很可能会去杀人。”

克里丝特珀喝完杯中的白兰地。

“问题是,”她说,“杀人者一定会被抓到,然后送上绞刑台。所以,就算你有杀人的动机,也不值得惹这个麻烦、冒这个险。”

“更何况,”杜怀特也冒出一句。虽然他站得挺直,不过心情却和妻子一样直往下落。“你忘了谋杀的一个重点。”

“什么重点?”

“总是会杀错对象。”杜怀特回道。

伊莲娜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就是不相信,对不对?哼,这可很难说。或许这栋宅子里有一大堆恐怖的东西,而佛拉薇亚·维侬的鬼魂正在怂恿他们出来。搞不好那位年轻探险家此刻正在谋杀贝蒂。搞不好贝蒂或是谁,心头有个不能泄漏的罪恶秘密。我想在这世上找出个趣事,你们就帮帮我吧!说到有趣的东西,来杯睡前酒如何?”

“随便你。”克里丝特珀耸耸肩。

“真是好主意。”温斯·詹姆士附议。

布勒·纳斯比马上开口了,他说有些人家的小孩真该打屁股。伊莲娜绕过温斯·詹姆士坐着的沙发,没怎么正眼瞧他,兀自在旁边的小茶几上找起东西来。

“克里丝特珀,你这个魔鬼!”她举起一瓶雕花玻璃酒瓶晃了晃:“你把它喝光了!”

“亲爱的,是你自己——”杜怀特开口说。

“我按铃叫人送来。噢,不,佣人都上床睡了。算了,餐厅的餐具柜还有。克伦威尔,你跟我来!”

她一把抓住纳斯比,急急穿过客厅朝餐厅走去。

杜怀特·史坦贺看着他们走远。温斯·詹姆士掷了一把骰子,微微作响。克里丝特珀抽完香烟,顺手将它丢进火里。

“克里丝特珀,”杜怀特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微笑着对她说,“要不要听我说件事?”他伸出一只手,而她握住了它。“要不要我告诉你,你为什么这么了不起?”

“得了吧,先生!”

“我是说真的。詹姆士先生,请别介意我们的对话。”

“我不介意,一点也不介意!”

“我就是要喝白兰地!”餐厅传来伊莲娜的尖叫声,而且听得出她怒气腾腾。“我才不管酒瓶会不会弄乱搞混,我就是要喝白兰地!”

“失陪一下。”杜怀特说完,便循着伊莲娜的声音走去。

克里丝特珀目送着他,做了个鬼脸。待她转过身来,讶然发现温斯·詹姆士嘴角挂着一抹机灵的似笑非笑神情。

“既然,史坦贺先生没告诉夫人您为什么这么了不起,”詹姆士说,“我可以代劳吗?”

“请便。”

“那是因为你不会大惊小怪。”

“大惊小怪?”

“没错。和您同年纪的女人,大多什么都不会,只会大惊小怪。”

“谢谢你。”

“她们总是命令东命令西,要不然就是‘你看过这个没有?’、‘你一定得看看那个。’其实尽是些不打紧的芝麻绿豆小事。她们老是焦虑不安团团转,自己什么也不做,却总是缠着别人去弄东弄西。”

克里丝特珀看起来郁郁寡欢。

“我想这是因为我的身材还像少女一般吧。”

这话不无卖弄风情之嫌,不过愣头愣脑的詹姆士却完全不解风情。

“不,不,不是那个原因,”他劝慰她。“虽然你的身材是万中选一。你让我想起贝蒂,对了,贝蒂人呢?”

“伊莲娜说,她跟你那位朋友在一起,”克里丝特珀眯起眼睛,“他是你的朋友,是吧?”

“尼克·伍德吗?老天,当然是。”

“老朋友吗?”

“他是我的同学。他一向很佩服我,不过他的确该佩服我。尼克想当个保龄球快手,可是他连丢个保龄球也不会。”

“当心点!”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尖锐的声音,打断了

他们的谈话。“你会把手指头给剁掉的!”

克里丝特珀再次转过头去,好将餐厅内和左墙餐具柜附近的状况看个清楚。

悬在葛雷柯那幅名画上方的狭窄灯束照在杜怀特身上,照在纳斯比身上,也照亮了夹在他俩中间的伊莲娜。餐具柜中央放着一个厚重的银碗盅,上面堆满水果。伊莲娜先在餐具柜上将好几个大酒杯排成一列,接着像个化学家一般,小心翼翼地倒出白兰地。她坚持,要是她父亲不肯喝酒,那就得遵守他那套“吃水果以保持健康”的迷信,非得吃个苹果才行。她一把推开纳斯比,挺直肩膀,拿起水果刀开始削苹果。

接着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没能马上看清楚。杜怀特大叫一声。脱了一道鲜红外皮的苹果飞向一端,而水果刀则往另一端飞去。纳斯比开始骂起脏话。

“有人推我的手臂!”伊莲娜大叫。

“上头有血,”杜怀特边端详地板上的刀子边说。

“乱讲!”纳斯比立刻接口。“瞧!只是一小片苹果皮。”

他弯下腰,捡起水果刀。那把刀细细窄窄,刀刃极薄,比一般的水果刀要长,而且非常尖利。在纳斯比拾起刀子并放回水果盅之前,他们看着那把刀银光闪闪地躺在地毯上。

“就一丁点儿血,”伊莲娜咯咯笑了起来。“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她竖起食指放入嘴里。“反正也没割到我。”

克里丝特珀半晌没有说话。

“夫人刚才想说什么?”詹姆士引她开口。

“噢!”她如梦初醒。“对了,说到你的朋友伍德先生。”

“他的保龄球打得超烂。”詹姆士体贴地提醒她。

“一点也没错。他今天傍晚时分,跑到外子房间去搜刮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对方瞪着她看。

“你是说真的吗?”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这么做,”克里丝特珀答复他。“我没办法证明。可是,杜怀特的贴身管家韩姆利看到他从杜怀特的房间出来。他说他走错了房间。真好笑,因为他的房间在上头——”她朝天花板点了点头,“而我们的卧房在宅子的另一头。”

“不过……”

“顺便提一下,你那位伍德先生不让任何人伺候他。他甚至连自己的东西都不肯摊出来,衣箱一直是锁着的。”

“这倒没什么,”詹姆士嘴上这么说,不过表情有点吃惊。“很多人都是这样。”

“噢,大概是我多疑了!或者,如果非说不可的话,我大概是太大惊小怪了。”

“尼克·伍德,”詹姆士的语气中明显流露出不自觉的傲气,令她感到讶异。“不是个坏人。至少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不是个坏人。我会找他谈谈,我会问他——”

“老天,千万别这么做!”

“那么夫人希望怎么做?”

克里丝特珀仰头大笑。

“什么都别做。不过,或许你可以盯着他点。我把你的房间安排在他旁边。你知道的,我其实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

“的确,亲爱的夫人,”詹姆士出其不意殷勤地说,“我想你相当能自得其乐。”

就在他说话的当儿,伊莲娜端着茶盘回到客厅,像个存心炫耀精准技术的芭蕾舞者似地,她在茶盘中放了好几个杯子,正在练习平衡。杜怀特双手插在口袋里,跟在蹙眉怒目的纳斯比后头走进来。

就在同一时刻,贝蒂·史坦贺和尼克·伍德也由大厅走进客厅。

远处教堂钟响传来,时间是十一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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