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花很多时间乱涂乱画,呆瞪半空,写下几乎看不懂的笔记,列出计划但一完成就撕碎丢掉。但他知道,在索森家开会后的两星期内,他已逐渐发展出合情合理的行动。

他跟克里斯托弗·兰利坐在希莫曼寡妇的公寓里,在她忙东忙西、劝他们多喝点茶多吃点蛋糕的同时,两人讨论兰利制定的调查时程表。小老头已经在曼哈顿又找到两家卖冰斧的店,但两家都没有邮寄名单,也不纪录顾客购买的物品。

“没关系。”狄雷尼阴郁说道。“我们不可能总是走运。我们尽可能用手边有的东西就是了。”

兰利将继续在曼哈顿寻找卖冰斧的店,然后扩大搜寻其他区。然后查找工具与户外装备的大盘商和批发商。然后试着整理出一份制造冰斧的美国厂商名单。然后整理出制造登山装备的外国厂商的名称和地址,从西德开始,然后奥地利,然后瑞士。

“这工作量非同小可。”狄雷尼告诉他。

兰利微笑,似乎丝毫没被这项巨大任务吓到。

“再来点蛋糕?”希莫曼寡妇开朗问道,“自家做的哦。”

兰利说得没错,她的厨艺很糟。

狄雷尼跟凯文·凯斯又见了一面,后者骄傲地宣布,现在他等到床边收音机开始报午间新闻时才喝一天的第一杯酒。

“我会把酒倒好,”凯斯说,“但直到听见报时声才碰它。然后……”

狄雷尼向他道贺。凯斯又表示愿意帮忙,两人开始讨论如何处理户外生活的销售单据。

“有个问题。”凯斯告诉他。“要抽出这七年来每一张购买冰斧的单据并不难,但万一凶手是十年前买的呢?”

“那他的名字就应该出现在邮寄名单上。我会找人处理那个。”

“好吧,但万一他冰斧是在其他地方买的,或许在户外生活买了其他登山装备呢?”

“唔,不能抽出每一张购买任何爬山装备的单据吗?”

“问题就在这里。”凯斯说。“很多登山装备也用在露营、自助旅行、和其他跟爬山完全无关的活动上。我是指帆布背包、油灯、冷冻干燥食物、手套、军用腰带和吊带之类的东西。见鬼,冰钓客会买冰爪,开游艇的人会买登山绳索。所以这下我们该怎么办?”

狄雷尼想了几分钟。凯斯又喝一杯。

“听着,”狄雷尼说,“我不打算叫你把十万张销售单据全部翻看好几遍。这么办吧:何不抽出所有跟登山有任何关系的单据?我指的是任何关系,绳索、帆布背包、食物——什么都算。这样会有一大迭单据,对吧?里面会包括很多非登山客。没关系。同时你另外做个档案,把绝对列有购买冰斧的销售单据放进去。等你处理完所有单据之后,我们先看冰斧档案,挑出其中的二五么辖区每一个居民,查一查。如果这样没用,我们就把一般登山装备那份档案里的辖区居民挑出来。如果这还没用,我们就扩展到那份档案里的所有人。”

“我的老天爷。如果那还没用,我想你就会一个一个调查整份大档案里的十万客户?”

“不会有那么多。过去七年一定有人在户外生活买过好几次东西。别忘了,索尔·阿佩尔估计仓库里有十万张单据,但邮寄名单只有三万人。我会去问他,或者你可以去问,但我猜他有员工负责过滤先前买过东西的人,只有新顾客才加上邮寄名单。”

“有道理。好吧,就假设有三万名顾客。如果我抽出的那些单据你查不出所以然,就要把那三万人全查一遍?”。

“如果有需要的话。”狄雷尼点头。“但到时候再说。现在,你觉得这计划怎么样——我是说请你做两份档案:一份是买冰斧的单据,另一份是购买一般登山装备的单据?”

“听来可以。”

“那我就去跟索尔·阿佩尔安排,叫他派人把销售单据送来?”

“当然。你是神经病——你知道吧,队长?”

“我知道。”

与蒙妮卡·吉尔伯特的会面需要更小心、更审慎。他从对街经过她家两次,看不出任何监看的迹象,没有制服巡警,没有未标示的警车。但就算保护她的人撤走,她的电话还是可能被监听。想起布罗顿威胁要“踩扁”他,他一点也不想冒险进行副局长会得知的接触。

然后他想起她的两个女儿,大的那个一定已届学龄——也许两个都上学了。如果蒙妮卡·吉尔伯特的小孩上公立学校,而以狄雷尼对她们家境的了解看来很可能如此,那么她一定会走路送女儿到三条街外最近的小学,然后下午再接她们回家。

因此,翌日早晨,他在对街街尾就位等待,跺脚对抗寒冷,怨自己没戴耳套。但不到半小时,他就看见了吉尔伯特太太和两个小女儿,裹着厚厚的雪衣走出赤褐砂石建筑。他在对街隔一段距离跟着她们,直到她把女儿送到校门口,转身显然准备回家,他才过街走向她,举起帽子。

“吉尔伯特太太。”

“咦,是……狄雷尼队长?”

“是的。你好吗?”

“好,谢谢你。也谢谢你好心寄来慰问信。”

“是的,唔……吉尔伯特太太,不知道可不可以跟你谈几分钟。要不要喝杯咖啡?我们可以到快餐店坐一下。”

她注视他片刻,内心辩论。“晤……我正要回家,你何不跟我一起来?我总是在女儿上学之后喝第二杯咖啡。”

“谢谢你。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谨慎地带来了户外生活邮寄名单的影印本,三包三乘五吋的档案卡,还有一张手画的—二五一辖区小地图,范围只到辖区边界。

“咖啡很好喝。”他说。

“谢谢你。”

“吉尔伯特太太,你告诉过我你想帮忙。现在是否还这么想?”

“是的。更甚以往。现在……”

“只是例行公事。很无聊的工作、”

“我不在乎在。”

“好吧。”

他告诉她他要什么。她要看遍邮寄名单上的三万笔姓名和地址,只要找到一个二五一辖区内的,就打字把那人列在档案卡上。等到完成档案后,她要自己打一式三份名单,列出档案卡上那些辖区居民。

“有没有问题?”他问她。

“一定要是住在辖区范围之内的人吗?”

“唔……你自己判断。如果只在两条街外,就加进去。”

“这样能帮助找到杀我丈夫的凶手吗?”

“我想能,吉尔伯特太太。”

她点头。“好吧。我立刻开始动手。何况,我想现在我最好有些事情忙。”

他钦佩地看着她。

之后他纳闷,与凯文·凯斯和吉尔伯特太太的会面何以让他这么满意,醒悟到这是因为讨论到姓名及地址。姓名!在此之前一直都是钢铁工具和油罐而已。但现在他有了姓名,一整个蓄水库、一整个尼加拉瓜瀑布的姓名!还有地址!也许会一无所获,他对此有心理准备。但现在他是在调查人,而非东西,因此感到满意。

跟托马斯·韩德利的会晤比较棘手。狄雷尼只说了他认为韩德利应该知道的,相信这记者够聪明,能自己填满其中的空白。比方说,他告诉韩德利,杀死隆巴德和吉尔伯特的是同一个凶器——显然是同一个凶器。他没特别说是冰斧,猛写笔记的韩德利只点点头,并没多问是哪一种凶器。身为新闻记者,他知道“显然”,“据称”和“据报”这类修饰词的价值。

狄雷尼把私下调查行动的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不提索森、强森、柯林斯基或布罗顿。他说他很关切,因为案子发生在他的辖区,他感觉自己有责任。韩德利从笔记本抬起头来,盯视狄雷尼良久,但没说话。狄雷尼说他确信凶手心理变态,隆巴德和吉尔伯特是偶然的受害者,且凶手会再度杀人。韩德利写下这一切,并且,谢天谢地,没问狄雷尼为何不把手上这些资料交给隆巴德行动。

讲到韩德利什么时候能刊出报导,两人大吵起来。记者想立刻注销刚刚听到的这一切;队长要对方先等一等,直到他说可以再登。两个人嗓门愈来愈大,吵着谁为谁做得比较多,谁又欠谁什么。最后他们同时醒悟自己的话多滑稽,大笑起来。队长为彼此再调杯酒,两人达成妥协:韩德利先等两星期。如果届时队长还没表示许可,就由他想写什么便写什么,想怎么猜便怎么猜,但不要直接提到狄雷尼。

这段期间他最大的失望,出现在他高兴又骄傲地把邮寄来的那两本小宝贝拿给芭芭拉。当时她完全理性,看似容光焕发。她检视两本书,笑叫起来,看着他,摇摇头。

“艾德华,”她说,“怎么回事?”

他正要提醒她是她自己说要这些书的,但突然醒悟她显然不记得那回事。他隐藏自己的狼狈不安。

“我以为你会喜欢,”他微笑。“跟你寄给莉莎的那些一样。”

“哦,你这个老可爱。”她说着抬起脸让他亲。

他急切地俯向病床,希望她的好心情是复原前兆。他离开时,两本书放在她床旁地上,第二天再去时,其中一本面朝下摊开在床头几上。他知道她读了这书,但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她没提书的事,他也没提。

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计划、方案、会面、晤谈上,每周两次打电话给索森时,没有任何进展可以报告。把任务交代给那些业余“部属”之后,他大约每隔一天就打电话给他们每个人,不是施压,而是交谈,向他们保证他们所做的事很重要,回答他们的问题,让他们知道他还在这里、他知道要花时间,要他们别灰心。这事他做得很好,因为他喜欢这些人,也知道或感觉得到他们帮助他的动机何在。

但当所有的计划和方案都在进行,当所有业余人士都在忙着自己的任务,他却发现自己没事可做。他回头看自己的笔记和报告,发现先前提到登山杂志、登山协会或俱乐部,到本地图书馆去查借阅登山书籍的人。

然后他看到那张“嫌犯”列表。差不多六星期没增加新内容了。他看看表。他晚上去过医院回来了,现在将近八点。他吃过饭没?吃过了。玛莉留了一锅炖饭,里面有虾、有鸡肉、有小块火腿,还有核桃。他不喜欢那些核桃,因此挑掉,但其余部分都很好吃。

他打电话给凯文·凯斯。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你好吗?”

“不错。”

“你太太呢?”

“也好。有什么事?”

“我想跟你谈谈。现在。不是销售单据的事,我知道你正在拚命整理。是别的事。要是叫得到出租车,我大概半个小时可以到你家。”

“行啊。来吧。我有样很棒的东西要给你看。”

“哦?我马上过去。”

艾芙琳·凯斯应门,脸色通红,神情快乐,看来好像只有十五岁,穿着褪色牛仔裤、破球鞋,丈夫的衬衫在腰间打个结。她踮起脚尖,出人意表地在他颊上一吻。

“哇!”他说。“谢谢你。”

“我们在整理那些销售单据,队长。”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们两个。每天晚上。阿凯教我那些货号代表什么。有时候我午餐时间也会回来帮他。”

“很好。”他微笑,拍拍她的肩膀。“这样很好。你看起来气色好极了。”

“等你看到阿凯就知道!”

如今公寓里比较明亮,闻起来还算干净。凯斯卧室的窗户清洗过,换了新的纸帘,推车上有盆长春藤,地板铺着新毡毯。

但到处都是一箱箱户外生活的销售单据,高高堆在走道、客厅、卧室的墙旁。狄雷尼东绕西绕,有时还得侧身通过,穿过敞开的卧房门,他注意到这里的窗帘已经拆掉。

“嗨。”凯文·凯斯叫,伸手一比四周。“你觉得怎么样?”

他手挥之处是一套不可思议的东西,直径两吋的铁管结构包围笼罩着他的床,像天棚的赤裸骨架,还有钢缆、重物、握柄、滑车、各式小装备。

狄雷尼惊愕瞪着它。“这到底是什么?”他问。

看到他这么吃惊,凯斯愉快大笑。

“索尔·阿佩尔给我的。他来看过我。隔天就来了个人量尺寸,几天后三个人带来这一大堆东西,就这么组装起来。这是健身器材,让我腰部以上可以运动。你看……”

他双手举起,抓住钢丝悬垂的吊架,把自己从床上拉起。干净床单落到他腰部,他赤裸的躯干仍然松弛,软垮肌肉随着用力而颤抖。他放手,任自己倒回床上。

“就这样了。”他喘着说。“目前为止。但力气逐渐回来,肌肉恢复了,我感觉得到。现在你看这个……”

他头上方垂着两个握柄,连接钢缆,绕过上方横杠的滑车。钢缆沿床延伸,绕过下方横杆的滑车,然后向下,底下挂有不锈钢重物。

“看到没?”凯斯说着示范:轮流把握柄往下拉到胸前,一右一左,一右一左。

“我现在只拉得动一磅的重量。”他承认。“但每根钢缆最多可以加到五磅。”

“而且他刚开始连一磅都拉不起来。”艾芙琳·凯斯热切告诉狄雷尼队长。“下星期我们就要换到两磅了。”

“再看这个。”凯斯说着展示铁管架上垂下的一个东西,看来像根巨大的钢发夹。“用来训练握力。锻炼二头肌和胸肌。”

他双手抓住那发夹,试着合拢双臂,脸色涨得通红。那东西几乎一动不动。

“很好,”狄雷尼说,“真的很好。”

“最棒的是这个。”凯斯说,给他看健身器材上一根可以往旁推移的钢条。“我跟组装这东西的人谈过,他们的公司专卖这类肢体复健的设备。唔,他们有卖一种附便桶的轮椅。我是说,就像坐在小孩的便盆椅上,你可以自己推着自己到处跑,要大便的时候就大便,但老天爷,至少你可以移动。我太重了,艾芙琳没法把我抬进轮椅,但等我力气恢复了,就可以推动这根棒子,自己荡到那张便盆椅上,想回床上的时候再荡回。我知道我做得到。以前我的手臂和肩膀一直都很有力,我曾经多次靠双手攀住全身重量,然后把自己拉起来。”

“听来好极了。”狄雷尼钦佩地说。“但别过火。我是说,一开始慢慢来。逐渐加强肌力。”

“哦当然。我知道怎么做。我们订了一把那种轮椅,但要两星期才会送来,我希望那时候我已经能自己轻松自如地上下床。轮椅有煞车可以拉上。所以坐进去的时候它不会跑掉。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狄雷尼?我可以坐在书桌旁检查销售单据。这样会有帮助。”

“当然会有,”队长微笑。“酒的情况如何?”

“还好。我还没戒,但量比较少了——是不是,亲爱的?”

“是呀。”他妻子高兴点头。“这点我知道,因为我现在买的酒差不多是以前的一半。”

两个男人大笑,然后她也笑了。

“顺带一提,”凯斯说“销售单据整理起来比我预期的快很多。”

“哦?为什么?”

“原先我不知道户外生活卖的东西很多都是钓鱼和打猎装备、网球、高尔夫、甚至槌球和羽毛球之类的东西。我猜差不多百分之七十五都是这些。所以我只要迅速瞥一眼销售单据,看到跟登山没关系,就能丢到一边了。”

“很好,我很高兴听到。可以跟你谈几分钟吗?不是销售单据,是别的事。你体力还够吗?”

“哦当然。我感觉好极了,亲爱的,帮队长拿把椅子来。”

“我自己来。”狄雷尼对她说,把书桌前的直背椅拉到床前,坐在能注视凯斯脸孔的位置。

“喝一杯吗,队长?”

“好。谢谢。加水。”

“亲爱的?”

她走去厨房。两个男人沉默对坐片刻。

“要谈什么?”凯斯终于问。

“爬山的人。”

稍后,在自家书房,狄雷尼队长拿出“嫌犯”那张列表,趁记忆犹新时把凯文·凯斯告诉他的登山客特质加上去。根据凯斯说的话,再加上他自己的本能、经验和对人们行动原因的知识,他做了一番延伸推论。

在“生理”栏,他加上四肢修长、能攀构的范围大、手臂肩膀有力、胸宽、不易惊慌等项。确实,凯斯说过登山客“各种款式大小”都有,但后来又稍加修正,而狄雷尼愿意选择百分比较高的机率。

“心理”栏有很多要写的:热爱户外、爱冒险成瘾。心智有纪律、没有明显的自杀动机、完全自我中心,直逼——凯斯是怎么说来着?——“生命边缘”,只凭借自己的力量和头脑挡住死亡。最后是一种深刻的宗教情感,与宇宙合一——“与一切合一”。相较之下,其他一切都“只是滥情”。

在“附注”栏,他列入“可能适量饮酒”,“不嗑药”,以及“杀人后可能发生性关系,但不会在之前。”

他将列表一读再读,寻找有没有遗忘什么。找不到。“嫌犯”逐渐从幽暗中浮出,笼罩前方。狄雷尼开始对那人有一点了解,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想要什么,为什么非做这事不可。他仍然只是影子,烟雾,但现在已经有了轮廓。在纸上,在狄雷尼脑海中,他开始存在了。队长脑中对那人的外貌有大略概念,正开始猜想那愚人的脑海中有何思绪。“可怜又可悲的狗屎。”狄雷尼说出声,然后生气地摇头,纳闷自己为什么要对这恶徒感觉半点同情。

将近凌晨一点,他还在研究,书桌上的电话响起。他让它响了三声,知道——就是知道——那会是什么消息,并感到惧怕。他终于拿起话筒。

“喂?”他谨慎问道。

“狄雷尼队长?”

“是。”

“我是朵夫曼。又一个。”

狄雷尼深吸一口气,然后张开大嘴,仰头瞪着天花板,又深吸一口气。

“队长?你还在吗?”

“嗯。在哪里?”

“七十五街。第二和第三大道之间。”

“死了?”

“是的。”

“身份查出来了?”

“是的。他的警徽不见了,但警枪还在。”

“什么?”

“他是布罗顿派出的诱饵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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