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老式的直剃刀刮胡子,那是他父亲的遗物,一对两把,瑞典精钢,骨质握柄。每天早上,他从内衬天鹅绒的陈旧盒子里轮流取出一把,用挂在浴室内侧门把的一条磨刀皮带轻轻磨几下。

芭芭拉始终掩藏不住她对那赤裸钢刃的不喜欢。一年圣诞节,她送他一把电动刮胡刀,为了让她高兴,他在家用过几次,然后便拿到分局办公室。他向她保证,下午或傍晚有会议时,他常用它来“整理仪容”。她点头,接受了他的谎言。也许她感觉到他用直剃刀的理由在于那是父亲的遗物,而他很崇拜父亲。

现在,今天早上,他边拿精钢刀锋小心慢慢沿着涂满泡沫的下颚刮,边听卧室的晶体管小收音机,听到一段短短的消息:半夜街头遇袭的伯纳·吉尔伯特在昏迷中死亡。狄雷尼手没停,稳稳刮完胡子,抹净多余的泡沫,拍上胡后水,轻轻扑点粉,穿上惯常的深色西装、白衬衫、条纹领带,下楼去厨房吃早餐。是习惯在支撑、推动他。他在书房稍停,只记了一笔提醒自己,要写封慰问信给蒙妮卡·吉尔伯特。

他向玛莉打招呼,接受柳橙汁、没涂奶油的吐司加一颗水煮蛋、黑咖啡。两人闲聊天气,聊狄雷尼太太的病情,玛莉打算拆下芭芭拉缝纫室家具上的印花棉布套,全送去干洗,他表示同意。

稍后在书房,他用铅笔打草稿写慰问信给吉尔伯特太太,等到终于合意——他承认文句很做作,但这无可避免——便用钢笔剩录,在信封上写好地址贴好邮票,把信放进去,打算出门时投邮。

这时将近九点半,他打电话到法医办公室,佛格森还没来,但预计不久就会到。狄雷尼耐心等了十五分钟,在计算纸簿上随手乱画圆,一条细线转呀转形成愈来愈窄的螺旋。然后他再打一次电话,找到了佛格森。

“我知道,”医师说,“他死了,我一进办公室就听说了。”

“解剖是不是你负责?”

“是。尸体正要送来。艾德华,我人生的大问题就是:该在午餐前还是午餐后坐大开膛。最后我终于决定午餐前比较好。所以我大概会十一点或十一点半左右处理他。”

“你动手之前我想见你。”

“我走不开,艾德华。门儿都没有。我这里还有其他事要忙。”

“我过去找你。你十一点可不可以给我差不多十五分钟时间?”

“很重要?”

“我想是。”

“电话上不能讲?”

“不能。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要交给你。”

“好吧,艾德华,十一点,十五分钟。”

“谢谢你,医生。”

他先进厨房,从纸卷上撕下一方纸巾,从盒子里撕下一方虮纸,接着是一方铝箔纸。回到书房,他从档案柜抽屉取出那罐淡机油和克里斯托弗·兰利在户外生活买的冰斧。

他取下油罐的盖子,将纸巾浸满油,仔细折起用蜡纸包好,然后用铝箔纸整个包起,折迭处用力按压,以免油外漏。他把这包东西放进一只厚牛皮纸信封。

然后他用小刀削铅笔,把石墨笔心削得又尖又长。他将冰斧顶端放在一张结实的厚纸上,仔细用削尖的铅笔慢慢描出轮廓,尤其不漏掉尖头下方的四个小锯齿。

他从书桌拿出尺,量尖锥起始处的正方形,就他能量出的精细程度而言,每边长十六分之十五吋,然后他在画有鹤嘴锄侧面轮廓的同一张纸上画出同样边长的正方形。他折起纸,塞进胸前口袋,拿起装有吸饱油的纸巾的信封,动身出门。他穿上大衣戴上帽,朝楼上大喊让玛莉知道他要出门,听见她大喊回答。最后一刻,半个身体出了门,他想起要寄给蒙妮卡·吉尔伯特的慰问信,于是回书房去取,投进路上第一个经过的邮筒。

“最好动作快,艾德华。”佛格森医师说。“布罗顿要派一个人来看我验尸。拿到正式报告之前,他要一份初步的口头报告。”

“我会快一点。慈悲圣母的医生有没有告诉你什么?”

“不太多。我告诉过你,吉尔伯特正面被打,伤口在正常发线上方约两吋。被打后他显然往后仰,凶器在他倒地之前便已抽出,因此穿刺伤口相当整齐干净,所以伤口的侧面形状应该比隆巴德那次清楚。”

“好。”狄雷尼打开折起的纸。“医生,我想穿刺伤口的侧面形状会是这样。图上看不太出来,但尖锥一开始是正方形。旁边这个小圆是它的尺寸,边长大约一吋。要是我猜得没错,头皮和头骨上的外伤应该就是这个大小,然后正方形变成三角形的鹤嘴锄,逐渐变细下弯,形成一个锐利的尖点。”

“这是你想象出来的,还是照着实物描出来的?”

“描出来的。”

“好吧。我不想知道更多了,这些是什么?”

“尖头下边的四个小锯齿。你可能会在伤口下缘找到粗糙的刮磨痕迹。”

“可能,是吧?大脑可不是硬奶酪,你知道。你要我一边工作一边把这张纸摊开放在尸体旁?”

“如果布罗顿的人在场就不要。”

“我想也是。”

“你就看一下吧,医生?以防万一?”

“当然。”佛格森说着折起纸,放进后裤袋。“你还拿了什么来?”

“这个信封里有一张折起的铝箔纸,里面是一张折起的蜡纸,再里面是一张吸满油的纸巾。淡机油。”

“所以呢?”

“你提过隆巴德的伤口里有微量的油。你认为那可能是隆巴德的发油,但量太少无法分析。”

“但吉尔伯特是秃头——至少他挨打的部位是秃的。”

“重点就在这里。所以不可能是发油。但我期望吉尔伯特的伤口里会有油。淡机油。”

佛格森向后重重靠坐在旋转椅上,瞪着他,然后扯开羊毛领带,打开法兰绒衬衫领口。

“你是个可爱的人,艾德华,”他说,“也是全市最好的警探,但吉尔伯特的伤口在慈悲圣母已经照过X光,又探测又清洗过了。”

“如果当初伤口有油,现在不可能剩下半点?”

“我没这么说。但机会绝对会大大减少。”

“那‘嗅觉分析仪’怎么样?”

“你说OAI?什么怎么样?”

“你对它了解多少,医生?”

“大概跟你差不多。你在上一期学报里读到的,是不是?”

“对。结果不太确切,是吗?”

“可不是。他们的构想是,发展出一个比真空吸尘器大不了多少的闻嗅机,可以手提,带到犯罪现场,吸取空气样本,然后立刻辨识那些气味,或者把样本存起来,带回实验室用主机分析。唔,现在离那还差得远呢,目前那东西大得像怪兽,非常粗糙,但我前些日子看到一场令人印象深刻的示范。它从十五种不同牌子的香烟中正确辨识出九种,这成绩不错。”

“换言之,它必须有东西可以比对?就像计算机的记忆库?”

“没错。哦呵,我看出你要讲什么了。好吧,艾德华。把你的机油样本放在我这里,我会试着弄到一份吉尔伯特伤口组织的数据。但别指望太多,OAI是好多年以后的事,现在只是实验阶段。”

“我明白。但我不想忽视任何可能。”

“你从来没忽视过。”佛格森医师说。

“我该留下来等吗?”

“没必要。OAI分析至少要花三天,八成要一星期。至于你画的图,我今天下午或晚上打电话给你。你会在家吗?”

“应该会。但我也可能在医院。你可以打到那里找我。”

“芭芭拉好吗?”

“还过得去。”

佛格森点头,站起,脱下粗呢外套挂在衣帽架,开始套上一件有污渍的白袍。

“有进展吗,艾德华?”他问。

“谁知道?”狄雷尼队长咕哝,“我只能继续往前。”

“我们不都是这样?”大个子微笑。

狄雷尼在大厅打电话给伊伐·索森,留言服务几分钟后回电,告诉他索森先生不在,请他下午三点再拨。

这是索森第一次没回他电话,令狄雷尼心烦。当然,副督察可能正在开会,或者正在前往某个分局的路上,但队长还是摆脱不了一种模糊的不自在感。

他翻看抄在笔记本里的户外生活店址,搭出租车到春街,下车后花几分钟在街上来回走动,环顾四周。这区都是油污的统楼建筑,显然大多是小工厂、印刷厂和皮革工具批发商。户外生活开在这一区似乎很奇怪。

该店占据了一栋十楼建筑的二楼和三楼。狄雷尼走楼梯上二楼,但实心门上的牌子写着“办公室与邮购部。店面在三楼”。于是他又爬一层,想先四处看看,再找那个人谈——叫什么来着——他再度翻看笔记本:店主索尔·阿佩尔。

“店面”事实上是一整层天花板挑高的庞大统楼,有铁管货架、几个玻璃展示柜,丝毫不走时髦营销路线。大部分货品都堆在地上,放在没油漆的木架上,或挂在钉于石灰水涂白的墙壁钩子上。

兰利说过,这是各种引人入胜东西的大集合:帆布背包,橡胶小艇,健行靴,冰爪,脱水食品,煤油灯,电池加热的袜子,斧头,网状吊床,睡袋,户外烹饪用具,猎刀,钓竿,钓线,鱼篓,岩钉,尼龙绳,划船装备——多不胜数的大量货品,从五分钱的钓钩到内有三房、观景窗装有蚊帐的华丽红帐篷(一千四百九十五元整)一应俱全。

尽管地处偏远,户外生活似乎自有其忠实顾客:狄雷尼算了算,至少有四十个顾客在店里逛,店员都忙着写销售单。队长走向登山部门,检视岩钉、冰爪、军用皮带与吊带、尼龙绳、装有铝架的背包,以及各式冰斧。这里有两种短柄斧:一种是兰利买的,另一种有些类似,但握柄是木头,尖锥下没有锯齿。狄雷尼仔细察看,终于在握柄底部找到“美国制”字样。

他拦住一个匆匆忙忙的店员,问阿佩尔先生在哪里。“索尔在办公室。”店员边走边回头叫。“在楼下。”

狄雷尼推开二楼的厚重门,来到一间小小接待室,四面是没加工的夹板墙,一扇透明玻璃门通往后面的宽敞空间,显然混合了仓库和邮寄室。接待室一角有个总机小姐,戴着电线耳机坐在一台插孔式的交换台前,狄雷尼知道这种机台早在好多年前就淘汰不生产了。户外生活看来是家繁忙兴旺的公司,但利润也显然没用在花俏办公室和漂亮装饰上。

他耐心等着总机小姐拔了又插上六通电话,最后终于情急说道:“麻烦请找阿佩尔先生。我叫——”

她把头探进身后的大房间,大叫:“索尔!有人找你!”

狄雷尼坐在接待室唯一一张摇摇欲坠、塑料面满是割痕的沙发,饶富兴味地注意到地上的烟灰缸满了出来。房间里唯一的装饰,是夹板墙上一面奖牌,证明索罗门·阿佩尔先生为“犹太联合捐募协会”所做的努力。

玻璃门喀啦一声打开,一个体型沉重、满身大汗的男人冲进来。狄雷尼匆匆一瞥,得到的混乱印象包括一张圆胖的脸(月亮上的男人),一根快咬烂但没点燃的雪茄,一件颜色超难看、绽了线的无袖毛衣,一条出人意料的深蓝色“入时”牛仔裤(一边裤腿有白色缝线和暗色污渍)以及一双有珠饰的印地安鹿皮鞋。

“你是‘班森&贺斯特’的人?”那人质问,咬着雪茄连珠炮似地说。“我是索尔·阿佩尔。那些帐篷到底在哪里?你们明明答应——”

“等一下,等一下。”狄雷尼连忙说。“我不是‘班森&贺斯特’的人。我是——”

“‘盖特斯’。”那人说得肯定,“玻璃纤维钓竿。你们真的是捅了我一竿——你也知道捅在哪里。你们明明说——”

“先等一下好吗。”狄雷尼又说,叹口气。“我也不是‘盖特斯’的人。我是纽约市警局的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这是我的证件。”

索尔·阿佩尔瞥都没瞥一眼,双手高举过头,掌心朝上,做出投降姿势。

“我投降。”他说。“不管什么事,都是我干的。把我带走吧。现在就带走,请把我弄出这个疯人院,帮我个忙。跟这里比,坐牢会很愉快。”

“不是,不是。”狄雷尼大笑。“不是那么回事。阿佩尔先生,我想——”

“你们要办舞会?餐会?想要钱?当然,有何不可?随时。随时效劳。告诉我吧——多少?”

他正要拿皮夹,狄雷尼伸手制止他,再度叹气。

“拜托,阿佩尔先生,不是那么回事。我不是来募捐的,只想借用你几分钟时间?”

“几分钟?这下你要的东西可值钱了。几分钟!”他转向打开的玻璃门。“山姆!”他大叫。“你,山姆!要现金。不收支票。现金!懂吗?”

“有没有地方可以让我们谈一下?”

队长问。

“我们现在不就在谈?”

“好吧。”狄雷尼怀疑地说,瞥一眼接线生,但她正忙着电线和插头。“阿佩尔先生,凯文·凯斯向我提到你的名字,我——”

“阿凯!”阿佩尔叫道,走过来抓住狄雷尼大衣领口,“那个亲爱的好男孩。他好不好?告诉我?”

“唔……他——”

“别告诉我。他酗酒。我知道。我听说了。我希望他回来。‘就算你不能走路,’我对他说,‘又怎样?你可以思考。不是吗?你可以工作,不是吗?’这才是重点——对吗,队长——呃,贵姓——”

“狄雷尼。”

“狄雷尼队长。这是爱尔兰姓,不是吗?”

“是的。”

“当然。我就知道。重点在于工作,我说的对不对?”

“对。”

“当然对。”索尔·阿佩尔生气地说。“所以不管他什么时候想要工作,尽管回来,回来这里。我们用得着他。告诉他。你告诉他好吗?”阿佩尔突然用手掌底部一拍额头,“我应该去看他的。”他呻吟。“我是哪门子的烂人啊?我真羞愧。我要去看他。告诉他,狄雷尼组长。”

“队长。”

“队长。请你告诉他好吗?”

“好,当然,如果我再跟他讲到话的话。但这不是——”

“你要为他募捐?你要办慈善晚会吗,队长?我很乐意包下一桌八人席,我会——”

狄雷尼好不容易让他冷静一点,坐在塑料沙发上。狄雷尼解释自己正在办案,猛咬雪茄的索尔·阿佩尔没问问题。不到五分钟,狄雷尼就得知户外生活的邮寄名单有大约三万名顾客,每年夏冬两季寄发目录,邮件的名条是凸版印刷标签。另外有一份打好字的总名单,索尔·阿佩尔随时乐意提供一份复印件给狄雷尼队长。

“我保证名单绝对保密。”队长诚恳说道。

“谁在乎?”阿佩尔喊道,“我的竞争对手比得过我的价钱吗?哈!”

狄雷尼也得知,户外生活的销售单据保存七年,收在统楼地下室的纸箱里,按照年份和月份排列。

“为什么七年?”他问。

“谁知道?”阿佩尔耸耸肩。“我父亲——上帝保佑他的灵魂——他去年才过世——要是我也能活那么长就好了——麦克·阿佩尔——是条汉子。你知道‘汉子’是什么吗,队长?”

“是的,我知道。先父就是个爱尔兰汉子。”

“好。他告诉我:‘索尔,’他说了一百遍,‘销售单据一定要保存七年。’谁知道为什么?他是这么做的,我也是这么做的。跟查税什么的有关吧,我不知道。总之,我把单据保存七年。加了今年的,就把最旧的那一年丢掉。”

“可以让我全部看一遍吗?”

“全部看一遍?队长,那里少说也有十万张单据耶。”

“如果有必要,我可以看吗?”

“请便。莎拉!”索尔·阿佩尔突然大叫。“你,莎拉!”

一位犹太老太太把头探出接线生的窗户。

“告诉他‘不干’!”阿佩尔大叫,老太太点头缩回。

现在狄雷尼想离开,倒是阿佩尔不放他走了,不停跟他握手,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上……

“上楼到店里,要什么尽管挑,付钱之前叫他们打电话给我,我给你特别优待,相信我。你知道,你们爱尔兰人跟我们犹太人很像。我们都是诗人——我说的对不对?现在还有谁会讲话的?只有爱尔兰人和犹太人。需要警察,就找爱尔兰人。需要律师,就找犹太人。我卖的这些东西,你以为我懂吗?哈!我呢,要露营也是在迈阿密海滩或拿骚,在游泳池里漂在塑料沙发上。一大杯好酒在手,四周全是穿着小小比基尼的俏纽。对我来说,那就是户外生活。队长,我喜欢你。狄雷尼——对吧?电话簿里有你号码吧?当然有。下个月,我侄子成人式,我打电话给你。你什么礼都不要送,懂吗?什么都不要送!我会去看凯文·凯斯。我发誓我会去。人一定要工作。莎拉!莎拉!”

狄雷尼终于离开,边大笑边摇头,楼梯上与他擦身而过的人都以奇怪眼神看他。他不认为阿佩尔会记得邀他参加成人式,但如果阿佩尔真的记得,狄雷尼决定要去。你多常遇到这么个活蹦乱跳的人?

唔,他问出了想知道的事——一如往常,情况不如他害怕的糟,也不如他希望的好,他在春街上往西走,突然被煎腊肠和辣椒的味道袭击,于是跟一群波多黎各人和黑人一起挤在一处露天的快餐柜台,吃片腊肠披萨,喝杯甜可乐,坚决忘记节食这件事。有时候……

他转了两班地铁和一班公交车,回到家,玛莉正在厨房喝咖啡,他也一起喝了一杯,告诉她自己已吃过午餐,但没说吃了什么。

“不管是什么,里面都有大蒜。”她嗅闻着说,他大笑。

他在书房工作直到下午三点,将最新信息加入报告。他自己的调查行动档案逐渐变成厚得令人愉快。当然,跟隆巴德行动巨细靡遗的报告比起来差得远,但现在它也有宽度,有宽度了。

下午三点,他打电话给索森副督察。这次留言服务的接线生请他在在线稍候,等她查一下。几分钟后她回来,告诉他索森请他晚上七点再打。狄雷尼挂断,如今深信发生了什么事,有事不对劲。

他把忧虑摆到一边,继续整理笔记和报告。如果“嫌犯”确实是登山客——狄雷尼相信是——那么除了户外生活的邮寄名单,难道没有其他关于他身份的可能线索?比方说,有没有某个本地或全国性的登山俱乐部或协会,可以从会员名单中挑出二五一辖区的居民?有没有某份专谈登山的通讯或杂志,订阅名单也可以拿来这么用?关于爬山的书呢?狄雷尼是不是该去二五一辖区那所图书馆问一问,试着找出谁借过这方面的书?

他尽可能快速写下这些出现在脑中的问题。爬山毕竟是小众运动。但可以称之为运动吗?它实在不像是一种消遣或娱乐,而更接近一种——一种——唔,他脑海唯一出现的词是“挑战”。另外不知为何,他也想到“圣战”,但那词没什么意义,他决定跟凯文·凯斯谈谈这事,并仔细记了一笔提醒自己。

最后,几乎像是随意顺带一想,他回到这两天困扰他的那个问题,决定把手上的所有数据交给布罗顿和包利组长,他们的追查速度比他快得多,他们的调查或许,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可以防止又一件命案发生。他很想自己继续查下去,但那是自我中心,完全是自我中心。

他正在写报告,详细纪录与索尔·阿佩尔的会面,书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接起话筒,心不在焉地说:“喂。”

“‘喂’?”山佛·佛格森医师大笑,“这算哪门子的电话用语——‘喂’?原先的‘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怎么啦?”

“好吧。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你是不是喝得烂醉?”

“差不多了,小老弟。恭喜。”

“你是说那张图正确?”

“丝毫不差。外伤——我现在说的是头骨上的伤口大致是四方形,边长约一吋。探针我用的是玻璃纤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细细一束玻璃线,有弹性,靠电池发亮。”

“你什么都知道,是吧,艾德华?对,我用的就是那个。伤口渐窄,往下弯,缩成尖点,我甚至在下缘找到比较粗砺的摩擦、扯磨痕迹,或许是那些小锯齿造成的。不够确切,不能写进我的正式报告,但有可能,队长,有可能。”

“谢谢你,医生。油呢?”

“没有明显痕迹。但我把你的纸巾和一份伤口组织样本送去实验室了。我告诉过你,这要花时间。”

“他们不肯说?”

“实验室的人?只肯对我说。只是个工作。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高兴了吧,艾德华?”

“是的。非常。你干嘛喝醉?”

“他个子好小。好小,好瘦弱,好僬悴,心脏不堪一击,老二只有顶针粗细。所以我要喝醉。有意见吗?”

“没。没有。”

“抓往那王八蛋,艾德华。”

“我会的。”

“你答应?”

“我答应。”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说。

五点半过后不久他抵达医院,但这天的探视是场灾难。芭芭拉立刻讲起她一个死了二十年的表亲,然后开始说起“这场可怕的战争”。他以为她说的是越战,但她接着提到汤姆·亨缀克斯,那是一名海军陆战队中尉,于是他知道她讲的是韩战,汤姆·亨缀克斯死于那场战争。然后她唱了一段“我真爱的头发是黑色”,他不知所措。

他坐在她身旁,试着安抚她,但她不肯静下来,胡乱说到玛莉、三楼卧室的帘幔、索森、紫罗兰、一只死去的狗——还有,谁把她的小孩带走了?他很怕,几乎快哭出来。他按铃叫护士,但没人来,他冲上走廊,把第一个看见的护士几乎是拖进病房。

芭芭拉仍然满口胡言乱语,闭着限,嘴角似笑非笑。护士暂时离开,去看她的医嘱,留下他焦虑地独自等待,听着一连串没完没了、毫无意义的话语:隆巴德,小宝贝,突然一句“我需要一百元”,艾迪和莉莎,然后她讲起公园的旋转木马,边形容边笑,彩色油漆的木马转呀转。然后护士端来有盖托盘,拿出一枝皮下注射针头,在芭芭拉手臂靠近手腕的地方打了一针。过了一会儿,她平静下来,然后睡着。

“老天爷,”狄雷尼细声说,“她怎么了?刚才是怎么回事?”

“只是不舒服。”护士露出机械化的微笑。“她现在没事了,正在安享睡觉。”

“安详。”队长说。

“安详。”护士乖乖覆述。“如果有问题,请你早上跟医生联络。”

她大步离开,狄雷尼瞪着她的背影,不知世上的疯狂事物是否有尽头。他转回身看病床,芭芭拉看似睡得安详。他感觉该死的害怕、无助、愤怒。

还不到晚上七点,他没法打电话给索森。他走回家,希望,一心希望,自己会遭到攻击。他身上没武器,但他不在乎,他要踢他们的卵蛋,咬他们的喉咙——他有这种情绪。他环顾阴影幢幢的街道。“试试我呀。”他想大叫。“来呀!我在这里。”

他进屋,脱下帽子和大衣,喝了两杯纯威士忌,终于逐渐平静下来。刚才真是要命。他现在到家了,没受伤,头脑清醒。但芭芭拉……

他木然坐着啜饮威士忌,直到晚上七点,然后拨索森的号码,并不真的在乎找不找得到人。索森几乎立刻回电。

“艾德华?”

“是。”

“有重要的事?”

“我想是。你能不能联络强森?”

“他现在就在这儿。”

然后狄雷尼才意识到对方的声调有多紧绷、急迫。

“我必须见你们。”队长说。“愈快越好。”

“是的。”索森同意。“你现在可以过来吗?”

“你在办公室还是在家?”

“在家。”

“我搭出租车过去。”狄雷尼队长告诉他。“最多不超过二十分钟。”

他挂电话,然后大声说“他们全去死吧”。他走进厨房,在水槽下的橱柜里找出一个购物纸袋,拿回书房,装进三把榔头和那罐机油——他所有的“物证”。然后出门。

索森太太开门迎接他,接过他的大衣和帽子挂好。她个子很高,一头银金发,几乎显得消瘦,但骨架很好,一双狄雷尼见过最美的紫罗兰色眼睛。两人聊了一会儿,他问芭芭拉好不好,他嘟哝了句什么。

“你吃过晚饭了吗,艾德华?”她突然间。

他试着回想,记不起来,然后摇头。

“我要做点三明治。火腿加奶酪可以吗?还是烤牛肉?”

“随便哪个,或两个都可以,凯伦。”

房里坐着三个男人,索森和强森督察起身,走来与他握手,第三个人继续坐着,没人介绍他是谁。这个男人矮矮胖胖,肤色黝黑,唇上一把大胡子。他双手平放膝上,姿态稳若泰山,只有深色眼睛来回逡巡,充满好奇和活泼的智力。

狄雷尼直到坐下后才认出他:贺曼·阿林斯基副市长。他是个作风隐密、不喜曝光的政客,据说专为市长解决疑难杂症,也是市长得力亲信之一。《时报》登过短短一篇他的生平,作者揣测阿林斯是的职责。结论是:“显然他最常做的就是聆听,每个认识他的人都同意,他确实很会聆听。”

“喝点什么,艾德华?”索森问。“裸麦威士忌加水?”

狄雷尼环顾三人,索森和强森手拿酒杯,阿林斯基没拿。

“现在不要,谢谢你。也许待会儿吧。”

“好吧。凯伦正在帮我们做些三明治。艾德华,你

说你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们。可以尽管说。”

狄雷尼再度意识到索森声调中的紧张。他看向强森督察,大个子黑人显得僵硬又阴郁。

“好吧。”狄雷尼说。“我就从头说起。”

他开始讲时仍坐着,过一会儿便站起来满房踱步,偶尔停下来手肘撑着壁炉架。他知道自己站着比较能思考、会说话,也能随意比手势。三人都没打岔,但头或眼神紧跟着他满房踱步。

他从隆巴德之死说起。尸体的位置。他认为凶手从前方接近,然后陡然转身从后方击倒隆巴德的理由,伤口的形状和状态。伤口里的油。失踪的驾照,他相信被凶手拿去做为杀人的证据。然后讲到兰利,兰利的专精,以及泥水匠榔头,到岩石猎人榔头,再到冰斧。

这时他打开购物袋,将工具传阅。三人仔细检视,面无表情,拇指摸摸工具边缘,掂掂重量和重心。

狄雷尼继续说:伯纳·吉尔伯特遇袭案。失踪的识别证。他相信凶手心理变态,住在二五一辖区,而且会再度杀人。韩德利提供的信息:托洛斯基暗杀案,凯文·凯斯的名字,然后是与凯斯的晤谈。冰斧顶端的油。他传阅那罐油。

现在三人全神贯注,倾身向前聚精会神听他说。索森和强森忘了喝酒,副市长锐利的眼睛来回逡巡闪动,三人一声不吭。

狄雷尼告诉他们他在户外生活与索尔·阿佩尔的晤谈。邮寄名单和列出货品项目的销售单据。然后他叙述自己在纸上描出冰斧顶端的侧面轮廓,连同机油样本一起交给为吉尔伯特验尸的法医。轮廓与伤口吻合。机油会用OAI分析。

“是谁解的?”强森督察问。

阿林斯基猛然转头,第一次开口说话。“解?”他问。“解什么?”

“解剖。”狄雷尼解释。“我答应过法医不把他扯进来。”

“我们查得出来。”阿林斯基温和说道。

“当然。”队长同样温和说道。“但不会是从我这里。”

阿林斯基似乎满意。索森问狄雷尼对法医透露了多少,对兰利、韩德利、凯斯、吉尔伯特太太、索尔·阿佩尔又透露了多少。

只说了他们需要知道的,狄雷尼向他保证。他们只知道他私下调查隆巴德与吉尔伯特的命案,而他们愿意帮忙。

“为什么?”阿林斯基问。

狄雷尼耸肩。“他们自有理由,”一阵沉默,几分钟后阿林斯基轻声说:

“你没有证据,是不是,队长?”

狄雷尼惊愕看他。

“当然没有。这全是烟雾,全是理论,目前为止我告诉你们的、拿给你们看的,全都不能拿上法庭。”

“但你相信是这样?”

“我相信是这样。只有一个理由——因为没别的东西可以相信。隆巴德行动有什么更好的进展吗?”三人转头无言互相瞪视,狄雷尼从他们的表情看不出什么。

“这是我来这里的真正原因。”他说,对着索森发话。“我想把——”

但这时门上传来踢声:不是敲门,而是短短踢了三下。索森一跃而起,大步走过去开门,从妻子手中接过一大盘食物。

“谢谢你,亲爱的。”他微笑。

“东西都还有很多。”她对其他3人唤。“所以肚子饿的话就别客气,尽管跟我要。”

索森把满满的托盘放在一张鸡尾酒矮桌,众人围过来。盘上有火腿奶酪三明治,烤牛肉三明治,大块大块的西红柿,小萝卜,腌黄瓜,西班牙洋葱切片,一罐辣芥末,橄榄,洋芋片,韭葱。

他们全站着吃起来,索森为大家再度斟酒。这回狄雷尼要了杯裸麦威士忌加水,柯林斯基副市长要了杯双份苏格兰威士忌。

狄雷尼不想牺牲先前话语累积起的冲劲,以及他显然给三人留下的深刻印象,于是边吃三明治和韭葱边再度说起来,这次看着柯林斯基发话。

“我想把手边一切资料交给包利组长。我承认这是烟雾,但总是线索。我有三四个没经验的人能追查冰斧的来源,比对户外生活的邮寄名单和销售单据。但包利手下有五百名警探,有需要的话天知道还能再加多少坐办公桌的人,这是时间问题。我想包利应该接手,他做能比我做快得多。这样或许能防止命案再度发生,而我相信一定会再发生,一而再、再而三,直到我们逮到这个神经病。”

另三人继续以稳定速度进食,啜着酒,看着他。索森一度开欲言,但柯林斯基抬起一手阻止他。最后副市长吃完三明治,用餐巾纸擦擦手指,端着酒杯走回座位,坐下,叹气,盯着狄雷尼。

“这对你来说是个道德问题,不是吗,队长?”他轻声问。

“随便你怎么称呼。”狄雷尼耸肩。“我只是觉得我有的线索足供继续追查,而包利组长——”

“不可能。”索森说。

“为什么不可能?”狄雷尼生气叫道。“如果你——”

“冷静点,艾德华。”强森督察安静说道。他正吃着第三个三明治。“所以今晚我们想找你谈。这几个小时你显然没听收音机也没看电视。你不能把手上的线索交给包利组长。布罗顿几小时前炒了他鱿鱼。”

“炒鱿鱼?”

“随便你怎么叫。解除他的职务。把他踢出隆巴德行动。”

“我的老天爷!”狄雷尼愤怒说道。“他不能这么做。”

“他就做了。”索森点头。“而且做得特别——特别残忍。连通知都没通知组长一声,只是召开记者会,宣布他解除包利所有跟隆巴德行动有关的职务权责。他说包利办事不力、毫无斩获。”

“但到底谁要——”

“布罗顿将亲自监督隆巴德行动的所有警探。”

“我的天。”狄雷尼呻吟。“这下完了。”

“你还没听到最糟的。”索森继续说,面无表情盯着他。“大约一小时前,包利申请退休。布罗顿说出那些话,包利知道自己的事业完了,只想走人。”

狄雷尼沉重坐进扶手椅,低头看着酒杯,摇晃冰块。

“那个狗娘养的。”他怨恨地说。“包利是个好警察。你们不知道有多好。他的进度紧追在我后面,只因为我有了点突破,而他没有,但只要再给他一星期左右,他就会查到冰斧的事,我知道他会,从报告里看得出来。该死!市警局不能损失包利这种人。老天爷!优秀的头脑和三十年经验就这么泡汤。我真想吐!”

没人说话,给他时间冷静下来。柯林斯基从座位站起,再度走向食物托盘,拿了几颗小萝卜和橄榄,然后走来站在狄雷尼椅前,把食物丢进嘴里。

“你知道,队长,”他温和说道,“这番发展其实并不影响你的道德问题,不是吗?我是说,你还是可以把手边的数据交给布罗顿。”

“我想是吧。”狄雷尼语调阴沉。“竟然炒包利鱿鱼,我的天。布罗顿疯了,他只想找个代罪羔羊保护自己的名声。”

“我们也是这么想。”强森督察说。

狄雷尼抬头看仍站在前面的柯林斯基副市长。

“这是怎么回事?”他质问。“能不能请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真的想知道吗,队长?”

“对,我想知道。”狄雷尼嘟囔。“但我不要你告诉我。我会自己查出来。”

“我想你会。”柯林斯基点头,“我想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聪明?狗屎!我连自己辖区里的一个变态杀人狂都找不到。”

“找到凶手对你来说很重要,是不是,队长?这是最重要的。”

“这当然是最重要的。这个神经病会继续杀人,一杀再杀。命案发生的间隔时间会愈来愈短。也许他会白天出手。谁知道?但我可以保证一件事:他不会就此罢休。那是他血液里的热病,他停不下来。等着报纸挖出这一点吧。他们会的。然后大家就难看了。”

“你打算把资料交给布罗顿吗?”索森问,几乎像是随口问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我得想一想。”

“很明智。”柯林斯基出人意料地开口。“想一想。没有什么比得过思考——长长的、深深的思考。”

“我只想要你们知道一点。”狄雷尼气愤地说,不明白自己为何气愤。“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只有我自己,不管我决定怎么做,我都会去做。”

他们本想对他提些建议,但他们没那么笨。

强森走过来,一手重重按在狄雷尼肩上。大个子黑人咧嘴笑着。“这我们知道,艾德华,我们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个顽固的家伙。我们不会给你施压。”

狄雷尼喝干酒,起身,空杯放在鸡尾酒桌上,斧头和油罐装回购物纸袋。

“谢谢你。”他对索森说,“代我谢谢凯伦的三明治,我自己出去就行了。”

“你决定后打电话告诉我好吗,艾德华?”

“当然。如果我决定去找布罗顿,会先打电话给你。”

“谢谢你。”

“各位。”狄雷尼向众人点头,然后大步走出。他们全站着,看他离开。

他走了五条街,被吃掉两毛钱,才找到一台没坏的公共电话,终于拨通托马斯·韩德利的号码。

“什么事?”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对。”

“在工作?”

“正在尝试。”

“进行得如何?”

“永远不如想要的好。”

“这倒是真的。”狄雷尼说,语气不带反讽也不带恶意。“适用于诗人,也适用于警察。我本来希望请你帮个忙。”

“杀死托洛斯基那把冰斧的照片?我还没找到。”

“不,是别的事。”

“你也真是够了,队长——你知道吗?一切全给你,我什么也没有。你什么时候才打算开口?”

“再过一天左右。”

“你答应?”

“我答应。”

“好吧。你要什么?”

“你对布罗顿了解多少?”

“谁?”

“提摩西·A·布罗顿,市警局副局长。”

“那个混账?你今晚有没有看他上电视?”

“没,没有。”

“他开除了包利组长,理由是办事不力,还有——他暗示——玩忽职守,真是个大好人啊。”

“他要什么?”

“布罗顿?他要当局长,然后市长,然后州长,然后咱们堂堂的合众国总统。他的野心和动力大得难以置信。”

“我看你不太喜欢他。”

“你看对了。我面对面访问过他一次。你知道大部分男人皮夹里都放着老婆小孩的照片吧?布罗顿放的是自己的照片。”

“还真好。他有没有势力?政治势力?。”

“非常有力。首先是皇后区和史戴顿岛。据说他打算明年参加党内初选,打着‘维护法治’的口号。你知道,‘我们必须扫荡街头犯罪,不计代价。’”

“你认为他会选上?”

“有可能。如果他这隆巴德行动能成功,一定会有帮助。要是杀隆巴德的凶手是个有海洛因毒瘾、靠救济金过活、跟十五岁金色长发白人嬉皮同居的黑人,布罗顿就更势如破竹了。”

“你认为市长担心吗?”

“难道你不担心?”

“我猜是会。谢谢你,韩德利,你让很多事情都变得清楚。”

“我可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给我一天时间——或两天好吗?”

“不能再多。吉尔伯特死了,是不是?”

“是的。他死了。”

“两案有关连,是不是?”

“是的。”

“两天。”韩德利说。“不能再多。要是到时候还没你消息,我就得开始猜测。写在报上猜。”

“行。”

他走回家,购物袋碰撞着膝盖。现在他多少能了解情况了——索森的紧绷、强森的阴郁、柯林斯基的在场。他真的不想淌进那滩政治浑水。他是警察,是专业人员,此时此刻只想抓到凶手,却好像被纠缠困在其他人野心、争斗、职责的迷宫里。

他醒悟,如今对他而言,搜寻杀死隆巴德与吉尔伯特的凶手已经变成非常私人切身的事,他怨恨其他人、其他条件、其他动机的介入。他当然需要帮助——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自己做——但本质上这是一场对决,两个人的战斗,而外在的建议、压力、影响都要避免。你知道自己的本领,也尊重对手的能力,不小看他。不管是西洋剑表演赛还是至死方休的决斗,你都得拿自己的老二冒险。

但全是自中心,他承认,呻吟出声。男人愚蠢的雄性气概,相信只有拿

卵蛋来冒险的事才重要。这不应该、不可以影响他的决定,而这决定,一如芭芭拉和柯林斯基副市长所认知的,本质上是一项道德选择。

这样想着,闷头思考,大脑咻咻运转,他转弯走上自己住的那条街,低着头,拿着沉重的购物袋拖着脚前进,这时一个粗砺的声音叫:“狄雷尼!”

他慢慢停步。一如纽约——以及全世界!——大部分警探,他逮捕过很多人,有的被处决,有的服长期或短期徒刑,有的进了精神病院。那些人大部分都发誓要报仇——在法庭上,在他们朋友打来的威胁电话里,在信中。所幸只有极少数人真的把威胁付诸行动。但还是有一些……

现在,在一条照明不佳的街上,听见停在路旁的深色房车里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没有武装,他慢慢转身面对车子,任购物袋落在人行道上,稍稍举起双臂,掌心向前。

但这时他看见前座穿制服的司机,而靠向后座摇下车窗的,是布罗顿副局长的庞大身体和气愤脸孔,紧咬在齿间的雪茄烧得正凶。

“狄雷尼!”布罗顿又说,不是招呼而是命令。队长走近车子。布罗顿无意开门,因此狄雷尼不得不弯腰向前跟他说话。他确定布罗顿是蓄意如此,让他摆出恳求姿态。

“长官?”他问。

“你他妈的以为自己在干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长官。”

“我们派了个人到佛罗里达。原来隆巴德的驾照不见了。寡妇说你跟她谈过这件事。有人看见你进她家。你当时就知道驾照不见了。我可以用隐瞒证据的罪名整死你。”

“我报告过这件事,长官。”

“你报告过?向包利报告?”

“不,当时我不认为这有那么重要。我向二五么辖区的代理分局长朵夫曼报告,我相信他一定送了份报告给交通局。长官,你可以查一查纽约州监理处,我相信一定会找到驾照挂失的报告。”

一阵沉默。一团难闻的雪茄烟雾涌出车窗,直扑狄雷尼的脸,但他仍弯身站着。

“你为什么去见吉尔伯特的老婆?”布罗顿质问。

“跟我见隆巴德太太是一样的原因。”狄雷尼迅即接口:“身为案发辖区的分局长和前任分局长,我去表达慰问之意。这对市警局的公关有好处。”

又一阵沉默。

“什么问题你都有答案,你这自作聪明的王八蛋。”布罗顿气愤地说。他人在半明半暗中,弯着腰的狄雷尼几乎看不清他的五官。“你去见过索森?还有强森督察?”

“我当然去见过索森副督察,长官。他是我多年的好友。”

“他是你的‘拉比’——对吧?”

“是的。他介绍我认识强森。只因为我请长假,并不表示我必须疏远局里的老朋友。”

“狄雷尼,我不信任你。我闻得出你这种狂妄小人,感觉得出你在暗地搞鬼。你听好:你还是局里的人,我随时都可以踩扁你。知道吗?”

“是的,长官。”

“他妈的少耍我,狄雷尼。我能对你做的比你能对我做的多。你瞭吗?”

“是的。我明白。”

目前为止他都控制住脾气,此刻,电光石火之间,他做了决定。他的愤怒不重要,布罗顿惹人厌的自大人格也不重要。他把购物袋凑近车窗。

“长官,”他说,“我这里有样东西想给你看。我想或许有帮助——”

“你去死吧。”布罗顿粗鲁打断他,狄雷尼听见一声大嗝。“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你唯一能帮助我的方式,就是爬进洞里乖乖躲着,听清楚了吗?”

“长官,我——”

“我的老天爷,要怎么说你才懂?滚开,狄雷尼。我只要你这么做。滚开就是了,你这蠢货。”

“遵命,长官。”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说,几乎乐得神智不清。“我听见了。我明白。”

他站在那儿看黑色房车开走。看到了吗?你又是担心又是闷想,挣扎于“道德问题”之类的狗屎,结果一个满口脏话的白痴突然就替你解决了整件事。他高高兴兴回家,打电话给索森副督察,报告完跟布罗顿碰面的情况后,告诉索森他想继续自己进行调查。

“等一下,艾德华。”索森说。狄雷尼猜想强森督察和柯林斯基副市长还在那儿,伊伐正对他们转述对话内容。大约过了两分钟,索森回到在线。

“好。”他说。“进行吧。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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