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开始得很顺利,一家书店打电话告诉狄雷尼队长,他们找到了原版小宝贝系列的其中两册。队长很高兴,要对方把书连同收据一起寄来。

他把这出乎意料的收获当作好兆头,因为他跟大部分警察一样,都颇迷信。他虽然告诉别人“运气操在你自己手上”,但也知道这并不完全正确;有种好运来得出乎意料,有时不请自来,重要的是在它来的时候认出它,因为运气会伪装成一千种模样,包括灾难。

他坐在书桌旁,重新检查一份先前准备好的“待办事项”单。上面写着:

询问蒙妮卡·吉尔伯特。

凯文·凯斯,关于冰斧。

佛格森,关于验尸。

打电话给兰利。小宝贝。

他划掉最后一项,正要再划掉第一项,却出于某种他不了解的理由没下笔。他找了半天,终于找到托马斯·韩德利给他的那张纸片,上面写有凯文·凯斯的姓名、住址、电话。他明白自己的调查行动牵涉的人愈来愈多,于是决心做一份卡片档案或简单的通讯簿,列出有关人士的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

他思考该用什么方式跟凯文·凯斯会面最好,决定不打电话:出乎意料的亲自登门比较好。有时候让人吃惊很有用,让他们猝不及防,没机会计划自己的反应。

他走向列辛顿大道,拱起肩膀抵御凛冽寒意,搭IRT到下城。他很少搭地铁,但在他看来,似乎每次搭乘时车厢和月台里里外外的涂鸦都愈来愈多。谢天谢地,猥亵和种族歧视的字眼不算多,但成千上百的喷漆罐和奇异笔都用来写:“东尼,一六八。维克,一三四。安姬,一二七。贝拉,七十八。铁狼群,一二七。”他知道这些是人名和街头帮派的名称,后面接着街道号码——以证明“我来过”。

他在十四街下车,往西南走,时时环顾四周,注意到这一带变了多少。以前他在这辖区当二级警探时,以为自己能让世界变得更好,现在只要自己不让世界变得更糟,他就于愿已足了。

凯斯家在西十一街,离第五大道很近。狄雷尼知道这里的房租高得惊人,除非凯斯幸运住在有房租管制的公寓。那屋本身是栋堂皇美观的北方联邦风格老建筑,正面所有窗台上都有漆成白色的花台,种着天竺葵或长春藤。屋外的门把和门牌是打磨光亮的黄铜,垃圾桶都盖着盖,门口扫得干干净净,一个小牌子写着“请管好您的狗”,底下被人加了一句:“真的假的?”

凯文·凯斯住在3B。狄雷尼按门铃,凑近对讲机等待,但没人回答。他再按一次门铃,长长三声,这次一个粗砺的男声说:“见鬼了。什么事。”

“凯文·凯斯先生?”

“我就是。干嘛?”

“我是纽约市警局的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我想跟你谈一下。”

“谈什么?”声音响而含糊,透过对讲机显得吵杂。

“关于我正在调查的案件。”

一阵沉默,持续了很久,狄雷尼正想再按铃,门锁滋一声开了,他连忙握住门把开门,爬上铺地毯的台阶到3B。门口有另一个门铃,他按了,又等了一段他认为长得不寻常的时间。然后又是滋一声,他吓了一跳,什么也没做。按公寓门铃时,你会预期有人在门里问你是谁,或者来开门,但现在门锁滋地响了一声。

然后狄雷尼想起这人卧床不起,于是诅咒自己的愚笨,再按一次门铃。响应的滋声显得又长又生气。开门,走进一间又小又挤的公寓的黑暗门厅。狄雷尼牢牢关上门,听见电子锁喀哒一声扣上。

“凯斯先生?”他叫。

“里面。”声音粗嘎,几乎嘶哑。

队长穿过满地杂物的客厅。有人在这里睡觉,一张沙发床仍没铺好。有女性生活的痕迹:一件丢在一旁的睡衣,小茶几上的粉盒和化妆包,沾了唇膏的烟蒂,随手乱丢的《Vogue》和《新娘》杂志。但窗前有几盆植物,一个高高锡瓶里插着新鲜的杜鹃叶。有人很努力在过活。

狄雷尼穿过这片紊乱,走向一扇通往公寓后半的开着的门,有意思的是,介于杂乱客厅与后面卧室之间的这道门框装的是用绳索拉动的窗帘。狄雷尼猜这窗帘可以拉到几乎及地,挡住光线,提供一点隐私,但不像门那么隔音,而且当然无法上锁。

他弯身钻过帘子,环顾卧房。窗扇积灰,窗帘磨损,天花板上的灰泥一道道斑驳垂下,一张有污渍的毡毯,两座上好的橡木五斗植抽屉半开,地上满是报纸杂志。然后是床,对面墙上有块惊人的大污渍,彷佛有人把一整瓶酒往墙上掼,看着酒瓶粉碎,内容物流下。

气味……很不得了。酸腐的威士忌,酸腐的床单,酸腐的肉体。粪尿。一个铸铁盆里有一小炷香在冒烟,只让味道变得更糟。整个房间正在腐烂。狄雷尼闻过比这更强烈的臭味——哪个警察不曾?——但这种事永远习惯不了。他张口呼吸,转向床上的人。

这是张大床,过去一度曾经——狄雷尼想象——睡着凯文·凯斯和他妻子。现在她睡在客厅的折迭沙发床。床边围满桌子、椅子、杂志架、电话架、装着酒瓶和冰桶的推车,地上有个打开的夜壶和塑料“鸭”。面纸,吃了一半的三明治,一条湿透的毛巾,烟蒂和雪茄蒂,一本书页被狂乱撕下的平装书,甚至还有一本精装书也弯折被扯开一半,一个破玻璃杯,还有……还有一切。

“你他妈的要干嘛?”

然后他直视床上的男人。

肮脏床单是令人惊讶的蓝色,拉到下巴,狄雷尼只看见一张方脸、方头。没梳的头发几乎披到那人肩膀,发红的胡须也略呈方形,没有修剪。深色双眼燃烧,丰唇沾着污渍、结有硬皮。

“凯文·凯斯?”

“是啦。”

“我是纽约市警局的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正在调查一桩命案。我们相信被害人——”

“警徽拿来看看。”

狄雷尼走近床边,臭味令人作呕。他把证件拿到凯斯脸前,对方几乎瞥也没瞥。狄雷尼退后。

“我们相信杀死被害人的凶器是冰斧。爬山用的冰斧。所以我来——”

“你认为是我干的?”龟裂嘴唇张开,露出发黄的牙:骷髅的微笑。

狄雷尼震惊不已。“当然不是。但我需要进一步了解冰斧。既然你是顶尖的爬山高手——有人向我推荐你——我想你或许——”

“去死吧。”凯文·凯斯疲惫说道,沉重的头转向一边。

“你是说你不愿协助逮捕一个——”

“你走。”凯斯小声说。“你走就是了。”

狄雷尼转身走了两步,停下来。他想到芭芭拉,克里斯托弗·兰利,蒙妮卡·吉尔伯特,以及所有边缘的人:韩德利、索森、佛格森、朵夫曼,还有这里这个……他深吸一口气,恨起自己,因为就连他的怒气也是经过计算。他转回身面对肮脏床上的瘫痪病人。他没有什么可损失的。

“你这该死的吸老二的肏他妈的狗娘养的。”他毫无抑扬顿挫地稳稳说道。“你这满肚子大便舔屁股的王八蛋。我是个警探,我探到了你,你这没种的下流混混。你就这么继续躺在满床屎里吧。谁买吃的?你太太——对吧?谁试着为你维持一个家?你太太——对吧?谁清理你的大便,把你的尿倒进马桶?你太太——对吧?而你躺在这里猛灌威士忌。我一走进来就闻到你一身臭味,你这烂东西。躺在床上自怨自艾真好,对吧?你这没用的垃圾。就这么继续在床上大小便,喝你的威士忌,把你太太累到死,对她大吼大叫吧,你这人渣。你还算男人吗?哦!好个男人,你这亲屁股的差劲狗屎。我在你身上吐口水,从此忘记听过你的名字,你这吃土的无名小卒。你不存在。你懂吗?你谁也不是。”

他转身要走,几乎失去控制,他发现一个女人站在卧房门口,是个纤瘦孱弱的金发女子,头发蹭及窗帘,脸色发白,咬着指节。

他深吸一口气,试着抬头挺胸,试着感觉高大。但他感觉非常渺小。

“凯斯太太?”

她点头。

“我是纽约市警局的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来请你丈夫协助办案。如果你听到刚才那段话,我为我口出秽言道歉。非常抱歉。请原谅我。我不知道你在家。”

她再度麻木点头,仍咬着指节,瞪大蓝眼看着他。

“再见。”他说,准备走过她身旁穿过卧房门口。

“队长。”床上的男人嘎哑说道。

狄雷尼转身。“什么事?”

“你好个王八蛋,是不是?”

“有必要的时候是。”狄雷尼点头。

“你谁都肯利用,是不是?瘸子,酒鬼,无肋又没望的人。你都会利用。”

“没错。我正在追捕一个凶手,任何帮得上忙的人我都会利用。”

凯文·凯斯用肮脏蓝床单的边缘抹干净满是眼屎的双眼。

“而且你是个大嘴巴。”他又说。“非——常大的大嘴巴。”他手伸向推车,拿起一瓶半满的威士忌和一个脏玻璃杯。“亲爱的,”他对太太唤道,“我们有没有干净的杯子可以给这位纽约市警局的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先生?”

她点头,依然沉默,跑出去,然后拿着两个玻璃杯回来。凯文·凯斯为三人斟上酒,把酒瓶放回推车,三人沉默举杯,尽管说不上来这一杯要敬什么。

“阿凯,你饿不饿?”他妻子焦虑问道。“我不久就得回去上班了。”

“不,我不饿。队长,要不要吃个三明治?”

“谢谢你,不用了。”

“那你就走吧,亲爱的。”

“也许我该清扫一下——”

“你就走开吧,好吗,亲爱的?”

她转身要走。

“凯斯太太。”

狄雷尼说。

她转回来。

“请留下。不管你丈夫跟我讨论什么,你都没有理由不能听。”

她吓了一跳,来回看着两人,不知所措。

凯文·凯斯叹气。“有你的。”他对狄雷尼队长说。“真有你的。”

“没错。”狄雷尼点头。“真有我的。”

“你就这么闯进来,发号施令。”

“你现在要不要谈?”狄雷尼不耐地问。“你要不要回答我的问题?”

“先告诉我怎么回事。”

“有个人被奇怪的凶器杀害。我们认为是冰斧,所以——”

“‘我们’是谁?”

“我认为是冰斧。我想多了解它一点,有人给了我你的名字,说你是纽约最经验丰富的登山家。”

“曾经是。”凯斯轻声说。“曾经是。”

两人啜酒,面无表情注视对方。难得没有警笛,没有消防车的牛鸣,没有爆破的震颤或街头声响,没有城市的噪音。狄雷尼记得,就在这条街上,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革命份子意外炸平了一栋优雅古老的独栋楼房,因为他们在地下室制作炸弹以证明他们对人类的爱。现在,在凯斯家的公寓,他们身在一个沉默的泡泡里,不知不觉压低声音。

“队长亲自出马查案?”凯斯安静地问,“就算是命案?不,不。制服警员或者警探,会。队长,不会。这是怎么回事,狄雷尼?”

队长深呼吸一口气。“我请了长假,如今并非现役值勤,你没有职责回答我的问题。我原先是上城二五么分局的分局长。约一个月前,有人在那辖区的街上被杀,也许你在报上读到过,被害人是市议员法兰克·隆巴德。警方对此案投入了大量人力,但一无所获,连凶器都还没辨识出来。我开始私下进行调查,这不是官方调查,我刚才说了,我现在请长假。然后,三天前,又有一个人遭到攻击,离隆巴德死的地点不远。这人还活着,但很可能会死。他的伤口跟隆巴德一样:头骨穿刺伤。我想凶器是冰斧。”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基于伤口的型态、大小和形状。而且以前有人用冰斧杀过人,一九四零年在墨西哥市刺杀里昂·托洛斯基。”

“你要问我什么?”

“你对冰斧所知的一切,谁制造,哪里买得到,用来做什么。”

凯文·凯斯看向妻子。“亲爱的,把我那些斧头拿来好吗?在门厅橱柜里。”

她离开,两个男人没说话。凯斯朝一把椅子比了比,但狄雷尼摇头。凯斯太太终于回来,很不顺手地抱着五把斧头,两把夹在腋下,另三把握柄合握在手里。

“丢在床上就行了。”凯文命令,她依言把斧头放在肮脏床单上。

狄雷尼低头迅速检视,然后抓起其中一把。那工具整体钢质,长度与手斧相当,握柄覆以皮革,底端有一圈皮绳。顶端一头是榔头,另一头是鹤嘴锄,后者跟克里斯托弗·兰利描述的一模一样:长约五吋,基部正方形,

然后缩成渐窄渐细的三角形,向下弯曲,末端是尖头,下端有四个小锯齿。整个顶端是鲜红色,皮革握把是鲜蓝,两者之间是一截赤裸的打磨光亮的钢条。顶端侧边刻有小小字样,狄雷尼戴上眼镜细看:“西德制造”。

“这——”他开口。

“那不是冰斧。”凯文·凯斯打断他的话。“技术上来说,那是冰锤。但大部分人都叫它冰斧,把这些家西全混为一谈。”

“你在西德买的?”

“不是。就在纽约这里。最好的登山装备是西德、奥地利和瑞士货,但出口到世界各地。”

“你在纽约哪里买的?”

“在我以前工作的地方,用员工价买的。那地方在春街,叫做‘户外生活’,卖打猎、钓鱼、露营、猎游、登山、自助旅行等等的装备。”

“可以借用一下你的电话吗?”

“请便。”

他大受鼓舞,兴奋得记不起克里斯托弗·兰利的电话号码,只好翻找随身笔记本。但他不肯放下那把短冰斧,边拨号还边把它跟话筒拿在同一手。电话终于接通。

“兰利先生?我是狄雷尼。”

“哦,队长!我早该打电话给你,但我真的没东西可报告。我把可能来源列了一张清单,每天去六七家店,但目前为止我——”

“兰利先生,您那张清单在手边吗?”

“在呀,队长。就在这。你打电话来时我正要出门。”

“您的清单上有没有一家店叫‘户外生活’?”

“户外生活?等一下,有,在这儿。店在春街上。”

“就是那家。”

“有,有这家。我把清单按照地区分类,那家店在下城,那里我还没去。”

“兰利先生,我得到线索,那家店可能有我们要的东西,您今天可以过去吗?”

“当然。我马上就去。”

“谢谢您。不管有没有找到,都请您立刻打电话给我。我不是在家就是在医院。”

他挂上电话,转回身面对凯文·凯斯,仍握着冰斧,不想放手。他挥动工具作势欲砍,然后高高举起往下劈。

“重心很平衡。”他点头。

“当然。”凯斯同意。“而且相当重。用来杀人轻而易举。”

“跟我说说冰斧的事。”

凯文·凯斯把知道的都告诉他。内容不多。他认为现代冰斧是从古代的登山杖演变而来,那是一根长棍,跟牧羊人的弯头手杖一样长。事实上,凯斯在瑞士看过好几根仍在使用的登山杖。长棍一头是手工锤制的铁锥,用来探测雪有多深、冰是否坚硬、突出和悬垂的岩石够不够牢固、裂缝里有没有东西。

“然后,”凯斯说,“发展出了双手冰斧。”他腰部以上俯身向前,拿起床尾的样品。床单下的他显然一丝不挂。他的上身曾经肌肉厚实,现在变得松弛,苍白皮肉上是发红的纠结毛发,发出臭味。

他把长冰斧拿给狄雷尼看,解释这工具可以当手杖用,可以插进冰里支撑绳索,顶端鹤嘴锄那一边用来在冰上凿出踏脚和手攀的空间,负重力与花岗岩不相上下。握柄底端有各种形式,可以是用来在冰河上健行的简单尖锥,或者加个小尖轮帮助走在脆硬的雪地,或者只加上一个突出的小盖。

“这些你是在哪买的?”狄雷尼问。

“这两把在奥地利。这一把在西德。这一把在日内瓦。”

“哪里都买得到?”

“欧洲哪里都买得到,当然。那里很盛行爬山。”

“这里呢?”

“纽约一定有十几家店,也许更多。当然还有其他地方,比如西岸。”

“这一把呢?”狄雷尼已经把短冰斧的皮绳圈套在手腕上。“这是做什么用的?”

“我刚说过,技术上而言这是冰锤。你可以用鹤嘴锄那一头在岩石上挖洞,然后用另一头试着把岩钉敲进去。岩钉是钢制的,顶端有个圆圈,可以把绳子绑在上面或穿过去。”

狄雷尼用两根手指摸摸这把冰斧顶端,然后拇指与那两根手指交互摩擦,咧嘴而笑。

“你看来很高兴。”凯斯说着又给自己倒杯威士忌。

“我是很高兴。上了油。”

“什么?”

“这把冰斧上了油。”

“哦……当然。艾芙琳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清洁上油。他认为我有朝一日还会再爬山,不是吗,亲爱的?”

狄雷尼转身看她,她默然点头,试着微笑。他微笑以报。

“你用哪种油,凯斯太太?”

“哦……我不知道。普通的油。我在第六大道一家五金行买的。”

“质地稀薄的油。”凯文·凯斯说。“例如缝纫机油。没什么特殊的。”

“爬山的人都会把工具清洁上油吗?”

“好的登山者会。也保持工具锋利。”

狄雷尼点头,依依不舍放开短冰斧,跟凯斯床尾另外那些工具放在一起。

“你说你以前在户外生活上班,这个也是在那儿买的?”

“对。我在那里做了将近十年,负责登山部门。我要爬山的时候他们一律准假。对他们而言是很好的宣传。”

“假设我想买一把这样的冰斧,是不是走进去掏钱就行了?”

“当然。那一把差不多十五元,但这是五年前的价钱。”

“买了之后,我是拿到收款机收据,还是列出一样样商品的手写销售单据?”

凯斯瞇眼看他,然后大胡子咧成一个微笑,又露出黄板牙。

“侦探先生。”他笑道。“每一分钟都在思考,是不是?唔,就户外生活而言,你运气不错。他们用的是手写单据——至少我在那儿上班的时候是这样。他们会写下客户的姓名住址,因为那家店的老板索尔·阿佩尔做很多邮购生意,每年夏天和冬天都出目录,总是想扩展邮寄名单。单据上也写出购买的物品。”

“顾客的姓名住址加进邮寄名单之后,销售单据会保留多久?你知道吗?”

“哦老天爷,好多年。地下室塞得满满的。不过你先别太兴奋,队长。纽约买得到冰斧的地方不只户外生活一家,其他店几乎都只是打出总金额,没有纪录顾客的姓名、住址或买了什么。而且,我也说过,这些东西大多是进口货,冰斧在伦敦、巴黎、柏林、维也纳、罗马、日内瓦和其他的各个地方都买得到,还有洛杉矶、旧金山、波士顿、波特兰、西雅图、蒙特娄等等上百个地方。所以这下子你该怎么办?”

“非常谢谢你。”狄雷尼队长说,语气不带反讽。“你真的帮了大忙,我很感激你的合作。很抱歉我先前说了那些话。”

凯文·凯斯挥了一下手,狄雷尼看不出这手势的意思。

“你现在要怎么做,队长?”

“怎么做?哦,你是指我的下一步。唔,你也听到我讲电话了。一个帮忙我的人正要去户外生活。如果他在那里买到你这种冰斧,我就会去那里,问他们能否让我看销售单据,把买过冰斧的人列出来。”

“但我告诉过你,那里有成千上万的销售单据。成千上万!”

“我知道。”

“而且纽约还有其他店卖冰斧,并不留下客人的资料。而且全世界到处有店卖冰斧。”

“我知道。”

“你是个笨蛋。”凯文·凯斯木然说,转开脸。“刚刚我以为你不笨,但现在我认为你笨得很。”

“阿凯。”他妻子轻声说,但他没看她。

“我不知道你认为侦探工作是什么样子。”狄雷尼说,盯着床上的男人。“大部分人都受了小说、电影和电视的制约,以为侦探工作要不是离奇的线索和聪明得要命的演绎推理,就是在屋顶上追逐、破门而人、在地铁轨道上枪战。在侦探工作里,那一切大概只占百分之五。现在我告诉你侦探的时间花在哪里。差不多十五年前,长岛有个小女孩在街头被掳走。她放学正要走路回家,一辆车停在她旁边,司机说了什么,她走向车。一个小女孩。司机开门,一把把她抓进车里,然后开走。有个目击证人,是个老太婆,她说那‘好像’是一辆深色的车,黑色或深蓝或深绿或紫褐色,‘好像’是挂纽约牌照。她什么都不确定。总之,小女孩的父母接到勒索信,乖乖照做:没报警,付了钱。三天后小女孩的尸体被发现。然后FBI才被找来,只有两条线索:车子可能是纽约牌照,还有手写的勒索信。于是FBI四处召来差不多六十名探员,给他们上笔迹鉴识的速成课。勒索信影印放大,分成一块一块贴在墙上。六十人分成三班,二十四小时轮流比对发自长岛的汽车牌照申请书。有多少签名?成千上万?恐怕超过百万。探员抽出有可能的申请书,然后笔迹专家接手缩小范围。”

“人有没有抓到?”艾芙琳·凯斯脱口而出。

“哦,当然。”狄雷尼点头。“抓到了。到头来。如果当初没在长岛的申请书里找到,接下来就会比对纽约州每一份牌照。成千上百万,我告诉你这些,是让你知道侦探工作通常只是:一般常识;知道自己总得从哪里开始;辛苦费力又枯燥的劳动;还有机率百分比。差不多就这样。再一次,谢谢你的帮忙。”

他快走到通往客应的门帘时,凯文·凯斯开了口,声音微弱,几乎飘渺。

“队长。”

狄雷尼转身。“什么事?”

“要是你在户外生活找到冰斧,谁要检查那些销售单据?”

狄雷尼耸耸肩。“我来做。总会有人做。单据会被检查。”

“有时候销售单据上列出的东西只有货号,你不会知道那是什么。”

“我会跟老板要数据,弄清楚货号代表什么。”

“队长,我多得是时间,又没有哪里可去。我可以比对那些销售单据,我知道要找什么,可以比你更快抽出每一张列出冰斧的单据。”

狄雷尼注视他良久,面无表情。“我会再跟你联络。”他点头。

艾芙琳·凯斯送他出门。

“谢谢你。”她轻声说道。

离开凯斯家,他直接走向第六大道,转向南,寻找五金行。找不到。他转上十一街,往北走。还是找不到,然后,在第六大道对面,西边那一侧,他看到了一家。

“我要一小罐油。”他对店员说,:“像缝纫机油那种。”

对方给了他一只方形小罐,长长喷嘴封着红色小盖。

“可以用这个给工具上油吗?”他问。

“当然。”店员向他保证。“工具,缝纫机,电扇,锁……什么都行,这是全国卖得最好的万用油。”

多谢了,狄雷尼哀怨想道,买下那罐油。

他不该搭出租车的。他们的户头里仍有不少钱,也有债券(大多是免税的市政公债),当然还有那栋赤褐砂石建筑,但狄雷尼现在没有薪水,芭芭拉的医药和住院费又高得吓人,所以他实在应该搭地铁,然后在五十九街转搭公交车。但他感觉大受鼓舞,乐观之至,于是决定搭出租车去医院。前往上城的路上,他取下油罐的红色小盖,挤了几滴油到指尖,用大拇指摩擦。稀薄的油。感觉很好,他微笑。

但芭芭拉不在病房。楼层护士解释,她又被送去照X光、做检查了。狄雷尼在她床头几上留了张短短纸条:“哈啰。我来过了。今晚见。我爱你。艾德华。”

他匆匆回家,脱下大衣和外套,松开领带,卷起袖口,穿上地毯拖鞋。玛莉在家,金属炖锅里正炖着一锅牛肉,但他请她炖好后放凉。他要做的事太多了,没时间想吃的。

先前他清出书房金属档案柜的上两层抽屉,最上面一层将“隆巴德行动”报告的复印件归档,井然有序分成两份:法兰克·隆巴德和伯纳·吉尔伯特,其下又各自分类:“凶器”,“动机”,“伤口”,“个人历史”等等。

第二个抽屉放的是他自己的档案,薄薄档案夹里目前大多只是随手写下的笔记。

现在他开始把这些笔记扩充为报告,向谁或为什么报告他说不上来。但他多年来办案都是这么做的,而且把自己的本能反应和问题写成白纸黑字也常有所帮助。在以往的快乐时光,芭芭拉用她的手提电动打字机打出他的笔记,帮了他很大的忙,但他从来没弄清楚电动打字机的神秘,现在只能靠手写报告。

他首先从拖延已久的所有相关人士的通讯簿开始着手,列出他们的姓名、地址和电话(如果他有号码或者电话簿里查得到的话)。然后他写出一份又一份报告,叙述他跟索森和强森的会面,他对隆巴德遗孀、母亲、友人的访谈,他与朵夫曼、与佛格森的对话。他尽可能快写,抄录他先前凌乱涂写在随身笔记簿里、信封上、从报章杂志撕下的纸片上的笔记。

他写下与托马斯·韩德利、克里斯托弗·兰利、凯文·凯斯的会面。他描

述泥水匠榔头、岩石猎人榔头以及凯斯的冰斧——何时在何处购买,价钱多少,用途为何。报告中还写到他对蒙妮卡·吉尔伯特的讯问,他买的那罐淡机油,他提出的驾驶执照挂失报告。

这些全都该在几星期前做好,他急着赶上进度,然后保持档案每天加入新数据。这或许毫无意义,很可能毫无意义,但他觉得将自己所做的一切写成纪录很重要,愈堆愈多的纸张也不知为何给了他安心的感觉。在档案柜第二个抽屉后半,他放进泥水匠榔头、岩石猎人榔头以及油罐:物证。

他稳定工作,只停笔两次去厨房拿冰啤酒。玛莉在楼上打扫,但炖牛肉的火已经关了,他掀起锅盖试闻,味道香极了。

他尽可能写得清晰快速,但他承认自己的笔迹一塌糊涂。芭芭拉读得懂,但此外还有谁读得懂?但他整齐的牛皮纸档案夹愈来愈多:“嫌犯”、“凶器”、“动机”、“侦讯”、“时机”、“验尸”等等,看来全都非当正式,令人印象深刻。

下午近傍晚,他仍尽快写着报告,玛莉离开前坚定命令他要吃炖牛肉,以免营养不良昏倒。她走后锁上门,回去写报告,没几分钟前门门铃响了。他生气地丢下笔,先是心想然后说出声来:“拜托,上帝,希望是兰利带冰斧来。”

他透过门旁的窄窄玻璃板往外看,果真是兰利,手拿一个纸包,满脸笑容。狄雷尼一把拉开门。

“找到了!”兰利叫。

队长不能告诉他,自己几小时前已经把同样的东西握在手里;他不愿剥夺这位可爱小老头的胜利时刻。

来到书房,他们一同检视冰斧。这把跟凯文·凯斯那把一模一样。两人一项一项像彼此指出必要的特征:渐窄的鹤嘴锄,往下弯的弧度,锐利的尖头,整体钢材。

“没错。”狄雷尼点头。“兰利先生,我想就是它了。恭喜。”

“哦……”兰利说着,手往空中一挥。“是你给了我线索。谁告诉你户外生活的?”

“我凑巧碰到一个人。”狄雷尼含糊说道。“他对爬山有兴趣,凑巧提到那家店,完全是运气。但就算没这线索,您迟早也会找到那里。”

“重心平衡绝佳。”兰利说着掂了掂工具。“制作得非常精良。唔……”

“什么事?”狄雷尼说。

“唔,我想我的工作结束了。”老人说。“我是说,我们找到凶器了,对不对?”

“我们认为的凶器。”

“是。当然。但就是找到了,对不对?我是说,我想你大概没事情要我做了。所以我就……”

他的声音中断,双手来回翻转冰斧,盯着它看。

“没事情要您做?”狄雷尼难以置信地说。“兰利先生,我还有很多事情希望您能做,但您已经做了这么多,我都不好意思开口。”

“什么事?”兰利热切插口。“什么事?告诉我。我现在不想停手,真的不想。还有什么要做的?请告诉我。”

“唔……”狄雷尼说。“我们并不确定纽约只有户外生活卖这种冰斧。你的清单上还有其他店没去过,不是吗?”

“天啊,是的。”

“唔,我们必须调查,清楚列出纽约每一家卖这种冰斧的店。这种或类似的冰斧。这就需要查出有多少美国公司制造这种冰斧,批发给谁,批发商又零卖给纽约的哪些店,然后——你看到没?顶端侧边这里?这里写着‘西德制’。进口货。奥地利和瑞士也有。所以我们必须查出进口商有哪些,他们又把货卖给这里的哪些店。兰利先生,这工作量实在很重,我不好意思——”

“我来做!”克里斯托弗·兰利叫道。“我的天哪,我都不知道侦探工作这么——这么繁复。但我能明白为什么需要这么做。你要查出纽约地区卖出的每一把这种冰斧的来源,正确吗?”

“完全正确。”狄雷尼点头。“我们从纽约地区开始,然后逐渐向外扩展。但工作量很重,我不能——”

克里斯托弗·兰利抬起一只小手。

“拜托。”他说。“队长,我想要做。我这辈子从没感觉这么有活力。现在我打算这么做:首先去查我清单上所有其他的店,看他们有没有卖冰斧,把有卖的店纪录下来。然后到图书馆查国内工具制造厂商名录。一家一家问,或者写信向他们要目录,看他们有没有制造这种工具。同时我还会向欧洲国家的大使馆、领事馆和商会询问,查出将这些工具进口到美国的公司有哪些。这样如何?”

狄雷尼敬佩地看着他。“兰利先生,我真希望以前的一些案子有您帮忙,您太神了,真的。”

“哦……”兰利说,高兴得红了脸,“你知道……”

“我认为您的计划好极了,如果您愿意做——这工作量会很大、很辛苦,很吃力——我只能说‘谢谢您’,因为您做的事情很重要。”

关键词。

“重要。”兰利覆述。“是的。谢谢你。”

两人同意由狄雷尼保管户外生活的冰斧。他把它小心放进档案柜第二个抽屉。他的“证物”愈来愈多了。然后他送兰利到门口。

“希莫曼寡妇好吗?”他问。

“什么?哦,很好,谢谢你。她对我一直很好。你知道……”

“当然。我太太对她很有好感。”

“是吗!”

“没错。她非常喜欢她,认为她是个非常心地温暖、诚恳、外向的女人。”

“没错,没错,她就是这样。你有没有吃一点那个鱼饼冻,队长?”

“没,我没吃。”

“你会渐渐喜欢上它。我猜是后天的口味吧。唔……”

小老头往外走,但队长叫道:“哦,兰利先生,还有一件事。”他于是转身。

“您在户外生活买冰斧时,有没有拿到销售单据?”

“销售单据?哦,有。在这里。”

他从大衣口袋掏出单据,交给狄雷尼。队长急切检视,上面写着兰利的姓名住址,时间(“登山斧——4B54C”)和价钱:十八块九毛五,外加纽约市营业税,然后是总金额。

“店员跟我要姓名住址,因为他们每年会寄两次免费目录,想增加邮寄名单的人数。我告诉他真名,这样没关系吧,队长?”

“当然。”

“而且我想他们的目录可能很有趣。那家店有些东西确实很吸引人。”

“我可以留下这张销售单据吗?”

“当然。”

“您在这案子上花了很多钱,兰利先生”

他微笑,一手朝空中一挥,抬头挺胸走出去,好个无忧无虑的花花大少。

锁上门,队长回到书房,决心继续写完调查行动的完整报告,但提不起劲,终于放弃:有件事让他烦心。他走进厨房,那锅炖牛肉正在放凉。他拿一把长柄叉,站在那儿吃了三块微温的牛肉、一个马铃薯、一个小洋葱和两片红萝卜,全都味同嚼蜡,但他了解玛莉的厨艺,猜想这锅炖肉其实很美味,是他自己不好。

之后,来到医院,他告诉芭芭拉问题何在。她很安静,几乎漠不关心,他不确定她有没有在听,如果有,又是否了解。她盯着他看,他想那是一双发烧的眼睛,又大又亮。

他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一切,只略过书店打来说找到小宝贝的那通电话。他想给她一份惊喜。但他告诉她兰利买了那把冰斧,而他,狄雷尼,深信用来攻击隆巴德和吉尔伯特的就是类似的工具。

“我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他说。“我已经要兰利去查其他可以买到冰斧的地方,他会去找零售商、批发商、制造厂商和进口商。一个人做这个,工作量很大。然后我必须试着弄到一份户外生活的邮寄名早。我不知道名单有多长,但一定人数众多。得有人整份看过,一个个挑出二五么辖区住户的姓名地址。我几乎确定凶手就住在这一区。然后我想拿到户外生活的所有销售单据,不管他们保存了几年份,也是要找住在辖区买过冰斧的人。兰利找到的每一家卖冰斧的店,都必须这样来回比对一番。我相信有些店一定没有邮寄名单或列出货品的销售单据,所以整件事可能只是浪费大把时间。但我想还是得做,你说呢?”

“是的。”她坚定说道,“毫无疑问。何况这是你唯一的线索,不是吗?”

“唯一的线索。”他沉着脸点头。“但得花很多时间。”

她注视他一会儿,然后轻轻微笑。

“我知道你在心烦什么,艾德华。你在想,就算有兰利先生和凯文·凯斯帮你,查对所有清单和销售单据还是太花时间。你是怕,在你们漫无头绪翻找邮寄名单时,又会有人受伤或被杀。你在纳闷,是不是或许该把手上现有的资料交给隆巴德行动,让布罗顿和他的五百名警探去查,他们进行的速度可以快得多。”

“是的。”他说,感激于她现在思路清晰,思绪与他一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你觉得呢?”

“布罗顿会接受你给他的线索吗?”

“包利组长绝对会。我要找也是找他。他现在愈来愈走投无路了,也难怪。他什么都没查到。他会紧紧抓住这线索,好好的查。”

之后他们没说话,他走过去坐在她床旁,握着她的手,两人沉默几分钟。

“这其实是道德问题,不是吗?”她终于说。

他颓丧点头。“事关我自己的骄傲和企图心和自我……当然还有我对索森和强森的承诺。但若我不这么做,而又有人被杀,我得负很大的责任。”

她没问向谁负责。

“我可以帮你看名单。”她虚弱说道。“大部分时候我只是躺在这里看书或睡觉,但有些天我精神比较好,可以帮忙。”

他捏捏她的手,露出忧伤的微笑。“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就是帮了最大的忙。”

“你什么时候照我说的做过?”她责备。“你总是一意孤行,这你也知道。”

他咧嘴一笑,“但你帮了我的忙。”他向她保证。“你帮我厘清事情。”

“艾德华,我想你应该暂时按兵不动。这件事伊伐·索森涉入很深,强森督察也是。如果你去找布罗顿,或甚至包利组长,他们一定会问是谁授权你进行调查。”

“我可以不把索森和强森牵扯进来。别忘了,我有那封局长签署的信。”

“但还是会搞得很难看,不是吗?而且布罗顿八成会知道索森涉入其中:你和他多年以来一直很亲近。艾德华,你何不找伊伐和强森督察谈谈?告诉他们你想做什么,讨论一下,他们是讲理的人,也许可以提些建议。我知道这案子对你意义重大。”

“是的,”他低下头,“确实如此。每天更加重大。索森去吉尔伯特遇袭现场时,真的吓到了。他几乎等于是说,跟抓到凶手比起来,挫布罗顿锐气这件事实在微不足道。是的,这样做最好。我会跟索森和强森谈,告诉他们我想把资料交给布罗顿。想到就很讨厌——那个狗屎家伙!但也许必须这么做。唔,我会再想想。我试试看明天能不能见到他们。但晚上会来,告诉你情况如何。”

“记住,别发脾气,艾德华。”

“我什么时候发过脾气?”他质问。

“我向来自制得很。”

两人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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