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卓依曾看过某位作家写的一篇自传。他以前患有精神病,被隔离了好几年。

他说疯子以为自己不疯这个说法不确实。他说疯子往往都知道自己在发疯。但是他们一来不能战胜自己的苦恼,二来不想去战胜苦恼。因为,他写道:“在疯狂之中有着欢乐和美丽。”

“欢乐和美丽”这句话撼动了她的心;她不时的记着它。疯狂的欢乐。疯狂的美丽。

在她从事二度冒险之后的那个下午(她将那些事都称之为‘冒险’),彭伊雷走进她的办公室。瘦腿搭在她的桌子上;她闻到了他的威士忌味。

“又是一个,”他压低了声音说。

她望着他,摇头。

“我不懂,彭先生。”

“又一次谋杀。刺杀。这次是在皮耶士大饭店。就像上个月大公园饭店的那件事一样。你看过那篇报导了吧?”

她点头。

“这个差不多完全一样,”他说。“凶手是同一个。”

“真可怕,”她露出厌恶的表情。

“好像又是一个‘山姆之子’。”

她叹口气。“报纸大概有得宣传了。”

“他们目前在努力封锁。这个消息对旅馆业很不好。不过迟早总会掀出来。”

“我也这么想。”

“他们会逮到他的,”他下了桌子。“只是时间问题。你今天觉得如何?”

“好得多,谢谢你。”

“那很好。”

她瞧着他踉跄的出了办公室。

‘他’,彭伊雷方才说的。“他们会逮到‘他’。”大家都以为那是个男人;值得欣慰。不过彭伊雷提到报纸的事——那才叫精采。

她查到了《纽约时报》的电话号码。很容易记的一个号码。下班回家的路上,利用公用电话拨了过去。

她装出低沉的男人口音,对时报的接线生说,希望与报社里的有关人士谈谈皮耶士大饭店的凶案。线路转开了。她耐心的候着。

“社会新闻部,”一个男人的声音。“敝姓贾。”

“我要说的是关于昨晚皮耶士大饭店的谋杀案。”

“是?”

“跟上个月发生在大公园饭店的完全相似。两件案子是同一个人做的。”

对方停了一两秒,之后:

“请问您的大名是——”

她挂断,窃笑。

她追忆前一晚,与米尔耐挥手道别后的行动。要确定一切完美无瑕疵。

她再次出门的时候,门房几乎都不看她。哪里会记得她换了丝袜和高跟鞋。出租车司机绝不会记得载过一名女客至七十二街与西中央公园路。就算记得,这与皮耶士大饭店的午夜杀手扯得上什么关系?

“飞摩”的女洗手间里,没有人瞧见她化妆,戴假发。她是由旅社的出口离开的;酒保不可能注意这些事。出租车司机载她到离皮耶士大饭店三条街的街口。没有看她。没有交谈。

“阿卡塔尔”酒廊拥挤不堪,那里有许多女人穿得比她更惹火。塞满人的电梯里,另外有一对也在三十层楼下。但是他们有说有笑的朝反方向走。古卓依以为他们不可能去注意她和福瑞。

到了房间里,她尤其谨慎。他走了以后,(她不用“死”这个字,她要说他走了。)她吃惊的发觉,血沾上了她的手肘。

她对着鲜血看了很久。两只手,两截手臂都滴着鲜明的黏液。她抬起手嗅一下。有股味道。不是她的血,但是有味道。

她进浴室去冲洗,用热水一遍遍的冲洗。擦干了手,任水哗哗的冲去洗面槽里的血污。她回卧室穿衣,根本不朝床上望一眼。

接着再回浴室,关了水龙头。以湿毛巾擦拭开关和门钮。然后,白色的塑料卡片便插入了卡孔。

临走前。她除下假发,卸了妆,用毛巾抹净了脸。假发和毛巾一并装入皮包。再向房间里巡过最后一遍,确定一切部没有问题。

下楼的电梯还是很挤,没有任何人看她:一个苍白着脸,身上穿一件宽大衣,钮扣一路扣到下巴上的女子,当然不会有人看她;她又再是原来的古卓依,一个隐形的女人。

她在第五街叫了辆车子驶到三十八街五号路口。再从转角走回公寓。一个人走在路上她毫不害怕。她的生命即使在此时结束,已经无憾。这就是她的感觉。

锁紧房门,再冲一个澡(这已是同一天的第三次)。把全部的秘密道具放回原来的秘密位置。湿毛巾扔进垃圾箱的塑料袋底,等早上投入焚化炉。

她已有好几个钟头不去注意的抽痛感,现在又开始了。她塞了一枚棉塞进去,再吞一粒米度,两片安那辛,一颗多种维他命B,一颗维他命C,再喝下半小罐草莓优格。

上床之前,干吞了一片镇静剂。

甜睡有如婴儿。

接下来的一个月,何其匆匆。一日接着一日,连星期都像煞缩短了许多。星期一才完,星期五便已赶到。想要记忆中间发生些什么,难。

在这如飞的刻板生活里,逐渐的,那逝去的往日竟活现在眼前。古卓依发觉自己愈发想念起她的婚姻、丈夫、父母,还有她的童年。她花了一整夜回想十三岁那年,来参加她生日宴会的朋友,把他们的姓名一一写下。

那次的生日过得一团糟,一方面因为有几个客人缺席,而且不来电话道歉。另一方面因为她刚巧在那天第一次来经。不停的出血,可怕极了。她看着自己就像一个起了皱的空皮囊。

米尔耐在一周后拨电话到她家里。这倒是出乎意料,她一时间竟有些想不起他。

“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他说。

“哦,没有。”

“好吗,卓依?”

“很好,谢谢,你呢?”

“普普通通,”孩子气的声音。“我在想你明天晚上要是没有什么计划的话,我们一起去吃顿饭、看场电影。”

“哦,对不起,”她接得很快。“我有计划。”

他表示失望,但盼望着下次的机会。两人不自在的谈了一会儿,挂断。她紧盯着这具黑色、死寂了的电话。

“不要太猴急,卓依,”母亲曾斩钉截铁的训诫她。“别教男人一眼看穿你迫不及待。”

她不知道是她毋亲教导有方,抑或自己本来就兴趣缺缺。她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想再见米尔耐的面。如果再见,那也只是为了消遣。

他果然又来了电话,这次,她接受了邀请。星期六的晚上,她以为这是好预兆。纽约的男人在平常日子定的约会都是“垫档”的小角色。星期六晚上,那才是留给心爱的“大牌”。

米尔耐坚持在她公寓楼下大厅见面。直接由那里叫车至东六十街的一家法国餐馆。他已经预先订了座。这家餐厅的生意很好,装潢得很活泼。

古卓依惬意的抽着烟、啜着酒、听着别桌食客的闲话,这一刻,她感到自己是有形的,真实的属于这个世界。

饭后,他们俩漫步到六十街和第三街口。电影院前却排了长龙。他一脸沮丧的看她。

“我不想干等,你呢?”

“不怎么想,”她毫不加考虑的又加了一句:“干脆去我家看电视、纯聊天如何?”

他面上起了变化:很快的一撇。又很快的恢复那副长耳朵狗模样,摇着尾巴,拚命讨好。

“这主意满不错,”他说。“只是家里没什么可喝的。”

“我们顺路带两瓶白酒回去,可好?”

“一瓶足够了。”

前尘往事两人都懒得再谈。现在,话题在有意无意间变得比较体己了些。试探着,开展一种新的关系。两个人都带几分羞、几许涩。

在她屋里,添了冰瑰的白酒已经斟上。他坐在椅子上,两条短腿冲向外头。身上一套厚重的呢西装,一件大花格衬衫,一条线钩的领带。看上去人显得更小更瘪,真教人有“载不动”这许多衣服的喟叹。

她蜷坐在起居室角落的长榻上,脱了鞋,腿勾在灰法兰绒长衫底下。她很轻松。他丝毫不感到恐惧。假使她开口说声,“走,”他绝对连半分钟都不敢留。

“你怎么不结婚?”她以为他应该有兴趣。

“谁会要我?”他腼腆的露出一排小牙齿。“再说,卓依,现在的婚姻没有约束力了。生活方式五花八门。”

“嗯,”她含糊的应着。

“你对于女性运动有兴趣吗?”

“不怎么样。所知不多。”

“我也是,”他说。“不过据我看到的那些报导都很有些道理,很合逻辑。”

“其中有些女人太——太粗俗、肤浅,”她猛的发作。

“对,对,”他急忙附议。“这是真话。”

“她们只是——穷表现,”她继续说。“自许为新女性,我却不认为她们像女人。”

“你讲得真对。”

“我认为,最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女人应该很淑女。对不对?我是说,应该轻言慢语、温柔优雅。我从小就接受这样的调教。外表要力求整洁,待人谦虚大方又富有同情心。”

“我一向尊敬女性。”

“我母亲就是这么说的——如果你表现得像个淑女,男人就会敬重你。”

“你母亲还在吗?”

“在。”

“她真是个很难得的女人。”

“对,”卓依热烈的说。“的确是的。她现在已经六十出头了,可是在她那些桥牌社、园艺社还有画友俱乐部里非常活跃。畅销书本本都看。同时负责教堂的义卖活动。她永远不让自己闲着。

“我是说,她不会只待在家里烧饭洗衣。她有自己的生活面。但是这并不表示她不顾到父亲;她一样照顾。只不过,他绝不是她生活的全部。她是个非常独立的女人。”

“太了不起了,”米尔耐殷勤的说。

“你真该见见她,”卓依继续。“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得多。每个星期做一次头发。穿着得体,她对服装真是有一套。她一切都太完美了。现在虽然胖了些,可还是站得笔直,精神十足。”

“一位真正的淑女。”

“对。一位真正的淑女。”

接着轮到米尔耐夸赞他的母亲,似乎像极了卓依方才描述的模式。片刻过后,古卓依在表面上仍是专心听讲,神思却已荡进了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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