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第一次思索警察的工作与剧场是多么类似。当然,卧底的警察最像在演戏,还要道具、化装、变换口音、假冒身分。不过警探也要入戏,巡街的警员也不例外。你很快就会学到如何装模作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以及什么时候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好了,好了,”一个巡逻警察会婉言相劝,拍拍一个抓狂丈夫的肩膀安抚。“我很清楚你的感受。我自己不也是过来人吗?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敲打她的头对你没好处,把那块砖头乖乖交给我。我知道,我告诉你。我感同身受。”

“我知道你没有涉案,”警探满脸羞愧的说。“听着,我甚至连想都不想来打扰你。像你这种既聪慧又美貌的女孩,他根本配不上你,这是显而易见的。不过我还是得问这几个问题,你知道。我并不‘想要’这么做,但职责所在。好了……那家店遭抢劫时他‘真的’是和你在一起吗?”

当然,也不全都是这么慈眉善目的。若需要来硬的,也得随时上场……

“你被捕了,蠢蛋。签名,捺手印,移送法办。别想逍遥法外了。至少要在苦牢内蹲个三到五年,你在一个星期内就会变成同性恋了。与那些色瞇瞇的猪哥关在一起,第一晚你就会被轮暴。情况就是这样,老兄,而你老婆就在外头琵琶别抱。你搞清楚了吗?你的人生已经玩完了,小子。不过如果你告诉我还有谁也涉案,或许我们可以网开一面。有办法可以……”

诸如此类的事。总而言之,什么场合演什么角色。因此埃布尔纳·布恩那个星期五的早上特意打扮了一番。不是居家的宽松长裤及颜色刺眼的夹克,而是一套保守的咖啡色府绸西装,再搭配白衬衫与黑领带。这身打扮不致于吓走一个在律师事务所工作的女秘书。他也仔细的将胡子刮干净,还用上了他最好的古龙水。他也在腋窝扑了些痱子粉。那头姜黄色的短发没什么好让他大费周章的,不过至少还算干净。

他将外套折妥后放在车子后座,然后开车到市中心的中央公园南路,在杰克·达克的工作室外头并排停车。管理员走上前来,布恩只好亮出警徽。他耐心等候,抽着他当天早上的第三根烟,直到手表显示已经十点整。然后他开车上路。

他往东开往公园大道再转向南方。他打算一路开到以前称为第四大道而如今成为公园大道南街的地方,然后在第十四街转往百老汇,再往南前往春天街,然后到达维多·麦兰位于莫特街的画室。还有其他数十条路线可以走,不过每一条路线的路况都相去无几。

他一路遵守交通规则,没有闯红灯,塞车时也不急着赶路。他花了四十三分钟才抵达莫特街的画室。布恩在笔记本上仔细的记录下来。他在麦兰的画室前坐了整整十分钟,从容不迫的再抽一根烟,然后开始折返。他在刚好十一点五十三分到了达克位于中央公园南路的住所。北向车流量很大,他在四十二街曾塞车三分钟。然而,他还是在一小时又五十三分钟完成了这趟来回之旅,还有十分钟可以乱刀戳死维多·麦兰。杰克·达克或贝拉·莎拉珍,或两人共谋,都可能在那个星期五做出同样的事。至少他已经证明了有可能在两小时内完成。他不知道狄雷尼组长对这个答案会感到欣慰或失望。或许都不会。只是在档案中多添了另一个事证。

布恩随后再往东及往南行,在距离东六十八街的赛门与布鲁斯特律师事务所一个街区处找到一个停车位。他穿上西装,锁好车门,放了一片叶绿素口香锭在口中含着。他走到律师事务所,刻意挺起胸膛,尽量摆出友善、孩子气的警官形象,充满热忱而且讨人喜欢。

她独自坐在靠外侧的办公室内,运指如飞的使用一部IBM电动打字机在打字。他走进门停步在她那张铺着玻璃桌面的硕大办公桌前,她仍继续工作了一阵子。他利用这段时间打量她,是个瘦高的骨感美人,没有胸部的太平公主。然后她放下手中的打字工作,抬头看他。

“韩莉小姐?”他面带笑容。“苏珊·韩莉?”

“有何指教?”她说,将头偏向一侧,满脸困惑。

“我前几天晚上曾跟你通过电话,”他笑着说。“我是刑事组小队长埃布尔纳·布恩。”

他亮出他的证件递过去。她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很少有人会这么做。

“你要来逮捕我?”她顽皮的问。

“当然,”他笑着说。“罪名是诱拐警官。其实,这只是一般的社交拜访,韩莉小姐。我来感谢你的合作,也替我的上司艾德华·狄雷尼组长传个话,他希望能与赛门先生约个时间碰面。”

“组长,”她说。“哇塞。听起来很严重。”

“不尽然,”他笑着说。“只是请教几个例行性的问题,确认一下纪录。”

“麦兰命案?”她压低声音问道。

他点点头,仍然笑容可掬。“下星期,上午或下午都行,看赛门先生哪天方便。”

“请稍候,小队长,”她说。“我去确定看看。”

她起身走入一道通往内室的门,敲门后进入,随手将门带上。布恩松了一口气,觉得脸部肌肉紧绷。过了一阵子她走了回来。她走路时有一股随兴、慵懒的优雅。瘦得像根铅笔,有一双修长的美腿;脸蛋光滑无瑕,瓜子脸。金发烫成短而密实的小波浪;黑色的玳瑁框眼镜平添性感的韵味。他认为她在床上的表现或许会很可怕。叫床。乱踢一通。

“星期二上午十点,可以吗?”她问。

“行,”他说着,再度展露微笑。“我们到时候会过来。”

他开始往外走,迟疑了一下,再转身面对她。

“再麻烦你帮个忙,”他笑着说。“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一个饥肠辘辘的警察填饱肚子?”

二十分钟后,两人面对面坐在麦迪逊大道一家餐厅的楼上用餐。

“他们恐怕不供应酒,”她表示歉意。

“没关系,”他向她保证。“喜欢什么随你点。我们就让纽约市来买单。你是纳税人,对吧?”

“当然是!”她说着,两人都开怀畅笑。

他表现得彬彬有礼,两人相谈甚欢。他们谈论两人都感兴趣的话题:她。他告诉过狄雷尼他知道如何当个听众,这点可是所言不虚。在开始享用冰茶与果冻之前,他已经打听出了她的背景:俄亥俄州人,商学院毕业,受过商业速记的专业训练,在律师事务所工作了十一年。他依此推算,她的年纪大概是三十七至三十八岁。薪水高,假期多,福利优,有一间很小但相当舒适的办公室可供使用。朱立安·赛门人很好。她的用词是:“那个人让人很愉快。”布恩猜想她指的是为他工作很开心。

“你呢?”最后她问道。“你在侦办麦兰案?”

他点点头,垂眼望着餐桌,随手拨动餐具。

“我知道你不能谈论案情,”她说。

他这才抬眼望向她。

“我原本不该说的,”他说。“不过……”

他谨慎的环顾四周,这时有个女服务生正在清理隔壁桌子,他于是住了嘴。“快破案了,”他低声说。

“真的?”她也低声回话。她将椅子往前靠,手肘撑在桌上,凑近他一些。“我最后一次看到报纸上的报导是警方毫无头绪。”

“报纸,”他嗤之以鼻。“我们不会什么都向他们透露的。你了解吧?”

“当然,”她迫不及待的说。“这么说有新的进展了?”

他再度点点头,也再度小心翼翼的环视四周,再往前靠了些。

“你认识他吗?”他问。“维多·麦兰?你曾与他碰过面?”

“噢,是的,”她说。“见过几次,在办公室,有一次是在杰特曼住处的派对上。”

“噢?”布恩说。“在办公室?赛门先生也是他的律师?”

“不是,”她说。“他只是与杰特曼先生一起来过一次或两次。我不认为他有自己的私人律师。有一次他告诉赛门先生:‘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将所有的律师赶尽杀绝。’我觉得说这种话很不得体。”

“的确不得体。”布恩说。“不过我猜麦兰也算不上什么好人,似乎没有人喜欢他。”

“我就不喜欢他,”她直言不讳的说。“我觉得他既粗鲁又下流。”

“我知道,”他同情的说。“大家都这么说。我想他老婆也受够了他的气。”

“那当然。她是那么可爱的女人。”

“可不是?”他热切的附和。“我和她碰过面,我也有同感:一个可爱的女人。偏偏嫁给那头野兽。你可知道——”他再压低声音,身体凑得更近了些。苏珊·韩莉也凑向他,直到两人的头几乎碰在一起。“你可知道——呃,这件事报上没有登。你必须保证不会向任何人透露。”

“我保证,”她由衷说道。“我会守口如瓶。”

“我相信你,”他说。“好,当他们发现他时,他已经死透了,身上没有穿内裤。”

她的身体猛然往后倾,杏眼圆睁。

“不会吧,”她吁了口气。“真的?”

他举起一只手,掌心朝外。

“真的,”他说。“天地良心。我们不知道那有何意义,不过他确实没有穿内裤。”

她再将身体凑近。

“我就说他很下流,”她说。“由此可证。”

“噢,没错,”他说。“你说得对。我们知道他对待杰特曼先生很恶劣。”

“可不是,”她说。“你应该听听麦兰用什么口气和索尔说话,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众人的面,他好卑鄙。”

“想想看,麦兰遇害时杰特曼就在你们的办公室内,”布恩说着,摇摇头。“难免让人联想,如果当时杰特曼没在你们的办公室,我们或许就会怀疑他涉案了。不过他确实在你们的办公室。对吧?”

“噢,当然,”她说着,头猛点个不停。一头金发抖动不已。“我看到他进来。我和他聊了一或两分钟,然后他走进赛门先生的办公室。”

“那是大约十点钟的事吧,”布恩回想着。“然后你看到他在下午一点半左右走出来。对吧?”

“噢,不是,”她说。“我一点半时和埃玛一起吃午餐。埃玛·麦兰,你不记得了?”

“当然记得,”布恩说着,弹了一下手指头。“我怎会忘了?反正,办公塞内还有其他人看到他出门。对吧?”

“不对,”她缓缓的说。“只有赛门先生。布鲁斯特先生当天一整天都在出庭,而书记洛·布罗尼夫因为感冒请假。”

“呃,”他说:“赛门先生告诉我们他是何时离开的,那就行了。”

“那当然,”她说。“赛门先生是个好人,一个让人愉快的人。”

“杰特曼对他赞不绝口,”布恩随口编了个谎言。

“我想也是,”她笑道。“他们是多年好友了,我是说他们不只是律师与客户的关系,他们还一起打手球。毕竟,他们两人都离婚了。”

“算是哥儿们啰,”布恩很高兴能发觉这一点。

“那当然,杰特曼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真会说笑话。我喜欢他。”

“我也是,”布恩附和。“很有个人魅力。只可惜麦兰太太似乎跟他处不来。”

“噢,那个啊,”苏珊·韩莉说。“只是小误会。麦兰画了一些作品并要求杰特曼偷偷卖掉,不要让他老婆知道。我告诉过埃玛那不是索尔的错。毕竟,他必须将麦兰委托他的作品卖出,对吧?那是他的工作,不是吗?至于麦兰要如何运用那笔钱,那就不关索尔的事,对吧?如果麦兰没有告诉他老婆他赚了多少钱,她真的不应该怪罪杰特曼先生。”

“我同意你的看法,”布恩说。“你也这么告诉埃玛·麦兰?”

“当然。不过她似乎认为事情另有蹊跷。”

“另有蹊跷?”布恩问。“我听不懂。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天啊!”苏珊·韩莉大叫。“看看时间!我得赶回办公室了。谢谢你这顿午餐,小队长。我吃得很开心,希望能再与你见面。”

“你会再看到我的,”他再度露出笑容。“星期二上午十点,与狄雷尼组长。”

他走回杰克·达克位于中央公园南路的工作室。这时将近下午两点,与命案发生的时间不尽相符,不过他觉得在此刻搭地下铁测量时间差别不会太大。

他在五十九街北侧找到一个停车位,锁好车子后,看了一下手表。他决定徒步前往雷辛顿大道的地下铁车站,不想在路边等出租车。他健步如飞,在人潮间快速穿梭,偶尔还走进排水沟以争取时间。他就像一个满脑子只想要逞凶的人一般,在街上横冲直撞,对红绿灯视若无睹,对出租车司机的猛按喇叭与破口大骂也置若罔闻。

他在五十九街的地下铁车站等了将近四分钟

,搭上一班通往市中心的特快列车。然后他在十四街改搭一班区间车前往春天街,下车后迅速走到麦兰在莫特街的画室。他看了看手表;离开达克的工作室后花了四十六分钟。

然后他在附近街区闲逛,打发掉杀害麦兰所需要的十分钟。随后他沿着原路折返。这次他花了很久的很久的时间等区间车,眼看两部特快车在内侧轨道内呼啸而过而感到懊恼。他一搭上那班区间车,就决定直接搭到五十九街。列车在大约五分钟后突然停在十四街与二十三街之间,那是纽约地下铁经常会出现的无预警误点,也不曾为此向在车上热得发昏的乘客解释过原因。

他在五十九街匆匆下车离开车站,闪过摩肩接踵的人潮,往西直奔达克的工作室。他到达骑楼的遮雨篷下已经气喘如牛,西装外套全湿透了。他看了看手表,来回共花了一小时又四十九分钟。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徒步再搭地下铁竟然比全程开车还要快,显然证实了他的理论似乎有道理:达克或莎拉珍可以赶去莫特街,做掉麦兰后返回原处,不会让楼下的模特儿与助理发现他们不在。当然,这也意味着两人都有可能涉案。

他满意极了,脱下西装外套,解开领带与领口,开车回到东八十五街的住处。他住在一栋相当新的大楼内,房租与地下室停车场的租金总让他焦头烂额,不过离婚后他就是无法下定决心搬家。如果菲莉丝要求赡养费,他就非得搬到租金低一些的住处不可了。幸好她是妇女解放运动的拥护者,接受现金五千美金的安家费,取走大部分家具,然后握手告别。高尚而文明。可是也令他难受得每次一想起就泫然欲泣。

他拿了邮件、账单及广告垃圾,独自搭电梯上十八楼的住处。菲莉丝搬走家具后,这里称得上是家徒四壁,不过客厅内还有一张长沙发、椅子及鸡尾酒桌;卧室内有床、附抽屉的橱柜以及一张他用来当书桌的牌桌,还有一张折迭椅。蕾贝嘉·赫许带了一张橡木茶几过来,还将几张显目的海报挂在客厅墙上,总算还差强人意。蕾贝嘉一直提起要安装窗帘门帘之类的,他想他终究还是会装上,不过目前那组威尼斯风格的百叶窗已绰绰有余。

他打开空调,然后脱到只剩下一条短裤。他由冰箱内取出一罐无糖苏打水,坐在卧室的牌桌旁撰写今天的报告,他想趁着与苏珊·韩莉的晤谈仍印象清晰时赶快完成。他使用的是前妻留下来的一部老式安德伍打字机。

他打完报告后,又查阅他的笔记本确认时间,再将他两次测量时间的报告打好。然后他将所有报告归档,置于麦兰命案的档案夹内,再次纳闷着不知是否有人会翻阅或用作参考。不过狄雷尼要他每天写报告,所以他就每天做报告。组长的这个要求他还做得到。

他用温水冲了个澡,在冷气机前吹干身体,感觉舒服多了。他开始抽他今天的第二包烟,脑中闪过想要喝一罐吉伯森牌冰啤酒的念头。他打开另一罐无糖苏打水。

他查看皮夹,迅速算计着他在下次领薪水前每天可以花多少钱,也在脑中列出了哪些信用卡债可以暂时不管它,哪些可以延后缴款,哪些必须立刻偿还。他知道当警察办卡举债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他不想被卡债逼得走投无路。

最后他打电话给蕾贝嘉·赫许。她听起来很高兴接到他的电话,也说他如果不介意吃鲔鱼色拉的话,她可以请他吃一顿。他告诉她,他整天一直想着要吃鲔鱼色拉,也会立刻赶过去。晚餐后,他说他们可以开车出去兜兜风,或去看场电影或看电视,或做什么都行。

她说她比较喜欢做什么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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