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七点整开动,”蒙妮卡语气坚决的说。“我希望你和布恩小队长能赶得回来。”

“我们只是离开本郡,不是出国,”狄雷尼好脾气的说。“七点以前,我们早就回来了。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伦敦烤肉及新鲜马铃薯。”

“什么样的伦敦烤肉?”他追问。

“上等的里肌牛排。”

“太好了。那种的口感最好。要我顺便带点什么回来吗?”

“不用——呃,我们的啤酒快没了。或是你想喝烈酒?”

“都可以。不过我会买些啤酒回来——以防万一。”

“他不会反对别人喝酒吧?”

“我问过他了,他说他不介意。”

“好的,亲爱的。旅途愉快。午餐少吃点。”

“一言为定,”他说。“我知道在多伯渡船头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客栈,他们也供应上等的伦敦烤肉及新鲜马铃薯。”

她笑着替两人再倒了杯早餐咖啡。

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在外头等他。所有的车窗都摇了下来,布恩用报纸窗凉。

“今天会很热,长官,”他语气轻快的说。“都快二十三度了。”

狄雷尼点点头,将他的毡帽丢到后座。两人都取出笔记本,进行每天早上例行的笔记比对。

“我查过达克的车库了,”布恩说。“没有他在入夜前曾取车的纪录。为了求慎重,我又去找贝拉·莎拉珍的大楼管理员谈过。她没有车子——或是说如果她有车子的话,也不停在那栋大楼。我不认为她有车;我做过调查,她没有驾照。管理员说她偶尔会向提供司机的租车公司租用高级房车。他记得那家租车公司,我去查过了,没有她在那个星期五租车的纪录。我猜她或许会向别家租车公司租车。要我清查所有的租车公司吗,组长?”

“不用了,”狄雷尼说。“暂缓。那要耗上许多时间。”

“反正,他们仍然可能搭地铁,”布恩仍坚持他的想法。“我明天就去测一趟时间。”

“你仍然认为是他们两人干的?”

“可能,”布恩点点头。“其中之一,或两人连手。他们只要有两小时,就可以赶往莫特街干下此案再回到原处。”

“好,”狄雷尼说。“持续追查直到你满意为止,我不是说你错了。索森昨天打电话过来,贝拉·莎拉珍向她的重量级友人告状了。”

“索森光火了吗?”

“还好。他会替我们挡,这种事他很在行。”

“还有一件事,”布恩翻阅着笔记本说。“我跟几位办过此案的同事聊过。其中一人曾经前往南亚克查过麦兰的母亲与妹妹,她们说那个星期五从上午十点至下午三点她们都在家。她们无法证明,而他也无法提出反证。她们有一位管家,不过当天刚好休假。没有人看到她们在家,也没有人看到她们离开家门。”

“她们有车吗?”

“有,一部大型的老式奔驰车,麦兰的母亲跟妹妹都会开车。不过那位同事倒记得一件事,没有列入报告,就是当他离开时,麦兰的母亲揪住他的臂膀说了几句类似‘把杀害我儿子的凶手找出来,那对我很重要’之类的话。那位同事觉得有点可笑。‘对我很重要,’她说。那令他印象深刻。”

“没错,”狄雷尼点点头。“这种说法确实怪异。当然,或许她只是表示要维护麦兰家族的声誉之类的狗屁事。好吧,我们去找她谈谈。你认为我们该怎么走?”

“我想我们就走州际高速公路,经过华府前往帕黎赛断崖,然后再沿着9W公路进入南亚克。可以吗,长官?”

“行。”

“我要脱掉外套,舒服一些,”小队长说。“你呢,组长?”

“我够舒服了,”狄雷尼说。

布恩将他的薄运动夹克脱下,倾身放在后座时,狄雷尼看到他臀部上方的黑色枪套内配带着一把科特牌点三八的警用枪枝。在布恩行经街道上高速公路时,两人聊起了枪枝的话题。

经过华盛顿桥时,交通顺畅了不少,他们松了一口气,看来可以轻松上路了。这时气温已经升高,敞开的车窗吹进一股河边清凉的微风,空气清新没有污染。天气晴朗,他们可以看到纽泽西那一侧的新大楼高耸入云。河面有几艘平底船缓缓驶着,空中有几部喷射客机嗡嗡飞过。好日子……

“组长,令尊是警察吗?”布恩问道。

“不是,”狄雷尼说:“他经营一家酒吧。在第三街靠六十八街附近有一家店,后来在八十四街又开了一家,也是靠第三街。我以前读夜校时,下午经常在店里帮忙。”

“家父是个警察,”布恩说。

“我知道,”狄雷尼说。“我参加了他的丧礼。”

“是吗?”布恩说,似乎觉得很欣慰。“我不知道这件事。”

“我当时是个小队长,还由第二三分局带了一个小队前往。”

“我当时真的很感动,”布恩说。“甚至还有从波士顿及费城赶来的警察。市长也莅临了,他致赠家母一面匾额。”

“没错,”狄雷尼说。“令堂仍健在?”

“不,走了。我在田纳西州还有几位表兄弟姊妹,不过已经几年没见面了。”

“你和你老婆没有孩子?”

“没有,”布恩说:“我们没有孩子,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车子继续前行,两人都没有说话。然后狄雷尼说:“我要你在侦办这件麦兰案时照我的吩咐做几件事,但我不希望你心里不舒服。”

“我不会觉得不舒服,”布恩说。“什么事,组长?”

“首先,我要询问麦兰的儿子——他叫什么名字?希奥多。他们都叫他泰德。我要亲自询问他,就我一人。”

“当然可以,组长,”布恩说。他的眼睛仍盯着道路。“没问题。”

狄雷尼知道他受到伤害了。

“我的想法是这样,”他解释。“依照档案看来,还有他母亲的说法,我想那孩子应该是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就是那种骂警察是‘猪’或‘笨蛋’的狂妄之徒。我想如果我们两人一起去找他,他会觉得我们在逼问他。如果我自己去找他,慈祥亲切,扮演善解人意的长辈,给他一点他不曾拥有过的父爱,也许他的态度会软化些。”

布恩迅速喵了他一眼,一脸讶异。

“很合理,”他说。“要是我就想不到这一点。”

“另一方面,”狄雷尼说:“我要你自己去约谈那位苏珊·韩莉。她在电话中的声音听起来年纪多大?年轻?年老?”

“年轻,”布恩说。“不过很有自信。声音深沉,笑声爽朗。”

“好,你就照以下的方式去做,”狄雷尼说。“我明天去找麦兰的儿子,自己去。你去测试搭地铁由达克的住处前往莫特街所需要的时间。在这之前或之后,再前往赛门与布鲁斯特律师事务所找苏珊·韩莉。你就借口你路过当地,顺道上门替你和我跟她的上司朱立安·赛门约个时间碰面。下星期任何一天都行,上午或下午,随他方便。”

“了解,”布恩说,感觉好过了些。“你要我去跟她打情骂俏——对吧?”

“如果可以的话,”狄雷尼点点头。“看看她是什么样的人。如果她对你也有意思,就请她吃午餐。我想那是一对一的情况,如果你自己来,我们或许可以多套出一些话来。你如果可以与她共餐,别操之过急。你知道——天南地北闲聊就行。谈谈她是否认识麦兰,他发生这种事真悲惨,诸如此类的。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你可以静静的听她说,没问题吧?”

“我是个好听众,”布恩说。

“很好。那就是我要你做的事。别急着追根究底,交个朋友就好。”

“若她问起这个案子的进展呢?”

“敷衍她几句。什么都别透露,不过要装得像是说了不少。告诉她麦兰没有穿内裤,她会认为她打听到了报纸上没有报导的内幕消息。还有,事后我们再设法查查看她是否将内裤这件事告诉麦兰太太,藉此可以推敲出她们两人的关系有多亲密。不过你要告诉苏珊·韩莉必须三缄其口,守口如瓶。你凑到她身旁说:‘我要你答应我绝对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不过——,’她会很兴奋,或许就开始向你透露秘密。你应付得来吗?”

布恩深吸了一口气,重重的吐了出来。

“噢,我是应付得来,”他说。“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组长:如果我哪天做掉了某个人,我可不希望由你负责调查。”

他们在南亚克停车问路,中午过后不久就已缓缓驶过麦兰家的住宅及庭院,仔细观察了一番。

那座庭院相当壮观:一大片草坪由路边延伸,四周种着浓密的橡树、枫树,还有几株冷杉。路边的车道铺着碎石,车道上还有一道门廊,通往一座规模较小但门相当宽敞的建筑物,那座小建筑看来像是原本盖来当作谷仓,后来才改建为车库。一部老式的黑色奔驰车停在门廊下。

房子是幢不规则的结构体,两层楼高,有一座阳台面对河川。建筑物坐落在一座小山丘上,有完善的排水系统;为了观赏优美的河景,已将后院的树林砍除。

大门入口有四根与房子同高的木柱,用来支撑一道尖顶式的门廊。门廊、窗户及门口旁都有天窗、小尖塔及许多俗丽的装饰,另有一座加装着纱窗的阳台垂悬在一道堤岸之上,堤岸陡峭的直通河畔。在一侧的树林边有座凉亭,看来早已弃置多时。

“我猜已有七十五年历史了,”狄雷尼说。“或许一百年。看来一开始好像先盖好中央那栋主屋,两边的厢房是后来陆续加盖的;谷仓是原来就有的。”

“她应该很有钱,”布恩说:“不过看起来真不像是豪宅。至少她没有花太多钱维修。”

草坪上乱草丛生有待整理,树木也是早该修剪了,灌木丛应当砍除。凉亭的几扇窗户都已破损。铺着碎石子的车道像补丁,露出了几处光秃的地面。房子旁的花坛恶草繁生。房子本身,还有谷仓,都已久历风霜,呈现出斑驳的暗灰色,有些地方近乎银白色。

“真是破旧,”狄雷尼说。“房子看来还很完整,不过若想要象样点,非得要一群人打打敲敲个半月才行。风景倒是丝毫不受影响。好,走吧……”

他们缓缓开进车道,停在有三个台阶的正门前。布恩小队长在他们走到门口前先将外套穿上。门上的漆都已剥落,铜制的门环也失去光泽。狄雷尼组长重重扣了两次门。

门立刻打开来。皱眉怒视着他们的高大妇人身形消瘦,几乎可说枯瘦如柴,面目黧黑,有一张五官粗大的农妇脸孔。她脚上穿着肮脏的室内拖鞋,后脚跟已经磨损了。耀眼的黑色长袍在领口及袖口处打着褶,留下了一处处的脏污。平坦的胸脯前配戴着一个镶着浮雕的胸针,手腕上还出人意外的戴着一只男用的金色电子表。

“什么事?”她说,声音粗糙、不客气。

“麦兰太太?”狄雷尼组长问。

“不是,”那妇人说。“你是警察?”

“是的,夫人,”狄雷尼轻声说,试着挤出一丝笑容。“麦兰太太在等我们。”

“这边走,”妇人下令。“她们在阳台。”

狄雷尼听不出她的口音,或许是弗吉尼亚州的沿岸地区,他想。

她将门拉开,空隙只够让狄雷尼与布恩勉强侧身进入,一次一个人。他们等她锁门并扣上门闩,然后跟着她走过没铺地毯的拼花地板,经过一道狭长的走廊到达房子靠河的一侧。两位警官环顾四周,迅速瞄了一眼笨重的深色家具、玻璃风铃下已干枯的花、满布尘垢的天鹅绒窗帘、椅背套、破损的脚凳、铺着暗淡桃花心木镶板及肮脏壁纸的灰暗墙壁。有股霉味,其中混杂着猫出没的味道、浓重的香水味和家具的亮光漆气味。

走道往前延伸至一座加装纱门、俯瞰着河川的阳台。安装铰炼的窗户往内拉开,以廉价的钩扣及窗闩固定。阳台应该是房子盖好后再加盖的,约有二十呎长,八呎深,摆着一些原本是白色的破烂柳条家具,上头有印花棉布椅垫;地板上铺着一条磨损严重的破地毯。一部小型电视机摆在椅子上,另一张椅子则趴着一只肥胖慵懒的斑点猫。

阳台上的两名妇人将扶手椅拉近一张摇摇晃晃的柳条桌子。桌上摆了一个上了漆的黑色托盘,盘里有壶看来像是装着柠檬汁的水壶,旁边有四只珐琅花纹的雅致高脚杯,每支杯子的花纹都不一样。狄雷尼推断那套茶具组应是维多利亚时期的真品。

两个妇人都没有起身迎接客人。

“麦兰太太?”狄雷尼亲切的问。

“我,”较年长的妇人说:“我是多拉·麦兰。”

她伸出手做出要接受吻手礼的姿态,狄雷尼上前匆匆握了一下她结实的手。

“纽约

警局艾德华·X·狄雷尼组长,”他说。“幸会,夫人。”

“这一位,”麦兰太太说,宛如昆虫学家指着一只稀有品种:“是我的女儿,埃米莉。”

较年轻的女人乖顺的伸出手。狄雷尼发现她的手圆胖、柔软、微湿。

“麦兰小姐,”他说。“幸会。请容我介绍我的同事,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

布恩也行礼如仪的一一与她们握手,口中喃喃说了些难以辨识的客套话。然后两位警官就这么尴尬的站着。

“你们自己拉张椅子,两位,”麦兰太太声如洪钟的说。“我建议挑角落那两张。拜托不要惊动那只猫,我怕牠被激怒了会发脾气。我准备了这壶柠檬汁,两位远道而来,想必都渴了。”

“非常感谢,夫人,”狄雷尼说,两位警官于是将那出奇笨重的柳条椅拉到桌边。“闷热的一天。”

“马莎,”麦兰太太颐指气使的说:“麻烦你倒一下饮料。”

“我要清洗床单,”那个枯瘦的妇人嘀咕着。她一直站在门口,此刻却突然转身,踩着破拖鞋拍搭拍搭的走开了。

“如今要找个好帮手可真难,”麦兰太太若无其事的说。狄雷尼想,他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听到这样的说法了。

“埃米莉,”她指挥她女儿:“倒水。”

较年轻的女人立刻撑起身体站起来。“是,妈妈。”她说。

她穿着一件无袖的束腰长袍,有中国长袍式的领口。不过即使这件长袍很宽松,也遮掩不了底下波涛汹涌的丰胸与肥臀;裸露的手臂圆滚滚的有如砧板上的蹄膀,领口上则露出了三层下巴。连手指头都肥嘟嘟的;肥大的脚趾头露在凉鞋外头。

不过就像许多肥胖妇人那样,她也拥有毫无瑕疵的肌肤,脸蛋乍看之下有点孩子气,有时会发呆出神,态度相当平易近人,不带恶意。她倒柠檬汁时溢出了几滴,她叫了声:“我的天!”然后满脸通红。狄雷尼猜她年约三十二岁,也忖度着她这种有如气球般的臃肿身材,过的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她将杯子递给他时,他端详着她褐色的眼眸,赫然发现她有股精明慧黠的气质,这令他有点讶异。还有尽管她身材臃肿,动作却稳健而优雅,几乎可以称为可爱娇美。她的声音轻细,听起来比实际年龄轻,带点小儿女的撒娇腔调。她将杯子递给布恩时,嫣然笑着说:“来了,小队长!”狄雷尼注意到她刻意碰了一下他的手指头。

柠檬汁是现榨的,只加了少许糖,冰得很透凉。相当好喝,狄雷尼组长也如此告诉麦兰太太。她像个母仪天下的女人一样颔首致意。

然后他欣赏着风景,望着一艘船在林荫夹岸的河道间缓缓由纽约逆流而上,前往熊山。“美不胜收,”狄雷尼赞叹,麦兰太太回说:“谢谢,”彷佛那风景是她一手设计的。

然后,寒暄结束,她直截了当的问:“狄雷尼组长,你们追查杀害我儿子的凶手有何进展?”

“夫人,”狄雷尼说,倾身向前娓娓道来,后来他告诉布恩这段话是“狗屎连篇”,他直亲着老妇人的眼眸:“我向你保证,纽约警局的全部资源都用在追查杀害令郎的凶手上,只要有任何关于凶手或凶手们的蛛丝马迹我们都没有放过。布恩小队长跟我现在是专人项目,全心全力侦办此案,局里的庞大人力及技术支持随时都可供我们调遣。相信我,布恩小队长和我都是将追查杀害令郎凶手列为当务之急。这案子正在积极侦办中。”

他的一番恳切说辞似乎感动了麦兰太太,过了片刻她才体认到狄雷尼组长其实什么也没有透露。

“可是,你们到底已经做了些什么事?”她追问。“有任何嫌犯吗?”

“我们有几条相当有利的线索,”狄雷尼说。“非常有利。我希望能多透露一些,麦兰太太,不过这么一来难免会中伤或许是无辜受牵连的人。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们已有进展了。”

“你认为你会找到凶手?”

“我相信我们的机会很大。”

“什么时候动手逮人?”

“快了,”他亲切的说。“这个案子很棘手,麦兰太太。我想不起来曾经办过更棘手或更重大的案子。你呢,小队长?”

“空前的棘手,”布恩立刻接口。“非常难缠的案子。很复杂。”

“复杂,”狄雷尼大叫。“一点都没错!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远从纽约过来拜会你和令嫒的原因,麦兰太太。就是希望你能提供消息,协助我们解开这些复杂的难题。”

“我们早就接受过约谈了,”她不耐烦的说。“我们还做了笔录。我们知道的全都说了。”

“那当然,”他安抚着。“不过那是在令郎遇害后不久做的。可想而知,当时你们两人是如何的悲伤、震惊、恐惧而感到茫然无措。但是如今,随着时间流逝,当你们逐渐抚平伤痛后,或许可以回想起当时未能想到的重要线索。”

“我看不出有什么可能——”

“噢,妈妈,”女儿说,露出洁白的小贝齿灿然笑着:“何不就回答狄雷尼组长的问题,赶紧将此事结束?”

她母亲火冒三丈。

“你给我闭嘴!”她说,然后转向两位警官。“再来点柠檬汁,两位?请自便。”

布恩小队长起身倒饮料,先将两位女士的杯子斟满。

“谢谢你,先生,”埃米莉·麦兰唐突的开口。

狄雷尼趁着小队长起身倒饮料的空档,借机端详着多拉·麦兰。

他下着评语,那张脸就像印在雪茄盒一样,皮肤是灰蒙蒙的象牙色,眼眸深而发亮,嘴唇是胭脂红,黑色鬈发垂到肩下。那“应当”是一顶假发,不过与她那具有异国风味的外表搭配得天衣无缝,一度让狄雷尼认为那会不会就是她自己的头发,染黑上油后,在美发师的巧手下妆扮成亮丽的鬈发。

他推测她年约六十岁;脸孔与头发都与此不符,不过双手就露出破绽了。她穿着居家的睡衣,不很干净,质料是深绿色丝绸。上衣裁剪得像是男性的衬衫,领口处露出没有皱纹的宽大脖子,也看得出同样宽厚的肩膀。她相当丰满,不过不像她女儿那么臃肿。

两位警官都留意到她带着麝香的香水味,更留意到她成熟性感的胴体上没有穿内衣。她光着脚踩,脚趾甲的颜色与手指甲和嘴唇一样是艳红色。她的一边嘴角下有一颗小黑痣,也可能是一粒柔软的小黑斑。

她很少改变姿势,有一股独特的安详沉稳气息,与在一旁椅子上漫不经心睡着觉的猫颇为神似。她散发出一丝原始的性感,而且不会因为是出于做作而稍有逊色。她的姿态有如埃及艳后在驳船上刻意摆弄,同样充满自信。如果是一个较年轻或缺乏天分的女人来演出这个角色只会惹来一阵讪笑。两位警官都笑不出来,有的只是折服。

“好吧,狄雷尼组长,”她说。“你想知道什么?”

她的声音低沉,带着喉音,有点刺耳。从他们到达后到现在,她并未点烟,不过狄雷尼认为她的声音听起来像个老烟枪。

他取出笔记本,布恩小队长也照着做。狄雷尼戴上他厚重的阅读用眼镜。

“麦兰太太,”他开口:“你曾表示在你儿子遇害当天,你和你女儿从上午十点到当天下午三点都在这里,在这间屋子里。没错吧?”

“是的。”

“那个星期五,管家因为放假而不在?”

“没错。”

“那位管家就是带我们进来的那位马莎?”

“是的。”

“在那段期间,你们可有任何访客?”

“没有。”

“可曾打过电话或接到任何电话?”

“我不记得了。我想应该没有。没有,我没有打过也没有接到任何电话。埃米莉,你呢?”

“没有,妈妈。”

“你们会不会曾经开车到哪个地方?”狄雷尼问。“或许去购物?访友?或只是兜兜风?”

“没有,那个星期五我们什么地方也没去。我头痛的要命,我相信我当天几乎都病恹恹的躺在床上。对吧,埃米莉?”

“是的,妈妈。我还把午餐端到你的房间里。”

“现在我要两位仔细听好我下一个问题,”狄雷尼正色说道:“也要想清楚后再回答。你们两位是否知道或怀疑有任何人基于任何理由,无论真有其事或出于想象,不喜欢或厌恨维多·麦兰,以至于想要致他于死地?”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了片刻。

“我相信有人不喜欢或者甚至厌恨我儿子,”多拉·麦兰最后开口说道。“他在那个竞争激烈的圈子里是个成功的艺术家,有才华的人难免会遭人嫉妒。这种事我见多了,你知道。我在嫁给麦兰先生之前原本是个舞台演员,出色的舞台演员,也因此招惹到不少恶意的流言和各类卑鄙的谣言。在艺术创作这个圈子里,难免会遇上这种事。没有天分的庸才受到严重挫折后,在嫉妒心的驱使下难免会做出恶毒的残酷行径。我确信我的儿子就曾遭受诸多此类的攻讦。”

“不过你可知道有任何特定人士能够杀死他,或者曾经威胁他的人身安危?”

“不,我不知道。埃米莉?”

“我不知道,妈妈。”

“令郎不断提起过有人威胁他?”

“没有,他不曾提过,”多拉·麦兰说。

“你和令郎经常碰面?”

她迟疑了一下才回答:“不如我期待的那么频繁。”

“令郎多久探视你一次呢,麦兰太太?”

她再度迟疑了一下才说:“他一有空就来。”

“多久一次?一星期一次?一个月一次?没有这么频繁或更为频繁?”

“我真的看不出来这与追查杀我儿子的凶手有什么关系,狄雷尼组长。”她冷冷的说。

他叹了口气,趋身靠向她,表现出推心置腹般的诚意。

“麦兰太太,我不是想要造成你的痛苦,或打听你与令郎之间的关系。毕竟,那是一种正常的母子亲情。不是吗?”

“当然,”她说。

“当然,”他复述了一次。“他爱你,你也爱他。没错吧?”

“是的。”

“麦兰小姐,你有何看法?”

“妈妈说的没错,”较年轻的女人说。

“当然,”狄雷尼点点头。“所以当我问起令郎多久探望你一次时,并不是质疑这种关系;只是想建构出他的行为模式。他见过什么人?什么时候见的?他到过何处,还有多久去一次?他是否一个月会来这里一次,麦兰太太?”

“没那么频繁,”她简单扼要的说。

“一年一次?”

“或许,”她说。“有空的话。他是一个成功的艺术家,忙得不可开交。”

“当然,”狄雷尼说。“当然。”他摘下眼镜,望着缓缓流向大海的灰蒙蒙河流。“一个非常成功的艺术家,”他若有所思的说。“你可知道令郎的画作曾以一幅十万美金的价格卖出?。”

“我读过这则报导,”她淡然说道。

“想想看!”狄雷尼说。“一幅画十万美金!”然后他突然转身瞪着她看。“他可曾拿卖画的钱给你,麦兰太太?”

“没有。”

“他可曾资助过你的生活费?是否想让他的母亲分享他的丰厚收入?”

“他一毛钱也不曾拿给我们,”埃米莉·麦兰脱口而出,他们全都转头望着她。她满脸通红,吃吃笑着,啜了一口柠檬汁。“我的天!”她说道。“我太激动了。不过那是事实——对吧,妈妈?”

“我不曾跟他要过什么,”麦兰太太说。“我自己也有点钱,狄雷尼组长。我相信如果我缺钱用,维多会二话不说拿钱出来。”

“我相信他会,”狄雷尼咕哝说道。“你的手头宽裕吗,麦兰太太?”

“过得还算舒服,”她说。“亡夫麦兰先生……”她的声音渐微弱。

“你先生是何时过世的,麦兰太太?”布恩小队长平静的问道。

“噢……”她说。“好久以前了。”

“二十六年前的十一月,”埃米莉·麦兰说。

“病逝?”布恩追问。

“不是,”多拉·麦兰说。

“家父是自杀,”埃米莉说。“妈妈,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我的天,他们反正迟早会发现的。家父是在谷仓内自缢身亡。”

“是的,”多拉·麦兰说。“在谷仓内。所以我们一直没去使用那座谷仓。门已经钉死了。”

狄雷尼忙着低头翻阅笔记本,说道:“还有几个问题,两位女士,然后就可以告一段落了。暂时告一段落。以下我会提起几个人名,请告诉我你是否认识这些人或听令郎谈起他们。第一位是杰克·达克,马达的达,克服的克,一位艺术家。”

“我从来没听过,”多拉·麦兰说。“埃米莉?”

“没有,妈妈。”

“贝拉·莎拉珍。草字头的莎,拉丁的拉,珍珠的珍。”多拉·麦兰摇头。

“我从来没有听过维多谈起她,”埃米莉·麦兰说:“不过我听说过她,是不是就是那个经常举办豪华派对的金发美女?她常赞助慈善义卖会,也担任艺术家及摄影师的裸体模特儿。”

“埃米莉!”多拉·麦兰说。“你是从哪里读来这些东西的?”

“噢,妈妈,报章杂志都有啊。她也上过电视的脱口秀。”

多拉·麦兰含糊嘀咕了几句,没有人听得清楚。

“是的,就是那位女士,”狄雷尼点点头。

“女士!”麦兰太太突然说。

“你从来没听过令郎提起她的名字?”

“没有。从来没听过。”

“你也没有,麦兰小姐?”

“没有。”

“那么索尔·杰特曼呢?木火杰,特别的特,曼妙的曼。他是令郎的经纪人或艺术品业者。你认识他或知道他这个人吗?”

“索尔?我当然认识他,”多拉·麦兰说。“一个贴心可爱的小个子,他曾到这里来探视我们。”

“噢?”狄雷尼说。“常来?”

“不,不常,偶尔。”

“多久来一次?”

“一年二或三次,也许更多。”

“比令郎来得更频繁,”狄雷尼说,是直述句,不是问句。

“噢,妈妈,”埃米莉轻笑着。“你会让两位警官认为索尔·杰特曼是专门来探视我们的。”她笑着转向他。“当然,他不是。索尔经常到土西多公园探访他的友人。他从纽约开车来,路过此地时会来打声招呼。他总是来去匆匆。”

“你可知道他在土西多公园的友人名字?”布恩随口问道。

埃米莉·麦兰想了一下才回答。

“不知道,小队长,我不认为他曾提过他们的名字。只是几个好男孩,他说,常举行派对。我记得有一次我揶揄他为何从来没有邀请我去参加那些派对,他说我或许会觉得无趣。我想他说得没错。”

狄雷尼点点头,然后望着多拉·麦兰说:“名单上的最后一个是埃玛·麦兰,令郎的遗孀。不知道你能否告诉我们一些与你媳妇有关的资料,麦兰太太?”

她瞪大了杏眼望着他。

“告诉你什么?”她厉声问。

“呃,就从你们的私人关系谈起吧。你们相处融洽吗?”

“够融洽了,称不上所谓的亲密。她过她的,我们过我们的。”

“我猜她的先生过来这里时,她没有同行?”

“你猜得没错。”一阵刺耳的笑声。“不过别搞错了,狄雷尼组长,埃玛和我没有争执过,不曾公然宣战。”

“算是休兵?”他问道。

“是的,”她附和。“类似。这在婆媳之间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说的也是,”他同意。“你能否告诉我,你们之间,呃,意见不合的原因?”

“我对她抚养泰德的方式不以为然,也这么告诉她。那孩子需要管教,但没人在乎。此后我们就很少交谈了。”

“不过我们每年都会收到她的耶诞卡,妈妈。”埃米莉顽皮的说,她母亲瞪了她一眼。

“最后一个问题,麦兰太太,”狄雷尼组长说。“令郎来此探视你时,他是怎么来的?搭火车或公交车?还是开车?。”

“开车,”她说。

“噢?”狄雷尼说。“就我所知他没有车子,难道是他租的。”

“不是,”她说。“他向索尔·杰特曼借车。”

“那是休旅车,妈妈,”埃米莉说。

“是吗?”她母亲说。“我对车子没什么概念。”

狄雷尼缓缓起身,将笔记本及眼镜收妥,走向门口。布恩小队长也跟了上去。

“麦兰太太,”狄雷尼组长彬彬有礼的说:“麦兰小姐,我们感谢两位的热忱款待与耐心。你们的合作让我们获益匪浅。”

“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帮助,”多拉·麦兰说。

狄雷尼置若罔闻。

“请帮最后一个忙……”他说。“如果我们可以再叨扰片刻,能否让我们在你可爱的土地上四处看看?我们很少出城,在清新的空气中呼吸,欣赏这美丽静谧的园地,真是件赏心乐事。我们在上路之前能否再多瞧瞧?”

他的一句“这美丽静谧的园地”无意间激发了她的热情。她立刻活力十足的坚持要穿上网状凉鞋,引领两位警官游览一番。他们成双成对离开,麦兰太太与狄雷尼,埃米莉与布恩小队长,在庭院内闲逛。管家不知人在何处,不过由厢房传来收音机播放的乡村音乐。

多拉·麦兰向狄雷尼组长介绍花园中花团锦簇的牡丹花、鸢尾花、百合花;还有一棵橡树,她宣称已有一百五十年历史;灌树丛中隐约可看到一个供小鸟饮水用的破旧水盘;通往河岸的斜坡上长满了纠结的野草;房子的砖石地基中有一块沙岩小石碑,上头依稀可辨识出“T·M·1898”的字迹。

“我先生的父亲,提摩西·麦兰,在那一年开始兴建这栋房子,”她向狄雷尼解释。“他在房子落成前就死于肺炎。他的妻子,也就是我婆婆,完成主要的建筑,并增建了两翼厢房,还亲自规画大部分的庭园景观。我先生跟我加盖了凉亭,铺设了车道,并在房子内加装许多现代化设备。当然那全都工程浩大,你也看得出来。我原本打算大举重修,重现往日风华,不过维多死后,我就意兴阑珊了。但是我觉得我的力气与决心每天都在恢复中,我打算完成整修计划。那真的是一个梦想,你知道。噢,狄雷尼组长,你应当在我还是个新娘被抱入门坎的那个时代看看这个地方。那是这个地区景色最怡人的住宅,拥有全洛克兰郡最出色的景观。柔软如天鹅绒的草坪,整个环境井然有序,让人留连。河水波光潋滟。空气,天空,鸟语花香。我和你一样,是都市人,这地方对我而言就像个乐园。我决定重新打造出一座乐园。噢,是的。全部都在。我没有卖过一吋土地。你无法‘相信’税有多重!这栋房子可坚固得很,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到它时那种迷人的模样。瞧着吧,它会在我的手中焕然一新。”

“我相信你做得到,”他喃喃说道。

她急切的拉住他的袖口。

“你会找到他吧?”她低声说着,声音中充满了渴望。“我是说,那个凶手?”

“我会全力以赴,”他说。“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他们再度绕到房子正面。埃米莉与布恩小队长在车库与凉亭间漫步,她谈得兴高采烈,狄雷尼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小队长略佝偻着身子,垂着头,仔细听着。

多拉·麦兰与狄雷尼在门口等他们跟上来。麦兰太太夸张的用双手拍打胸脯,抬眼望向蔚蓝的苍穹。“多么美好的一天!”她大声赞叹。

狄雷尼相信她确实是剧场出身的。

最后,两位警官向两位女士告别,也再度行礼如仪与她们握手,面带微笑点头致意。然后他们驱车经过铺着碎石子的车道。

“你有没有看到那些门?”狄雷尼问。

“有,长官,”布恩说。“门确实都已被钉死了。”

“你对杰特曼的看法没有错,”狄雷尼说。“他是个同性恋。”

“而她则是个酒鬼,”布恩木然说道。

“你确定?”

“酒鬼认得出同类,”布恩淡淡的说。

“怎么看出来的?”

“沙哑的声音——威士忌造成的,不是抽烟。”

“她的手指头有尼古丁的渍痕,”狄雷尼表示。

“不过她不敢在我们面前点烟,我们会看出她的手在颤抖。她也没有移动,好像害怕她设法维持平衡的头会掉下去似的。我了解那种感受。还有她紧抓住椅子的把手,也是想掩饰颤抖。灌了两大杯柠檬汁想压抑住酒瘾。”

“你认为她在我们到达前已经喝了好几杯?”

“没有,”布恩说:“否则她会神智不清。她想要保持绝对的清醒,即使很不好受。她不想因为一时多嘴而泄漏了秘密。”

“她和我倒是聊了不少,”狄雷尼说。“最后的时候。”

“那时她认为危机已经解除了,”布恩说。“相信我吧,组长,她是个酒鬼。”

“以前我们会说她是‘身材曼妙的女人’,”狄雷尼说。

“依我看她仍然如此,”小队长说。“肺活量很好。长官,我们能否停下来买点吃的?”

“我的天,好啊,”狄雷尼说。“我饿坏了。不过得留点肚子给今天的晚餐,否则我老婆会让我的日子很难过。顺便一提。今晚的菜色是伦敦烤肉及新鲜马铃薯。”

“我垂涎三尺了。”布恩说。“要我去接蕾贝嘉?”

“不用,”狄雷尼说。“她会早点过去帮忙。”

他们在路过的第一家简速餐厅停车。店内人满为患,人声鼎沸,不过他们运气不错遇到好店家,火腿与炒蛋美味可口。他们饱餐了一顿才漫步走回车子,布恩叼着一支有薄荷口味的牙签,狄雷尼开车。

狄雷尼组长谨慎的开着车,越开越顺手。过桥后,他放松心情,车速保持在速限之下,一直留在右方车道,让那些赶时间的车子从身旁飞驰而过。

“你向那女孩打听到了什么?”他问布恩。“我不懂我为什么会称她为‘女孩’,依我看她大概有三十二岁了。”

“三十五,”布恩说。“她主动说出来的,或许那意味着实际上是三十八了。你听到那老妈子说她的孙子要严加管教?依我看应该是这样:她把维多与埃米莉管得太紧了,所以维多受不了,离家出走。埃米莉则继续受到妈妈的控制。”

“我不确定,”狄雷尼缓缓的说。“那个女孩活泼敢言;她没遭到毒打。或许那老妈子酗酒是最近的事,她已经管不住女儿了。她老爸为什么要自杀?你有没有打听出来?”

“他拥有一座木材场,建材之类的,做得有声有色,是郡上的风云人物。不过他老是认为可以在牌桌上大捞一笔,还赌马、玩骰子。最后倾家荡产,一文不名,所以就走上绝路了。律师能清理出的财产只有那栋房子和周围的土地,再加上股票红利的收入,足以让两个女人生活下去。维多没有拿过一毛钱给她们。她们还不致挨饿受冻,没落魄到那种地步,不过也不是很好过。”

“真可笑,”狄雷尼说。“索森认为她是个老富婆。”

“埃米莉说大家都这么想。事实并非如此,只是日子还过得去。”

“还请了一个管家,”狄雷尼提醒他。“不能算穷。多拉还吹嘘她不曾卖过一吋土地。那片土地想必值不少钱。不过她还可以付得出税金,抓紧不放。”

“为了什么?”布恩说。

“实现梦想,”狄雷尼说。“恢复往日风华,一座鸟语花香的乐园。她想要实现这个梦想。”

“不是,”布恩说。“我指的不是这一点。她要抓紧什么东西不放?意外之财?例如一笔遗产?”

“噢,”狄雷尼说。“好问题。一个精明的女人。你有没有听到她说自己在剧场时如何成为恶毒流言的受害者?出色的演出!狗屁连篇只是为了清除我们的疑虑,以防我们继续挖掘下去。好啊,今天早上真是大有崭获。”

“真的吗,长官?”布恩问道。“怎么说?”

“我们现在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们必须再来这里一趟,至少再一趟。我们挑个星期五那个管家休假时过来。我们可以透过当地的邮差或其他方式查出她的全名及地址,我要你去查查她。”

“我?”

“你听得出她的口音吗?我猜是弗吉尼亚州人。”

“更南部一点,组长,”布恩说。“可能是乔治亚州。”

“所以我才要你去查查。你们会谈得来,你也有那种口音。”

“我有吗?”布恩说。“我不觉得我有。”

“你当然有,”狄雷尼殷勤的说。“不很明显,不过还是有。你不需佯装就可以强化这种口音。”

“你想要打听维多·麦兰以及索尔·杰特曼多久去看她一次?”布恩揣测。

“没错,”狄雷尼点点头。“先由此开始,看看还能挖出什么。例如多拉酗酒的问题,还有我们胖胖的埃米莉是否有任何素行不良的男朋友。”

“还有什么?”

“我来处理银行账户的事。我不知道要如何着手,或许需要一纸法院的命令,也许只要索森写封信或打一通电话到当地警局就行了。我们得步步为营。毕竟,多拉的哥哥是邦斯·萧宾,我们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惊动到他。不过我得瞧瞧那些银行纪录才行。”

“组长,你真的认为多拉或埃米莉或她们两人,在那个星期五开着那部大型的老式奔驰车到纽约,做掉了她的儿子?就为了钱?”

“有此可能。他没有留下遗嘱,不过或许母亲可以分到一笔遗产。那是我必须查出来的另一点。不过也许不用她们亲自动手,如果最近六个月内有大笔的提款纪录,那就有问题了。”

布恩沉吟了半晌。“她雇人下手?”

“有可能,”狄雷尼说。“屡见不鲜。”

“天啊,组长,她可是他的‘母亲’啊!”

“又如何?”狄雷尼冷冷的说。“以前有百分之七十五的凶杀案都是受害者的亲友旧识所为。最近五年情况已有了改变,‘陌生凶手’的比例增加了。不过亲友涉案的比例仍高占三分之二。那是基本原则,如果你要侦办凶杀案,先由家人清查起。”

布恩叹了口气。“真可悲,”他说。

狄雷尼瞄了他一眼。

“有时候,小队长,”他说。“我认为你可能是个理想主义者。我们是有什么就办什么。刻意忽略百分比就太笨了。而且我认为多拉与埃米莉两人的块头都够大也够强壮,足以犯下此案。一开始,我不认为那会是女人干的,我老婆也不这么想。不过我现在开始怀疑,要把刀子戳进去需要多少力气?”

“至少要比我大才行,”布恩小队长说。

他们已进入市区,沿着哥伦布大道朝市中心前进。这时狄雷尼将车子停到路边,并排停车。“一下子就好,”他说,进入一家酒店买了六罐装的百龄坛牌冰麦酒。他回来后,布恩要他稍等一下,然后冲到对街的花店内,不久就带着一束用绿色棉纸包裹着的白色小雏菊回来。

“送你老婆,”他说。

“你不用破费的,”狄雷尼说,相当开心。

他们必须停在二五一派出所前的禁止停车区,不过当地警方已经认得布恩的车子了,不会开单也不会拖吊。为了以防万一,小队长还是在挡风玻璃后摆出了“执行勤务中”的牌子。

女士们都在厨房内,不时兴奋大笑。这与蒙妮卡拿出来的一瓶马丁尼酒多少有点关系。狄雷尼替自己倒了一杯双份马丁尼加冰块,再加一片带皮柠檬。布恩则喝了一小瓶加了冰块及莱姆汁的奎宁苏打水。

两位男士乐得坐在厨房里袖手旁观,不过被女士赶了出去。他们进入狄雷尼的书房,悠闲得瘫坐在老旧的俱乐部椅子上,伸长了腿。就这样舒服的默默坐了许久。

“我记得以前办过的一件命案,或许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最后狄雷尼开口了。“看起来好像是一件单纯的案子。现场的那个年轻人,年纪大约二十五岁,说他杀了他父亲。年轻人曾在韩国服役,走私了一把点四五手枪回国。那个老爸很可怕,一直对老婆暴力相向,家暴的纪录长长一串。她曾经报案,但都拿他没有办法。儿子说他忍无可忍,终于爆发了。我的天,你真应该看看那个房间。他们必须将墙壁重新粉刷。一整个弹匣的子弹全打光了,都在父亲身上。我是说,他就像个蜂窝一样。那个儿子走进分局,将手枪重重摆在桌子上。执勤的警察差点昏了过去。儿子坦承犯行。不过说不通,他曾当过宪兵,也不是笨蛋。他知道如何使用科特手枪,他不会用扫射的,只要一枪就足以毙命。”

“是母亲,”布恩黯然说道。

“当然,”狄雷尼点点头。“儿子替她顶罪,每个人都这么想。谁能怪她?经年累月遭受凌虐。她会被判什么罪?没有人想让一个饱受丈夫拳脚相向的老妇人身系囹圄。她会被判什么罪?点到为止的惩戒一下,或许会缓刑。大家心知肚明;皆大欢喜。”

狄雷尼停下来啜了一口马丁尼。布恩满脸不解的望着他。狄雷尼组长面无表情。

“所以呢?”布恩说。“你的言下之意是什么,长官?”

“言下之意?”狄雷尼说,几乎像在发牢骚,他的下巴低垂抵着胸口。“我的言下之意是我不信这一套。我深入调查。那个年轻人原本有机会买下一家修车厂,不过老先生不肯借钱。老爸有钱,不过就是不肯给他儿子一个机会。‘我的每一分钱都是辛苦赚来的血汗钱。你要钱自己去卖命赚——不管你怎么赚。’那一类的狗屁话,吵得面红耳赤。所以,儿子最后在盛怒之下将他毙了,不过他并没有气疯了,他还很冷静的故布疑阵,让现场看起来像是老妈妈犯下的,他知道她可以脱罪。全都是那个儿子干的。他认为我们会以为他是在顶罪。我说过他不是笨蛋。”

“杂碎,”布恩缓缓说道。“结果呢?”

“我把调查结果交给队长,”狄雷尼说。“他几乎要将我宰了。他都已准备好要起诉老妇人了,然后看着她脱罪,如今他却要决定是否要起诉那个年轻人。最后他还是决定起诉老妇人。他藏起我的报告并告诉我他要怎么做,我如果想告发他的话尽管做。我没有。他是个好警察,或许不算很好,不过他也是个凡人。所以他藏起我的调查报告,老妇人遭到起诉,并一如大家预期,她脱罪了。老爸爸留下一笔保险金,年轻人用来投资他的修车厂,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循规蹈矩,不曾惹事生非。那个案子的公理正义何在?”

“它的结果就是公理正义,”布恩坚持己见。“一个窝囊废被宰了,一个妻子脱离了不幸的婚姻,而儿子则开始过着正正当当的生活。”

“那是你的看法?”狄雷尼问,抬起眼凝视着布恩。“自从二十年前发生这件案子后,我每一天都在后悔当初没有坚持下去。我应该将那个小子绳之以法,如果我的队长从中作梗,我应该也将他一并移送法办才对。小队长,那个年轻人谋害了一条人命,没有人能够杀人后完全置身事外。那是不对的。我自己也犯过错,让那个年轻人逍遥法外就是其中之一。”

布恩沉默了半晌,看着疲惫的瘫坐在椅子内沉思的那个身影。

“你确定吗,长官?”他轻声说道。

“是的,”狄雷尼说。“我确定。”

布恩叹了口气,灌了一大口奎宁苏打水。

“你是如何破案的?”他问。“你如何推敲出不是那个受虐的妻子枪杀了老头?”

“她下不了手,”狄雷尼说。“她爱他。”

过了片刻,组长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故事?噢……我想起来了。我在想是否有人爱维多·麦兰。”

蕾贝嘉·赫许推开门,装模作样的摆好姿势站着,一条抹布折妥挂在一只手臂上。

“各位男士,”她宣布:“晚餐上桌了。”

他们笑出声来,站起身走入厨房。桌上摆着六人份的餐具,还有一座烛台,布恩小队长的花摆在餐桌中央一只高大的花瓶里。狄雷尼组长坐在一端,蒙妮卡坐在另一端,玛莉与蕾贝嘉坐在一侧,希薇雅与布恩小队长在另一侧。

他们先享用开味菜鱼子酱,每个人都知道是鳍鱼子,但都不在乎。随后是酸奶油、洋葱切片、白花菜以及榨柠檬汁。一道油渍菊苣色拉及小西红柿。还有伦敦烤肉佐新鲜马铃薯,外加鲜嫩四季豆及一碗热菠菜叶、腌熏厚片猪肉。

艾德华·X·狄雷尼站起来切肉,他问道:“谁要腿部?”蒙妮卡与蕾贝嘉·赫许都笑得前俯后仰,狄雷尼组长狐疑的望着他老婆。

“你跟蕾贝嘉说过我会这么说?”他质疑。

晚餐丰盛可口,一个美好的夜晚。有时会有两人、三人、甚至四人同时在交谈。大家对伦敦烤肉的评语是有点难咬但很美味。每个人都吃了第二份,这令掌厨的乐不可支。色拉一扫而光,那瓶冰凉的两年份薄酒来红葡萄酒也一滴不剩。马铃薯、四季豆、蔬菜也都有人捧场,当莱姆馅饼端出来时,每个人早已酒足饭饱,一派懒洋洋的了。

两个小女孩轮流亲吻蒙妮卡、蕾贝嘉及她们的继父道晚安,郑重其事的与布恩小队长握手,窃笑着,然后带着她们的馅饼及牛奶上楼回到房间。狄雷尼绕过餐桌倒咖啡,他停下来倾身亲吻老婆的面颊。

“美好的一餐,亲爱的,”他说。

“太棒了,狄雷尼太太,”布恩热切的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一餐了。”

“很高兴你喜欢,”她眉飞色舞。“你们男生午餐在哪里吃的?”

“简速餐馆,”布恩说。

“你们不该在那种地方用餐,”蕾贝嘉正色说道。“如果没有胃溃疡,也会立刻感到胃灼不舒服。”

这时她与布恩面对面坐着。他们四目交会时,若无其事的将眼光移开。她称呼他“小队长,”他则避免直接叫她名字。他们对彼此的态度是相敬如宾过了头。

臭小子,狄雷尼恍然大悟:他们上过床了。

喝鸡尾酒时埃布尔纳·布恩饱受煎熬——他晚餐时只喝水——狄雷尼不忍心因为自己想多喝杯康乃克白兰地而看着他再受折磨,所以他以心满意足的神情喝着咖啡,并静静听着布恩与蕾贝嘉讨论烤鹅肉的最佳方式。

谈话声断断续续,虽然没有人觉得拘束,不过也没有必要刻意东拉西扯。每个人都希望其他人同样感到心满意足:一顿美好的晚餐,夫复何求。当所有的欲求都已满足,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祥和,即使只是一时片刻。

“蕾贝嘉,”狄雷尼组长懒懒的开口问:“令堂还健在吗?”

“噢,是的,”她说。“在佛州。感谢上帝。”

“为什么要‘感谢上帝’?”他问。“因为她还健在,还是因为她住在佛州?”

她笑着垂下头来,漂亮的长发盖住她的脸庞。然后她突然将头往后仰,头发一甩又回复原位。布恩小队长看得心头小鹿乱撞,坐不安席。

“我不该这么说,”她承认:“不过她有点过份。一个专职的母亲。她住在纽约时,总是逼得我难以招架。即使她远在佛州,还是躲不开她的唠叨。吃什么、穿什么、怎么做。”

“她想控制你的生活?”狄雷尼问。

“控制?她想要‘拥有’我的生活!”

蒙妮卡转头看着他。

“艾德华,怎么对蕾贝嘉的母亲感到兴趣了?”

他叹了口气,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然而,他们是女人,她们的见解或许有些帮助。他要善用每一个人,而且不会为此感到歉疚。

“布恩小队长和我正在侦办的这个案子……”他说。“我们今天遇到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一对母女的关系……”

他尽可能精确的描述多拉·麦兰与埃米莉·麦兰,她们的年龄、外貌、衣着、住处、声音、神情以及言行举止。

“我的描述是否正确,小队长?”他说完后问布恩。

“是的,长官,我认为很正确。只不过我不认为那个女孩像你形容的那么有活力,我认为那个母亲更热切些。”

“嗯,”狄雷尼说。然后,他没有先告诉蒙妮卡及蕾贝嘉他们所讨论的这两个女人是侦查中的命案涉嫌人(虽然蒙妮卡想必已猜到了),就直接问她们:“你们如何看待这样的关系?更明确来说,就是那个女儿为什么还留在家里?她为何不走得远远的?是妈妈控制了女儿,还是相反?”

“要走到哪里去?”蒙妮卡反问。“拿什么要走?钱在妈妈手里,对吧?你说女儿能怎么办——到纽约来,在第八大道讨生活?依照你对她的描述,我不认为她能如愿。她受过任何专业训练吗?她能从事任何工作吗?”

“那么她十五年前为什么不离开家,学习自力更生?”蕾贝嘉问。“或许她喜欢那个地方。舒适,安全的茧。”

“这与我的看法不谋而合,”布恩小队长说。“组长,如果她像你所说的这么厚脸皮——”

“呵——哈!”蕾贝嘉大叫。“厚脸皮。形容得这么难听!”

布恩满脸通红笑着。

“这个……你知道,”他支支吾吾说。“组长,如果那个女孩像你说的这么有勇气,她在几年前早就离家了。”

“或许她是害怕,”蒙妮卡说。

“害怕?”狄雷尼说。“怕什么?”

“怕外头的世界。”他老婆说。“怕真实的人生。”

“你说她体重过重,”蕾贝嘉说。“原因可能是寂寞。相信我,我知道!如果你心情烦闷,就会大吃大喝。跟疯狂的母亲困在乡下地区——我形容的是否太过份了?——除了大吃大喝之外还能做什么?她要的不是这个,她想要不一样的,更好的人生。这就是‘人生难道就只如此’症候群?不过就像蒙妮卡说的,她害怕,怕改变,等到一年一年过去了,要想突破就更困难了。”

“也许她在等她母亲死掉,”蒙妮卡说。“有时候会有这种情况。不过有时候等待的时间太久了,当事情如愿时,女儿自己已成了母亲的翻版了。你能了解我的意思吧?”

“我了解你的意思,”狄雷尼点点头:“不过我不确定你说的对不对。这个女孩并没有

死。我是说,她的心还没有死。她仍然有感受。她有冲动、需求、欲望。我的问题是,为什么她不采取行动来获得她想要的东西?”

“或许她采取过行动,”蕾贝嘉说。“或许她现在就在遂行她的企圆心,而你对此一无所悉。”

“有可能,”狄雷尼承认。“非常有可能。另一个可能的解释是她太懒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太简单了,不过有时候我们把事情看得太复杂了。这个女孩也许只是天生懒骨头,而且喜欢她目前所过的这种悠哉懒散的生活。”

“你相信这个假设吗,长官?”布恩问。

“不,”狄雷尼说:“我不相信。应该还有某种原因,某种原因。她不是白痴,她不是傻大个儿。若依教科书上的说法,我会说那个母亲在掌控她。不过我一直有个感觉,或许是她在掌控她的母亲。”

“那就出人意表了,”蕾贝嘉说。

“不过却是可以理解的,”狄雷尼说。“你们看看这个如何:一开始母亲是主子,对子女施以铁血教育。然后,她年纪越来越大,精力衰退了。母亲变得虚弱了,女儿察觉到这一点。母亲似乎还活在过去,一年比一年严重。然后权力真空,女儿趁虚而入,慢慢的,一次一小步。记住,那栋房子内没有男人。老妇人的活力越来越差,女儿则越来越强。母亲为了支付开销,设法过得象样一点,已经疲于奔命,唯一所寄就是恢复昔日荣光的这个梦想。她适应不来今日的景况。这就像解X方程式,此消彼长,母亲拥有的越少就意味着女儿拥有的越多。有如沙漏,沙子由容器的一端流向另一端。母亲的失,就是女儿的得。这个……”他轻笑。“异想天开,不过那是我的看法。”

“母亲想要实现梦想,”布恩说。“整修老房子,让她的土地美得就像她当新嫁娘时一样。好,这一点我同意。可是女儿要的是什么?”

“逃走,”狄雷尼说。

他们带着异样的神情望着他。

“艾德华,”他老婆说:“警探都是这样办案的吗?揣测行为背后的原因?”

“通常不是,”他说。“通常我们是看证据办案。铁证、百分比、时机、武器、目击者的证词,还有可以看得见、摸得着或摆在显微镜下分析的东西。不过有时候若一无头绪,或者证据不足以破案,你就得将目标放在人们身上了。就像你所说的,揣测行为背后的原因。你要将心比心,揣摩他们的想法。他们的动机是什么?他们要什么?每个人都有‘欲求’,不过有些人无法控制,这时欲求就会变成需求。而需求——我指的是贪得无厌的需求——会让人朝思暮想的那种——那就是足以犯下各种罪行的动机。”

几个人都听得哑口无言,坐立不安。狄雷尼望着小队长。布恩立刻一跃而起。

“时候不早了!”他轻快的说。“明天还有得忙。得走了。”

随后是告别之前常见的纷乱场面;“再来点馅饼?”“噢,不了?”“咖啡?”“什么都吃不下了!”然后蕾贝嘉与布恩相偕离去。狄雷尼将门锁上再回头帮老婆清理餐桌,一切收拾妥当,摆入洗碗机,没吃完的残羹剩菜收入冰箱。

“他们已经在交往了,对吧?”他若无其事的问。

“是的,”她点点头。

“我希望她不会受到伤害,”他说。

他老婆耸耸肩。“她已经长大了,艾德华。她可以照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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