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中临水处建有水阁凉亭,亭下有杨柳十余株,披拂水际,浓烟翠景,绰约近人。在这里,既可闲坐于凉亭中,静观黑白交替、天光变幻、云舒云卷;又可漾舟于迷渌曲水里,赏玩涟漪微动、微光浅影、烟波浩渺。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良辰美景当前,堪称一大赏心乐事。

片帆何太急?望一点须臾,去天咫尺。舟人好看客,似三峡风涛,嵯峨剑戟。溪南溪北,正遐想、幽人泉石。看渔憔、指点危楼,却羡舞筵歌席。

叹息,山林钟鼎,意倦情迁,本无欣戚。转头陈迹,飞鸟外,晚烟碧。问谁怜旧日,南楼老子,最爱月明吹笛。到而今、扑面黄尘,欲归未得。

——辛弃疾《瑞鹤仙》

钓鱼城寅宾馆位于合州州府官署西面,就在护国寺后面,距离不远。这里是官方客馆,专门招待过往官员及外来使节。高言是大理国大将军,理该住进寅宾馆中最豪华的桃园。偏偏在他到钓鱼城之前,有另一位神秘贵客先行住进了桃园,担任护卫的还是蜀帅余玠的亲兵。这些人不但不肯让出桃园,起初还拒绝高言入住寅宾馆,还是兴戎司都统王坚出面,才勉强让步,让高言一行住进了东院。

张珏离开护国寺后,直奔寅宾馆而来。到门前即被守门将领王立挡住。王立比张珏大上好几岁,是兴戎司主帅王坚远亲,自小跟在他身边,算是其部下一员老将,后因处事圆滑干练为蜀帅余玠赏识,被调到重庆府,做了余玠的亲兵队长。

早在钓鱼城时,王立便有与张珏争雄之心。他自幼从军,跟随名将孟珙及堂叔王坚东征西战。孟珙主蜀后,王立也来到四川,时间尚在钓鱼城建成之前。后因宋理宗需要孟珙主持荆襄战区,遂破格提拔余玠入蜀,主持大局。孟珙因四川局面不稳,为了让余玠有一个良好的开端,特意留下王坚等精兵强将,以助余玠一臂之力。因而从一开始,王坚叔侄便有辅臣之地位。二人也不负孟珙所望,竭心尽力辅佐余玠。后来余玠立稳脚跟,亦投桃报李,委以重任,任命王坚为兴戎司都统,驻扎合州钓鱼城,拱卫重庆,是全川最最重要的武将官职。王立则是其得力助手。而张珏是在入蜀后才赶来钓鱼城投军,且来自彼时已被蒙古人占领的沦陷区,属于归正人身份,相比于王立的世家出身,实难望其项背。

不想张珏武艺出众,为人机智有谋略,又得人心,数年内便由小兵一路晋升到都统,甚至有超越王立之意。王立心中嫉妒,多方挑衅,不想其堂叔王坚也极欣赏张珏,认为其才干远在王立之上。王立愈发不服,处处与张珏作对。后来是蜀帅余玠出面,将王立调往重庆府才算了事。

张珏早知道几日前余玠派了心腹卫士护送一位贵客来到钓鱼城,人就住在寅宾馆,却想不到领队是王立,忙招呼道:“王将军。”王立道:“张将军,你不是负责护卫大理高大将军吗?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

张珏心中登时一惊,忙问道:“我派了人送高大将军一行回来寅宾馆,王将军没有见过他们吗?”王立道:“没有。”又刻意补充道:“至少本将没有见过。”

张珏知道王立素来与自己不和,也不知道对方是有意刁难,还是高言等人确实没有回来,因他当时特意派了田川、龙井两名兵士引路,料想前者的可能性要大些,便道:“王将军可否容我进去看一下?或许高大将军怕惊扰馆中的贵客,悄悄进了门,没有声张。”

王立道:“张将军也知道馆内有贵客了,万一有所惊扰,你让本将如何向余相公交差?”

张珏道:“今晚钓鱼城出了许多奇怪之事,我需要立即确认大理一行人是否在房中,还望王将军通融。若是将来余相公怪罪下来,王将军大可说我是直闯入馆,一切由我一力承担。”他料想话说到这个份上,对方也不会再阻拦,便引了部下进来。

钓鱼山为层层台地结构。在半山腰处,有一处天然湖泊,状如月牙,故名为月牙湖。这也是钓鱼城中唯一的山上湖泊,碧波荡漾,绿水逶迤,景色极佳。寅宾馆即修建在月牙湖东面。馆中临水处建有水阁凉亭,亭下有杨柳十余株,披拂水际,浓烟翠景,绰约近人。在这里,既可闲坐于凉亭中,静观黑白交替、天光变幻、云舒云卷;又可漾舟于迷渌曲水里,赏玩涟漪微动、微光浅影、烟波浩渺。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良辰美景当前,堪称一大赏心乐事。

张珏刚穿过月门,便见到水阁凉亭外有名四十来岁的妇人,着一袭青色道袍,外面披一件黑氂披风,极见贵气。她正侧身立在梅树下,微微仰头,也不知道是在赏花,还是在望月。薄薄的水雾笼罩月牙湖,清冷的白色、灰色及蓝色交织在一起,在月光下愈见迷惘,愈发衬托出梅花静静怒放的美丽。

又听见女道士低吟道:“明月易亏花亦老,月中莫负赏花心。”

张珏不认得她,又见她颇为出神,便蹑手蹑脚从一旁擦过,正要转入廊庑时,忽听得女道士叫道:“站住!”

张珏回身望了一眼,问道:“尊师是在叫我吗?”女道士道:“正是你。你是这里的守卫吗?为何像做贼一般?”张珏道:“我见尊师正在赏月,怕打扰了兴致,所以才刻意放轻脚步。”

女道士皱眉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珏听她言语极其蛮横无礼,心念一动,暗道:“莫非她就是那位贵客,如何会是个女道士?当今皇帝倒是尊崇道教,对天师教掌教天师张可大极尊崇奖赏之能事,甚至引女冠吴知古入宫,恩宠无比。可余相公绝不是热衷道教之人,如何会派王立护送一名女道士来钓鱼城呢?”

那女道士见张珏不答,又提高声音叫道:“你怎么不答话?你过来!”

张珏不及回答,王立已闻声进来,躬身道:“尊师莫怪,他是钓鱼城中军都统张珏张将军,是进来找人的。”又道:“虽然立了春,然山上风大,小心冻着身子。下官护送尊师进去歇息。”

女道士哼了一声,重重瞪了张珏一眼,拂袖往桃园去了。

张珏也顾不上去打听这傲慢骄纵的女道士到底是什么来头,先赶来高言等人居住的东院,却见房中漆黑一片,他站在院中叫了两声,无人相应,再推门进去,果然空无一人。一时百思不得其解——就算高言此次来钓鱼城是有重大图谋,听到木叶声后,随即赶往西北军营方向去了,那么护送他的两名兵士田川、龙井总该回来禀报啊,如何也不见人影?难道是高言嫌二人碍手碍脚,狠心下了毒手?可这不是更说不通吗?高言将张珏两名部下打晕也好,杀害也好,事情早晚会暴露,如此,大理便与大宋结下了仇怨,如何还能指望在关键时刻得到大宋的武力帮助?

还有,高言这趟四川之行,本就是有求于大宋,四川制置使余玠已经尽可能地给予了最大的帮助。他们还能有什么图谋呢?军械库有克敌弓,上天梯有新式火药武器,大理人想要这些,不足为奇。但他们真以为能自严密守卫下盗窃成功,还能千里迢迢逃回大理?

再有一点,按照原定计划,高言一行还要去参观嘉定凌云城,那里也有弓弩及火器等利器,且距离大理边境更近,岂不是更有利于得手后逃走?为何反而舍近求远呢?

钓鱼城具有典型的山城特色,山高林深,张珏料想一时难以搜到高言等人,但出城的路却是有数的几条,只要在天亮开城前封锁所有城门,即便高言等人插上翅膀,也不能飞出城去。稍一思虑,即出来寅宾馆,赶来山顶兴戎司官署求见都统王坚,预备请得主帅手令,封锁城门。

兴戎司官署又称为将军府,当地人俗称“武道衙门”。官署地处插旗山山顶,是钓鱼山的最高点,可以俯瞰全城。这里有一座飞舄楼,始建于南宋乾道七年(1171年),飞檐翘角,巍巍耸天,俯瞰大江,气势非凡。之所以名“飞舄”,是因为水中常有一群一群的水凫飞来飞去,即唐代著名诗人骆宾王所称“惟有双凫舄,飞来复飞去”,为钓鱼山著名奇景。宋人李开有《飞舄楼赋》云:“环山出云,架天为梁,渺三江之合流,瞰万井之耕桑,浩烟海之眯目,恍尘宇之多乡。”“不画而图,霞织雾霏。”极赞飞舄楼风采。自建成后,便成为士庶百姓登临游览、文人墨客宴集赋诗的场所。然钓鱼城修建后,蜀帅余玠选中此地作为帅府,飞舄楼遂成为官署重地,普通百姓再想要登楼眺远、俯瞰山河,是万万难以办到的事了。

到将军府大门时,正遇到兵士提着灯笼送一名僧人出来。那僧人却是长年寄居在护国寺的游僧惠恩,不久前还曾协助张珏妹妹张如意送婶婶骨灰返乡。张珏以为其人留在了秦州南郭寺,却不知他何时又返回了钓鱼城,极为惊讶,忙上前问道:“法师何时回来的?”惠恩道:“就在今日。”

原来惠恩返回南郭寺后,某日意外遇到蒙古皇子阔端,从他与随从的谈话中得知蒙古即将集结重兵,大举南下,但进击南宋只是佯攻,主要目的则是攻打大理。惠恩了解到究竟后,便急忙南下,返回四川,今日傍晚时分城门快关时才进城,甚至顾不上进护国寺,便直接赶来将军府,将军情告知主帅王坚。

张珏听了经过,颇为感动——他知道南郭寺是惠恩剃度出家之地,原打算回去后就此安顿下来,在那里终老,却因为要将军情知会南宋又再度奔波南下。虽然其僧人身份令他沿途不会受到太多阻碍,他所带回的消息也早由大理方告知,但其心意却是真诚的。

惠恩尚不知道大理大将军高言来了钓鱼城的消息,又道:“贫僧已将全部情形告知了王坚大帅。张将军还有疑问的话,可直接去问王大帅。贫僧连日南下,实在累了,这就回护国寺了。”张珏道:“是,多谢。”又命那提着灯笼的兵士道:“送法师回护国寺,好好歇息。”

张珏进来官署,得知王坚正在飞舄楼上,便缘梯上来。王坚正凭栏向北眺望,眉头深锁,神色颇为怅惘。身边未带亲随,只有其子王安节和心腹幕僚阮思聪侍立一旁。听到张珏禀报声,他迅即收敛了忧色,换上笑容,问道:“高言大将军一行观城还算顺利吗?”张珏道:“下官正是为此事而来。”大致说了经过。

王坚皱眉道:“你是说大理人有所图谋,目下高大将军等人均已失踪?”张珏道:“失踪是实,是不是有所图谋还不能确定。下官特来请将令,请大帅下令封城,直到找到高言大将军为止。”

王坚不答,招手叫张珏到围栏边上,指着西南方向道:“你看这合州城,多么安静祥和。”

钓鱼城内外闪烁无数星星点点的灯火。那一盏盏柔和的灯光,代表着千家万户欢聚的温馨。

王坚叹了口气,道:“却不知道这份宁静,还能维持多久。”显是预感到即将有风暴来临。又道:“说正事,封锁城门倒是容易,下一道命令就是了。可你知道会给百姓带来多大的不便吗?你叫城外的樵夫到哪里去砍柴?又让江上的渔夫将鱼卖去哪里?不能进城,你让他们如何谋生。生于乱世,任谁都生活不易啊。”

张珏道:“大帅的意思是……”王坚道:“有没有折中的法子?你再好好想上一想。”

一旁阮思聪道:“封城的目的,无非是担心高言大将军等人逃走。何不派见过高大将军的兵士守在各城门要道,只要一发现大理诸人形迹,便上前阻截。如此,岂不是与封城无异?”

王坚道:“嗯,此计甚好。张珏,你以为如何?”张珏道:“很好。多谢阮先生。”王坚道:“那好,就这么去办吧。”又问道:“小敏身上搜出的假印在哪里?”张珏忙掏出那方木质假印,双手奉了上去。

王坚看了几眼,便递给了阮思聪,问道:“阮先生以为这假印如何?”

阮思聪笑道:“刻得相当精细了。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合州知州大印。”

又问道:“张将军可有想过那奸细为何要用合州大印,而不是兴戎司大印?”张珏道:“我想多半是小敏揭了盖有余知州大印的榜文之类,拿去请工匠照着刻印的。”

阮思聪道:“印文容易得到,但这印外形尺寸与真印丝毫不差,须得是熟悉本朝体制的人才能知道。那小敏年纪既小,又自称是大理人,如何又能知道这个?即便她从某种渠道打听到了,告知她的人既是知道知州大印形状,多半也知道军中帅印模样,又怎么会不知道合州与其他州府不同,知州并不兼任军事长官呢?明明帅印更有用,如何要弄一个知州大印?”

张珏道:“阮先生说得极是。若不是小敏穿了戎服,冒充兵士牛二,且偷听到了口令,仅凭知州大印,是决计上不了上天梯的。”

王坚问道:“这假印之事,你可有问过余知州?”张珏道:“还没有。不过下官确是打算明日拿着假印去找他,看他对此事有何看法。”

王坚摆手道:“先不要问了,这件事暂时不要让余知州知道。”又道:

“若是你最近见到余知州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先不要管他,一切等二位冉先生回来再说。”

张珏极是奇怪,然见上司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得应了。

王坚道:“还有一件事,明日一早,我要带着惠恩赶赴重庆府,预计大后天才能回来。兴戎司的大小事宜,就暂由你代管。”

阮思聪兼管军中机要,忙道:“一会儿下官就去草拟一份文书,等大帅过目后盖上大印,将张将军代掌兴戎司一事知会军中。”王坚道:“嗯,好,有劳阮先生。当然,目下最要紧的,是要查清楚大理这件事,而且不能张扬。”张珏道:“遵命。”

王坚道:“你可还需要别的人手?”张珏道:“暂时不需要,下官已经请了州学刘教授来帮忙。”又想到寅宾馆中那神秘女道士,便问道:“适才下官去寅宾馆寻高大将军,遇到了一位女道士,她就是余相公的贵客吗?”王坚道:“那件事,我也不十分清楚,但既然是余相公交代送来的,就由他们去吧。你放心,我会派人再交代王立,令他不得与你冲突。”

张珏应了一声,自下来飞舄楼。先到官署找到值夜武官,命他知会巡逻兵士,加倍留意可疑人事,又将身边的兵士分派去各城门,以防大理诸人赶早出城。自己则带了两名兵士赶来护国寺,预备先弄清楚小敏之事。

过了风火墙,已隐约可见护国寺。张珏忽留意到山道旁的大石边多了什么东西,他来钓鱼城十年,几乎日日巡城,对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立即觉察到异常,忙命人举火上前——却是横躺着两人:一人是适才见过的僧人惠恩,歪倒在大石边,手里握着灯杆,灯笼早已熄灭;另一人则是护送惠恩前往护国寺的兵士鲁路,人称“小鲁”。他胸腹中了一刀,双手捧着伤口,倚石而坐,眼睛犹自瞪得老大。

张珏大吃一惊,伸手一探鼻息,见小鲁已经死去,忙去扶惠恩,触到其后颈时,尽是鲜血。所幸惠恩“哼”了一声,表明人还活着。张珏忙叫道:“快,快来人!速送法师去药师殿救治。”

兵士张万将兵器和火把递给同伴,自己上前负了惠恩。不想山道又险又滑,他走出两步,便摔了个屁墩儿。惠恩从他背上滚下来,撞上土坎,闷哼一声,重新晕了过去。

张万歉疚不已,连声道歉,又道:“上山容易下山难。况且天黑看不清楚,再背一个人,怕是出危险。”

张珏只得命兵士赵青到风关墙关卡去找担架,又派张万去护国寺叫刘霖上来,自己则扶惠恩倚靠大石躺下,守护他身边。

等了好一会儿,兵士张万引刘霖先到。张珏道:“梅秀才人呢?”刘霖道:“他听说死了人,不肯上来,说是从小怕见死尸。我就让他先回去休息了。”张珏摇头道:“到底是书生。”

刘霖惊见惠恩半躺在大石边,忙问道:“出了什么事?”张珏道:“目下尚不清楚。我派人叫刘兄来,是想请你留意一下现场可疑之处。”又朝悬崖方向一指,“那边有名叫小鲁的兵士被人杀死了,惠恩法师也是在那里发现的。”

刘霖跟随父亲宦游到广东时,曾协助广东经略安抚使宋慈整理《洗冤集录》一书,对命案现场颇有心得,忙道:“好,我过去看看。”

他过来大石边,命兵士张万举火照亮,先蹲下来观察小鲁的伤口,又亲自举手往四周照了一照,道:“有一道血迹。这里应该是起点,草丛上有圆形血迹,表明小鲁是在这里中刀。他随即本能地用双手捂住伤口,鲜血透过指缝滴落到草丛上。这个时节,新草尚未生出,四下仍是枯草肆虐,血迹很是醒目。”顿了顿,又道:“小鲁中了一刀后,由于伤在要害,他再没有反抗的能力,跌跌撞撞朝大石走来,想找个依靠物。草地上的血迹呈蝌蚪状,表明他是在朝这个方向行走。他扶住大石后,慢慢转身坐了下来,然后垂头死去。石头上尚有他的右掌印。”

张珏道:“小鲁伤势情况如何?”刘霖道:“胸腹一刀致命,凶器应该是短刀或是匕首之类,刃口寸余。更多细节,要等天亮后才能勘验清楚。”

张珏沉吟道:“奇怪,惠恩法师虽后颈有伤,却似是重物所砸,多半是石头之类,他身上再没有其他伤口。如何一人中刀,另一人却为石头所砸呢?”

旁边兵士张万插口道:“惠恩法师是得道高僧,凶徒也害怕死后永沦十八地狱,所以不敢下手加害,只用石头打晕了法师。”张珏道:“有几分道理。不过惠恩法师倒下的位置更靠近山道,小鲁却是在草丛中受伤,这是什么道理?”

张万茫然不解,道:“什么什么道理啊?”

刘霖道:“先不谈动机,从现场情况来看,有几种可能:一是凶徒事先埋伏在草丛中,惠恩法师和小鲁经过的时候。凶徒一跃而起,先杀了小鲁,再拿石头砸晕了惠恩法师,然后逃之夭夭。你觉得这可能吗?”

张万一愣,问道:“刘教授是问小的吗?当然不可能。如果是杀死小鲁,打晕法师,表明凶徒要伏击的是小鲁,可他只是一名普通兵士,如何会有人专门伏击他呢?”

张珏道:“而且今晚惠恩法师刚到将军府,小鲁被临时指派送法师下山,凶徒不可能事先预料到他今晚会经过这里。”刘霖道:“这种情况也不符合现场情形,小鲁在草丛中刀,距离山道有一定距离。他应该是自行走到那边,并无人强迫。”

张万道:“也许凶徒是经过这里时听到有人下山,怕被人发现,所以藏身在草丛中。不想小鲁经过这里时听到动静,走过来查看,发现了凶徒。凶徒抢先发难,一刀刺死了小鲁。又赶过来杀惠恩法师,到跟前才发现他是个和尚,所以临时改变主意,捡石头砸晕了他,然后自己逃走了。”

张珏道:“不对。就算凶徒是临时躲藏在草丛中,被小鲁发现可疑之处,于是走过来查看。那么灯笼为何会在惠恩法师手中呢?而且小鲁也没有拔出佩刀,作为兵士而言的他,不是很奇怪吗?”

张万想了想,答道:“灯笼这事确实难以解释。但没有拔刀算是正常,也许小鲁想不到我们钓鱼城这样铁桶一般的地方还会有杀人凶徒。”

刘霖道:“这也不对。就算如你解释,小鲁没想到会有意外,没有拔出兵器。但凶徒突起杀小鲁时,惠恩法师就提灯站在一旁,即便他不转身就跑,也应该会赶来帮助小鲁对付凶徒,为何会站在大石边上呢?你也许会说他曾赶过来草丛,却发现凶徒有刀,难以匹敌,于是转身就逃。那么凶徒刚杀了小鲁,正是狂性大发之时,急着要追赶惠恩法师,以免对方呼喊求救。手中本已有刀的他,还会多费功夫去捡石头吗?”张万挠了挠头,道:“听起来,刘教授说得在理。”

刘霖又问道,“张兄,如果你选择这里伏击或是藏身的话,会选哪里?”张珏道:“当然是这块大石头后了,就是刚才惠恩法师倒地位置的背后,这是最佳位置。”

刘霖道:“这就是了。由于有诸多不合理,所以凶徒事先埋伏或是临时藏身草丛的情况都可以排除掉,凶徒一定是从山道过来的。”

张万一呆,随即嚷道:“不能排除!刚刚小的举火跟刘教授到那边时,亲眼看到草丛中有个大坑,枯草都被压倒了,表明确实有人到过那里。就在那里!那个地方已是靠近悬崖,除了凶徒之外,谁没事大半夜的会去那里?”

刘霖“呀”了一声,忙取了火把,又重新往张万所指位置查看了一遍,叫道:“张万说对了,还真是这样!这里有人来过。”张珏道:“小心些,再往下可就是悬崖了。”

刘霖却是百思不得其解,道:“凶徒一刀刺中小鲁要害,且出血不多,除了刀利之外,还因其腕力强劲,出刀极快,足见其人是个极狠辣的角色。他应该如张兄一样,一眼看出那块大石头才是最好的屏障,为何反而舍近求远呢?”

张万道:“除非他极熟悉这条山道,一般人哪敢深更半夜去那边的草丛?”蓦然想到了什么,自己先打了个冷战,问道:“小张将军,会不会凶手是我们自己人?”

张珏当即厉声斥道:“没有证据,不要瞎说,以免军中互相猜疑。”他极少发火,张万吓了一跳,忙应道:“是,小的不该胡说八道。”

张珏道:“但这实在说不通。就算是我本人如此熟悉这条山道,也还是会选择藏身在大石后,不可能冒险藏到悬崖边的草丛中。”刘霖道:“除非这里的草丛中有什么物事吸引了对方,他必须要过来这里。”就势蹲了下来,将火把举得更近些,忽然鼻子中闻见一股怪味,抽了两下。

张珏忙问道:“是有血迹吗?”刘霖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这愈发证明了我适才的推测,凶徒是从山道过来的。”原来他刚闻见的怪味是一股尿骚味,应该就是小鲁留下的。

张万道:“为何刘教授一定认为是小鲁在那里撒尿呢?”

他言语甚是粗俗,刘霖也不计较,道:“你刚才也说过了,除非极熟悉这条山道,一般人哪敢深更半夜来这边草丛?况且小鲁是奉命送惠恩法师回护国寺的,灯笼本在他手中,如何会转到惠恩法师手里呢?只有一种解释,当他二人过了风火墙后,小鲁忽然内急,想要方便,便将灯笼顺手递给了惠恩法师。惠恩法师举着灯笼站在山道上等候的时候,有人上山或是下山,被惠恩法师看到甚至是认了出来,对方不愿意暴露行踪,便决意下毒手……”

张珏道:“抱歉,刘兄,我得打断你了。当时小鲁在草丛中方便,惠恩法师提灯站在山道上,如果对方是怕暴露身份而下毒手,最先遭难的应该是惠恩法师。可既然怕暴露身份,为何还要留惠恩法师活口呢?”

刘霖道:“我猜当时小鲁隐身在草丛中,而且天黑,凶徒并没有看到他。凶徒先用石头砸晕了惠恩法师,不想草丛中还有一个人。小鲁听到动静出来,凶徒避无可避,干脆拔刀上前将他杀了。”

张珏道:“如此,凶徒应该只是路过这里,不愿意被人看到,所以暗中接近惠恩法师,将他打晕。因为惠恩法师并没有看到凶徒的脸,所以谈不上灭口。小鲁听到动静出来时,大概正好借月色或是掉在地上的灯笼看到了凶徒面目,凶徒怕身份暴露,便挺刀上前,杀了小鲁。”

刘霖道:“不错,这一番解释更合情合理。”又赞道:“张兄,你心思缜密,不在我之下。若是宋慈宋相公还在世,定会对你赞赏有加。”张珏道:“论心思缜密,我可不及刘兄,我这全是得了刘兄的提示。”

三人又举火寻找一番,果然在道边寻到一块带血的石头,应该就是凶徒用来击晕惠恩法师的凶器了。

但这里面仍然有一重大疑点——惠恩法师提灯站在山道上,这一段路刚巧没有拐弯,无论是上山还是下山,远远就能看见这里有人。如果凶徒仅仅是简单地要避人耳目、遮掩行踪,何不先躲避到道旁暗处,等惠恩法师、小鲁过去后再说,偏偏要行凶杀人呢?这里不是战场,杀人不是举手抬臂须臾之间的事。况且杀的是军人,必然引来全城搜捕追查。

不是万不得已,凶徒不会走到这一步。

刘霖又提出另外一种解释:凶徒本来就是跟踪惠恩法师而来,想要从惠恩身上取得什么东西。他远远见到惠恩法师独自站在山道上,以为有机可乘。便悄悄上前,打晕惠恩,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却不想草丛里突然冒出来解完手的小鲁,还看到了他的脸,他不得已,只好上前杀了对方灭口。

如此,倒确实能解释事情经过,也不违背现场物证。只是刘霖自己都不太能确信这一说法——惠恩法师是方外之人,身上如何能有凶徒得之而后快的东西?而且惠恩今日傍晚才回到钓鱼城,凶徒又是何时盯上了他?为什么非要等到他离开将军府后才动手?幸运的是,惠恩还活着,只能等他醒转过来,再询问经过。

正好赵青引了一队巡逻兵士带着担架过来,众人七手八脚抬了惠恩往山下而去。张珏又命两名兵士留在凶案现场,等送完惠恩,再用担架将小鲁抬去安葬。

途中,刘霖说了若冰确认小敏为大理人之事。张珏颇为意外。

刘霖道:“其实张兄早就怀疑小敏真的是大理人,为何还会惊异?”

张珏道:“她身上确实有许多迹象表明她是大理人,可她在上天梯时当面指证高言大将军是她的幕后主使,实在是让人不能理解。”

刘霖又详细问了一遍当时情形,想了想,问道:“先不管小敏是蒙古人还是大理人,她是奸细,这是确认无疑的事,对吧?”张珏道:“当然。我亲眼看到她从作坊出来,工匠唐平也看到她在作坊中寻找什么,还不小心打翻了一罐火药,显见是垂涎火药配方或是武器,不是奸细是什么?”

刘霖道:“既然是奸细,张兄可有在小敏身上搜到火药之类敏感物品?”张珏道:“除了一方合州知州的假印,和一小瓶她用来迷倒牛二的曼陀罗花粉,别无其他。我猜想她因为手忙脚乱打翻了火药,引发了爆炸,以致来不及拿到她想要的东西便仓皇逃走,随即被我捉住,再没有机会。”

刘霖道:“你看她镇定自若,谈笑风生,像是任务失败的奸细吗?”

张珏道:“呀,这点我还真没想到。的确,她既不害怕,也不担心,完全不像未能得手的样子。”呆了呆,又道:“我开始是自己搜她身上,搜出了假印。后来因为她是女子之身,便让她自行掏出身上所有物品。我从旁监视,又仔细检查过,确实没有其他可疑物品啊。”

刘霖缓缓道:“因为她在你第二次搜身前,及时将火药传递给了他人。”

张珏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小敏自被发现,便一直在我的看管之下,她根本没有接触外人的机会。”话一出口,便即呆住。

刘霖叹道:“张兄也想到了?小敏其实跟外人接触过,就是她声称的幕后主使高言大将军。她一定是跟高言身体接触时,暗中将火药交给了对方。不然你想想看,她已被张兄亲手逮住,哪里还有逃走的机会?只能冒险一搏,假装认出高大将军,出声求救,上前将火药递给对方。高大将军开始是惊讶,料不到小敏会说出实情,所以愣在了当场。后来他拿到火药后,这才心领神会,立即断然否认认识小敏,随即匆匆离开了上天梯,然后便神秘失踪了。一个是大理来的贵客,一个是天真明媚的少女,张兄哪会有丝毫疑心?这险中求生之计,竟然由此成功。”

张珏不由得怔住,好半晌才道:“刘兄是说,小敏真是大理派来的奸细,上天梯上的那一幕,是她和高言大将军在联合做戏?”刘霖点头道:

“只能是如此,才能解释诸多不合理之处。”

张珏道:“可我怎么看高言大将军都不像是心机如此深沉的人。”

刘霖道:“大理命悬一线,是高言个人重要,还是国家重要?再单纯的人,到了紧急关头,也会变得深刻起来。张兄再想想看,你开始已经拒绝了高言,他为何还坚持要去上天梯?分明是要设法接应小敏。张兄若还是不信,那么你看那位小敏小娘子像是个卖主求荣的人吗?”张珏道:

“不像。”

刘霖道:“这就对了,小敏是大理人,这是确认无误的。但她当面指证高言,不是为了卖主,而是要制造机会将火药交给对方。如此,她不但完成了任务,你也认为她是在说谎,丝毫不会再去怀疑高言。”

张珏道:“那么小敏为什么还要拼命证明自己是大理人呢?证明她是大理人,其实是基于她自称是大理派来的奸细的前提。如果证明了她是大理人,不就证明她自己是大理奸细吗?”

刘霖道:“小敏在上天梯被擒,若是不立即表明自己是大理人,必然会被当作蒙古奸细,还有命在吗?一时三刻便被处死了。反正火药已经交到高言手中,她已经完成了任务,接下来要做的当然是要竭力保住自己性命。高言料想张兄最终会发现她是真的大理人,也不必再管她。张兄不是说,高言离开上天梯时,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小敏,神色很是古怪吗?我猜他那时是在向小敏暗示什么。他们都以为张兄一时之间无从证实小敏的话,但你也不能证明她是蒙古人,所以暂时不会杀她。只是大理人不知道,护国寺药师殿住着一位大理名医若冰,她有能力立即证明小敏到底是不是大理人。”

张珏道:“就算如此,高言大将军一行为何要躲藏起来呢?如果不是请来刘兄,我断然不会发现这其中端倪。大理人果真有如此高明计策的话,也该猜到我一时难以发现,躲藏起来不是多此一举吗?”

刘霖道:“也许不是躲藏,只是没有回寅宾馆而已。高言他们应该是歇宿在城门附近,等到天亮城禁解除时好及时离开钓鱼城。当然,高言料不到张兄起了疑心,今晚会去寅宾馆找他。”

张珏道:“我派了两个人护送大理人回寅宾馆,这两名部下一直没有回来禀报。”刘霖道:“张兄放心,大理应该不会公然和大宋交恶,这两名兵士多半被大理人擒了,绑在什么地方。”

虽然刘霖的推测合情合理,也能解释一切疑点,然张珏还是难以置信。高言离开上天梯前,曾亲口对他说:“明日一早,我再与张将军在兴戎司官署相会。”在他看来,那并非随口敷衍之词,语气含着某种期待和希望。高言还特意提及了《守城录》一书,若是他已得到火药,存心一早逃离钓鱼城,如何还会念念不忘那本书呢?

刘霖看出张珏半信半疑,且疑比信多得多,便道:“我虽没有实证,却是从现有物证反推,不算臆测空想。况且高言失踪是实。他是堂堂大理国大将军,如果心中没有鬼,为何不回寅宾馆?而且我有个法子来证明我的推测,一会儿张兄见到小敏,直接告诉她你已经知道事情究竟,且派人逮捕了高言,搜出了火药。就算她心机再深,见到功亏一篑,必然方寸大乱,原形毕露。”

张珏道:“自古兵不厌诈,这法子倒是可以一试。”

到护国寺门口时,抬着担架的张万忽留意到惠恩动了,忙叫道:“惠恩法师醒了!”张珏急忙赶过来。

惠恩受伤颇重,虽然醒转了过来,却只是哼哼唧唧,说不出话来。

张珏忙道:“法师放心,有我在这里,没有人再能伤害你。我这就送法师去药师殿医治。”

惠恩“嗯”了一声,握了一下张珏的手,表示感谢之意。

张珏部将赵安也已经回来,正等在门口,见张珏回来,忙上前禀报道:“属下已经在军营找到吹木叶的人了。”

张珏听说已经找到人,略略松了一口气,只是挂念惠恩伤势,一时不及多问,命道:“你先等在这里,一会儿等我出来再说。”

一行人进来护国寺,却在药师殿院门前被兵士拦住。兵士道:“若冰娘子特别交代过,今晚不得她的允准,谁也不能进去。”

张珏道:“惠恩法师受了重伤,须得立即救治。先抬进去,我自会向若冰娘子赔礼。”

兵士忙道:“小张将军一定要进去的话,还是由小的先进去通传一声。那个……怕是不大方便。”张珏不悦地道:“这里是药师殿,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有什么不大方便?”

兵士道:“小张将军有所不知,那个……”张珏道:“那个什么?有话快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兵士道:“大理国的高大将军在里面。”

张珏大吃一惊。刘霖更是抢着问道:“高言大将军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了?”兵士道:“是后半夜来的,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张珏问道:“高大将军手下人呢?”兵士道:“没有见到其他人,只有高大将军一个人。他说他想见见那位在上天梯被小张将军擒获的小敏小娘子,一边说着,一边就冲了进去。小的拦不住他,跟着追进院子,不想撞见若冰娘子出来。高大将军一下就愣住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道:‘果然是你!’说得咬牙切齿,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若冰娘子就让小的退出来,今晚不准再进去。”

刘霖道:“这么说起来,高言是认得若冰的。”张珏道:“他们都是大理人,认得有什么稀奇。”又问道:“那在上天梯抓住的奸细小敏呢?”兵士道:“没见她出来,人应该还在里面。”

张珏不愿意再耽搁,朗声叫道:“若冰娘子,我是张珏,惠恩法师受了伤,人就在门外,特来请你医治。”不见回答,便道:“娘子不答,我可要进来了,得罪莫怪。”命人抬着担架走进院子。

若冰居住的偏殿灯火闪烁,却不见人影映窗。张珏心中有所警觉,叫道:“若冰娘子,高大将军,我可要进来了。”

几步跨上台阶,推开殿门,先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夹杂着血腥气。

张珏心中一沉,一脚跨过门槛——

却见若冰歪倒在药案边,额头尽是鲜血。高言则倒在距离她不远的窗下,胸口插着一柄白刃,正是他自己的贴身兵刃,大理双刀中的短刀。

上前查验,若冰还有气,高言却已经死了,身子已然发僵,死了该有一个多时辰了。

张珏叫道:“来人!快封锁这里!”自己则赶去内室,小敏已然消失不见。又往药房、厨下、茅厕等处搜了一遍,还是不见小敏踪迹。她就那么神奇地从药师殿中消失了,只留下一死一伤的一男一女。

张珏不及过多思虑,忙命人将惠恩先送回禅房,又因死者身份非同小可,急派人到兴戎司官署向都统王坚报告高言死讯,再去找画师画出小敏相貌,张贴城门要道,全城通缉搜捕。

药师殿发生离奇命案,一死一伤一失踪,最瞠目结舌的人是刘霖。

按照他之前的推测,小敏就是大理大将军高言派出的间谍,二人演了一幕精彩好戏,骗过张珏,小敏虽然被擒,高言却拿到了火药。他没有回寅宾馆,而是直接赶赴某城门附近,预备一早离开钓鱼城。可现在活生生的事实就摆在眼前——高言被杀,若冰重伤昏迷,小敏失踪。药师殿门前有兵士把守,高言之后再无外人进来过,明显小敏就是凶手,那么她无论如何跟高言不会是一伙了。

那两名守门兵士吓得说不出话来。张珏问了好几遍,其中一人才结结巴巴地道:“高大将军进来后,小的听到他和那位小敏娘子大声争吵,后来突然就没有动静了。因为若冰娘子特意叮嘱过,小的也不敢进来查看,还以为若冰娘子从中劝说,已经没事了。”

也许刘霖之前的推测完全错了!小敏是大理人,却与高言无干,她凭空诬陷高言,高言当着张珏的面没有发作,后来越想越是生气,决定找小敏当面问个明白。他因为听到张珏交代部下暂时将小敏关押在护国寺,所以没有回去寅宾馆,而是守在护国寺附近,至于他的部属杨深等及张珏手下的两名兵士,可能被事先打发去了别的什么地方。高言闯入药师殿后,先是认出了故知若冰,然后进屋质问小敏,为何要攀诬他是主使。二人发生了争执,小敏一怒之下,伸手抢拔出高言的佩刀,一刀刺死了他。若冰上前阻止时,被小敏顺手推倒,额头撞上药案案角,人也晕了过去。

张珏问道:“那么小敏人呢?”兵士道:“不知道啊,小的一直守在院门口,没有见她离开。”又特意补充道:“自从高大将军进去,到适才小张将军到来,没有任何人进出过。”

另一兵士道:“药师殿里房间甚多,也许她还藏在哪里也说不准。”

此时晨鸡报晓,天光开始发亮,张珏便命人重新再搜一遍药师殿。

刚好梅应春赶来,欲陪伴若冰一道上山采药,惊闻药师殿出了大事,忙问道:“若冰娘子呢?”张珏道:“她受伤晕了过去,我派人送她到那边厢房歇息了。”又道:“梅秀才来得正好,我正好需要帮手。”

梅应春本急着去厢房探视若冰,却被张珏扯住不放,只得问道:“张将军需要我做什么?”张珏问道:“如果梅秀才情急下失手杀了人,又逃不出去,会藏在哪里?”

梅应春想了想,指着主殿道:“如果我要藏,我就会选择那里,佛像后或是供案下。这里是寺庙,进出的不是僧人就是香客,无人敢对佛祖和菩萨不敬,绝不会想到去搜查这些地方。”

张珏道:“有道理,到底是梅秀才。”忙亲自带人去搜主殿,果然在佛像后搜出一个人来——却不是小敏,而是高睿,那曾救过张珏妹妹张如意的西夏人。

张珏极是吃惊,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高睿道:“我……我……”

料想自己口齿笨拙,难以解释清楚,便干脆闭了口。

张珏道:“高公子,那边偏殿中出了杀人命案,你可知道?”高睿惊道:“命案?啊,不,我不知道。”

张珏道:“那么你如何会在这里?”高睿道:“我……我不知道。”张珏冷笑道:“你连自己怎么会在这里都不知道,可真是奇怪了。”

刘霖忽急闯进来,叫道:“张兄,我有发现。”一眼看到高睿,奇道:

“咦,我见过你,你是借住在护国寺中的香客,如何会在这里出现?”

他不知高睿即是自己仰慕已久的高智耀的儿子,不待对方回答,便匆匆道:“张兄,我有发现,凶手应该不是小敏。”上下打量高睿一番,道:

“这个人身高倒是符合行凶者的特征,有重大嫌疑。”

又见对方将右手紧握,缩在袖筒中,不免起了疑心,命兵士迫使高睿伸开右手,却是满掌血迹。其长衫上靠近右大腿的位置也有不太明显的血迹。这,几乎可算是杀人的铁证了。

张珏问道:“你手上的血是从哪里来的?”见高睿始终不答,便命人先将他绑起来,押在庭院中,自己跟随刘霖进来偏殿。

刘霖道:“张兄请看,高言是胸口中刀,伤在两乳之间。他的个头,在男子中算是矮的了,但还是要比小敏高。”张珏当即醒悟,道:“如果是小敏杀人,以她的个子,只能刺入高言大将军腹部,不可能刺到胸口这个位置。”

刘霖道:“正是这个道理。高言个子不高,却相当壮实,他既是大理国大将军,应该身怀不凡武艺。小敏想要从他身上抢刀,再刺中胸口,刀没入体几近数寸,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又指了指庭院中坐在地上的高睿,道:“他的个子,倒是正好,而且是男子。不过他是怎么进来药师殿的,又为什么要杀高言大将军呢?”

张珏转头凝视着高睿,心中颇为踌躇。他答应了妹妹张如意不能泄露对方的身份,可目下看来,其人极可能就是杀人凶手,不但人躲在命案现场,被当场搜获,而且有杀人动机——高睿虽是西夏人,西夏却已亡国,他和他的父亲高智耀都在为蒙古效力,可以说已经是蒙古人身份。

或许他护送张如意回来钓鱼城只是个借口,他的实际身份是蒙古奸细。

当他意外发现大理大将军高言人在护国寺,觉得这是个挑拨大宋、大理交恶的好机会,遂寻找机会杀了高言。

至于高睿进入药师殿一节,大概他之前曾见到刘霖等人押送小敏进药师殿,一时起了好奇之心,一路跟了进来。不想后来刘霖留了兵士在院子门口守卫,以防小敏逃走。他人被封在里面,一时不得出去,便干脆藏在药师殿中,预备等到天亮解禁后再想办法出去。不想这一逗留,竟让他意外见到了大理大将军高言,这才有了后面行凶杀人之事。但他为什么不同时杀了若冰呢?也有可能是在他杀人前若冰已经晕厥,他无须再杀她灭口。那么小敏呢?杀人凶手尚被困在药师殿中,无法逃离,她人又去了哪里?

刘霖见张珏沉吟不语,显然也认为由主殿搜出的男子有重大嫌疑,道:“既然此人藏在药师殿中,当场被搜出,又拒绝交代为何会在这里,何不立即送官署拷问?”张珏道:“这个……”

梅应春怕见尸体,不敢进来房中,却在门外叫道:“如果那人就是凶手,倒能解释小敏莫名失踪之事。他可能也杀了她——嗯,现场除了高言和若冰近身之处外,没有别的血迹,极有可能是勒死的——然后将她的尸首藏了起来。如此,旁人均以为是小敏杀人后逃走,只顾去追捕她。而他自己,则可以等到药师殿解禁后从容离去。”

张珏“啊”了一声,道:“有道理。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刘霖也道:“梅兄,亏你想得到!”

张珏忙命部属再细搜药师殿内外,看是否能找到小敏。但不知怎的,心底深处隐隐有些害怕起来,好像生怕听到发现小敏尸首的消息似的。

刚好一名兵士急奔进来,躬身道:“启禀小张将军,外面……”

张珏呼吸立即急促了起来,紧张地问道:“可是找到了小敏的尸首?”

兵士道:“不是,是大理杨深杨将军在门外求见。小的没敢说高大将军人已经死了,只将他挡在了外面。”

张珏摇头道:“这无论如何是瞒不住的。去,请杨将军进来。”亲自出来庭院迎接杨深。

梅应春已尽知经过。他虽怕见死人,怕闻血腥气,然他向来自负文采风流、聪明绝顶。钓鱼城出了这等大事——一夜之间,先有兵士小鲁被杀,惠恩法师受伤,后有高言被杀,若冰受伤,凶手则不知所踪。

尤其高言是大理大将军,身份非同一般,此案必为大宋、大理两国瞩目——若是他能找出凶手,岂不是一举成名,比许多举子到京师行卷要强得多?他脑子转得极快,瞬间便权衡了利弊,决意全心全意协助张珏,忙上前道:“张将军,就算那边被绑的男子是凶手,高言大将军昨夜为何来药师殿找小敏,他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仍有许多疑点。目下高大将军已死,小敏不死也失了踪,想要弄清楚真相,须得从高言下属身上着手。可若直接问杨深,他多半不肯说实话。我倒是有一计……”附到张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张珏尚在犹豫。梅应春道:“目下虽然捉住了凶手,然高大将军身份非同小可,他的死怕是会影响两国邦交,必须尽快弄清真相,才好向上头交代。张将军为难的话,一会儿由我来开口,如何?”

张珏心想:梅秀才说得极对。朝廷知道大理大将军死在钓鱼城后,必然下诏穷究,以向大理交代。即使高睿就是真凶,若不尽快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还不知道有多少无辜者要牵连其中。从四川到临安,文书传递需半月时间,来回得一月,如果这一月间找不到真相,不光是我,怕是连余相公、王大帅都要受牵累。只得应道:“好,就按你的计策办。”

命兵士先将高睿押入柴房藏好,不准他出声。

兵士引杨深进来时,张珏先将他拦在甬道上,问道:“杨将军大清早来这里做什么?”

杨深见药师殿内外兵士环布,戒备森严,已隐隐觉察到不妙。他料想说谎也无济于事,便直言道:“来找我国大将军。高大将军人呢?我要先见他。”

张珏道:“杨将军,请先等一等,你可知高大将军昨晚为何没有回寅宾馆,而是连夜赶来了药师殿?”杨深略一迟疑,答道:“大将军提了一句,他想来找那位小敏娘子谈一谈。”

张珏道:“经过昨晚上天梯一事后,高大将军该知道小敏是奸细身份,十分敏感。高大将军丝毫不避讳,再来找小敏,究竟要谈什么呢?”

杨深道:“这个……张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拦住我,不让我见大将军?”

梅应春忙道:“不敢相瞒杨将军,高大将军昨夜在药师殿遇害了。”杨深神魂震惊,颤声道:“什么?”拔脚便往里面冲去。

梅应春急忙挺身拦住,道:“杨将军且慢,事关重大,有几句话得先问清楚。”

杨深大怒,道:“你们再三阻挠,不让我见大将军,又说大将军昨夜遇害,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是武将,遭逢变故,便本能地去抚刀。一旁兵士见他有动武的意思,“哗”地一声拔出兵器,一齐围了上来。梅应春到底还是个书生,吓了一跳,连退几步。

张珏忙挥手斥退兵士,劝道:“杨将军暂请息怒。这位是梅应春梅举子,人称梅秀才,这位则是合州州学刘霖刘教授。他们二位是我请来帮忙调查案子的,请杨将军听完梅秀才后面的话,再进去不迟。”

杨深勉强放开了握刀的手。梅应春这才道:“杨将军,人死不能复生,请你节哀顺便。目下最要紧的,是追捕杀害高大将军的凶手小敏。张将军将你先行拦下,问高大将军深夜来找小敏的目的,其实也是为了弄清小敏为什么要杀害高大将军。”

杨深一惊道:“什么,小敏杀了大将军?不,绝对不可能。”

这回答倒也不十分出人意料,梅应春谎称小敏就是杀人凶手,本来就是与张珏事先定下的计策,想试探杨深的态度——料想高言堂堂大理国大将军,又曾被指证为奸细主使,却依然不避嫌疑,深夜寻来药师殿,必不是为了赌气质问小敏这么简单,也许二人有更复杂的关系。

梅应春忙问道:“为什么小敏不可能是杀人凶手?”杨深道:“请二位先让我见一下高大将军的尸首。”

张珏见他忧心如焚,心想不让他见高言尸首确实不合情理,便亲自引他进来偏殿若冰住处。

除了若冰被抬去厢房外,现场并没有动过,高言依旧躺在原处,短刀也还插在胸口。杨深一见,上前跪下,恸哭起来。哭了几声后,便伸手用力拔出凶器,恨声道:“杨深在此立誓,要为大将军复仇,不杀死凶手,绝不返回大理。”取出汗巾,将血刀包了,收入怀中。不待旁人催问,便主动起身跟着张珏出来庭院中。又道:“而今大将军已死,我愿意将所知如实相告,好助张将军缉拿真凶。但张将军要先答应我一件事,不能因昨晚之事处罚那两名兵士。”

张珏猜想那两名部下昨夜必然有违抗军令军规之举,踌躇道:“这个……”梅应春急于知道究竟,忙道:“张将军,两相权衡,取其重者。”

张珏见刘霖亦是持相同态度,遂点头应允。杨深这才讲述了经过——原来昨晚离开上天梯后,高言一行为芦管声所吸引,先行赶来护国寺钓鱼台。至于高言何以对那支芦管乐曲如此紧张,杨深也不大清楚,大概是绝少在中原听到大理乡音的缘故。高言看到吹奏者是名年青男子后,极是失望,只上前搭了几句话,便引着诸人走开了,但却不愿意就此回寅宾馆。他悄悄告诉杨深,称他认得小敏,起初只是觉得她眼熟,等到离开上天梯时,他蓦然想起了她是谁。

杨深听了,当然极为震动,忙问道:“难道她真的是张亦凡将军的女儿,是张将军派她来的?”高言道:“当然不是。那小敏并不姓张,应该是我叔叔高和至交好友的女儿。多年前,我曾在叔叔家里见过她,不过她现下长大了,要不是她跟她母亲容貌甚为相像,我还差点想不起来。”

杨深道:“小敏既然是高大将军至交好友的女儿,如何要血口喷人,凭空诬陷大将军呢?”高言道:“这我也不明白,但我叔叔的那位至交好友曾对大理国有大恩,小敏决计不会害大理国。她那么做,也许只是想脱身。”

杨深道:“如果想脱身,大可直接说出实情。小敏父亲既对大理国有恩,大将军必然不会袖手旁观,定会主动出面为她求情,何必自称是受大将军指派到上天梯盗取火药配方的奸细,这不是害人又害己吗?”高言也想不出情由,便道:“也许事出有因,我得设法见到小敏,当面问个明白,再设法营救。”

他曾听张珏下令先将小敏押到护国寺关押一晚,便决意先留在寺中,寻机与小敏相见,又令杨深设法将张珏派来护送的两名宋军兵士田川、龙井支开。田川、龙井奉命护送大理诸人回寅宾馆,军令如山,不完成任务,如何肯轻易离开?杨深无法可想,只好称想喝酒,问钓鱼城中可有酒家、酒肆之类,要前去痛饮,大醉一场。田川告知钓鱼城中行禁酒令,非但军中不让喝酒,就连城中也是如此,倒不是不让百姓喝酒,而是不准有酒售卖。再巧不过的是,另一名兵士龙井是本地人,称家中酿有果子酒,一直偷藏在地窖。杨深大喜,遂坚持要去龙井家中饮酒,并送了对方许多金银,称是酒钱。龙井心想反正酒也酿了,他自己也不能喝,不如拿出来给贵客喝,遂欣然答应。而高言则称明日就要离开钓鱼城,却还没有来得及游览护国寺,甚是遗憾,鼓励众人去喝酒,他在护国寺候着。杨深本想扈从高言,但对方坚持要独自留下来,料想高言大概不愿意旁人听到他与小敏对话,遂只得引众人离开,到那本地兵士龙井家中饮酒。至于高言在护国寺中又发生了什么事,杨深便不知道了。

到了兵士家中后,龙井叫醒浑家,搬出酒来,本打算只招待客人,但他自己和同伴田川闻见酒香后,也抵不住诱惑,加入了狂饮行列。原以为果子酿的酒,不过是略带酒味的甜酒,不想那酒入口酸甜,后劲却大,众人将几大坛酒一扫而光后,居然全身绵软,起不了身,随后各自沉沉睡去。杨深算是饮得最少的,也是鸡鸣后才清醒过来,叫旁人也叫不醒,又担心高言,只得先独自赶来护国寺。

张珏听到这里,忙问道:“那么小敏到底是谁?真名叫什么?”杨深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大将军没说。但大将军不惜冒着被张将军认为是奸细主谋的危险也要见到小敏,想来她身份十分重要。”

梅应春问道:“正因为如此,杨将军才认为不会是小敏杀人?”杨深道:“嗯,小敏必然与我大理渊源极深。况且我们大将军自幼在无为寺中习武,武艺高强,即使毫无防备,小敏那么一个小女子,也杀不了他。我刚才拔刀,亲眼见到刀深入肺腑,凶手一定是个男子。就算是女子,也该是身怀不凡武艺之人,绝不会是小敏。”又问道:“小敏既是被张将军在军事重地当场擒获,你们还认为她是奸细,为何将她送来药师殿囚禁?既是重犯,怎么没有派看守?”

张珏道:“有两名兵士留在门外看守。”杨深登时大为困惑,道:“既然有兵士看守,高大将军如何还遭了毒手?莫不成杀人凶手是……”他没有说完下面的话,然而明眼人均知他对张珏等人起了疑心,怀疑是其部属所为。

梅应春忙解释道:“因为若冰娘子不喜欢人打扰,所以守卫的兵士被安排在院门外。自高大将军到后,再无人进出。昨夜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外人均不得而知。”

杨深道:“若冰?”梅应春道:“她是住在药师殿中的女医师。”

杨深道:“那你们送小敏来药师殿做什么?她是受了伤吗?高大将军进去后再没出来,你们的看守就没起疑吗?”

张珏因大宋与大理友好几百年,不愿意谎言相欺,遂直言告道:“若冰娘子是大理人,是我决定将小敏送来药师殿的,目的是想让若冰试试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大理人。至于高大将军强闯药师殿一节,因为若冰娘子认得他,又命兵士不准进来院子,所以兵士一直没有发现房中的异常。”

杨深皱眉道:“若冰?她到底是谁,如何会认得大将军?她人在哪里,我想见见她。”张珏道:“若冰娘子正在那边厢房中歇息。不过人受了重伤,尚在昏迷中。”

杨深道:“那么小敏人呢?听你们诸位的口气,昨晚药师殿中只有三个人,大将军、若冰和小敏。大将军被人杀死,若冰受伤昏迷,小敏呢?她人在哪里?”张珏道:“小敏人不见了。我们……应该说是梅秀才推测她已经被凶手杀死,藏尸在某处,好嫁祸给她。”

杨深道:“什么凶手?”张珏道:“我们在现场捉住了一名疑凶。”命人将高睿带出来。

杨深问明经过,道:“既然没有人进出过药师殿,此人被当场搜出,手上还有血迹,还有什么可说的?凶手一定是他了!”上前逼住高睿,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们大理国大将军?”

高睿见他气势汹汹,很是吓人,勉强抗声辩道:“我没有杀人,更不认识什么大将军。”

杨深道:“那你手上为什么有血?还有,药师殿外有兵士守卫,你是怎么进来的,是不是有人故意放了你进来杀人,然后拿你当替罪羊?”言下之意,分明是怀疑守门兵士亦有涉案了。

梅应春不悦地道:“杨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我们大宋指使这人杀了你们大将军吗?”杨深冷笑道:“这话可是梅公子自己说的,细想之下,还真有几分可能。”

他的挑衅味道极浓,张珏却不以为意——对方主将命丧异乡,伤痛之下口不择言,况且昨夜药师殿命案疑点甚多,高言死在一个封闭的院落,高睿不知从何处进入,怀疑守门兵士也属正常。忙道:“杨将军,你我同气连枝,同舟共济,目下最要紧的,是要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杨深道:“张将军,你若问心无愧的话,把这名疑凶和两名把守大门的兵士交给我,我自有法子让他们老实交代来龙去脉。”

张珏道:“这个可不行。守门兵士是我部下,首先我相信他二人不会徇私放凶手潜入。但稍后我也会亲自讯问他二人,以给杨将军一个交代。至于这名疑凶……”他虽答应了妹妹张如意不泄露高睿身份,然当此情形,他若不说出实情,便是因私废公、知情不报,实在有亏操守,只得道:“我认得他。他叫高睿,是西夏故臣高智耀之子。”话一出口,满场皆惊。

梅应春这等敏捷之人也是瞠目结舌,道:“张将军,你早知道对方的来历?”张珏道:“算不上早知,我也是昨晚才偶然知道的。”

杨深道:“原来是投降了蒙古的高智耀的儿子!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蒙古奸细呢。张将军,你现下还有什么话好说?你昨晚既然已经知道这高睿的真实身份,为何不立即逮捕他?反而任他在钓鱼城中游荡,难道就是为了纵他入药师殿行凶吗?”

张珏一时百口莫辩。正好兴戎司主帅王坚闻报赶来,杨深急忙上前告状。他气愤之下,言语完全不加以隐讳,直言怀疑是张珏与蒙古人暗中勾结,杀害了高言。

王坚脸色十分难看,大踏步走到张珏面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高睿身份的?”张珏道:“昨天晚上下官离开上天梯后,带小敏到琴泉茶肆吃东西,在那里遇到了高睿,也是那个时候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王坚道:“那么是在高大将军被杀前了?”张珏道:“是。”

王坚道:“你既然识破了高睿的身份,为何不当场拿下他?可有什么解释?”张珏微一迟疑,道:“没有。”

王坚先是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张珏肩膀,显是颇为失望,随即脸色一沉,厉声道:“来人,将张珏绑了。”

张珏为人和善,与士兵同甘共苦,甚得军心。况且大理人指控他与蒙古人合谋杀害大理大将军,在场除了杨深外,再无他人相信,更没有人肯上前绑他。王坚几番催促,才有兵士勉强挪步,摘了张珏兵器,将其双臂反剪到背后捆住。

一旁幕僚阮思聪忙道:“王大帅一会儿便要赶赴重庆府,下官已知会军中,由张珏将军代理兴戎司军务,若是拿了张将军,军中事务由何人来处置?”

王坚一时想不到合适的人选,道:“就由阮先生暂代如何?”阮思聪道:“下官只是文官,不敢擅处军中大事。”王坚道:“那好,军务仍由张珏代理。”

他既下令绑了张珏,却又继续将军务交给其处理,不免前后矛盾,就连张珏自己也闻言愣住。杨深欲言又止,他告了张珏一状,王坚已当众下令将其擒拿,这已是一种表态。至于合州军务由谁来掌管,那是兴戎司自己的事,他没有插话的权利。

王坚又道:“但不准张珏再插手高言大将军遇害一案。阮先生,你持我宝剑,昼夜监视张珏,他稍有异动,就地处斩。”

张珏忙道:“合州是川蜀重地,下官目下是戴罪之身,恐有负重托,请大帅另择贤明。”

王坚厉声道:“你敢违抗本帅军令吗?”张珏道:“下官不敢。”王坚道:“那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兴戎司代都统。来人,将张珏押回将军府,用重铐锁在公案之上。本帅未回来之前,不准他离开议事厅半步。”

一旁兵士听见主帅这道奇怪的命令,无不面面相觑——将张珏锁在公案之上,不是表示他之后几日吃喝拉撒睡都得在那里吗?那可是议事厅,是合州中枢之地。

刘霖连声道:“荒谬!荒谬!”王坚道:“荒谬在哪里?刘教授不妨直言。”刘霖道:“既然王大帅仍然将军务交给张珏代管,想来是信得过他的人品,如何会听信这大理人的胡说八道,认为他跟蒙古人勾结杀害大理国大将军呢?”王坚道:“本帅也不愿意信,可事实摆在眼前,张珏如何解释他昨晚纵放高睿一事呢?”刘霖一时无以对答。

梅应春便走上前去,低声问道:“张将军,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若不肯自辩,非但你自己有嫌疑,怕是连你的手下人也要跟着遭殃。”

话音刚落,果然听到王坚大声命道:“来人,将昨晚跟随张珏的兵士通通拿下了。”

张珏不忍部属因己受累,忙道:“且慢。将军,高睿的身份只有我一人知道。我昨晚没有拿他,是因为我受人嘱托,答应了不能泄露他的身份。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他又如何出现在药师殿里,下官实不知晓。”

王坚喝问道:“嘱托你的人是谁?”张珏道:“这个……”王坚怒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想包庇他吗?”

刘霖忽插口道:“王大帅不要再逼问张珏了,嘱托张兄不要说出高睿身份的人是我。”

旁人包括张珏都极为惊异。梅应春曾亲眼见到刘霖与高睿对话,知其并不认识对方,料想他这时候挺身而出,是不愿意让张珏身陷两难之地,遂自行站出来主动认账。

王坚道:“刘教授为何……”刘霖道:“将军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高睿是蒙古人也不肯上报,还请张珏不要泄露,是吧?”指着高睿道:“他和他的父亲高智耀原是西夏人,现在之所以被称为蒙古人,是因为西夏亡了国,其故土尽为蒙古军所占。他父子二人之所以为蒙古效力,想来天下人都知道原因,天下不知道多少士子都感激他二人为使读书人免于奴役命运而牺牲了个人名节。王大帅,我明知道高睿来了钓鱼城,却不上报官府,而且不让张珏声张,其实是为王大帅你好。”

王坚大惑不解,问道:“这话怎么说?”刘霖道:“如果王大帅知道高睿人在钓鱼城中,会如何处置呢?逮捕他?杀死他?高氏父子有恩于士子,不仅西夏、金国,甚至我大宋,因他父子一语而免于奴隶身份者多以万计。试问在场各位,你们一生当中,又救过几人呢?王大帅,你如果知道高睿在此,便会面临两难的局面,不杀他,你有徇私之嫌,杀了他,读书人因此而怨恨你。你军功再高,权势再大,又怎能敌得过天下众多儒生的口诛笔伐呢?”

王坚道:“这么说,你和张珏掩饰高睿身份,都是为了替本帅着想?”

冷哼一声,道:“那么高睿杀死大理国大将军一事,也是刘教授所期待看到的?”

刘霖道:“当然不是。我适才的言论,仅是就事论事。在昨夜之前,我认为高睿并不是什么坏人,也不是该死之人,这是基于他父子二人有恩于众多士子的事实。但人心难测,后来发生的事,我和张珏都不能预料。”

王坚道:“狡辩!刘教授,你身为大宋子民,有责任有义务将蒙古人出现在城中一事上报,至于如何处置、如何为难,那是本帅的事。本帅身为合州统帅,本来就该承担这份压力。你是州学教授,非本帅下属,你的事我管不了。但张珏身为军将,知情不报,有违军纪,罚打军棍二十。又因是合州副帅,知法犯法,加倍处罚,再加二十,共打四十大棍,以示惩戒。张珏,你可服罪?”

一般将士犯错,通常只是扣饷罚薪,即使犯了大过责打军棍,也只是十棍、十二棍,二十棍已是极重的处罚,更不要说四十棍了。

张珏道:“下官心服口服。”王坚道:“那好,念你还要暂代都统一职,这四十军棍暂且记下,等到本帅从重庆回来,再在校场当众行刑。”张珏道:“是。”

王坚道:“高睿身为蒙古人,潜入钓鱼城杀死大理国大将军,罪无可恕……”

刘霖听对方语气,竟似要立即宣判,当场将高睿斩首,好给杨深交代,忙道:“高睿只是疑凶,又还没有定罪,何来罪不可恕?”

杨深大怒道:“他是蒙古人,在命案现场被搜出,手上还有血迹,不是凶手是什么?什么疑凶不疑凶的!”

刘霖道:“就算是高睿杀了人,人死不能复生,杨将军何不将眼光放得长远些,与高公子好好谈上一谈?看他是否能在蒙古军即将南下一事上起点作用。”

杨深大怒道:“什么,你让我跟这个杀人凶手讲和?”刘霖道:“高睿有这个能力啊。蒙古主持漠南汉地事务的是皇子阔端,高睿则是阔端的宠臣,他如果出面,也许能劝动蒙古人。不战而息人之兵,难道不是上上之策吗?”

王坚忙道:“刘教授,你越说越离谱了。”又问道:“杨将军想要如何处置凶徒?”杨深道:“自古以来,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要亲手割下他的人头带回大理,好向高相国复命。”

王坚点点头,问道:“高公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高睿脸色惨白,显然心中害怕,却强撑着不肯开口,只转头去看张珏。阮思聪看在眼中,低声对王坚说了几句什么话。王坚便道:“张珏,他只看你一人,似有话要对你说。”

张珏明知当此处境,非但高睿生机渺茫,自己也难逃嫌疑,然料想对方有话转给妹妹如意,还是道:“请大帅准许下官过去,让我跟他说几句话。”王坚干脆地道:“不准。”

刘霖忙道:“不如让我去劝他服罪。”得到王坚允准后,便走过去道:

“高公子,我久仰你父子大名,对你父子二人之义举深为感念。但目下的局面你也亲眼目睹,希望你能够主动说清楚经过。实话说,我很难相信你这样的人会替蒙古人做奸细,还会杀死大理国的大将军。你再不开口,不但自己性命难保,连张将军也要受你牵累。”

高睿苍白的脸上微微露出了几丝红晕,先向刘霖点点头,表示感激之意,又看了看张珏,终于道:“我没有杀人,我也不能解释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手上的血是我自己的。”

杨深道:“铁证如山,你还想狡辩吗?今日我就要为高大将军报仇。”

从怀中掏出那柄沾满高言鲜血的短刀,几大步上前,便要朝高睿胸口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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