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哼唱起来:“古时候的天地现在还有,古时候的日月现在还明,古时候的山河现在还在,古时候的人现在不见了。”

这么多年过去,她心中一直记惦的那个男人的样子,已经只有含混的印象,记不大清楚了。芦管旋律虽然空远,却依旧熟悉。三生的旧梦,只空留下一些零落的痕迹,是可惜,还是可叹?

秋雨一何碧,山色倚晴空。江南江北愁思,分付酒螺红。芦叶篷舟千里,菰菜莼羹一梦,无语寄归鸿。醉眼渺河洛,遗恨夕阳中。

洲外,山欲瞑,敛眉峰。人间俯仰陈迹,叹息两仙翁。不见当时杨柳,只是从前烟雨,磨灭几英雄。天地一孤啸,匹马又西风。

——方岳《水调歌头》

大理将军杨深掏出短刀,欲当场杀了高睿,为大将军高言报仇。

刘霖蓦然得到提示,忙叫道:“等一下!”

杨深怒道:“刘教授,我敬你是读书人,对你处处忍让。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要维护杀人凶手,到底是何居心?”刘霖道:“劳烦将短刀借我看一下,若我再无法说服杨将军,你再杀他不迟。”

杨深道:“王大帅,你是合州最高主帅,就任凭你治下官员如此胡搅蛮缠吗?”王坚忙道:“杨将军有所不知,刘教授曾在广东跟随宋慈宋相公学习办案,最擅长发现物证中不为人留意的细节。将军不妨将短刀给他看看,杀高睿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

大理地处西南边陲,杨深居然也听过宋慈的大名,道:“啊,我知道宋相公,当年本国二皇子段智祥在福建游玩,曾因为一颗蠲忿犀而被诬陷为杀人凶手,全靠宋慈宋相公为他洗清了嫌疑。”又重新上下打量了刘霖一番,狐疑道:“刘教授这般斯文模样,居然是宋相公的弟子吗?”

刘霖道:“算不上弟子,只是帮宋相公整理过一些卷宗。”他接过短刀,举起来看了一遍,问道:“这刀可有旁人碰过?”杨深道:“没有,我刚拔出来后就用手帕包起来了。”

刘霖道:“那么这里面有一处疑点——将军请看,这柄短刀设计巧妙,镮首有波浪刻纹,兼有导槽的作用。这上面、还有刀柄上都染了鲜血。”

杨深道:“不错。应该是这贼子用力将短刀刺进了高大将军胸口,鲜血涌出,漫过镮首,流到贼子手上,随即染红了刀柄。”

刘霖道:“那么这就有矛盾之处了。杨将军请看高睿衣衫上的血迹,在这里……这几道血迹,没有一点呈现圆形形状,也就是说,不是杀人时受害者鲜血喷溅上的。这是明显的拂擦痕迹……”

杨深道:“这贼子用的凶器是大将军的短刀,我大理短刀虽薄如纸张,却是吹毛立断,因为刀快,大将军又穿着夹衣,血没有喷出,也不足为奇。这几道血迹,是贼子杀人手上染了血,顺手举起来往衣衫上擦拭留下的,正是他杀人铁证。”

刘霖道:“这正是我将要谈到的第二点矛盾之处。”令高睿转过身去,伸开右手手掌,道:“高睿手上血迹全在掌心。试问血漫过镮首时,最先染到的地方应该是哪里呢?当然是虎口,然后才是手掌和指缝,但他的虎口却很干净。如果是他事后洗了手,为什么不连掌心血迹一起洗掉呢?所以我认为,高睿称他没有杀人,手上的血是他自己的,这是大实话!他不是凶手!”

这一番解释峰回路转,令人意外之极。众人发出一阵惊奇之声,然仔细观察高睿身上物证,确实只有刘霖的说法才完全合情合理。

刘霖又道:“之前高睿被认为是凶手,全然是因为他身上有血证,既然这点已被推翻,那么他也不能再算是凶手,只能算是疑凶。既是有一个‘疑’字,就不能立即定罪,更不能当场处刑。”

杨深自然难以置信,可反反复复查看高睿右手,的确只有掌心有血迹,还残留有灰土沫,应该是在土墙或是什么地方划伤的。一时无话,又不愿意立即承认刘霖是对的,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隔了半晌,才勉强道:“如果高睿不是凶手,又没有别人进出,那么真凶去了哪里?高睿又如何会在这里出现?还有,张将军明明知道高睿是蒙古人,还任其到处行走,这难道不可疑吗?”他虽然仍是愤愤不平,不停地质问,但显然内心已开始动摇,不再死死盯着高睿。

刘霖道:“之前我已经解释过,是我嘱托张珏不要说出高睿身份的。当然也是为了旁人着想,至于旁人领不领情,那不干我的事。”他口中的旁人,自然是指兴戎司统帅王坚了。王坚只微微一笑,也不计较。

刘霖又道:“高公子,我虽只证明这血是你自己的,但我已基本可以肯定不是你杀人。目下你只要说清楚你是怎么进来药师殿的,便可以完全洗清嫌疑。而且你昨晚在药师殿中,一定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是重要证人。一旦证明了你的清白,杨深将军会最先奉你为上宾,恳求你说出昨晚药师殿之事,好找出真凶,为高言大将军报仇。”

这句话甚为有效——若高睿不是凶手,便是最佳证人,或许是唯一能解开高言闭门被杀之谜的人——果然杨深敌意大减,一双眼睛在高睿身上扫来扫去,似乎也期待对方说出真相。

高睿却在众目睽睽中一直沉默。阳光穿透婆娑树叶,投射在他苍白的脸上,透出几分悲壮色彩来。最终,他还是艰难地开了口,道:“我不能说。”

他刚到鬼门关转了一圈,而目下局势正变得对他有利,只要他说出他为什么会在药师殿中,便有机会摆脱杀人嫌疑,却不想他还是拒绝交代。

刘霖奇道:“为什么不能说?”高睿道:“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杨深冷笑道:“这还用问吗?他在庇护什么人!王大帅,你别怪我总怀疑你下属。这高睿在做蒙古人的官没错吧?你看他的眼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张珏将军。要说他们二人没有勾结,谁信呢!”

梅应春见适才刘霖大出风头,早已按捺不住,忙道:“我可以证明张将军绝不会与高睿勾结。我今早到这里时,张将军已经派人搜过全殿,并没有发现高睿,是张将军坚持再搜一遍,还特意问我认为凶徒可能藏在哪里,我认为主殿可能性最大,张将军亲自带人搜查,这才从主殿佛像后搜到了高睿。若是他二人有勾结,张将军何须再多搜一遍呢?而且,高睿的身份是张将军主动说出来的,他不说,杨将军根本不知道高睿是谁,也不知道张将军认识对方,更不会怀疑二人互相勾结了。”顿了顿,又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小敏人已失踪,若不是张将军亲自搜到高睿,是人都会以为是小敏杀人,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替罪羊吗?请问杨将军,你咄咄逼人,一度怀疑是张将军放高睿进来杀人。那么我问你一句,你们高大将军为何昨晚不在寅宾馆,而是出现在药师殿这里?如果张将军与高睿勾结,欲杀高大将军,怎么能预先知道他昨夜会突然闯进药师殿呢?之前小敏曾指证高大将军是指使她盗窃火药配方的主使,听说杨将军还想当场杀了她灭口。杨将军称高大将军昨晚来药师殿是为了找小敏,结果高大将军被杀,小敏失踪,杨将军还口口声声称不会是小敏杀人,对此又作何解释呢?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这一连串诘问极为有力,几乎立即扭转了形势。王坚本来刻意表现得坚定支持大理一方,闻言也不由得转头望向杨深。

杨深脸涨得通红,却答不出一个字来。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高言为何要坚持连夜来找小敏,甚至不惜连他这样的心腹都支开。至于高言如何被杀,小敏又去了哪里,更是他目下最急于知道的事。

正僵持之际,忽听见有人嚷道:“让我进去,快让我进去!”

却是张珏的妹妹张如意到了。她强闯进来,一眼便留意到张珏被五花大绑,忙道:“为什么抓我哥?快放了我哥!”忽见到高睿也被绑在一旁,一时愣住。

梅应春最为机敏,“呀”了一声,心道:“原来那嘱托张珏不要揭发高睿身份的人是他妹妹如意。刘霖根本不知情,主动出来代人受过,不过是因为他跟张珏交好。”

张如意性格泼辣,不善作伪,张珏一见她来,便知道事情可能要糟,忙道:“如意,这里没你的事,你快回茶肆去。”张如意道:“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口中虽然是在跟张珏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高睿。

一旁阮思聪附耳上去,对王坚低声说了几句话。王坚点了点头,指着高睿问道:“如意,你可认得他?”张如意道:“他……他是茶客,来过茶肆。”

王坚道:“昨晚大理大将军在药师殿被杀,这个人今早被当场搜出,身上还有血迹……”

张如意惊道:“他杀了人?”王坚道:“目下没有证据证明他杀了人,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没有杀人。”

张如意不解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刘霖忙道:“我已经证明高睿身上血迹是他自己的,可他不肯说出为何会在药师殿中,目下还是疑凶身份。”

张如意道:“那么我哥呢?王大帅为何要绑他?”王坚道:“你哥明明知道高睿身份,却没有捉拿他。加上高睿昨晚出现在药师殿命案现场,负责守卫药师殿的则是你哥哥部下,所以有人怀疑他们两人暗中有勾结。”

张如意愣了好半晌才会意过来,忙解释道:“不关他们两个的事,是我……全是因我而起……”

原来昨晚张珏离开琴泉茶肆后,张如意左思右想,觉得哥哥说得有理,高睿留在钓鱼城太不安全。正好高睿一直在梅花林中徘徊,未曾离去。她便将高睿叫到自己家中,一番长谈。好不容易说服了高睿,他终于同意尽快离开钓鱼城。当时已是半夜,高睿要回去护国寺客房歇息,但必须要经过隔壁白秀才的院子和琴泉茶肆。白秀才每夜都要数钱数到很晚,而茶肆午夜后虽无伙计值守,却总有换班的兵士在那里歇息,昼夜总是有人。高睿若是正常离开,即使不被白秀才发现,也会被茶肆中兵士看到。彼时理学当道,男女之间关防甚严,即使豪爽如张如意者,也不愿意落人闲话,她自己的声名倒也罢了,可她兄长张珏怕是会因此而受累。她不想旁人知道夜间有男子从自己家中离去,便搬出梯子,搭在自家北面土墙上。她家毗邻护国寺,院子东墙便是药师殿的西墙。她让高睿借助自家土墙爬上药师殿西墙,再翻入药师殿院子,从药师殿借道回护国寺客房。高睿翻过高墙,落地甚重。隔壁白秀才立即惊觉,高声叫道:“是谁在外面?”张如意匆忙将梯子放倒在墙角,应道:“是我,我在赶老鼠。”又低声叫道:“高公子!”高睿应道:“我没事,已经进来药师殿了。”张如意等了一会儿,见东面再无动静,料想高睿已顺利离开,便自去睡觉了。至于昨晚因小敏人在药师殿中,张珏在院门派了守卫,反而将高睿困在了药师殿中,则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众人听了经过,这才知道为什么高睿不肯说出是如何进来药师殿的,原来是为了保全张如意名节。他适才所面临的指控非同一般,是杀人罪名,生死悬于一线之时,他都不肯说出实情,足见张如意在他心目中之重要。恍然大悟后,在场诸人不由得立即对这年轻人刮目相看。刘霖本就仰慕高氏父子,经此一事,愈发佩服高睿风度。

王坚道:“原来如此。”遂命人解了张珏和高睿绑缚,走到高睿面前,亲自道歉道:“适才让高公子受惊了,本帅给高公子赔个礼。”

对方是合州主帅,如此谦逊,高睿少不得要客气几句,忙道:“王大帅无须挂怀。我也确实有可疑之处,实在怪不得你们。”

王坚道:“既然如意已经说出内中缘由,高公子无须再隐瞒,何不说出你昨晚离开张家后的经过,也好为找出真凶多提供一些线索?”高睿踌躇道:“这个……”

王坚道:“本帅知道高公子目下是蒙古官员,你有你的立场,或许你希望杀人凶手逍遥法外,希望大宋和大理就此交恶,好让蒙古人从中渔利。但既然你肯为如意名节牺牲性命,应该是顾全大局之人。即使高言不是大理国大将军,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昨晚在药师殿中无辜被杀,是不是也该得到一份公道?”

高睿忙道:“王大帅言重了。不是我不肯说,而是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他并不是什么健壮之人,从未做过翻墙的事,只不过不愿意让张如意失望,才勉强为之。护国寺是古寺,院墙极高,甚至超过了州府和将军府,即使是身怀武艺之人,不借助工具,也绝难攀援。即使凭借梯子登上张家土墙,距离药师殿院墙也还有一段距离,高出人头。高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又有张如意在下面托顶,才勉强爬上墙头,随即失去平衡摔下来,所幸正好落在花丛中。他听到白秀才发问的声音,尽管全身如裂,还是忍痛没有出声。又听到张如意问话,便应了一声,表示自己无事。张如意则收了梯子进房去了。他则在花丛中躺了许久,才勉强起身。刚到院中,便发现院门有兵士守卫。他既不能回去张家,又出不去药师殿,只好先躲进了主殿中,预备等门禁解除后再离开。若是被人撞见,便可以说是进来拜佛。这期间,除了听到有人不顾兵士阻拦强闯进院子、偏殿中有一男一女争吵外,再无其他异常。但他自己就是翻墙进了药师殿,如何敢多管别人的闲事?因而只是躲在主殿中不吭声。

到了今早,张珏一大群人到来,到处搜查,他才知道出了大事,他更是被当作杀人凶手捆了起来,然为了张如意名节,他只能闭口不言。

刘霖听了经过,道:“这么说起来,高公子的手是翻墙时弄伤的。前后的物证都对上了。杨将军,你还认为他是凶手吗?目下他可是连疑凶都算不上了。”

杨深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原来高睿既不是凶手,也做不了证人。

他茫然地将头扭向厢房方向,大概想知道若冰清醒过来没有——她目下已经成为唯一的证人,也是唯一可能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人——这一望令他大吃了一惊,若冰正扶门而立,冷冷地凝视着众人。

那一瞬间,杨深脸色发生了剧变,由红变紫,极其骇人。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原来是你杀了大将军!”抬脚便往厢房冲去。

王坚一直注意着杨深的一举一动,忙令兵士拦住他,问道:“杨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深死死瞪着厢房,若冰却已经转身进房去了。他朝厢房恨恨“呸”

了一声,这才道:“我已经知道是谁杀了高大将军,不过这是我大理内部的事,不劳王大帅过问。王大帅不是要立即赶去重庆吗?请代为转达余相公,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带这个女子回大理。”

他虽然没有明言,但按此情形看来,他明显已认定是若冰杀了高言。

一时震惊当场!

昨晚药师殿中一共有四个人:若冰、小敏、高言、高睿。后两者都是不速之客,高言是强行闯进药师殿的,高睿则是借助梯子从张家翻越进来的。凌晨时分,张珏带着惠恩法师来求治时,意外发现高言被杀、若冰晕倒、小敏失踪,高睿则藏身在主殿中,之后被搜了出来。按照常理,在这样的情况下,高睿是首要嫌疑犯,可现下旁人知道他的经历后,再无人怀疑他杀人。试问一个宁可自己死都要保全女子名节的男子,又怎么会去胡乱取他人性命呢?而且高睿身体羸弱,右手在翻墙时受了伤,难以握刀,高言则是武功高强,他二人又素不相识,高睿如何能杀得了高言?

高睿的嫌疑既然排除,剩下的人中,当以小敏嫌疑最大。然刘霖已从高言伤口位置判断不可能是小敏杀人,虽然目下还不能判断小敏人去了哪里,但在断案中,物证远比供词重要,因为人会撒谎,而物证则是千真万确的。

小敏既不是凶手,那么就剩下若冰一人。即使她成了唯一的嫌疑人,还是没有人起心怀疑她,除了因为她是药师殿主人外,张珏发现她时,她本人亦受了重伤。倒是杨深这一句“原来是你杀了大将军”,令旁人疑窦大起,这才会意到原来若冰也有极大嫌疑——据守门兵士所言,高言冲进药师殿时,先遇到了若冰,他一下怔住,好半天才道:“果然是你!”倒是若冰要镇定得多,挥手命兵士退出,不准再进来。从这点上来看,高言非但认识若冰,且二人之间必有什么难解恩怨。高言为什么来找小敏不得而知,但他先认出了若冰。两人到房中谈了一番,若冰趁高言不备,夺刀杀了他,为了掩饰,又自行撞伤额头,晕了过去。

杨深明显是认识若冰的。而若冰大概是个化名,杨深原先不知道她就是那个跟高言有极大恩怨的人,等到看到她的容貌,立即醒悟过来,凶手一定就是她了!

那么小敏呢?小敏人一直在若冰房中,她应该亲眼目睹了一切经过,是重要证人。是不是她也被若冰杀了灭口,且将尸体藏了起来,好嫁祸给她?

至于高睿,他是意外来客,若冰根本不知道他昨夜人在药师殿中。

幸运的是,除了那番争吵声,高睿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不然怕是又要多一具尸体,又是另外一番故事了。

若冰虽是大理人,却一直在钓鱼城行医,造福一方百姓,虽然性情孤僻古怪,但依旧受人尊重。梅应春最先打破了沉默,道:“若冰娘子虽然是大理人,但却在大宋生活多年,算是我大宋人。杨将军凭什么说带走就带走?”

杨深道:“她生是大理人,死是大理鬼。我一定要带她回去。王大帅,你怎么说?”王坚道:“嗯,这个……”

忽听得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若冰重新出现在门槛后,招手叫过一名兵士,低声说了几句话,便又掩门进去了。

那兵士奔过来禀报道:“若冰娘子只叫张将军进去。”

张珏因有上司在场,不敢擅自做主,只等王坚示下。王坚招手叫过张珏,二人一起走到龙眼亭边。王坚道:“昨晚惠恩法师来到将军府,除了告知蒙古人即将倾全力进攻大理外,还有一个重大消息,就是大理段姓皇族有人暗通蒙古,这次蒙古人南下,其实是段氏自己要求的。”

张珏大吃一惊,道:“竟然有这种事?”王坚道:“这件事真假难辨。虽然大理大权一直在高氏手中,段氏备受屈辱,空有皇帝尊号。但历代大理皇帝均虔诚向佛,更有数位皇帝退位出家为僧,似乎不大可能因一己之私而引兵燹到大理国境,如此,不是引狼入室吗?即便段氏能因此而夺回国中大权,从此也要屈服在蒙古铁蹄之下,必须缴纳赋税,必须遣派皇子到蒙古做人质,还必须派军队跟随蒙古军东征西讨。此等劳民伤财作为,就算段氏能够容忍,但也会自此失去大理民心,威望声名反而不及一直以来积极抗蒙的高氏了。”

张珏道:“大帅怀疑是蒙古人有意放出假消息,想令大理在大战前因内讧而先自乱阵脚?”王坚点点头,道:“这种可能性很大,但惠恩法师的消息来源也很可靠,所以本帅才说真假难辨。本帅昨晚之所以没有告诉你,原是希望等你尽快找到高言大将军等人后再说,却不想出了这等意外。”

原来王坚今早得报大理大将军高言被杀后,便立即联想到惠恩密报的消息,多信了几分不说,且立即怀疑到了小敏头上。

张珏讶然道:“原来将军认为小敏是大理段氏派来的。”

如此,倒是能解释小敏在上天梯遭擒后当面指证高言一事。她是段氏心腹,有意与高氏为敌,纵然失手,拼死也要拉高言下马。至于高言,刚开始并未认出小敏,后来大概想了起来,知其与段氏有密切关系,心中诧异不止,不知道大理皇帝为何会派她来钓鱼城。但段、高争权的矛盾不能公开化,更不能让旁人知道,所以他独自来到护国寺,想找小敏当面问个明白。从此点看来,如果大理段氏暗结蒙古真有其事的话,高言尚不知情。

然内中也还是有一些疑点——小敏用迷药放倒兵士牛二,穿其戎服混上上天梯,分明是要盗取火药配方。大理既然已决意降蒙,如何又派小敏来盗取火药呢?难道是打算将其作为见面礼送给蒙古人?还有若冰,嫌疑愈发大了。小敏被押送来药师殿,虽只是张珏个人的临时决定,但小敏一被押进药师殿,若冰便要求刘霖等人退出去,只留下小敏一人。

而且是她主动提出要让小敏在药师殿休息一晚。那么若冰和小敏是不是事先认识,她留下对方本就是有预谋助其逃走呢?而高言被杀,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了段氏内结蒙古的阴谋?杨深适才认出若冰后,立即认定就是她杀死了高言,也许若冰正是段氏皇族一方的人。之前杨深既然认为小敏不可能杀死高言,表明段氏暗中投敌一事尚未外泄,那么高言和若冰之间明显是个人恩怨了。小敏不符合现场物证,那么杀死高言的应该是若冰了,若冰事后又将小敏藏在了哪里?

张珏虽然心头疑云大起,但总算略略松了口气,照目前形势看来,小敏没有被杀人灭口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

王坚道:“刘霖既然说小敏个子不够高,不可能刺中高言胸口位置,那么就只有若冰了。其实从一开始,本帅就知道她嫌疑最大。”

他赶到护国寺后没有立即指出若冰的嫌疑,且对杨深怀疑高睿、张珏勾结一事不予质疑,有意纵其作为,其实目的是想要看看若冰的反应。

张珏道:“可若冰娘子人在厢房中,人尚在昏迷中啊。”王坚道:“本帅下山之时,与阮先生讨论过,我们都认为若冰很可能是自己撞伤。但人体有自我保护的本能,她即使下了很大决心,自残时身体也会自行收缩,不受意志控制,因而她受伤应该不重,很可能早就清醒了。这一点,本帅到了护国寺后,愈发可以肯定——厢房窗上一度有人影闪动,应该是若冰在窗边偷听外面的动静。”张珏道:“惭愧,下官竟没有留意到。”

王坚道:“这不怪你。若不是本帅先从惠恩法师那里得知大理段氏可能内结蒙古的消息,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到若冰头上。目下小敏不知所踪,事情似乎更复杂了。若冰指名要你进去,也许是要告诉你真相,也许是要为她自己辩护。无论如何,你要特别留意观察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如果确定是她杀了高言,也不要轻举妄动,只暗中派人监视她,再设法从她身上找到小敏。本帅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须得立即赶去重庆。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张珏道:“是。那么杨深将军……”王坚道:“你是怕杨深会干扰你查案吗?我会请他跟我一道去重庆,如果他坚持留下来,我就派人将他和大理诸人软禁在寅宾馆中,但你要尽快弄清真相。还有,因段氏通敌一事尚无实证,有可能是蒙古人的反间之计,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以免泄露出去,引发大理国内乱。”

张珏道:“遵命。那么高睿……”王坚面色一沉,道:“这件事上你犯了大错,四十军棍还要照打。但你妹妹张如意带蒙古人入城、刘霖有意替她顶罪之事,本帅就不追究了。高睿我要带去重庆府,交给余相公处置。”又问道:“如意当真喜欢他吗?”

张珏道:“如意自己说对他谈不上喜欢,但他救过如意性命是真事。”

王坚道:“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他二人都没有将来。高睿他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蜀地都很难说。”

张珏有心替高睿说几句求情的话,然他也知以高睿的身份,连王坚都无权处置,只有蜀帅余玠甚至朝廷诏令才能决定其命运,因而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未说出来。

王坚重新回到庭院中,道:“杨将军,本帅这就要赶赴重庆府,我私下有些话要对你说,一会儿请将军随我出寺,我们另找个清静的地方。”

杨深道:“是。”又问道:“那么这里……”

王坚道:“这里自有张珏处置。杨将军放心,我已下了死命,务必查明真相。”

杨深转头看了厢房一眼,道:“可是……”王坚上前一步,低声道:

“杨将军,我们中原有句老话,叫作‘清官难断家务事’。有些夹杂不清的事,自己人不好处置,不如交给外人来办,也许反而能发现更多真相。”

杨深一时怔住。

王坚道:“杨将军尽管放心,张珏有勇有谋,是我最得力的部下,他知道轻重。我们这就走吧。”杨深便不再多说,任凭王坚挽了手,一道走了出去。

张如意见两名兵士上前执住高睿手臂,要将他带走,忙上前攀住张珏臂膀,问道:“哥,他们要带他去哪里?”张珏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张如意道:“不行,他是为了我才会来这里。你不帮我,我自己去找王大帅说。”还欲去追王坚一行,却被兄长扯住。

张珏道:“别胡闹了,快回家去!”张如意当即骂道:“全都怪你,你明明答应了我不说出高睿身份。”

刘霖忙道:“如意,这怎么能怪你哥呢?你明明知道张兄的身份,还强迫他答应你的条件,不是有意令他为难吗?张兄也是没办法,不得已才说了出来。”张如意道:“我有强迫我哥吗?哥,你自己说,是你事先答应了我,我才将高睿的真实身份告诉你。你不守信用,如何能统率这么多部属?”

张珏无奈,只得叫道:“来人,送如意回茶肆去。好好看着她,不准她离开茶肆一步。”张如意大怒,道:“高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决不原谅你。”恨恨而去。

张珏道:“小孩子胡乱发脾气,不用理她。刘兄,我去见若冰娘子,麻烦你和梅秀才……”梅应春抢着道:“是让我们去勘查高睿翻墙的地方吗?不劳张将军交代,我们也要去看的。”

张珏道:“正是,有劳二位了。”梅应春道:“举手之劳而已。”

刘霖和梅应春受了张珏托付后,先赶来勘验药师殿西墙。

梅应春念念不忘若冰之事,问道:“刘兄,依你看,若冰娘子跟那大理大将军高言是什么关系?”刘霖道:“应该是生死仇家吧。不然为何杨深将军一见到她就认定她是凶手?”

梅应春道:“会是这样吗?若冰娘子性情虽冷,却是悬壶济世,不计报酬,这样的好人,会有仇家吗?”刘霖道:“若冰一直不愿意提及过去之事,或许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梅兄,你那么聪明,应该早就想到了,这就叫作关心则乱。”

梅应春道:“刘兄跟若冰娘子算是老朋友了,你就这么不关心她的生死吗?”刘霖道:“放心好了,若冰不会有事的,不然王大帅就不会将杨深叫走了。”

梅应春道:“嗯,有道理。”又问道:“那么刘兄认为真的是若冰娘子杀了高言吗?”刘霖道:“梅兄以为呢?”梅应春道:“这我可说不好,不过若冰娘子的性子,倒是个敢作敢为之人。”

刘霖道:“若冰的身高倒是符合凶手的特征,而且她常常攀山岩采药,手足劲力远过于寻常女子。但这不是直接证据,没有任何实证,又没有证人,仅凭杨深这个醉酒汉子的几句话,难以指控若冰杀人。”

梅应春道:“刘兄的意思是,就算是若冰杀人,也无法定罪?”

刘霖白了他一眼,道:“梅兄非要说得这么明白吗?”梅应春呵呵笑道:“不说了,我总算放心了,不说便是了。”又问道:“那我们还来这里做什么?”刘霖道:“当然是来证实高睿的供词了。这不是之前梅兄自己说过的话吗?”梅应春道:“啊,是,我自己说过的。”

刘霖知他心思全在若冰身上,对其颠三倒四也不足为奇,只摇了摇头。

二人寻来靠近张家院子的一段院墙,果见红墙脚下的花丛被压倒了一大片。

梅应春捂住鼻子,道:“这里应该就是高睿翻墙落下的地方了。院墙这么高,他摔下来居然安然无事,可真是命大。”因茅厕也在附近,气味不大好闻,便催道:“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

刘霖却发现了异常之处,指着墙头道:“梅兄,你看那是什么?”

梅应春仰头看了半晌,道:“掉了一道红漆,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磨的。”

刘霖道:“是绳索磨的,而且落漆很新,应该就是昨晚新造的。”梅应春立时反应过来,道:“呀,高睿说他是摔下来的。他没有用绳索,那就是另外有人用绳索攀进了药师殿。”

刘霖道:“也许是有人搭绳索翻了出去。”梅应春道:“刘兄是说小敏吗?”刘霖点头道:“不然她去哪了?兵士们已经将药师殿翻了个遍,连龙眼井都打捞过了,也没见到她一根头发,她一定是逃走了。”

或许是高言进来药师殿后,与若冰起了争执,二人动了手,小敏趁此机会逃了出来。可药师殿院门前有兵士守卫,她出不去,便来到西墙下面,借助绳索逃了出去。

梅应春道:“院墙这么高,就算小敏找来绳索,绳索那端无处凭力。”

刘霖道:“有一种飞钩甩索,就是将绳索一端绑上带爪的钩子,甩过墙后,就能钩住墙壁。不过小敏被捕后,张兄搜过她身上,没有发现有类似的工具。或许她临时从药师殿找到了钩子之类的东西也说不准。走,我们再去小张将军家那边看看。”

二人回来庭院中,见张珏部下赵安还在厢房外徘徊等待,便将发现小敏借助绳索翻墙逃走一事先告知了赵安。

梅应春道:“张将军还在里面吗?”赵安道:“还在里面。等张将军出来,我即刻将二位公子的发现禀报于他。”刘霖道:“那我们先去西面张将军家看看。”

走出老远,梅应春还几度回首,凝视厢房方向,显是心中挂念若冰不已。

却说张珏来到厢房前,举手轻敲了两下房门。只听见里面应道:“请进。”他便推门跨进门槛,叫道:“若冰娘子。”

若冰半倚在卧榻上,见张珏只站在门口,便道:“我知道张将军怕旁人说闲话,但这件事事关重大,我只想说给将军一个人听。请将军关好门。”

张珏只得掩好房门,问道:“娘子伤势好些了吗?可需要什么药?我这就派人去找。”若冰道:“多谢。我只是头部受了撞击,稍微有些头晕,算不上重伤。张将军不是很想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张珏道:

“是。目下高言大将军被杀,小敏失踪,娘子又受了伤,我虽从药师殿搜出高睿,偏偏他不是凶手。这里面谜团实在太多,还望娘子明言解惑。”

若冰轻叹了口气,道:“原以为人海茫茫,天涯万里,又过了这么多年,想不到还是会再次遇到。当真是天意。”张珏问道:“娘子说的‘遇到’,是指高言大将军吗?我猜你们是认得的。”

若冰道:“我们何止认识?我是高言的未婚妻子,我们自幼指腹为婚,一起长大。”

张珏知道大理国皇帝姓段,但朝政大权却在高氏家族手中,高氏世代为相,且女子嫁给段氏为皇后,男子则娶段家公主为驸马。高言是相国高祥次子,地位尊贵,照例该娶大理公主。如果他与若冰自小指婚,那么若冰的身份就是……一时想也不敢想,结结巴巴地道:“娘子你……你……”

若冰缓缓道:“不错,我姓段,名叫段霜。我的父亲,便是当今大理皇帝。”

原来若冰是大理公主身份,按照皇家惯例,年少时在无为寺学习医术、武艺和诗书,与高言算得上青梅竹马。她对高言说不上喜欢,只是不反感,对于自小就被安排好的婚姻,也是莫之奈何,只能听天由命。

然而她情窦初开时,爱上了羽仪长董琪,尝到爱情真正滋味,才有了反抗父母包办婚姻的想法。但相国高祥和未婚夫高言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她还来不及筹划私奔事宜,董琪便被逮捕,接连数日被施以各种酷刑,最后刮肉锤骨而死。据说董琪的惨叫声惊天动地,连行刑的狱卒都听不下去。若冰曾狂奔进皇宫,跪在父皇段兴智脚下苦苦哀求,求他出面救董琪一命,救他自己的羽仪长一命,她愿意嫁给高言,从此再也不见董琪。然而父皇除了抚摸她的秀发、哀声叹气之外,再无只言片语。

她再见到董琪时,他已经成为了一堆碎骨。她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刻骨仇恨——她恨高氏贪婪残暴,夺取了大理大权不说,还杀死了她的爱人;她恨父皇懦弱,只知道吃斋念佛,任凭高氏作威作福,骑在段氏头上。虽然她一度想杀了未婚夫高言替董琪报仇,但很快为高言识破。

高言倒也不杀她打她,只威胁说如果她再这么做,就要对付她的父皇和兄弟姊妹。她再也没有反抗的能力,她虽是公主身份,却只是个女子,没有继承权。除了逃避,她再没有别的抗争命运的方式。于是在董琪死去一个月后,她化装逃离了大理,隐瞒身份,辗转来到大宋广东一带,化名若冰,以行医为生。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少女,尝尽颠沛流离之苦,最终遇到广东经略安抚使宋慈义女小龙女,才在其好心帮助下安顿下来。

后来她在广州遇到几个卖药材的大理人,听说高言始终未婚,一直在派人寻找她的下落。因大理以海贝为货币,时常会派人到广东、福建沿海大批收购,那一带大理人颇多,她担心在广州日久,会为高言发现行踪,遂跟随朋友刘霖来了四川合州,在钓鱼城安了家。不想高言为观城防来到钓鱼城,机缘巧合下,二人再度遇到。

张珏惊讶异常,道:“娘子……噢,不,公主殿下……”若冰忙道:

“小张将军千万别这么叫我。我一听到‘公主’或是‘段霜’两个字,就好像看到了我不幸的过去。将军还是叫我若冰或是娘子吧。”她化名若冰,自然是因为名字叫霜,取“冷若冰霜”之意。

张珏道:“是。娘子适才所说的‘再度遇到’,是指昨天夜里高言大将军来到药师殿吗?”若冰道:“不。在那之前,我已经见过高言一次。”

原来昨晚白秀才来药师殿看病,若冰曾得他多方照顾,亲自送他出去时,为寺外芦管乐声所吸引,便一道出来,欲到钓鱼台边欣赏刘霖迎风吹管的风采。刚到寺门口,便见到高言一行匆匆赶来。高言更是跳上钓鱼台,向刘霖打听着什么。若冰料想高言也是为芦管乐声引来,忙退回了药师殿中,所幸并未为高言看到。不想后来高言因为要找小敏而闯进药师殿,最终还是见到了她。

张珏这才恍然大悟,道:“虽然高言大将军是进来找小敏的,却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娘子你。但在这之前,高大将军已从蛛丝马迹发现娘子人可能在钓鱼城,所以见面时他说‘果然是你’,而不是‘是你’。”又问道:

“那么那支芦管曲子……”

若冰道:“那是我们大理白族的《打歌》。”张珏道:“《打歌》?”只觉得名字好生奇怪。

若冰道:“原本是有歌词的。”她轻轻哼唱起来:“古时候的天地现在还有,古时候的日月现在还明,古时候的山河现在还在,古时候的人现在不见了。”雪白的脸上泛出红晕来。一时间思绪无限——起初她为董琪吸引,便是因为他用芦管吹起了这支《打歌》,后来二人在无为寺外幽会,也是以这支曲子为暗号。这么多年过去,她心中一直记惦的那个男人的样子,已经只剩含混的印象,记不大清楚了,他成了模糊的影子。芦管旋律虽然空远,却依旧熟悉。三生的旧梦,只空留下一些零落的痕迹,是可惜,还是可叹?

张珏听在耳中,却是另一番感受。这《打歌》歌词充满了历史沧桑的味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兴与衰,荣与辱,得与失,人世就这样向前发展着,而真正不朽的恰恰是生民养民的土地。十年前,他来到钓鱼城投军,立誓要用手中的兵器保护合州这片土地。十年间,他为钓鱼城披肝沥胆,终以不到三十岁年纪升到兴戎司副帅的位置。而十年后,二十年后,又会是什么样子?所有的丰功,所有的伟绩,终究都会成为过去,到将来,他亦会成为“古时候不见了的人”,钓鱼城还会巍然屹立吗?

他勉强定了定神,见若冰也正陷于凝思中,露出从所未有的伤怀样子来。原来她冷若冰霜的外表下,藏着那么多苦,那么多涩,那么多酸,却无人能够诉说。连泪,也只能悄悄地一个人流。她明明是一国公主,却甘心做一名漂泊的游医,过着自我放逐的生活,到底是人生的不公,还是命运的玩笑?她背井离乡,用精妙医术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上苍不能给她安排一个安定的生活,还要让她陷入目下的困境?

若冰收敛心神,幽幽叹了口气,道:“抱歉,我有些走神了。小张将军应该最想知道高言进来药师殿后发生的事,对吧?”张珏道:“是。娘子应该知道,高言是大理国大将军,有外国使节身份。他莫名死在钓鱼城,不查清楚究竟,我们很难向朝廷和大理交代。”

若冰道:“其实我所知也不多。”大致讲述了经过——原来昨晚高言吵吵嚷嚷闯入药师殿称要找小敏后,不想先遇到了若冰。他见到自小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子乍然出现在眼前,惊得呆了。而若冰见行踪已露,避无可避,便邀请高言进房再说。小敏当时已经惊醒,正要起身时,却被若冰进来阻止。若冰说来了一位老友,没什么大事,随即点了含有迷药的薰香,好让小敏昏睡。院外兵士听到激烈争吵,以为是高言在厉声训斥小敏,其实只是若冰、高言二人在争吵。

张珏大吃一惊,道:“娘子在内室中用了迷药?”若冰道:“那是对身体无害的迷药,只会让人昏睡六个时辰以上。我这么做并无恶意,只是不想让小敏知道我的身份。”

张珏愈发吃惊,问道:“娘子原先并不认识小敏吗?”若冰道:“当然不认识。小张将军为何会这样问?”

张珏不便明言,只好道:“娘子一向不爱理人,我听说娘子特意留小敏在药师殿歇息一晚,还以为……”若冰道:“我只是看她很疲倦的样子,一时起了怜悯之心。”

张珏道:“那么娘子认为小敏会是大理派来的奸细吗?”他有意将主使者说成“大理”,而不是“高言”。

若冰道:“我可以肯定小敏是大理人,但她决不是高言派来的奸细。”

这一点,张珏已经可以完全确定——如果小敏是高言的奸细,高言怎么会昨夜跑来药师殿找她呢?那不是傻子吗?

若冰又道:“而且我也不认为她是奸细,她来钓鱼城,应该是另有目的。”

张珏道:“小敏在上天梯被我亲手捉住,还能有什么目的,当然是盗窃火器或是火药配方呢。她因为这个而来到钓鱼城,不是奸细是什么?”

若冰道:“我问过小敏,是不是高言派她到上天梯盗窃火药。她回答说:‘这个……我不能说。’我又问她都当着小张将军指证高言了,还有什么不能说。她回答道:‘那是两码事,总之就是不能说。’”

原来刘霖、梅应春等人退出药师殿后,若冰留意到小敏脸上的红肿,问道:“敏娘脸上的伤,是被他们打的吗?”小敏道:“是被杨深将军打的。”

若冰冷笑道:“堂堂大理国将军,竟然对一个小女孩下如此重手。”又道:“你跟我到我房间,我给你上点药,片刻就能消肿。”

出来主殿,若冰先到龙眼井打了一桶水,提到房中,取了小半碗水,调上药粉,再取过一条汗巾,丢入碗中,让其浸透药水。

小敏道:“我跟娘子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若冰道:

“我对谁好,对谁不好,不需要理由。你过来这边躺下,拿这块药巾敷在脸上。”

小敏接过药巾闻了一闻,道:“咦,这是无为寺的药吗?可谓十分珍贵了。不过最好是用救疫泉泉水做引子,井水只能将就了。”

若冰惊讶地“啊”了一声,道:“你还真是大理人。”小敏笑道:“当然了。我在大理出生,在大理长大,是地地道道的大理人。”

若冰道:“那么真是高言派你到上天梯盗窃火药的吗?”小敏道:“这个……我不能说。”

若冰道:“你都当着小张将军指证高言是主使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小敏道:“那是两码事,总之就是不能说。”又问道:“大理四季如春,风光如画,大宋则是战争不断,烽火连天。娘子为何要摒弃舒适安稳的生活,来钓鱼城这样的地方呢?”

若冰也不当回事,随口反问道:“你说呢?”小敏道:“嗯,一定是有什么比战乱让你觉得更可怕的事,所以你不得不离开大理。”

若冰一时愣住,出神好半晌才道:“你先敷药,我去打点水。”自到隔壁厨下瓮缸中打了一壶热水,等她回来房中时,小敏竟已歪在床上睡着了。

若冰叹了口气,拉过被子,轻轻为小敏盖上。自己则掩门出来,到药师殿院门前告知刘霖、梅应春等人,小敏确实是大理人。

张珏听了经过,奇道:“小敏当真这么回答吗?这可真奇怪。”若冰道:

“我倒不觉得奇怪,我猜她本性纯真善良,是不愿意谎言欺骗我。”

张珏哑然失笑道:“小敏明明不是受高言大将军指使,她却当着我的面诬陷对方,娘子居然还说她本性纯真善良?居然还相信她不会对娘子说谎话?”

若冰道:“小敏之所以用谎言应付小张将军,只因你是她的对头。小张将军不妨将心比心,她一个少女,如何会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到钓鱼城?又冒着生命危险潜入上天梯这样的军事重地?一定是有什么事,逼迫她不得不这么做。”又想起小敏说自己离开大理缘由的那句话来——“一定是有什么比战乱让你觉得更可怕的事,所以你不得不离开大理”——对方只是随口一说,却是明心见性,言中了契机。

张珏见若冰神情落寞,显是推己及人,又由小敏联想到她自己。由此看来,若冰应该并不认识小敏。如果小敏真是大理段氏所派,她与若冰曾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如果知道若冰是大理公主的话,她肯定不会再向对方隐瞒实情,但她却坦白地告诉若冰说:“我不能说。”既然小敏不肯吐露真实身份,便表明要么她并不是大理段氏的奸细,要么她不认识若冰,不知其公主身份,要么两者兼而有之。小敏不知道若冰就是段霜公主一事几可确认无疑,那么她到底是不是大理段氏派来的呢?她如果不是段氏所派,为何要在上天梯上攀诬大将军高言呢?高言为何又会深夜赶来药师殿见小敏呢?

若冰似是猜到张珏的心思,道:“据我观察,高言起初来药师殿,应该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小敏。虽然那支芦管曲子令他想到了我,但《打歌》在大理颇为流行,就凭一支曲子,并不能确定我人就在钓鱼城中。况且刘霖公子的芦管并非我所教,是在广州跟小龙女娘子学的,我想高言无论如何想不到我人就在药师殿中。”

张珏道:“嗯,我也相信高言大将军是为小敏而来。他如果猜到娘子就是药师殿女医师,大可直接声称来求医,而不必提及小敏的名字,徒然惹嫌疑上身。”又问道:“娘子可知道高言来找小敏做什么?”

若冰摇头道:“我们根本没有机会谈及这个问题。高言进房坐下后,情绪很激动,说想不到会在钓鱼城见到我,要与我好好谈一谈。”

她叹了口气,再度回忆起昨夜与高言相对的情形——这个人是她的未婚夫,是她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伙伴,目下是执掌大理兵权的大将军,但她对这个人却是有恨无爱。尽管这么多年悬壶济世的行医生涯过去,恨意消退了不少,但离一个“爱”字,依然还差十万八千里。她不愿意见到这个人,直到永远。然而高言对她的爱恨交加却是不减当年,两人闷坐了许久后,终于开口交谈,高言刚开始还能勉强保持大将军风度,问了一些“过得可还好”之类的话,很快就原形毕露,指责若冰当年不该私自逃走、有负婚约,令高氏颜面失尽。她怒气顿生,忍不住嘲讽道:

“大理国是你们高家的,连皇帝都被你们踩在脚下,我想不到高家原来还能有丢面子的事。”高言大怒,二人遂激烈争论起来。彼时小敏闻了薰香,在内室中昏睡;高睿藏身在药师殿主殿中,不敢出来;院外兵士听见了争吵声,因得过若冰嘱咐,也不敢进来。

张珏见若冰讲到关键之处时,却停了下来,忙催问道:“那么后来呢?”若冰道:“后来高言就动了手,上前扯住我的手,说要带我回大理成亲。我当然不同意。他是大将军,作威作福惯了,见我挣扎反抗,不肯就范,大怒下反拧了我手臂,将我往药案上压去,想将我反绑起来。结果我额头撞上了案角,人就晕了过去。再后来……”

她轻叹了口气,续道,“我醒过来,人就已经在厢房中了。我勉强起身后,听到你们谈话,才知道高言昨夜被杀,小敏也失踪了。”

张珏有意问道:“那么娘子怎么看小敏失踪这件事?会不会是她杀了高言大将军,然后逃走了?”若冰道:“小敏失踪,我也觉得离奇,但决计不会是她杀人。之前我已经告诉过小张将军,我因为不愿意旁人得知过往恩怨,先进内室点了薰香,这香中混有迷药,可以令人昏睡到天亮。”张珏道:“可是……”

若冰神色忽然又变得冷峻起来,恢复了一贯的姿态,不再是适才那个感伤往事、楚楚可怜的女子,冷笑道:“怎么,小张将军是怀疑我的薰香药力不够吗?我敢说,我用的剂量足以放倒一头大象。”

她是大理人,言谈之间仍会不由自主地涉及家乡风物。张珏却根本不知道大象是什么,踌躇道:“有一句话,也许有些冒犯失礼,但我不得不问……”

若冰道:“张将军是想说我嫌疑最大吗?”张珏道:“不是……”料想对方冰雪聪明,一定看穿了自己心思,掩饰无益,便干脆承认道:“是。娘子也该知道,昨晚娘子房中有三个人,一人失踪,一人被杀,只有你一个人还活着。本来即使这样,也没有人会——包括我——会怀疑娘子。可适才娘子亲口讲述了跟高言大将军的一段恩怨,娘子遭遇固然值得同情,但也表明你有杀人动机。高大将军又不顾身份,对娘子动了粗,也许娘子情急之下动了手……抱歉,这只是我的推测,也许完全是错的。”

若冰道:“无妨。小张将军有什么话,不妨都直说出来。”

张珏道:“适才杨深将军一认出娘子,便认定是你杀了高大将军,也许正因为他知道娘子深恨高氏,还曾有行刺高言之举,所以……”

若冰道:“我明白。”既不接话,也不为自己辩解,只问道:“这件杀人案子发生在钓鱼城中,小张将军压力应该不小吧?”张珏道:“这是当然。高言大将军身份非比寻常,不能当作普通案件来处理。我目下第一要务,就是要找出真凶。娘子……”

若冰道:“我要好好想想这件事。小张将军,我累了,想歇息一下。”

张珏一愣,然对方即使不是大理公主身份,也是众人钦佩的医师,目下还没有实证证明是她杀人,不能硬来,只得应道:“是,娘子好好休息。我出去了。”

若冰又道:“小张将军,请暂时不要对旁人提及我的公主身份。当然,你是军人,须得将案情及时上报王大帅和余相公,这我能理解,但请不要告诉刘霖、梅应春那些人。”

张珏料想杨深既认出了若冰,大概已将她真实身份告知了王坚,亦轮不到他上报了,便应道:“多谢娘子信任张某,将这些事告诉了我。娘子放心,不得军令,我绝不会对外泄露你的真实身份。”见若冰已侧身躺下,便退了出来,招手叫过部下张万,低声吩咐道:“你先带一队人在这里守着,稍后我再派人来换你。如果若冰娘子有什么需要,尽量帮她去办。有什么人来见她,或是她去了哪里,都要记下来向我报告。”

张万道:“遵命。”又问道,“杨深将军说的是真的吗,当真是若冰娘子杀了高言大将军?”张珏道:“你说呢?”张万挠挠头,道:“属下可说不好。不过就算是若冰娘子杀人,那也是那位高大将军该死。”显然内心深处极尊敬若冰。

张珏忙道:“这话可不能再说。总之,你要保护好若冰娘子。”

正要离开药师殿时,忽见部下赵安在一旁,张珏这才想起昨晚木叶传乐之事,走过去问道:“对了,昨晚捉到的吹木叶的人呢?对方可是大理人?”赵安道:“属下没有捉到人。”

张珏一愣,道:“你不是说……”赵安忙道:“属下是说已经找到吹木叶的人,人就在军营中,但没有捉到人。这是一件天大的怪事,小张将军怕是听到这件事后,吃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张珏皱眉道:“这一夜出的怪事还少吗?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安便大致叙述了经过——

他昨晚奉命去寻那吹木叶的人,一路循声寻去。过了薄刀岭后,听到那木叶乐声依然在响,一遍又一遍,心中不免疑惑更重——刘霖夜夜吹箫,是随韵寄情,这吹木叶的人反复吹奏,倒像是在给人指引方向。

一名兵士指着西北方向道:“似乎是从牢房那边传过来的。”赵安点点头,道:“去看看。”

就在赵安一行到达牢房时,乐声正好戛然而止。牢监闻声迎了出来,问道:“赵将军深夜到来,可是要提审谁?”赵安问道:“适才木叶吹出的曲子可是从这里传出来的?”牢监犹豫了一下,才答道:“是。”

赵安道:“是什么人在吹木叶?”牢监道:“下官也不知道。”

赵安道:“你不知道?不是牢里的囚犯吗?”牢监道:“是牢里的囚犯,但下官既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的来历。”

原来,不久前合州知州余大成亲自领人押了一名男子来到军营牢房,称对方是极其重要的犯人,让牢监好好看管,手足均要上重铐,但不得虐待,还要尽量满足他的需要。

赵安道:“我要见见这囚犯。”牢监道:“这下官可不敢做主。”

赵安当即斥道:“这里是兴戎司的牢房,我们又不受余知州节制,有什么敢不敢的?别忘了,你人在军营,吃的是军粮,怎么反倒胳膊肘朝外拐了?”牢监道:“是,是。可不光余知州交代了,余相公的大公子也亲自交代了,不能让旁人见他,任何人都不能跟他说话。”

余玠大公子名如孙,取辛弃疾诗“生子当如孙仲谋”之意。他也在父亲幕府任职,掌管机要文书。

赵安道:“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神秘?偏偏还要关在我们兴戎司的牢房,一定是个重要人物。”牢监忙道:“这小的可不知道。本来余知州和余公子亲自送囚犯来牢房的事,下官也不该多嘴说出来的。告诉赵将军,已经是冒了天大的风险了。”

赵安虽可以不将合州知州余大成放在眼里,却不能不重视蜀帅余玠的独子余如孙,只得道:“那好,我也不让你为难,就不进去了。不过我是奉小张将军之命来寻那吹木叶者,今晚出了一些奇怪的事,小张将军怀疑不是巧合。为了回去好交差,我还得多问一句,那囚犯多大年纪?”

牢监道:“是位少年公子,看情形还不到二十岁。刚刚他就拿着一片叶子,就能吹出如此好听的曲子,依下官看,多半是世家子弟,来头不小。”

赵安听了,便引着兵士回来护国寺,欲向张珏禀报。哪知道张珏因惠恩受伤、小鲁被杀而滞留在山道,耽误了许久,后来更是发生了药师殿高言命案,折腾了一夜,赵安竟是到现在才得闲暇禀报。又道:“小张将军是知道的,余知州素来不管事,主持这件事的一定是余公子本人,不过是借余知州名头掩人耳目罢了。”

张珏听到远在重庆府的余公子居然也悄悄光顾过兴戎司牢房,不觉皱起了眉头。他心中自然极好奇那囚犯的来历和身份,可昨晚在将军府飞舄楼楼上时,上司王坚明明白白地交代过他:“若是最近见到余知州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先不要管他,一切等二位冉先生回来再说。”

余大成将神秘囚犯关押在兴戎司牢房,除了牢房位于军营、看守严密外,还因为合州州狱狭小,只有几间大牢房,挤满了犯人,他不愿意旁人知道神秘囚犯的身份。这本已是一件怪事,更有蜀帅余玠的独子余如孙牵涉其中。而更奇怪的是,兴戎司主帅王坚似乎也对这件事略微知情,不然何以事先交代张珏不要多管闲事?

赵安也是蠢蠢欲动,一心想知道神秘犯人到底是谁,忙问道:“现在要怎么办?王大帅去了重庆府,小张将军就是合州最高统帅,要不要属下用军令到牢房强行提那神秘犯人出来?”张珏道:“不必,先不要去管他。一切等王大帅回来后再说。”

赵安道:“但牢房是兴戎司的地盘,就算闹到余相公那里,我们也不理亏啊。为什么……”

张珏道:“不准再管这件事,这是王大帅的命令。”赵安只得应道:“遵令。”又说了刘霖、梅应春二人发现小敏缘绳逃出药师殿之事。

张珏心道:“小敏吸了薰香,人已经昏迷,哪里还能去爬墙?一定是有人缘绳进来过药师殿,带走了小敏。那人应该就是小敏的同伙了。小敏被我拿住后毫无惧怕之色,甚至有恃无恐,是不是因为她早知道同伙会来救她?”

按照若冰的说法,她撞伤昏晕之前,小敏尚在室内昏睡,那么那同伙一定是若冰晕倒之后才进来房中。如果若冰所言是实——事实上,张珏也认为她所言俱是事实,她不为自己辩护,是不屑争辩,符合她一贯的性格——那同伙会不会就是凶手?如果他跟小敏都是大理段氏派来的,便有杀死高言的动机。如此,便能够从旁佐证惠恩法师带来的大理段氏暗结蒙古的消息是对的——段氏为高氏所压,沦为傀儡,但这只是段氏皇族的不幸,且这不幸已经有一百多年,并非当今大理皇帝一人的屈辱。

高氏长期执掌大理军政大权,休生养息,对稳定国势起了重要作用。段氏忽然派人杀死高言,并没有动摇高氏根基,大权仍掌握在高言父亲相国高祥手里,但却由此令大理国丧失了一位良将,一旦强敌压境,军中定然会骚动,不战而乱,外敌便可轻松趁虚而入。而高言死在大宋境内,则可令大理高氏与大宋交恶,高氏孤立无援,在蒙古人的铁蹄下只能望风而逃。

正思虑凶手极可能是小敏同伙时,忽有兵士急奔而来,禀报道:“白秀才昨夜被人打晕了,捆了手脚扔在柴禾堆里。刘教授命小的请小张将军速速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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