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声呜呜咽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有一段尘封多年的情感缓缓宣泄出来。细碎的流年往事,被赋予高低起伏的音律,悲与喜,苦与愁,都在一管洞箫中绽放。沉淀下的红尘记忆,又被重新勾引了起来——或是哀怨,或是忧愁,或是思念。然当千头万绪即将舒展开来时,它又伴随着曲终人散而悄然离去。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只剩下一种婉约,一种含蓄。

万里孤云,清游渐远,故人何处。寒窗梦里,犹记经行旧时路。连昌约略无多柳,第一是、难听夜雨。谩惊回凄悄,相看烛影,拥衾谁语?

张绪归何暮。半零落依依,断桥鸥鹭。天涯倦旅,此时心事良苦。只愁重洒西州泪,问杜曲、人家在否?恐翠袖、正天寒,犹倚梅花那树。

——张炎《月下笛》

箫声呜呜咽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有一段尘封多年的情感缓缓宣泄出来。细碎的流年往事,被赋予高低起伏的音律,悲与喜,苦与愁,都在一管洞箫中绽放。沉淀下的红尘记忆,又被重新勾引了起来——或是哀怨,或是忧愁,或是思念。然当千头万绪即将舒展开来时,它又伴随着曲终人散而悄然离去。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只剩下一种婉约,一种含蓄。

高言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四周的一切仿佛成了虚无。紫衣少女小敏挣脱兵士,奔过去扯住他衣袖,叫道:“高大将军,他们这些人要拿我,你快救救我!”

高言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吃了一惊,问道:“你……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认得我?”小敏道:“我见过高大将军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高言道:“你……你是大理人?”小敏道:“当然是了。”

高言再如何处变不惊,当此之际,也大感尴尬,然避无可避,只得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做什么?”小敏道:“我是大将军部将张亦凡的女儿张小敏,是你派我来这里盗取大宋火器秘技的啊。高大将军不记得了吗?”高言愕然道:“什么?”

杨深抢上前来,大力扇了小敏一巴掌,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这里血口喷人,挑拨我大理和大宋的关系!”小敏怒道:“你怎么胡乱打人?你是我大理都城阳苴咩守将杨深杨将军,我也见过你的。”

杨深虽是行商打扮,却随身带有佩刀,抬手便去拔刀,怒道:“我杀了你这个满口胡言的小贱人!”张珏忙上前将小敏拉开,道:“杨将军息怒,有话好说。”

杨深那一巴掌打得极重,小敏脸都肿了起来。她举手抹了一下嘴角血迹,冷冷道:“杨将军,你这是想杀人灭口吗?”

杨深还待上前,却被高言伸手拦住。高言正色道:“张将军,我并不认得这女子,也从来没有派人来贵国盗取火器秘技。”张珏道:“是,我信得过大将军。”

杨深恨恨道:“这女子多半是蒙古奸细,盗窃火器未果,便想攀诬好人,嫁祸到我大理头上。”

小敏道:“我若是蒙古奸细,如何能一眼就认出你们二位的身份?杨将军说我是蒙古人,难道听不出我是大理口音吗?”

她年纪虽小,却是伶牙俐齿,杨深一时无话可答,气得直跺脚。

张珏知道就此纠缠下去,不但会令高言难堪,也难以自处,便命人先将小敏带开,道:“高大将军无须忧怀。这件事我自会查清楚,再给高大将军一个交代。”高言道:“好,有劳张将军。正如你们中原那句老话:‘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他心中有事,不愿意再节外生枝,又道:“张将军,我累了,想先回去歇息。”

张珏道:“那好,我送高大将军回去。”高言道:“不必了,上天梯这里出了事,张将军应该还有许多事务处理,我自己回去便可以了。明日一早,我再与张将军在兴戎司官署相会。”又道:“张将军提及的那本《守城录》……”

张珏忙道:“正好我将那本书放在了将军府中,明日一早当场送给大将军。”高言道:“多谢。”

张珏便派了田川、龙井两名兵士送高言一行人回去寅宾馆歇息。高言走出数步,蓦然想到什么,回转头来,瞪视着被押在一旁的小敏,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张珏问道:“大将军有事吗?”高言道:“没……没什么……”拂袖自去了。

送走高言等人,张珏命人将小敏带过来,先道:“我要再细细搜小娘子身上一遍,以防万一,得罪莫怪。”

小敏想到适才被张珏胡乱触碰到乳房的情形,脸色微潮,忙道:“不劳小张将军动手,我自己将所有东西交出来便是。”张珏也颇觉尴尬,若再坚持亲自搜身,难免有轻薄少女之嫌,便道:“甚好。”

小敏果然老老实实地将怀中之物尽数掏了出来,除了钱袋、手帕等随身之物外,还有一个小瓷瓶。

张珏问道:“这小瓶子中装的是迷药吗?”小敏道:“是。不过我们大理叫曼陀罗,又称醉心花。”

张珏本来绝不相信对方是大理人,但此刻心中却开始动摇起来——他在丛林中发现中了迷药的牛二时,杨深问其口鼻中是不是有香甜的感觉,牛二称是,旁人均感惊讶。虽然杨深后来说是随口瞎猜的,但很明显他其实熟悉这种迷药药性,以致一眼就能从牛二症状判断出来。也就是说,这迷药多半是大理所产,这不正好从侧面证明小敏的确是大理人吗?

张珏见并没有搜出火药之类敏感物品,便自将小瓶收了,其他东西则还给了小敏。又问道:“你说实话,你到底是什么人?”小敏道:“我真的是大理人。小张将军,你要相信我。”

张珏道:“果真如小娘子所言,你是大理人,是受人派遣来到此地,那么高大将军就是你的上司,你此次任务失败不说,还当着我的面公然指证他,不是徒令上司身陷困境吗?大理会派你这种人来当奸细?简直是笑话!”

小敏笑道:“小张将军,你长着一副聪明样子,人也真的很聪明,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与高大将军相认,就算他一再否认认识我,杨深将军还恨不得杀了我灭口,但你们大宋由此知道我是大理人,必然不会杀我。若是我假装不认识高大将军,肯定会被你们当成蒙古奸细,不但要受尽皮肉之苦,最后还得丢了小命。我只是个弱女子,两相权衡之下,当然要取前者。”忽然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小张将军也该知道有消息称蒙古即将攻打大理,大理已是危在旦夕,想要出奇制胜,在兵器上占优,只能打你们大宋的主意。”

张珏见对方嬉皮笑脸,浑然不将身处险境当回事,也不知道是少不更事,还是有恃无恐。她的前半段话很有些强词夺理,但听到后半段,又觉得有几分道理。他虽是合州守将,却因受到四川制置使余玠赏识,常受召到重庆议事,对时局看得很清楚——

高言此番来四川,其实就是因为听到蒙古大举进攻在即,想得到蜀帅余玠的武力支持,兵力也好,武器也好。然即便有唇亡齿寒之忧,大宋自身处境也不妙:而今蒙古人一改往日抄掠后即退去的传统,改为屯田坚守,如继任总帅汪德臣正修治利州,欲将其作为蒙古军入蜀根据地。

而余玠帅蜀后,虽成效显著,时称“太平有象,民物熙然”,却也以铁腕手段处政,如流放沔州都统制权遂宁、知府云拱、潼川府知府张涓等,新近更是诛杀了利州都统制、人呼“夜叉”的王夔。王夔多有战功,但却由此居功自傲,桀骜不驯,常常纵兵掳掠百姓财产。被人告到余玠处,去年十月被召到重庆诛杀。

余玠虽师出有名,但因为王夔在军中威信极高,由此造成了分裂的局面。王夔被杀后,利戎司擅自举代王夔部将姚世安接替王夔。余玠勃然大怒,不予承认,另外派部将金伦接替姚世安。为了保证接替工作顺利进行,金伦带兵至利戎司驻地云顶山城下。姚世安借口余玠图谋害己,闭关不纳,陈兵以对。利戎司驻军兵力为四大戎司之首,云顶城还是成都府治所在地,金伦既没有足够力量,也不可能真的攻打云顶城,只能愤然离去。余玠对此也莫之奈何。

此事传开后,朝中有人兴风作浪,称余玠擅杀大将王夔,又因姚世安不肯奉命而质疑其在蜀中的威信。执政宰相谢方叔本是蜀人,因其侄与姚世安交好,一面假意调停,一面借此大做文章弹劾余玠。偏巧支持余玠的宰相郑清之已经去世,舆论对他极为不利,尤其是冒险出兵兴元府一事,成为余玠被攻击的重点。

郑清之病逝前一年,因预料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急于看到四川早日收复,一再催促余玠改被动防守为主动出击,出兵收复兴元府。

兴元府又称汉中,是“四川之首”,素称“蜀之股肱”“蜀之咽喉”。

端平三年(1236年),蒙古军攻陷兴元。女真人夹谷龙古带向蒙古大汗窝阔台建议留兵驻守,以作为“制蜀一奇”。窝阔台遂一改劫掠后离去的作风,任命夹谷龙古带为兴元军民安抚使,令在汉中设置官署。贵由任大汗期间,又设兴元行省。在夹谷龙古带的悉心治理下,兴元垦田数千顷,“敖庾盈衍”,在城中则修筑起“民庐数万区”,官舍第居皆“宏壮奇丽”。

如此,“内治堡垒,外增鼓柝,烽烟得警,日夜千里不绝”。附近一些“割裂自霸”的土豪纷纷赶来归附,“入所据于郡县”。而一些戍守四川边城的宋“骁毅之将”亦背叛宋室,投奔兴元。之前蒙古军攻蜀,全靠关中供给粮饷,“荷担千里,十石不能致一”。自从兴元设治以来,成为蒙古征蜀之师的主要基地,蒙古军甚至可以做到“朝至而夕廪”。

正因为兴元对四川的威胁极大,宋宰相郑清之力主先将其收复。只是南宋朝廷依旧将江淮当作主要战场,设有重兵布防,四川远处边陲,朝廷无力兼顾,余玠手中全部兵力加起来不及五万,根本无力发动大的攻势,是以对收复兴元一事十分谨慎。然宰相郑清之一再催促,余玠迫于无奈,最终还是决意北伐,收复汉中。

淳祐十年(1250年)冬,余玠以四川安抚制置使的身份,调集四川精锐部队。应征而来的除制司帐下诸军、四都统司之兵外,还有各路府州所统之兵,播州安抚使、雄威军都统杨文也派遣部将赵寅率领五千名锐卒前来从征。宋军取金牛道向兴元进发。一路告捷。次年四月,占据汉州西面的中梁山,余玠又遣部将烧毁汉中通向大散关的栈道,以阻止关外蒙古援军南下。他本人亲自率军昼夜攻城,“钩炮梯冲,环城数匝,谓为孤危,期日必拔”。汉中一带百姓纷纷归附。夹谷龙古带领兵不足五千,“昼则荷甲传食,夜则画地分守”,苦苦等待蒙古援军的到来。驻守凤翔的蒙古都元帅秃薛首先率屯田军赶来救援,因栈道被毁,被阻于大散关外。然不久便在宋军降卒引导下,由陈仓道入援。又派兵抢修大散关栈道,接应其他援军。余玠久攻不拔,兵老师钝,只得率军撤回四川。至此,余玠北伐汉中之役失败。

这次战事亦成为朝臣攻讦郑清之和余玠的有力借口,不久郑清之即忧愤病死,余玠亦失去最强有力的后盾。因而,他虽贵为蜀帅,目下却是举步维艰——不仅外有强敌蒙古人虎视眈眈,内有利戎司姚世安举兵抗命,更有朝中此起彼伏的倒余大浪,正是心力交瘁之时,根本腾不出手来协助大理抗敌。而高言一行到四川已有半月时间,想来多少了解到余玠的困境,深知不大可能再得到大宋的协助。而大理人想要克敌弓,别说余玠正备受攻讦,就是他正当红时,也需要上奏朝廷请示。也许高言见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干脆派人到上天梯盗取火器秘技,若能取得兵器上的优势,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如此,便能解释高言为何一定要来上天梯,甚至不惜以大将军之尊,抛出一番大道理来。

张珏思虑过一回,问道:“你用什么来证明你是大理人?”小敏道:“从头到脚,都能证明我是土生土长的大理人。”

张珏道:“那好,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她也许能证明你说的是不是真话。”小敏道:“是什么人?”

张珏不答,亲自带人押着小敏朝护国寺而来。

钓鱼城是一座山城,修建在钓鱼山上,三面环水,加上山势陡峻,峭壁悬岩,俨然雄关要塞。又是一座兵城,十年前为抗击蒙古军而建,是合州州治、兴元都统司及利州东路安抚使所在地,为重庆府北方屏障,驻有重兵,“春则出屯田野,以耕以耘;秋则运粮运薪,以战以守”。

这里没有太多的商业,没有勾栏、瓦子之类的娱乐场所,连像样的酒楼、饭馆也没一家,只有寥寥几家小食店,且不卖酒。夜间唯一的热闹场所,就是护国寺西面的琴泉茶肆。茶肆位置颇佳,正好位于梅花林中,逢上花开季节,茶香、梅香飘扬开去,闻之即令人心旷神怡。

除了供应茶水、饮子外,茶肆还售卖一些蜀中名吃。最有名的当数剑门豆腐,是茶肆的招牌菜。所谓“剑门豆腐”,顾名思义,当是“剑门天下险”的剑门所出产的豆腐。那里的黄豆生长于山区,泡以泉水,所做出来的豆腐细嫩鲜美,口感不涩,且有淡淡清香,韧性极强,别具一格,自古就是当地一绝。有俗语称:“不吃剑门豆腐,枉游天下雄关。”

三国时期,蜀汉大将姜维在汉中被魏将钟会、邓艾打败,退守剑门关。魏军乘胜追击,直抵剑门关外。而蜀军新败,士气低落,疲不能战。

姜维见状,忧心忡忡。这时候,有人向姜维献计:闭关休战三日,号今百姓家家磨豆浆,以豆腐犒赏士兵,以豆渣喂战马,待兵马体力恢复再战。姜维依计而行,结果士兵和战马迅速恢复了体力。三日之后,姜维仅引五千兵马杀出关去,大败魏兵,终解剑门之急,剑门豆腐由此名扬天下。唐朝贞观名臣魏徵即出生在剑门。安史之乱时,唐玄宗李隆基因避战乱入蜀,途经剑门,因旅途劳累,又思念死去的杨贵妃,寝食难安。

亲信宦官高力士给皇帝端来了一碗剑门豆腐,玄宗顿时胃口大开,一时欣喜,便将剑门黄豆特封为“皇豆”。

然自十余年前汪世显引寇入蜀后,剑门为蒙古军所占,当地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剑门豆腐已经绝迹。这琴泉茶肆的剑门豆腐不过是个噱头,其实就是本地豆腐,打了个剑门的名号,美其名曰:吃豆腐不忘蒙古血洗剑门之耻。居然由此名声大噪,连四川制置使余玠都慕名来品尝过。

张珏一行路过梅林时,小敏为林中喧闹声所吸引,问道:“那边是饭馆吗?我饿了,想吃点东西。”

她是在军事重地被当场抓获的奸细,本该立即绳捆索绑,押赴官署审问,但不知道为什么,张珏竟不忍心拒绝,便道:“好吧,我陪你去。”

招手叫过部下赵安,道:“你先去护国寺药师殿知会若冰娘子,我稍后有要事来请教她,请她务必晚些歇息。对了,派人去找刘霖刘教授过来,就说我今晚需要他的帮忙。”赵安一一应了。

张珏这才带着小敏进来茶肆。虽然夜色已深,茶客却还不少,多是不当值的兵士,也有借宿在护国寺客房中的旅客因夜冷被寒睡不着而出来闲坐的。

兵士们见到张珏进来,一齐起身,欲过来参拜。张珏忙道:“不必多礼。这不是在军营,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就当我没来过。”

众人素知小张将军性情和善,爱兵若子,闻言一起笑了起来,便各自散开,照旧去饮茶。

几名兵士自坐了一桌,张珏与小敏坐了一桌,叫道:“小二!”

闻声出来的却不是小二,也不是茶肆主人白秀才,而是张珏的妹妹张如意。张珏既意外又惊喜,叫道:“如意,想不到今晚会在茶肆遇见你。”

张如意打扮成男子模样,头上裹着块白布,神色颇为冷淡,只道:

“哥。”又朝小敏一努嘴,问道,“她是谁?才几天不见,哥哥身边就多了个如此美丽婀娜的小娘子,怎么我当妹妹的都不知道?是我未来的嫂子么?”张珏忙斥道:“别胡说,她叫小敏,是在上天梯捉住的奸细。”

张如意“咦”了一声,奇道:“她这么个清秀娇弱的小娘子,居然能混到号称‘密不透风’的上天梯?”小敏笑道:“其实上天梯也不是传说中那么密不透风啦。”

张如意“啧啧”两声,道:“小敏娘子都成阶下囚了,居然还这般泰然自若,敢来这里饮茶,连男子都要自愧不如呢。”小敏笑道:“那是你哥哥心肠好,换作旁人,只怕我早被拷打得体无完肤了。”

张如意上下打量她一回,道:“敏娘当真不是一般人。我们认识一下吧,我叫如意。”小敏道:“我知道啊,你叫张如意,是小张将军的妹妹。”

张如意道:“我哥没告诉你吗?我不是他亲妹妹。”小敏笑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和小张将军才刚刚认识。不,应该说,我才刚刚被他抓住。”

张珏见二女谈个没完,肆无忌惮,后面还不知道要聊到什么,忙插口问道:“白秀才人呢?”张如意道:“不知道,刚才就没看见他。哥,你想吃什么?”张珏道:“我不饿,给小敏娘子和隔壁那桌弄点吃的吧。”

张如意“哼”了一声,一扭腰肢,转身去了。

小敏道:“你妹妹好奇怪啊,怎么对你这个哥哥爱理不理的。”张珏道:

“她婶婶翁大娘去年去世了,她一直心情不好……”忽一眼留意到角落中一名年青男子正不断瞟向自己这边,模样甚是古怪,心念一动,便朝那男子招了招手。

那男子忙转过头去,想假装没看见,但略微思索后,料想避无可避,还是勉强起身走了过来,问道:“将军是叫我吗?”张珏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那男子道:“我姓高,叫高……高第。”

他说姓氏时是脱口而出,而说名字时却有所迟疑,大概姓高是真,高第却是个假名了。而且中原人断然不会用这种名字,“高第”与“高帝”谐音,难道是想当皇帝吗?中国人最注重避讳,取这种犯帝王大忌的名字,即使自己有这个胆子,官家也绝不会放过。

张珏心中愈发肯定对方不是宋人,问道:“我瞧高公子面生的很,你不是合州本地人吧?”

高第反问道:“将军难道认识城里的每一个人吗?”张珏道:“张某守卫钓鱼城已近十年,不敢说每个人都能叫出名字,但是否是外来人士,一眼便能辨知。你是什么人?”高第道:“我是行商……”忽想到自己的谈吐气质绝不像行商,又忙改口道:“不,是游客,游客。”

小敏嘻嘻笑道:“游客这身份当真好用,放之四海而皆准。”极尽揶揄之色,显然也不相信这高第会是游客。

张珏招手叫高第过来,本是怀疑他说不定认识小敏,跟她是同伙,专门负责留在茶肆接应,然暗中打量小敏神情语气,却并不认识对方,反而笑着瞪大眼睛望着高第,似等着看他出丑。但高第本人神色如此慌乱,张珏不免疑心更重,叫过两名兵士,命道:“先把他扣下,等查清楚他身份后再说。”

兵士应了一声,欲上前捉拿高第。恰好张如意端着两大盘子豆干出来,忙赶过来阻止道:“放手!做什么?”张珏道:“此人来历不明,行迹可疑,我要带他去官署,审问清楚。”张如意将豆干往桌上重重一顿,道:

“什么来历不明,他是我朋友。”

张珏大为惊讶,问道:“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张如意似不愿意谈论这个问题,只简短道:“不久前。总之,高公子救过我,我担保他不是坏人,也不是奸细。”

张珏道:“可是……”张如意道:“哥,你要抓他的话,干脆连我一起抓了。”见张珏沉吟不答,便自行拖着高第进后堂去了。

兵士问道:“小张将军……”张珏道:“算了,这件事,等我问清楚如意再说。”又问道:“依敏娘看,这高第是大理人吗?”小敏正抓着豆干往嘴中塞,闻言差点喷了出来,好不容易将豆干咽下去,笑道:“小张将军这是在问我吗?”张珏道:“嗯。”

小敏哈哈大笑道:“当然不是。莫不成天底下姓段的、姓高的都是大理人,而姓赵的就是大宋人?小张将军,你未免也太想……”忽见张珏目光炯炯,凝视着自己,这才意识到对方是有意如此——他早已看出高第不是大理人,多问自己一句,是想进一步判断自己到底是不是大理人。

张珏问道:“太想什么?”小敏叹了口气,改口道:“太想当然了。其实是我说错了,小张将军聪明机智得很。那么,你也该看出来了,我真的是大理人。”张珏道:“快吃吧,我去去就来。”独自起身,往厨下来寻妹妹。

厨房有两名伙计正在配菜烧水,见张珏进来,忙主动告道:“如意娘子去了后院。”

到后院时,正见张如意将那名叫高第的男子自后门送出。张珏也不阻拦,等妹妹回来闩上院门,这才问道:“他到底是谁?”张如意不满地道:“哥,你干嘛总是疑心那么重?看到陌生人就怀疑他是敌国奸细。真正的奸细不是在外面茶寮中坐着喝茶吗?”

张珏道:“这是我职责所在。况且,我也想知道你交往朋友的来历。你刚才说高第救过你,你在回秦州的路途中遇险了吗?”张如意道:“是啊,我被蒙古人捉住了,全靠高第救了我。”

原来张如意先祖原是秦州人,本是大宋子民,然“绍兴和议”后,大半秦州被南宋朝廷割让给金国,张氏便成了金国人。金国灭亡后,蒙古人攻陷秦州,屠杀了全城百姓。当时张如意还年幼,正好跟随婶婶翁大娘在城外南郭寺进香,蒙古人虽然凶残,对僧道倒还尊敬,张如意由此逃过一劫。但她父母及兄弟均在那场屠城中死去,且再也无家可归。

翁大娘不愿在仇敌统治下生活,遂带着她一路南逃,到南宋凤州一带时,两人都生了重病,被好心人王大娘收留,也就是张珏之母。王大娘的丈夫早已过世,独自抚养儿子张珏过活。翁大娘因为死去的丈夫也姓张,遂与王大娘结拜为姐妹,张珏和张如意则以兄妹相称。

然而,平静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蒙古人就向南宋发动了攻势。凤州因为是“三关五州”之一,地处边境,是四川的外围藩篱,最先受到冲击。端平三年(1236年),秦巩豪族汪世显引蒙古人入川,凤州更是落入了蒙古人之手,张珏兄妹从此由大宋子民变成了蒙古子民。彼时凤州被划归汪世显统辖,宋民生活倒没有太大改变,不像其他蒙古人统治的汉地尽数被掳为驱口。但张珏自小志向远大,有归宋之心。到他十七岁那年,母亲王大娘病逝,他安葬了母亲,带着翁大娘和张如意辗转来到新建成的钓鱼城投军。他因射技出众,一入行伍,便崭露头角。

翁大娘和张如意先是暂栖在护国寺,后到琴泉茶肆中帮手,就此在钓鱼城安顿下来。十年过去,张珏已是兴戎司副统帅,是军中最年轻的都统,号称“四川虓将”,张如意也算是琴泉茶肆的半个主人。只是金国虽然灭亡,宋金却有难解宿仇,昔日归正人著名如辛弃疾者都备受歧视,翁大娘不愿意提她自己曾是金国人一事,张珏也只好遵命,说义妹是自己同乡。这话倒也不假,张如意虽在秦州出生,却是在凤州长大。

可惜半年前翁大娘不幸去世,临死前表示希望能将骨灰送回故乡安葬。

张如意坚持要实现婶婶遗愿,要将骨灰送去秦州。张珏劝阻不成,又因军务繁忙,不能陪伴妹妹前去蒙古人占领区,十分着急。正好寄居在护国寺的游僧惠恩因发愿要归返秦州南郭寺,张珏不得已,只得请惠恩相助。

惠恩得知究竟后,亦欣然应允。张如意遂将满头秀发剃掉,打扮成僧人模样,与惠恩一道上路。一路关卡虽然不少,但料想惠恩有度牒,蒙古人尤其尊重佛教僧人,应该不会遇到阻碍。之后张如意也在约定时间返回了钓鱼城,只说一切顺利。至于她途中遇险而为高第所救之事,张珏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说,忙问道:“你不是说一切顺利吗?到底出了什么事?”

张如意本来一直板着脸,见张珏额头冒出了汗,关切发自内心,忍不住展颜笑道:“哥,瞧你急的,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你这样。”

张珏道:“你快说,蒙古人如何会捉住你,高第又如何救了你?我瞧他模样文质彬彬,应该也不会武艺,如何救你?”张如意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我回来时路过关卡,被蒙古人听出我是女子,起了疑心,便想把我扣下来,是高第出面说明,称我是秦州尼姑庵的尼姑,我这才过了关。”

张珏道:“高第是蒙古人吗?”张如意道:“不是。”

张珏这才松了口气,道:“不是蒙古人就好。”转念想到高第并不是什么口齿伶俐、机智敏捷之人,适才他只略微盘问,对方便紧张得不行,破绽百出,这样的人,如何能从蒙古兵手中救人?又问道:“蒙古人如何肯听高第的话?”

张如意道:“这自然是有缘由的。不过我只告诉哥哥一个人,哥哥绝不能泄露出去,不然只会害了高第。”张珏道:“当然。高第既然救过你,也就是我张珏的救命恩人,我感谢他还来不及,又如何会害他?”

张如意见兄长点头答应保密,这才道:“高第是高智耀的儿子。”

张珏大感意外,问道:“高智耀?是那个投降了蒙古的西夏人高智耀么?”张如意道:“是。”

张珏不悦地道:“原来高第救你,最终还是因为他的身份。你还说他不是蒙古人。”张如意道:“他本来就不是蒙古人啊,他是西夏人,与蒙古人有灭国之恨。他父亲高智耀为蒙古效力,也是逼不得已。即便他做了蒙古的大官,也从来没有出过不利于大宋的主意。”

高智耀是西夏世家子弟,为右丞相高良惠之子,在其国任签判。西夏灭亡后,隐居在贺兰山中。蒙古皇子阔端驻西夏故地时,久慕高智耀大名,曾多次派人征召,他均不肯赴召。后阔端强行征发封地所有儒生为站户。高智耀不忍心见到读书人沦为迎来送往的官奴,便主动去求见阔端,表示愿意出仕蒙古,但请求按西夏旧制免除儒生徭役。阔端终于得到了这位故西夏宰相之子的跪拜,很是欣慰,于是下令免除汉地、河西儒户一切徭役。蒙古曾在南宋淮、蜀两地俘虏了三四千名儒生,尽数作为驱口,在高智耀的请求下,阔端也全部予以释放。这件事一度轰动一时,高智耀由此赢得了天下士子的交口赞誉。张珏曾多次听州学教授刘霖谈及此事,连刘霖这样的名门子弟都对高智耀赞不绝口,只恨无缘一见,足见其名气之大。想不到张如意一趟秦州之行,竟结识高智耀之子高第,还得到了他的帮助,如何不令人惊奇?

张珏问道:“他真名是叫高第吗?”张如意道:“当然不是,他叫高睿,高第是他适才随口编造的假名。”

张珏道:“可还有旁人知道他的身份?”张如意道:“除了哥哥你,再无旁人。哥,是他一路护送我回来钓鱼城。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泄露他的身份。”张珏道:“那好,我尽快安排,送他离开宋境。”张如意摇头道:

“他不会走的。”

张珏道:“为什么?高智耀虽有贤名,却是蒙古皇子阔端心腹大臣。若是被旁人知道高睿是高智耀之子,就算他不会因此而丧命,也会被关押起来,利用他的身份大做文章。他留在这里,能有什么好处?”张如意道:“总之他不会走的。”

张珏见妹妹低下头,双手绞在一起,露出极罕见的娇羞模样来,这才恍然大悟——多半是高睿喜欢上她,不然其人何以冒着生命危险,万里迢迢来到钓鱼城?一时冷然不语。他素来果断,却遇到这等棘手之事,倒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了。

隔了好半晌,张如意才期期艾艾地道:“其实我已经催了他很多次,要他离开这里,可他就是不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张珏问道:“他目下住在哪里?”张如意道:“借住在护国寺的客房。”

张珏道:“那好,你跟高第说,等过两日得闲,我要好好跟他谈上一谈。”

张如意立即警觉起来,问道:“谈什么?”张珏道:“还能谈什么?当然是敦促他快走。他留在这里,对他、对你都没好处。”

张如意别过脸去,沉默不应。张珏心念一动,问道:“你可是喜欢他?”张如意道:“谈不上。”张珏道:“那不就是了。”

正好部将赵安进来,躬身禀报道:“属下已知会若冰娘子。刘教授人也找到了,他说他在钓鱼台等你。”

张珏点点头,出来叫了小敏,径直朝护国寺赶来。

出来茶肆时,正好遇到主人白秀才回来。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只知埋头走路,到跟前才发现张珏等人,忙招呼了一声。

张珏道:“白秀才不好好看着茶肆,倒有心思在月下散步。”白秀才随口敷衍道:“随意逛逛,随意逛逛。”走出几步,又回头问道:“张将军是从茶肆出来吗?”张珏道:“是啊,你现在才发现吗?”

白秀才道:“可有交齐茶钱?”张珏笑道:“交啦,一个子不少。不信你回去问如意。”白秀才道:“嗯,肯定要问的。你妹妹如意刀子嘴豆腐心,常常少收茶钱,还允准茶客赊账。有同情心固然是好,可再这么下去,琴泉茶肆就该关门啦。”

张珏道:“白秀才大可放心,琴泉茶肆不会关门的。上次余相公还特别交代过余知州,说钓鱼城极需要琴泉茶肆这样的地方。”

余相公即是四川最高军政长官余玠,普通老百姓若是被他提及或是交代地方长官关照,该感恩戴德、分外荣幸才是。这白秀才却是个性情乖戾之人,又爱财如命,只不以为然地道:“啧啧,亏余相公还记得琴泉茶肆。他上次来吃了一碗剑门豆腐,还没给钱呢。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谈什么爱民如子。”摇摇头自去了。

小敏奇道:“这人性子好怪。他是名字就叫白秀才,还是姓白的秀才?”张珏道:“姓白的秀才。”

小敏道:“秀才不去读书做官,跑来开什么茶肆?”张珏道:“这我也不清楚。他这家茶肆开得很早,在建钓鱼城之前就有了。”

小敏道:“嗯,我猜白秀才本来是想隐居山林,却手无缚鸡之力,无以谋生,遂在护国寺旁开了一家茶肆,聊以糊口。不想余相公入蜀后,选中钓鱼山作为山城之地,钓鱼山成了钓鱼城,他这家茶肆也成了城中的热闹场所。因为事与愿违,白秀才干脆变得吝啬小气起来,因为他嫌你们这些人打扰了他的清静。”

张珏从未思虑过白秀才为何性情古怪的问题,听到小敏一番分析,细下想想,确有几分道理。他本以为小敏只是个胡搅蛮缠的天真少女,这时却开始对她刮目相看起来,道:“小娘子年纪不大,却是个鬼灵精。难怪会派你来做奸细。”小敏笑道:“多谢小张将军夸奖。”

护国寺位于钓鱼城护国门内,始建于唐代。传闻有合州人俗姓郝者,自幼入景德寺为僧,号四祖师,因凿石出火有悟,遂自号“石头和尚”,回合州于钓鱼山建护国寺。后以石二十四片为龛,全身入,门自掩,端坐而逝。到南宋绍兴年间,思南宣尉田少卿捐资整修扩建护国寺,有堂殿廊庑百余间,分药师殿、罗汉堂、藏经楼及客堂、僧房、天井、丹墀等建筑,殿宇宏伟壮观,供奉有上百尊石雕佛像,遂成为合州的四大名刹之一。

山门两边各有储水的天池,右前方有钓鱼台,即传说中的巨神钓鱼处,是驰名巴蜀的远古遗迹,钓鱼山、钓鱼城均因它而得名。所谓神台,其实是一座凌空突兀的巨石。石上有一对直径过尺的凹坑,相传是巨神足迹。台前有一斜卧的岩石,上有五个大孔穴,传说是巨神钓鱼插竿的“插竿石”。台右侧崖壁上有一尊唐代卧佛像,手枕头部,悬空而卧,情态自然,端庄安详。佛像旁有本朝名士王休所题“一卧千古”,字大径尺。

当地有民谣唱道:“倒睡得好,一睡万事了。我若陪你睡,江山谁来保。”

卧佛右侧石壁上则有一座龛窟,内有近三千座石刻造像,雕刻细致,形象生动,因而又号“千佛岩”,均是晚唐遗迹。

钓鱼台上正站着两名男子。身穿白衣的男子年纪与张珏相仿,二十岁出头,人淡如菊,温文尔雅。另一名青衿男子三十来岁,身材高大,气宇轩昂。

张珏叫道:“刘兄!梅秀才!”

那白衣男子正是州学教授刘霖,博闻强记,涉猎极广。青衣男子则是广济籍举子梅应春,因避战乱到合州借读,准备参加科举考试。其人机智聪明,人称“鬼灵精”。

二人闻声一齐跃下台来。刘霖问道:“张兄今夜又当值吗?”张珏道:“是。”

梅应春笑道:“小张将军都已经当上合州副帅了,还要做这巡夜的苦差事吗?”张珏笑笑不答。

刘霖道:“张兄派人找我,可是有什么大事?”

张珏因为所谈涉及一些机密大事,如大理大将军高言一行已到钓鱼城等。刘霖倒也罢了,毕竟是州学教授,算是地方官员,梅应春却无官职,照理不该预闻军中机密,一时踌躇不语。

梅应春忙道:“适才张将军派人来寻刘教授时,我正向他讨教文章,左右无事,便一齐跟了来。既是张将军有正事要谈,我这就告辞了。”

刘霖道:“梅兄不忙。你我都是大宋读书人,有什么事,我能知道而你不能知道呢?张兄,梅兄名为秀才,实为举人,已通过乡试,取得会试资格,可算是略有功名。”

张珏见刘霖迂腐,然对方话说到这份上,也只得请梅应春留下来帮忙,又道:“我有事要找二位帮忙,只是今晚之事,二位千万不可再对旁人提起。”

刘霖应了一声,又道:“梅兄人最聪明不过,得他帮助,可比请我出面强上百倍。”梅应春道:“不敢当,不敢当。”张珏道:“能同时请到二位,我正求之不得。”

梅应春目光随即落到小敏身上,问道:“这位是……”张珏道:“她叫小敏,是在上天梯抓到的奸细。”

刘霖本是温和淡泊之人,书卷气极重,听了“奸细”二字后,蓦然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怒气横生,死死瞪着小敏,冷笑道:“怎么,蒙古军中没有男子了吗,竟然派了这么个年轻美貌的小娘子来做奸细?”小敏笑道:

“多谢公子赞我美貌。不过我不是蒙古人,而是大理人。”

刘霖绷紧的脸面登时和缓了下来,舒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小娘子是蒙古人,不是就好。”

小敏道:“为什么你们宋人一听见‘奸细’两个字,立即就联想到蒙古人头上?”梅应春道:“咦,你这个小娘子倒是气度非凡,都被捉住了还如此泰然自若。”又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啊,目下蒙古是大宋强敌,有奸细,不是蒙古派来的,还能是谁?”

小敏道:“这位梅公子说话很有趣。”张珏道:“这是梅秀才,目下在州学借读。这位是州学教授刘霖。”小敏笑道:“原来刘公子是教授?我以为教授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先生,想不到是如此年轻的翩翩佳公子。”

她随口一说,却不知道刘霖出身蜀中刘氏名门——曾祖刘甲任宝谟阁大学士;其祖刘端友是理学名家,曾任蜀地遂宁府知府;其父刘震孙任广东提举常平,是当今名士,负沉厚刚峭之气,时人称其“毓德名家,敏明直谅”“人物当今第一流”。刘霖生母魏氏则是前宰相魏了翁之女。

有意思的是,魏氏曾先嫁给前四川总领财赋安癸仲独子安恭行,安癸仲即是前蜀帅安丙之子。安丙一度在四川坐大一方,宋廷担心尾大不掉,谋去安丙,刘甲即是朝廷选中替代安丙的“暗帅”。

南宋初年,吴玠、吴璘兄弟守卫四川,多次击退金人进攻,从此吴氏世职西陲,威行四川,其军号为“吴家军”。宋朝廷对此深以为忧。淳熙年间,留正帅蜀,谋去吴氏世将,然而未能如愿以偿。一些上书揭露吴氏横行四川的地方官员反而受到迫害,如极得当今理宗宠幸的贾贵妃之祖父贾伟,便是因为上书揭发利州安抚使吴挺骄横不法,而被吴氏暗中害死。绍熙四年(1193年)五月,吴挺病卒。宋廷事先将吴挺之子吴曦留于京师任职,尊以殿前都指挥使虚位,以兴州都统张诏接管吴家军军权,总算解决了多年来吴家军坐大一方的问题。然吴曦却没有安于现状,他因在京颇不得志,花费大量金钱收买权臣,积极谋求还蜀,最终通过右丞相陈自强的疏通,得到权臣韩侂胄的批准。嘉泰元年(1201年)七月,吴曦入蜀任兴州都统制,兼知兴州。不久,又排挤掉副都统制王大节,得以复吴氏威望,独掌川陕军主力兵权。

当时权臣韩侂胄密谋攻金,以建盖世之功,为取得西线吴曦的支持,遂任命吴曦兼任四川宣抚副使,加以笼络。而韩侂胄不知道的是,吴曦年青时曾出使金国,为金人瞩目,金人暗中行策反之计,已旷日持久,最终在吴曦掌握四川大权后,以名将岳飞的悲惨下场将其说服。吴曦使计架空了四川宣抚使程松,并得以继兼陕西、河东招抚使。完全控制四川后,吴曦密遣亲信姚淮源至金营,约献关外阶、成、和、凤四州,求封“蜀王”。金人索要宋廷任命吴曦的告身作为信物,并索求人质。吴曦完全照办,随后秘密接受金国所封“蜀王”称号,献蜀地图及吴氏谱牒于金,并将已经怀孕的爱妾何氏送至金国为人质。

开禧二年(1206年)五月,宋廷正式下诏北伐。吴曦依金廷旨意按兵不动,使金人无后顾之忧。次年正月十八日,吴曦公开自称蜀王,僭位于兴州,国号为“转运”,并献关外四州于金人,声言将东下,联合金人夹攻襄阳。

“转运”的国号并没有令吴曦的命运时来运转。他忽视了最基本的一点——他自以为吴氏在四川根深蒂固,却不知这是由于其先人奋勇抗金杀敌,才赢得了名高位尊的局面。很快,他的无耻投降行为就遭到了四川军民的强烈反抗:在他名下任职的蜀中名士相继离去。部属也苦口婆心地劝他道:“如此,则相公八十年忠孝门户,一朝扫地矣。”就连他的亲人也加以唾弃,伯母赵氏“怒绝”,叔母刘氏昼夜号泣,骂不绝口。但吴曦只回答了四个字:“我意已决!”

吴曦叛宋,心理上最受打击的不是别人,而是力保他回四川的权臣韩侂胄。韩侂胄当即写信给在四川的随军转运使安丙,密令他找机会刺杀吴曦。好笑的是,这封密信还没有送到安丙手中时,吴曦便任命安丙为丞相长史,从而给安丙谋变提供了更加便利的条件。

安丙是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年)进士,后在蜀帅吴挺手下任职,极得器重。吴曦心腹钱巩之曾梦见神仙亲自告知吴曦说安丙可堪大任。

吴曦因钱巩之之梦,又因安丙是父亲旧部,遂任命其为丞相长史,委以重任。然吴曦以名将忠良之后叛变投敌,并不得人心,当时不少部将和蜀中名士都强烈抵制吴曦叛宋,拒绝在他名下任职,安丙接受了伪官,但却装病没有视事。

不久,监兴州合江仓杨巨源与兴州中正将李好义密谋诛杀吴曦,因为需要一个有名望的人来主持大事、号召军中,遂选中了安丙。安丙还来不及作出反应,李好义已率部下七十四人闯入伪宫,杨巨源称奉朝廷密诏诛杀反贼。吴曦卫卒一惊而散,吴曦本人当场被杀,首级传送京城,事遂平定。兴州州治顺政县旧名武兴,故此次事件又称为“武兴之变”。

吴曦仅当了四十一天的“蜀王”,但宋军也因此而元气大伤,轰轰烈烈的“开禧北伐”全面失败。

武兴之变中,首功者当属杨巨源、李好义,二人还出兵收复了被吴曦献给金国的关外四州。然权臣韩侂胄曾有密信令安丙诛杀吴曦,虽书信未至,吴曦已死,但韩侂胄为了自夸其功,将功劳全部加在了安丙头上,称安丙是奉己密信才杀死吴曦,安丙旋被任为四川宣抚副使,掌握了四川军政大权。李好义被被任命为沔州副都统制,杨巨源仅得到通判兼宣抚司参议官职。没过几个月,李好义遭人下毒而死。李好义出身于军人世家,“弱冠从军,善骑射,西边第一”,他的死令当地军民失声痛哭。李好义曾有《望江南》词一首:

思往事,白尽少年头。

曾帅三军平蜀难,沿边四郡一齐收,逆党反封侯。

元宵夜,灯火闹啾瞅。

厅上一员闲总管,门前几个纸灯球,箫鼓胜皇州。

其中“逆党”是指吴曦亲信王喜,他由于与安丙友善,在吴曦死后反而由统制升都统制,并拜节度使。

而另一诛杀吴曦的功臣杨巨源也因朝廷奖谕诏书中没有提及自己的名字,怀疑安丙有意蔽其功,心中愤愤不平,不但写信给安丙抱怨,还自行上书向朝廷诉功。安丙便诬蔑杨巨源作乱,派人将其逮捕,并在途中将其杀死,然后以自杀上报。

安丙侥幸登上蜀帅官位,为巩固地位,大肆铲除异己,不惜诛杀杨巨源等功臣,引来人情汹汹,最终被迫请求辞职。然蜀乱初靖,宋廷需要倚靠安丙统领蜀事,控制局面,因此没有追究杨巨源等暴死之事,但为了防止悲剧再度上演,还是采取了防范措施,密旨命利东安抚使、知兴元府刘甲就近监视安丙,一旦有变,可随时诛杀安丙,代其为蜀帅。

然安丙始终没有抗命朝廷的举动,且形势比人强,由于兵变、叛乱等原因,最终宋廷还是需要利用安丙的声名稳定四川形势,刘甲始终没有得到执掌四川大权的机会。

安丙死于四川制置使任上后,其子安癸仲任四川总领财赋,接管了蜀地财政实权。他还积极谋划出任蜀帅一职,但后来被人揭发他与秦巩豪族汪世显来往密切,政敌利用此事大做文章,安癸仲遂失意于官场,不但未能当上四川制置使,还被免去总领财赋一职,不久即在家乡广安军郁郁死去。一度威震蜀地的安氏家族从此走向衰落。

安丙与刘甲是政敌,魏氏却先后成为了两家人的儿媳。其第一任丈夫安恭行是安癸仲独子,可惜英年早逝,结婚后不久即病死。由于魏氏是前宰相魏了翁长女,许多权贵之家不嫌弃她已是寡妇身份,争相聘她入门。最终,魏氏改嫁给了刘震孙,后产下一子,即是刘霖。刘霖自小饱读诗书,但却性情恬淡,对仕途没有多大兴趣。他先是随父宦游,因母丧送亲返回蜀地安葬后,便再未离开四川。蜀帅余玠因其世家子弟出身,学问渊博,特意聘他为教授。刘霖也有意继承外祖父魏了翁兴学施教、造福于民的事业,欣然应聘来到合州。不过,四川多历战事,许多人家都逃离了蜀地,来州学读书的子弟不多,倒是一些将士因为向学而趁闲暇时来州学旁听,张珏便是来得最勤的一个。他一直恨自小书读得太少,既然有学习机会,便格外珍惜,常常跟在刘霖身后请教个不停。

二人年纪相仿,一文一武,久而久之,居然成了兄弟相称的好朋友。

张珏因小敏身份未明,是敌非友,不愿意多言,只道:“我们走吧。”

小敏道:“等一下!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钓鱼台吗?”张珏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如此兴奋,道:“是啊。”

小敏道:“我想上去看一看。”张珏微一沉吟,道:“好。”命心腹兵士张万陪小敏上去。其实是从旁监视,以防对方跳崖自杀。

钓鱼台耸悬于山巅,台周古榕扶疏,台下则是千寻绝壁,浩荡沧江。

立于台上,气象萧森,衣袂飘飘,不觉云为之翻卷,风为之疾走。小敏登上石台,环视一圈,叹道:“人家在水抱山环处,我心如天空月上时。”

张万问道:“小娘子说什么?”小敏道:“没什么。”一改活泼伶俐的性子,变得沉静起来,默默凝视着远方。

张珏则趁机对刘霖、梅应春二人说了小敏自称是大理奸细,且在上天梯当面指证了大理大将军高言等事。

梅应春道:“张将军想让我们帮你判断这小敏到底是不是大理奸细?”

张珏点点头,道:“梅秀才是有名的聪明人,就不用多提了。刘兄曾跟在宋慈宋相公身边学习查案,敏锐周到,最擅长发现常人不能觉察的细微之处。此事事关重大,我需要你们二位的帮忙。”

梅应春倒也不谦谢推辞,慨然应道:“张将军有命,我当仁不让。”

刘霖道:“张兄说的大理大将军高言大概是什么模样?适才有人找过我,听他及随从的语气,似乎就是张兄口中的大理大将军高言。”

张珏极是惊讶,问道:“高大将军来找刘兄做什么?”刘霖道:“他来问我是从哪里学来的芦管和乐曲。”

张珏道:“那是芦管吗?我一直以为是洞箫。”刘霖道:“今晚吹的是芦管。”

梅应春料想刘霖不愿意多谈,忙代为解释道:“刘兄有时吹的是洞箫,有时是芦管,这两者表面听起来差不多,其实有很大差别。中原的洞箫是靠气来调节音调,音色柔和,低音深沉,适合弱奏。而芦管是大理乐器,靠口含簧哨深浅来调节音高,多含音高,少含音低,音域也要大一些。”

原来刘霖时常晚间在钓鱼台上吹箫奏曲,已成为钓鱼城一景。旁人均知他是以乐声寄托哀思,也不多加干预。他少时曾与前蜀帅陈隆之之女定亲,然未婚妻子尚未成人便被蒙古人残忍杀害——淳祐元年(1241年),蒙古军攻蜀,逼近南宋四川制置司所在地成都。

四川制置使陈隆之屡次出战都被击败,遂坚守城池不出。城内守将田显因与陈隆之有隙,决意降蒙,遂暗中写信给蒙古军统帅汪世显,约定夜间开城投降。到了夜间时,陈隆之发现了田显的阴谋,亲自带兵在城门堵住了田显一行。城外等待接应的汪世显听到城中有变,急忙下令连夜攻城。蒙古军敢死队登云梯冲上城墙,一举攻克成都,救出了田显,还俘虏了陈隆之。汪世显随即将陈隆之押到汉州城下,令其招降宋汉州守将王夔。陈隆之大声喊道:“大丈夫宁死勿降!”当场被蒙古人斩首于城下。陈家数百口均被蒙古人以极为残忍的方式杀死,尸骨无存,这其中也包括刘霖的未婚妻子。

听到消息后,刘霖之母魏氏当场晕厥,从此卧床不起。刘霖年仅十余岁,却表现出惊人的冷静,只对家人说:“终有一天,我要报此仇。”

后来他也果真实现了这一愿望。

汪世显未投降蒙古前,一直有意内附南宋,他与南宋四川高级官员如四川制置使赵彦呐和总领财赋安癸仲均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汪、安两家还私下约为婚姻,汪世显将最小的妹妹汪红蓼许给了安癸仲幼弟安乙仲。后安癸仲未能如愿当上四川制置使,汪世显亦内附不成,婚姻自然难成。汪世显降蒙后,甚至有意将妹妹嫁给年轻有为的蒙古皇子阔端为妃子。然汪红蓼本人并不情愿,称已与安氏约有婚姻,即使因立场不同不能共结连理,她也要终身不嫁,之后更是莫名失踪。汪世显还曾暗中派人到安氏故乡广安军寻找妹妹,竟意外得知安乙仲也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失踪,料想这二人必定是冲破了阻力,暗中携手私奔,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躲起来了。

这本是一段为爱情坚贞不移的风流佳话,荡气回肠,足以为文人骚客大书特书,流传千古。然而不想后来却被人利用,成为致人死命的契机。余玠上任四川制置使后,为尽快在蜀中立脚,少不得要笼络广安安氏这样的大族。彼时正好刘霖代表母亲到广安为安氏长辈贺寿,他出身四川名门望族,母亲又曾是安氏儿媳,早从母亲及亲眷口中得知安乙仲与大仇人之妹汪红蓼有婚约、且二人同时失踪之事,便将此节告诉了余玠。并告知汪世显身为长兄,极宠爱妹妹汪红蓼,一直在苦苦寻找她的下落,甚至几次派心腹来到广安,不惜向安氏族人表明身份、许以重诺,也想要探知妹妹和安乙仲下落。

汪世显是大宋劲敌,余玠早有心除之而后快,意外从刘霖口中得知这一段姻缘后,登时计上心来,选派死士冒充安乙仲、汪红蓼信使,前去巩昌求见汪世显,趁汪氏不备,一举将其刺杀。当年,余玠一月方才到达四川,置司重庆,三月便成功杀死了汪世显,为南宋除去一心腹大患,如此成效,令人刮目相看。余玠一时风头无二,声名鹊起,成为民众心中的英雄人物,此事对其在蜀地迅速建立威望起了极大的作用。而蒙古方面痛失良将,惋惜不已。皇子阔端为替汪世显报仇,当年便大举进攻西川,但为宋军击退。

旁人不知蜀帅余玠行刺汪世显其实是出于刘霖的暗示,均以为只是余玠奇谋诡计。刘霖自己从来不提只言片语,张珏还是从余玠那里偶然得知此事,然见好友夜夜在钓鱼台上吹箫,曲子凄婉深沉,知其虽已报岳父和未婚妻之仇,然心中哀伤依旧难以抚平。忽听到高言因为刘霖吹奏芦管一事而赶来相询,忙问道:“高大将军问这个,可是有什么用意?”

刘霖道:“这我可不知道。我适才不知道他是大理国大将军,觉得他又冒失又奇怪,没有多问,只告诉他我是在广州跟人学的芦管。他还问我对方叫什么名字,我说是宋慈宋相公的义女小龙女,他听了便转身走了。”

梅应春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高大将军蓦然在钓鱼城听见乡音,觉得惊诧,还以为是大理人,所以特意赶来看看。”刘霖道:“应该不是这么简单。我看得出来,那位高大将军对这件事很是紧张。”

梅应春道:“前面那位小敏娘子不是自称是大理人吗?高大将军又对突然有人吹奏芦管一事这么紧张,也许这几件事,内中是有关联的。”

张珏道:“若冰娘子也是大理人,会不会跟她有关?”刘霖道:“这应该不可能吧,我是从小龙女那里学的芦管,可从来没有见若冰吹过。而且就算小龙女是从若冰那里学来的,又有什么稀奇呢?芦管是大理最流行的乐器,就跟中原的笛子和洞箫一样,许多人都会吹的。”

话音刚落,便听见西北方有乐声传来,虽不如适才刘霖吹奏的芦管乐曲优美动听、缠绵悱恻,曲调却是一模一样。

张珏一时呆住,忙问道:“这跟适才刘兄吹奏的是同一支曲子吗?”

刘霖道:“是同一支曲子。这曲子是我跟小龙女娘子学的,也是大理乐曲。不过,这不大像是芦管吹出来的。”

却见小敏亦是脸色大变,从钓鱼台上一跃而下,奔过来问道:“小张将军,这是谁在吹木叶?”张珏道:“什么木叶?”小敏道:“就是拿树叶吹曲。”张珏答道:“这我可不知道。”

小敏道:“那么刚才那芦管是谁吹的?”张珏望了刘霖一眼,道:“那叫芦管吗?我还以为是洞箫。”

小敏道:“明明是芦管。我可是大理人,芦管和洞箫的分别,我一听就能知道。”又催问道:“芦管也好,洞箫也好,是谁在吹?”

张珏刚要回答,梅应春抢先问道:“敏娘问这个做什么?”小敏道:“我是大理人啊,忽然听见乡音,当然好奇是谁吹的了。”

梅应春道:“你怎么能断定这是大理乐曲?”小敏道:“我在大理经常听到啊。刚才是有人用芦管吹奏,现下是用木叶,但却是同一支曲子。这用木叶的人更不一般呢,不是大理本地人,是决计吹不成这调的。”上前握住张珏手臂,恳切地道:“小张将军,你让我去看看到底是谁在吹木叶,好不好?我保证不会逃走。你要是不放心,干脆跟我一起去。”

张珏狐疑道:“敏娘为什么这么想知道吹曲的是谁?他是不是你的同伙?”小敏道:“小张将军想知道对方是不是我同伙的话,可以带着我一起去抓他啊。”

她如此急切地想要见到那吹奏木叶的人,愈发令张珏疑心大起。他微一思忖,便道:“我自会派人去查看,敏娘必须先留在护国寺。”命部下先将小敏带开,低声与刘霖、梅应春商议道:“二位怎么看这事?”

刘霖道:“适才大理大将军因为我吹芦管循声而来,这会子又有人吹木叶,那位自称是大理奸细的敏娘又急切地想要见吹奏者,有没有可能这乐曲是大理人相互传递信息的暗号?”

张珏道:“声音是从西北大天池方向传来的,非但是军营所在地,合州财库和军械库都在那里,是军事重地,决计不能有失。”忙招手叫过部将赵安,命道:“你去看看是谁吹木叶。找到人后,就带他到护国寺来见我。”赵安应了一声,带了几名兵士往西去了。

张珏又道:“这么看起来,小敏可能真的是大理人了。”梅应春道:“不好说。这位敏娘相当不简单。她一个年轻少女,被张将军在上天梯当场抓住,却没有半点惊慌。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张珏道:“也许正如她所言,她只要表明她是大理人,是高大将军派来的,我们就不会动她。最终还得放了她。”梅应春道:“嗯,很有这个可能。不管怎么说,要找到这个吹木叶的人。”

张珏道:“现在想来,适才在上天梯时,高大将军愣在那里,并不完全是因为见到小敏,忽然听到芦管乐声也是原因之一。他甚至顾不得与小敏争辩,便急着离开,应该是急着来找吹奏芦管的人。可惜我当时心思都在小敏身上,竟未留意到这些疑点。”

刘霖道:“张兄无须自责,这不能怪你。因为你以为是我在钓鱼台吹箫,早习以为常,不想大理人听在耳中,则是另外一番含义。只是高大将军循声找来钓鱼台,发现吹奏者是我,并非他期待中的人,只能失望离去。”

照众人推测,是刘霖今夜无意中吹芦管触发了一切。想来大理人约定以吹曲为号,高言在上天梯听到乐曲后,便急忙赶来寻人,不想却只是个巧合,吹奏芦管者是毫无干系的刘霖。而那在西北方向策应的大理人尚不知道究竟,听到芦管乐声后,又以木叶回应。钓鱼城本是军事堡垒,城中又以上天梯和军械库两处为最最要害之地,而今在上天梯发现了自称是大理奸细的小敏,军械库方向则有木叶声传来,再联想到大理大将军高言的种种异常之处,不由得人不怀疑大理人在钓鱼城有所图谋。

张珏忙道:“我亲自到寅宾馆去,看大理诸人是否已经回去。小敏先交给刘兄和梅秀才看管。”

刘霖道:“我和梅兄只负责帮张兄弄清楚她到底是不是大理人,可不会帮你看着她。”张珏道:“好。”走出几步,又回头道:“万一小敏不是大理人,刘兄你……”

刘霖道:“张兄放心,就算弄清楚她真的是蒙古奸细,我也不会当场杀了她的。”语气颇为怪异。

张珏嘴唇微动,想婉转劝对方一句——即使思念绵绵,怅恨无穷,人终归要放下过去,走出回忆。但还是没说出来,便留了两名兵士,自己带着余人往山上寅宾馆去了。

小敏见张珏带人走开,忙问道:“小张将军要去哪里?”梅应春道:“他有事,得先离开一下。敏娘暂时由我们看管。走吧,我们去药师殿见若冰娘子。”

护国寺山门两边各有一棵槐树,为唐代时所种,高达十余丈,树围需三人合抱,高大挺拔,枝繁叶茂,犹如两名威严的将军屹立守卫在山门两侧,苍然古色,映带森严,故有“将军槐”之称。山门一座福字屏,为建寺时所立。石屏上刻有一联:“千寻峭壁江烟锁,半岭残诗树色封。”横额则是“万象葱茏”,可谓钓鱼山风景的最佳写照。进来寺中,甬道两边多有参天松柏,挺拔巍峨,颇有冲霄之豪迈。遮天蔽地的浓荫不仅铺张了一地阴凉,还带给人凝静与安详。传闻有缘者行走于树下,会有奇特的感应。

护国寺中老树甚多,最奇特的当属罗汉堂东北面的龙爪槐,躯干坚实,树冠如伞,形态优美,四季都有不同的风姿——春天新叶抽出,亭亭如盖,朝气蓬勃,充满生机;夏季枝叶茂盛,黄色小花布满枝头,似黄伞蔽目;深秋叶落枝瘦,枝干蟠曲如龙,奇特苍古;雪天树身银装素裹,如银蛇盘舞,极具诗情画意。

药师殿则是另外一番景象——院内栽有四季花卉,一树树白梅花正凌寒绽放,奇花幽道,花团锦簇,香气袭人。院侧有井,井口为石头砌成,呈六角形,名龙眼井,系建寺时所凿。井水四时不涸,清冽甘甜,常被用来做药引。最奇特的是,这口井的水位会随着天气而变化。晴天时,水位距井口仅一尺,探臂掬手即可一饮。而大雨滂沱时,水位则急速下降,须用绳索系木桶吊入井中,方能取水。

为了保护水源,龙眼井上筑有柱呈六边形的木亭,红栏飞檐,甚是古朴。亭旁则有老桂花树,亦为建寺时所种,已有数百年的历史。每逢金秋时节,桂花开放,香飘数里,为钓鱼城一大景观。

既然叫药师殿,主殿当然供奉着东方三圣,即药师佛和日光、月光两位遍照菩萨。偏殿中则住着一名大理女医师,名叫若冰,是刘霖在广州时结识的朋友,曾为刘母治病。她也是受刘霖邀请来到合州,因医术高超,遂成为蜀地名医,就连蜀帅余玠也曾慕名来找她看病。四川战火绵延,伤病者多为军人,若冰其实已有半个军医的身份,兴戎司还特意拨了一队兵士供她役使。不过若冰性情颇冷,不苟言笑,有时候甚至不近人情,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冷若冰霜。许多人暗中揣度她个子高挑,容貌甚美,然年近三旬还是孤身一人,尚未婚配,大概与其冷傲性子有关。

刘霖几人一进来院子,便有兵士上前禀报道:“若冰娘子正在主殿恭候。”

药师殿主殿中的药师佛为两面状,一面双手作法界定印,一面双手作施无畏手印,青色宝瓶放置其上,宝瓶中蓄满甘露。头顶为青色宝髻,双耳垂肩,身穿华丽佛衣,安住莲花台上,面相慈善,仪态庄严。日光菩萨、月光菩萨分侍左右,彩带飘地,体态轻盈。外沿则有十二药叉大将。

若冰正跪在佛像前念经,听到脚步声,便起身出来相迎,却是不见张珏,颇为惊异。

刘霖因与她熟识,也不多寒暄,道:“张珏兄有事,过一会儿才能回来。”

若冰道:“你们深夜前来,有什么事吗?”梅应春忙道:“有一件大事要请娘子帮忙。”

若冰冷冷道:“能有多大事?病人在哪里?”梅应春道:“不是请娘子治病,而是请娘子见一个人。”将小敏扯过来,道,“这位小娘子叫小敏,是张珏将军在上天梯当场抓获的奸细。”大致转述了当时情形,又道:“敏娘坚称她自己是大理人。高大将军等人则矢口否认。我们也无从判断,只好请若冰你来帮忙。”

若冰因每日要早起到山中采药,本已歇下,却被张珏派人叫了起来。她还以为是军中有急病者要抬来就医,却想不到是这样一件事,而且张珏本人还没来,心中很不高兴。但她与刘霖相识已久,又有梅应春这样的外人在场,不便发作,只道:“那好,烦请刘公子、梅公子和其他人都退出去,只留下敏娘在这里。我拿大理风土人情问她,自然就能判断她是不是大理人。”

梅应春道:“可是……”若冰道:“可是什么?梅公子是知道的,除了治病是不得已外,私下我极不喜欢跟外人来往。这大半夜的,你们一群大男人押着个小女子来我这里,就是要变着法子审问她。这么多人在一旁望着,成何体统?都出去!也不准留在院子里,都到药师殿外去!”

梅应春知道她性子执拗,不敢再说,只得与刘霖及兵士一齐退了出去。

梅应春搓手道:“刘兄,刚刚若冰娘子对我是不是生气了?你与她相识已久,应该最熟知她的性子。”刘霖道:“若冰就是那样子,谈不上生气不生气,更不是针对梅兄你。”

梅应春道:“不,我看得出来,她是生气了。她一早还要上山采药,我们不该深夜来打扰她休息的。嗯,得想个法子弥补才好。”刘霖安慰道:

“你我是因为公事来寻她,无妨。”他其实早看出梅应春对若冰有点意思,只是若冰心思太深、神情太冷,常常自讨没趣。

二人在门外徘徊,本以为要等许久,孰料一刻后若冰便出来了,告知道:“那位小敏娘子,真的是大理人。”

梅应春忙道:“若冰娘子可以确定吗?”若冰不悦地道:“既是信不过我的话,还来找我做什么?”

梅应春忙道:“不是,绝不是信不过娘子,我是觉得奇怪,所以多问了一句,抱歉。”又刻意加重了语气道:“这可太奇怪了。刘兄,你觉得呢?”刘霖只“嗯”了一声,沉吟半晌,道:“那好,我们带她去见张珏。”

若冰道:“她在里面睡着了。”顿了顿,又道:“等到明天一早再带她走,可以吗?”

她是有名的冰山美人,却突然关心起来历不明的奸细来,不免令人莫名惊诧了。若冰看到旁人讶然的目光,不得已多解释了一句道:“她看起来很累的样子,应该是走了很远的路,吃了很多的苦,让我想起了我当年初到广东时漂泊无依的日子。”

梅应春立即应道:“当然行,若冰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刘霖踌躇半晌,道:“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留两个人守在这里。若冰,你有事的话,就大声呼叫他们。”若冰道:“好,多谢。”

刘霖便向兵士交代了一声,说自己和梅应春先去琴泉茶肆,如果张珏回来,就到茶肆找他们。

琴泉茶肆虽号称昼夜营业,只是到了后半夜,再无人招呼,茶客只能自己到柜台去倒免费的大碗茶。刘霖、梅应春进来茶肆时,白秀才、小二都不见了,茶肆中虽还有几名兵士,却也是因为懒得摸黑走山路回营,各自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打盹。

二人自行斟了两碗茶,坐在窗边,一边欣赏月下梅花,一边谈论文章。

本以为护国寺距离寅宾馆不远,像张珏这样熟悉地形、走惯山路的快脚,来回也就是一刻、二刻的事,孰料等了一个多时辰,仍然不见张珏回来。

梅应春道:“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张将军是合州副帅,公务繁忙,多半是临时有事,赶回去将军府了。”刘霖却道:“目下合州最重大之事就是大理大将军到访,张珏断然不会撇下这摊事去理会其他。”

他本是心思细腻、多愁善感之人,越想越是放心不下,便让梅应春先留在茶肆,自己起身出来,欲上山去寻张珏。刚到钓鱼台时,便见兵士张万急奔过来,叫道:“小张将军命小的来请刘教授上山。”

刘霖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张万道:“有人被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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