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了。

遭遇太过离谱,即便真实得如同身临其境,我依然明白自己是在梦中。然而,这梦的逼真程度,还是让我浑身冰冷。

我被监禁在某个房间里。窗边拉着遮光窗帘,因此就算是白天,房间里依旧十分昏暗。我睡着,很浅,屋里浑浊的空气中,混杂着腐败食物和排泄物的气味。一阵阵反胃的感觉翻腾着袭来。

在喉咙口处奔涌的胃液,不停地从口中溢出来,难受的感觉,使我睁开了眼睛。然而即使从梦中醒来,我的处境,依然没有任何的改善,反而更加糟糕。

我在书桌前睡着了,写着写着小说,就趴倒在书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脸颊下面压着打印出来的原稿,被汗水浸过又干了的稿纸,变得硬邦邦的。

“见鬼。”我轻骂一句,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左脚感受到了强烈的拉扯,脚踝处一阵剧痛袭来,我不由得摔倒在地板上。我捏紧右拳,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

没错,我的左脚拴着脚镣。即便从梦里醒来,我身处的困苦处境,仍旧没有任何改变。

我皱着眉头爬起身,在椅子上坐下。打开台灯的开关,昏暗的六叠大小的西式房间里,立马浮上一层淡淡的白光。被遮光窗帘封闭的空间,窗边摆着书桌和椅子,贴墙放着潮湿的被褥。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摆放着这些东西。

我心情黯淡地看了看脚边。左脚上拴着带锁的脚镣,贴着锁圈的皮肤,已经被擦伤了,渗出的血液风干、结痂,痂皮又蹭破重新渗出血来。

然而,仔细看看,脚镣的接合部分,已经松弛了。我弯下腰去,试着摸了摸脚镣,轻轻一碰,锁就脱落了。脚意外地得到了解放,我沉浸在这短暂的喜悦里。

“赶紧逃出这里!……”大脑中枢向我发出警戒信号。

“好的,收到。”

我身上穿着稍微有点脏、散发着汗臭味的运动衫。再怎么说,穿成这样逃跑,看上去也太奇怪了。打开衣橱,里面有夹克衫、衬衣和裤子。穿上之后才发现,简直像我自己的衣服一样合身。

换好衣服,我把原稿和文具塞进袋子,装到手边的挎包里。准备悄悄溜出房间。

长期的监禁,让我的脚几乎没了力气。蹒珊着打开房门,门前是条走廊,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昏暗的灯。

“混蛋!……赶紧去玄关,磨磨蹭蹭会被杀掉的!”

“我知道了。”

话是虽然这么说,身体却迟缓得令人心焦。我几乎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鞋柜里放着合脚的麂皮便鞋。我迅速穿上鞋,拧开玄关的门锁,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悄悄地推开了门。

外面出乎意料地昏暗,难道说这也是遮光窗帘的魔术吗?我还以为是白天。

不过,夜晚正适合逃跑……

我这么想着,稍微松口气的一瞬间,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暗叫一声“糟糕”的同时,我迅速转过头,脑袋一侧受到猛烈的一击。眼前炸裂开白色的闪光,我便失去了意识。

周遭在微弱地震动着,比享受顶级按摩师的按摩,还要舒服。是车子的引擎声,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振动声呢?虽然闭着眼睛,不太清楚,但是,我很享受这安稳的状态。

“就一直这样下去吧!……”我在心里念着。经历过那么残酷的监禁生活之后,我更加感受到,这种安稳状态的可责。

不对,哪里有点奇怪!……我现在真的自由了吗?

不,我被人打晕了,然后,又被带回到那个黑暗的牢房里去了……不是吗?

突然,剧烈的晃动袭来。随后,我的脑袋,被硬物重重地撞了一下。

这之后,我才觉得真正地清醒了过来。慢慢睁开眼睛,眼皮像被糨糊粘住了一样沉重。有规律的震动声,从梦中延续到现实。

我仰面朝天,躺在冷硬的长椅一样的东西上,微脏的天花板上,有好几处圆形的油污和煤灰的痕迹。

“哎呀,你醒过来了。”陌生的女人俯视着我,“因为你一直像昏迷似的熟睡着,我很担心呢。”

我扶着长椅的靠背,慢慢地坐起身来。女人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

“咦?这里是?……”

女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微笑着说:“你做了很久的噩梦哟。”

是这样啊,原来是做噩梦了吗?梦中又做了梦,然后终于醒过来了吗?还真是可怕的双重噩梦啊!

“这里是?……”我眨巴眨巴眼睛,环顾四周问道。

侧面的墙壁上,连缀着圆形的船窗,透过被海风和海水,模糊了的窗户玻璃,能够看到辽阔的海面。海浪扑打着船窗,仿佛是正在工作的洗衣机。

大海?……

“你是一个小说家吧?”女人问道。

没错,我是小说家,推理小说界的骨干作家。

“嗯,这个……”我暧昧地笑了。

头部一侧,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我一边咬紧牙关,一边用手揉着脑袋,简直就像被谁打了一样。额头上鼓起一个肿包,结痂的伤口在皮肤上突起。

“太好了,你终于恢复正常了吧?”女人安心似的长舒了一口气。

“恢复正常是指……”

“你埋头写作,精疲力竭,导致神经衰弱了。你说你想逃离工作,所以,我就向你推荐:,要不要来我老家看看?……,”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似乎的确如女人所言。这几年以来,我天天被截稿期逼着,就像无法停止前进的马车一样,不停地写着小说。酒精和安眠药,常常陪伴在身边的混乱生活,加上和编辑无止境的争执,世态炎凉,我的精神和肉体,都处在最糟糕的状态。

扬救了我的是住同一幢公寓楼的她。

她叫——嗯……想不起来了,我一定是有点轻微的记忆障碍,虽然隐约记得,从东京的公寓出发时的事情,但从那之后,记忆就变得模糊不清。从东京的公寓出来之后,紧接着就在这条船上了。似乎是在我做噩梦的时候,被带到了这里,相关的记忆,却不知道遗落到了哪里。

“我们要去哪里啊?”

“上吊之岛哦。”女人笑着说。

令人毛骨悚然的地名。

“什么……上吊之岛?”我惊异地大声问道。

船舱里的其他乘客的窃窃私语声,就像约好了似的,突然一齐停止了。打盹儿的乘客抬起了头,连哭闹的婴孩,此时都安静了下来。乘客们同时用嗔怪的眼神打量着我。

引擎声、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渐渐高昂起来……

看到她的脸色阴沉下来,我赶紧闭上了嘴。

我开始环视船内。这是一艘只能坐三十人的小船。舱板是涂了沥青的木板,不停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船身脆弱得仿佛一个大浪袭来,就会立刻四散一般。从位于船舱前方的操控室里,飘来阵阵汽油味,船舱内部,也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要不要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有点想吐的我,向女人提议着。我觉得有必要先弄清楚,自己是怎么变成这种状况的。

女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狭窄的甲板,只能站下五、六个人,船舱与栏杆之间的走廊,更是狭窄得无法两人并肩通过。

呼啸而来的风,冰冷彻骨。女人用厚实外套所带的风帽,把脑袋捂了个严严实实。虽然感饿很冷,但比起空气浑浊的船舱,甲板上要舒服多了。对于被写小说折磨得身心俱疲的我来讲,这寒冷的空气,就像营养剂一样,我迫不及待地将其灌入身体。

“现在是十一月吧?”

“不,是十二月。今天是十二月一日。”

“刚才你提到了‘上吊之岛’?”

“正式名称其实叫做,垂钓之岛,,外地人之所以那么叫,是因为岛上流传着一个不祥的传说。岛上的当地人,是不会说‘上吊之岛’,这种不吉利的名字的。”

“你是岛上的人?”

“我在岛上出生,中学毕业后,就跟着母亲搬去了长冈。不过,还有很多亲戚住在岛上。”

“不好意思,你的名字是……?”

“哎哟,你不记得了吗?”

“哎呀……有一点失忆。”我皱着眉头,揉了揉疼痛的脑袋。

“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你的状况。”

女人的嘴角,泛起一丝少女般的羞怯,“我叫清水真弓,和你住同一幢公寓,我在201号室。”

“哦,这样啊,原来是清水小姐。我姓山本。”

“你是203号房间的山本安雄先生。”

“可是,为什么我们要一起去‘上吊之岛’呢?”

上吊之岛,这个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名,让我联想起了横沟正史的小说《狱门岛》。更何况我完全不知道,“上吊之岛”究竟在哪里,以及我要去岛上做什么。

“我已经受够了都市的生活,于是,‘上吊之岛’的亲戚们,叫我回去住住。”

“嗯……就算你这么说……”

“把你卷进来,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真的希望,你能够救一救我们岛。只要有你的推理能力,一定可以解决这次的事件。”

“我……解决事件?”我莫名其妙地指了指自己,“我不过是个推理小说作家啊。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件,但我又不是侦探,现实中发生的事件,我可无能为力啊。”

“其实看你被工作,弄得精疲力竭,我也挺同情你的。”清水真弓回应道,“你差一点儿就神经衰弱了。我想解决现实生活里,发生的事件,或许会让你的精神好一点儿吧。”

原来如此,我渐渐回忆起了什么。那时候,我的确精神濒临崩溃。都是那家伙的错。那个人把我与社会隔离了,把我关进鸽子笼一样的简陋公寓,逼我像奴隶一样,在恶劣的环境里,不停地写作着。到现在为止,我大概一共写了三十部小说。再继续过那样残酷的生活,我说不定就精神崩溃,变成废人了。这个女人于心不忍,于是向我伸出救援之手。可是从那之后,一直到如何上船的记忆,我却依旧模糊不清。

据她所说,我们是从位于东十条公寓附近的北本大道,搭乘出租车到了赤羽车站,然后乘晚上十一点的夜行快速电车,于今天一大早,到达新潟县的。

“这么说,这里是新潟县?”

“是呀,从电车终点站村上出来,在岩船港坐上了这条开往‘上吊之岛’的轮船。”

就算“上吊之岛”是个被诅咒的地方,和之前那个刑讯小屋般的房间比起来,也一定恍若天堂了。我迅速转换了心情。如果有案件发生,正好可以用作小说素材。我还能调整心情,重新开始创作小说。

这时候,我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起来……

我们站在船的尾部,却忽然感到背后有人的气息。清水真弓也随着我的视线,突然转过身来。

一个黑影沿着通往船艇的台阶,匆忙跑了下去,还来不及确认是谁,人影就消失不见了。

清水真弓不安地看着我。

“是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谈话吗?”

“哎呀,我不知道了啦。”

“但是。刚才在船舱里,当我说到‘上吊之岛’的时候,船舱里的气氛,立刻就不一样了。总觉得怪别扭的。乘客们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奇怪啊?”

现在已经过了旅游旺季,去岛上的大概只有岛民,或者岛民们的亲戚吧。混在他们中间的我们,会引人注目并不奇怪。

不知从哪里飘来烟草的气味。我惊异地抬头,瞥了一眼前方,一个穿着黑色西服套装的男人,正缓缓地走过来。男人大约四十岁左右,戴着墨镜,乍一看像是黑社会的人。我们不想跟他扯上关系,于是移到船舷右侧,男人低头走进了船舱里面。

海浪大约有两米髙。船速很快,还算平稳,不过偶尔袭来的大浪,还是会让船身飘摇不定。

扶着甲板的护栏,我们望向前方:海浪飞溅而起的飞沫,随风扑向我们,砸得脸颊生痛。舔舔嘴角,一股腥咸。

“你瞧,那边隐隐约约,就能看见岛的影子呢。”清水真弓抬手指着。

我凝视着清水真弓所指的方向。透过低垂厚实的云层,确实可以看到,前方灰色的岛影。岛上的两座山,仿佛卧倒的骆驼背上的驼峰。

“那就是‘上吊之岛’。”

清水真弓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那时的我,体会到了似曾相见的、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从前的关于那座岛的记忆,残留在脑海里——登上那座岛,被卷入惨不忍睹的杀人事件的模糊记忆……

怎么可能?明明一次都没有去过那里,怎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感觉呢?完全无法用常识解释,仿佛置身于小说世界一般,不可思议。

“那个,你没

事吧?……嘴唇都发紫了呢。”

我的手肘被用力拽了一下,清水真弓担心地打量着我问道。

“太冷了,我们还是进船舱去吧。”

“呃,哦……”我嘴唇颤抖着回答道。来历不明的邪恶意识,占据了我的身体。

这时,耳边传来了怪异的声音。

“别靠近小岛。来了就没什么好事!”

警告在耳际回响,模糊而久远的记忆渐渐苏醒。这是久违的、毫无起伏的声音。

那岛上居住着可怕的恶魔。让我浑身冰冷的,不仅仅是迎面袭来的寒风,不明缘由的恐惧,一把揪住了我的心脏。

“回去,马上回去。”

令人毛骨悚然的警告声,如同重复播放的录音带一般,不停地震荡着我的鼓膜。虽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直觉告诉我,那座岛上,似乎有什么不祥的东西,正在等待着我。

到底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呢?虽说到坐上船为止的记忆都很模糊,但是,被清水真弓从公寓带出来,还满不在乎地跟着来到这里,未免也太过轻率了吧?!

她像照顾病人一样,扶着我的胳膊,在船舱尾部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清水真弓小姐,我们今天能返回村上吗?”

“今天已经没有,返回本州的船了,这艘船是每周只发两班的邮轮。最少也得在岛上待三天才行呢。”

即便后悔,也无法改变船在渐渐向岛靠近的事实。我低头看了看表,已经快下午三点了。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要落山了。唉,怎么办?

“混蛋,快点儿放我回去!……”

我无意识地吐出内心的愿望。前排的乘客,疑惑地回过头来。

我渐渐地从慌乱中镇静下来,开始观察船内的情况。退也是地狱,进也是地狱,反正都是地狱,现在,除了暂且前往岛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调整心情之后,反而觉得无所谓了。

船舱内有六排五个人的座位,乘客约坐了八成。刚才看到的像是黑社会的男人,和他的两个同伴,一起坐在最前排,旁若无人地吸着香烟。三位好像是小贩的老人,正和四位去本州买鱼回来的老妇,凑在一起吵吵嚷嚷地聊着天。还有几名钓鱼的游客,两对带着小孩的夫妇,看起来像是要回岛上探亲的,几个疲倦的男人,以及几名头发染成茶色的时髦男女。

坐在前排的中年男人,身着黑色西装,手里提着公文包,和围着他的两个年轻男人,在人群里非常引人注目。其中一名二十岁左右的男子,打电话接不通,咂着嘴说道:“大哥,这里没有信号啊,真他妈的没办法。”咂嘴声连坐在后排的我都能听见。

待在甲板上的时候,使我们感到不对劲的,到底是这些乘客中的哪一个呢?我暂时沉浸在苦思冥想之中。

透过船窗向外看,泛着青色的岛影越来越清晰,几乎可以看清楚岛的轮廓了。和着船的引擎声,扑向船头的飞沫,猛烈地敲打着船窗。

“你看,离岛越来越近了。”或许是因为紧张,清水真弓的声音微微颤抖。

从海面上冒出来一座孤岛。仔细一看,岛上的两座山中央,有一处小湾,围成一圈儿的水泥防波堤作为码头,十几户民宅紧紧地贴着山坡。

到底还是登上了“上吊之岛”啊。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反悔了。

我怀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清水真弓点了点头。她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肘说道:“拜托了……我对岛上的亲戚说,你可是位著名作家哦。”

她的脸颊上,浮现出谜一般的微笑,孩子气地挤了挤眼睛。

“自信点儿,加油哦。”

我则给了她一个破罐子破摔的微笑。

下午四点十五分。

小岛的码头上,有两个四十岁左右的工作人员,正在等待船到港。随着船身接近海岸,引擎声渐渐变弱,船凭借惯性靠向找桥。码头上的工作人员,熟练地接住年轻船员,扔过去的缆绳,迅速套在船桩上。为了缓和船靠岸时的冲击力,栈桥上绑着一圈轮胎。

船稳稳地停住了,乘客们慢慢下船,沿栈桥走向岸边。栈桥尽头有三段石阶,沿着石阶下去之后,我终于踏上了这个小岛的土地。

海岸一带,随处可见翻倒的圆石,正中间有一条水泥铺成的平缓坡道,一直延伸到岛中央的山坳里。

邮船的检票口旁边,有个小小的广场,上面停着一辆小型卡车和一辆四轮马车。马车的车身上写着“港屋旅馆”,车上站着一个身穿短外褂的、上了年纪的男人。这么一个小岛,居然也有旅馆,我有点惊讶。乘客中的小贩和穿西装的男人们,在旅馆派来的男人面前停下来。

“欢迎来到垂钓之岛。”旅馆的男人,用近乎滑稽的死板语气招呼着说,“美丽的小岛,正在等待着您。”那说话的语气,完全无法让人感受到一丁点儿的美丽。

船到达之前,广场上只有稀稀落落的零星几个人影,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旁边为了防风,而钉着木板的民宅,虽然看起来仿佛无人居住一般,其实,里面正有人安静地生活着。人群中不修边幅的老人们很是惹眼,大概除了观看船只进港出港之外,也没有别的消遣了吧。由于长年沐浴着海风,老人的脸又黑又红,且满是深深的皱纹。

还剩下约十个人,在等待着亲戚朋友,不时有人冲着三口之家或回乡探亲的男女挥手。

“美佐子,啊……你是美佐子吧?”

从等船的岛民中,钻出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矮小女人,她来到清水真弓面前,仔细地盯着她的脸看了起来。

“没错,果然是美佐子!就好像做梦一样啊。”

“啊,是良江小姐吗?”

“对啊,就是我。”

两个女人一边连珠炮似的,不停地念叨着“好想你啊”,一边激动地握住了手。为什么要叫清水真弓为“美佐子”呢?不过,破罐子破摔的我,已经不在乎这些细节了。

住旅馆的游客们,坐着马车离开了港口,小广场上的人渐渐减少。接到了亲戚的人们,也三三两两地向岛内走去。海风愈加强劲,拴在码头上的渔船靠在一起,等待愤怒的大海恢复平静。再稍徽晚一点的话,邮船说不定会被取消掉。

船到港的“欢迎式”结束之后,老人们像寄居蟹缩回壳内一般,退回各自的家宅,港口上又重归寂静。

这时,清水真弓才向我介绍那个女人:“这是我的幼时好友——大岛良江小姐。是新见家的女佣。”

清水真弓向大岛良江介绍说,我是很有名的推理作家。

“恭候您的大驾。”良扛的语气有点过分恭敬,深深地鞠了一躬后说道,“夫人和我们,已经等您很久了,”

“请等一下,我……”

她们完全误会了,我慌忙想要解释的时候,清水真弓轻轻拍了下我的后背说:“哎呀,就这么定了,拜托你了呢。”

“在新见家好好调査哦。”她在我耳边留下这句耳语。结果,我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抱着顺其自然、走一步算一步的想法,低调地跟在两个女人身后。

平缓的坡道穿过村落,尽头大约就是岛的中心了。我又感觉到下船时,那针刺般的视线,可回过头去看,却并没有发现有人。戴墨镜的男人,和穿西装的男人,都已经离开了,所以不会是他们。走过散布于码头周围的村落时,我依旧驱不散被监视的压抑感。

是谁在监视我呢?难道会有人特意从东京,追来监视我吗?怎么可能!

在坡道中间回过身去,码头的全景已经能够映入眼帘了,一副过不了多久,居民们就会集体搬迁的萧条渔村景象。即将日落,大海变成青黑色,海浪和着风的咆哮,激起可怕的白沬。

夹带着潮水味道的海风,吹得越来越有力了。虽然有防波堤,抵挡海上的恶浪,泊在港内的定期邮船,却依旧无所依靠地,左右不停摇摆。

“喂,快点儿,趁现在天还没黑。”

被清水真弓催促着,我像要逃离恐惧一般,将视线转回前方。

登上坡道尽头,我的视线又自然而然地,飘落到了岛的另一侧。

“啊!……”我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惊叹。

这座小岛的西侧,与日本海沿岸,那些素来荒凉衰败的小渔村截然不同。虽然外海波涛汹涌、岸边萧条零落,但是,在被形状像招财猫弯起的双爪一般的,海岬的守护下的港湾内,却是风平浪静。

岛的形状好似一只葫芦,以中间的山坳为界,东西两边,各有一个码头和零星的村落。据大岛良江解释,这是为了方便渡船,根据风向和海上暴风雨的强度,来选择合适的停靠码头。

西侧港湾村落的规模,明显要比东侧的大。随意一瞥,一座巨大的建筑便跃入视野。

“那就是新见家族哦。这个岛上的船主。”真弓像是在解答我的疑问似的说道。

最初仿佛是要炫耀,从日本海资源丰富的渔场,获得的财富,新见家族在建造宅邸上,花费了大量钱财。只不过后来的增建,破坏了统一性,导致从上方俯视的时候,整片宅邸看起来,就像是拼凑起来的一般。这大概也和当时捕鱼成功与否,大有关系吧。

即便如此,在这贫寒的小岛上,居然有如此壮观的建筑物,这件事本身,还是让我感到无比惊异。

“老师您是我们的贵客。请让我为您带路。”良江说道。

西边的水平线上,悄悄地飘着一层薄薄的云,藏于其后的太阳,好像月亮一般苍白。再过不久,太阳就要下山了,此时淡淡的暗影,正从四面八方缓缓涌来,每走一步天就暗淡一分。

沿缓坡蔓延开来的宅邸背后,是一片收割后裸露出地表的梯田。梯田尽头有座雄伟的寺庙,睥睨村落,昭示着岛上的经济状况。寺庙的正殿和厨房后面,则是一大片墓地,一直延伸到山顶。

这时候,钟声轰然响起。与其说是庄严、不如说是悲怆的音符,震撼着整个小岛。我们三个人停下了脚步,望向寺庙。钟楼敲钟的地方,有个黑色的人影。

看看手表,下午四点四十分。对敲钟来说,还真是个暧昧的时刻。

“哎呀,我们快点儿吧,天马上就要黑了。”

随着钟声余韵的消失,寒冷的空气迅速包围了小岛。四周响起乌鸦凄厉的叫声,和海浪嘈杂的碎语……矮小的良江,一边催促着我们,一边率先迈开脚步。

道路转为平缓的下坡,我决定接受命运的安排。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与其在纷乱的大都市里,忍受残酷的催稿地狱,还不如在这日本海上,来历不明的小岛上,解决旧时望族家中,不明所以的事件。再怎么说,也不会让我身处险境吧。

太阳落山以后,周围迅速暗了下来,从新见家宏伟的宅邸里,漏出来的灯光异常醒目。宅邸各处灯火辉煌。

“今天是有什么聚会吗?”我问良江。

“嗯,当家的葬礼。”

“什么……葬礼?”

我念叨着望向清水真弓,我完全没有听说,还有什么葬礼。清水真弓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是的,当家去世了。在一周之前。”

良江开朗的面容上,飘过一丝阴影,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总觉得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那笑容或许也是为了掩盖新见家的不幸,而强装出来的吧。

“在一周之前吗?”

“是的,在‘浮身堂’里,因心脏麻痹而去世的。但是……”良江欲言又止,缩着脑袋,环视了一下昏暗的四周。

“但是什么?”我压低声音追问。

“我怀疑当家是被杀害的。”

“被谁?……”

好奇心使我战胜了恐惧,我焦躁地催促着,说话吞吞吐吐的良江说。

“我要是知道是谁干的,也就不用费工夫了。”

“警察呢?”

“警察根本靠不住。”

良江的脸上,浮现出凝重的阴影,应该不只是因为天色越来越暗的缘故。

“是要我解开这个谜吗?”

“嗯,如您所言。今天才办葬礼,是因为当家的遗体前段时间被送往本岛做解剖,三天前才移回岛上。”

“那解剖的结果怎样?”

“警察说:死因方面,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应该是少爷的上吊,导致他心脏负担激增。”

“少爷?当家的儿子上吊自杀了?”

“啊……不不不,那个……”

良江含糊其辞,但这种反应,已经等于是承认了。

这都是什么啊?果然是“上吊之岛”!

不期然地,袭来一阵彻骨的寒意,恐怕并不仅仅因为气温在降低的缘故。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能再说得详细点儿吗?”

“呃……这个……”话未说完,良江突然缄口不语,恐惧地瞪大了眼睛。循着她的视线,我发现在不远处,有一粒萤火虫大小的光点。

“喂……”一声呼唤传来。像是要呼应迈开脚步的我们一般,光点开始剧烈地晃动,并传来慌张的脚步声。

终于,黑暗中显出一个人影。

“喂,怎么回事啊……良江?”

说话的是一个剃着平头、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虽然矮小,却很结实。

“什么嘛,原来是孩子他爹啊。快把人家吓死了啦。”良江略微松了口气。

“喂喂喂,什么什么嘛。你这么晚还不回来,我一直担心你,遇上什么事情了呢。哎哟,这位就是小说家老师吗?”

“对呀,我去迎接他了。”大岛良江说完,向我介绍道,“老师,这是我的丈夫梅吉。”

大岛梅吉露出憨实的笑容,向我们鞠了一躬。他好像跟清水真弓也是初次见面,对我们说着“请多多关照”。

“待在这里太冷了,我们赶紧走吧。”大岛梅吉在前头领路。

我虽然很想听良江继续说完,刚才的话,现在却只得打消念头,跟着一起往前走。太阳落山后气温骤降,我竖起了夹克衫的领子。

沿着穿过梯田的小路,往下没走一会儿,就进了村子。根据良江所说,这里是岛的中心,叫做西浦。

路边的木造民宅,均是大门紧闭,完全感觉不到有人存在。岛上的多数家庭,都以捕鱼为生,由船主新见家族管理。

来不及细问,我们已经来到一座大宅的围墙边。就是在山坡上看到的新见家。宅子四周围着髙高的土墙,宅院内的灯火将天空映得微微发白。明明说是葬礼,却隐约传来人的笑声。

“哎呀,太不谨慎了。”良江有点生气,“是分家人的声音。”

看样子,不管多小的地方,也依然存在势力斗争。

“所谓‘分家’,是指新见家的分家吗?”我问道。

“您说得没错。”梅吉停下来,回头看着我,愁眉苦脸地说道,“一有可乘之机,就想霸占本家的家伙,真是大意不得啊。”

转过土墙的拐角,就到了新见家的正门,门两侧挂着印有新见家家徽的灯笼。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线香的味道。

“快里边请。仪式已经结束了,今日不过是斋戒期满,亲戚朋友们聚在一起而已。”大岛梅吉站在玄关,向我重新行了个礼,“夫人正在等您。”

清水真弓和大岛良江一起,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要一个人坐在陌生人中间,让我有些不安,但是,大岛梅吉执意邀请我入席,我也只好脱下鞋子。昏暗的走廊,似乎直通向设席的大厅。

我跟着梅吉,不发一语地走在冰冷的走廊上。虽说穿了厚底拖鞋,寒气却仍旧透过薄薄的袜子,从脚底下传遍全身。

又长又暗的走廊,仿佛通往秘密的核心。

此时我尚未发觉,不久之后,这座岛上将以新见家为舞台,陆续发生惨烈的杀人事件,甚至我也将被殃及。

涛声愈发凄厉,像不样的前兆一般。日本海的恶浪,一定吞噬过无数生命。

宴席设在约有五十张榻榻米大小的,长方形的大厅里。

大厅中央设有祭坛,摆放着逝者的大幅遗照。说去世时七十岁,不过,照片像是很早以前拍的,虽然是黑白照片,却仍然能够看出,棱角分明的脸富有光泽,精神矍铄。单单看脸的话,不像是会被病魔压垮的柔弱之人。特别是圆瞪的双眼,眼神锐利,仿佛即使辞世,也要震慑四周。

“你们这些家伙,不要小看我!就算是死了,我也会守护新见家到最后的。”

“巨星陨落啊!……”我低声地自言自语道。

也许在座众人,并不惧怕逝者犀利的目光,不过,除去靠近祭坛的一角,大厅内的气氛十分沉闷。看来,岛上掌权者的猝死,所带来的冲击,还没有完全消失吧。

宴席以祭坛为中心,分为两半,两边各有三十位左右,身着丧服的客人就座。祭坛右侧的席位上,端坐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后背挺得笔直,散发出凛然的气势。我立刻明白:这就是逝者的妻子。

那个女人的身边,并排坐着三名年轻女子,她们一定是逝者的女儿了。年龄都在二十岁左右,长得很像母亲。真是美丽的姑娘们啊。年纪尚幼却流露出娇媚的女人味,即使身处在这种庄重的宴席,周身仍旧萦绕着与这压抑气氛,格格不入的蓬勃朝气。

大岛梅吉让我在此稍等,迅速走向祭坛那边,一边望着我,一边和逝者的妻子耳语了几句。夫人庄重地点了一下头,向我行了个注目礼,我慌忙还礼。

接着,夫人向梅吉指示了些什么,之后梅吉回到我的身边。三位女儿的视线,也一起投向我,我的心跳顿时不合时宜地加快了一拍。

“非常抱歉,让您久等了,请到这边用餐。”梅吉说完,率先迈开步子,把我引到左边上座,唯一剩下的空席前。

“这边请。都是些粗茶淡饭,没有什么可以款待您的。”

我顺着他的话,在那个空位子上坐下来。右边坐着一位穿着肥大丧服的白发老人,我刚刚坐下,他就开始和我搭话。

“你就是从东京来的,了不起的作家先生吧?”这名健谈而自来熟的和蔼老人,估计已经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

“不敢当。”我随便搪塞几句,老人意味深长地笑了。

“哎呀,大家都心知肚明哟,你是为了调査这次的事件,才特意赶来的。”

总觉得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出乎意料,我居然要扮演侦探的角色了。

又是几口美酒下肚,老人和蔼的面容,突然有些扭曲。

“我呀,是住在这个岛上的大闲人,叫多多良英助。”

“前任小学校长。”坐在我左边的秃头男人,立刻接口说道。此人看起来,和多多良老人的年纪差不多。

“这个老人,自打从小学校长的位子上退下来,就做起了乡土史学家。只要是有关这个岛的历史,没有这个人不知道的。”

原来如此,听了秃头男人的话,再看看多多良老人,果然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心。多多良老人被人一夸奖,不禁一脸得意。

左边的老人也七十岁左右,脑袋光秃秃的,身上裹着黑色的袈裟。

多多良老人像还礼似的,对我介绍起了他。

“这个人是华狱寺的前任住持仲谷光照。现在把位子传给了儿子,自己逍遥隐居,日子过得悠哉游哉的。”

我在向两位老人点头致意的同时,也明白了新见家夫人安排我,坐在这两位长老中间的意图——让我尽快了解事件经过。恐怕今天所有与事件相关的人都在席,夫人是想让我置身其中,掌握岛的内情,尽早揭开真相吧。

得悉新见家的良苦用心后,我赶紧以侦探的目光,细细观察在座诸人。

“末席上坐的是亲戚们,右侧是新见本家的人,三个女儿旁边坐的是分家的人。”光照师父向我介绍道,“原本是感情很好的兄弟姐妹,却因为前代当家的遗产分配问题,而闹的反目成仇。”

据这位前任住持所说,一周前辞世的当家——新见严一郎,和分家的新见小次郎,是相差五岁的异母兄弟。深得人心的大哥严一郎,辅佐父亲处理家事,弟弟小次郎却从小娇生惯养、好吃懒做、贪财好色,终日死缠着父亲要钱,有钱了就在新潟四处玩乐。就是这么个花花公子,却被前代当家异常疼爱,死前留下了新见家的遗产,由兄弟两人平分的遗言。

父亲死后,兄弟两个人的感情迅速变淡。自己一直为了家业拼命工作,父亲为何偏袒游手好闲的弟弟?哥哥严一郎无法接受父亲的偏心,将家业一分为二,之后,两人各自为扩大势力,而缠斗至今。

虽然遭到不公对待,严一郎却不曾消沉。他凭着人品和努力,又重新取得了和当年整个新见家族不相上下的势力;小次郎却没有好好珍惜到手的财产,分家势力渐渐衰落。现在就势力来看,本家占岛上的三分,分家只占一分。

可再怎么明争暗斗,两家也是亲兄弟,冠婚葬祭,当然还是要出席的。作为逝者弟弟的新见小次郎,在葬礼上着实摆足了谱。这位身材高大的老人,不顾此次宴席的气氛,时不时怪声怪气地吵吵嚷嚷,一看他那红得发光的肥胖面庞,就知道他是个好色之徒。坐在旁边的儿子也不输父亲,情绪很是高涨。

“哎呀呀,小次郎心情很好嘛。”光照师父苦笑着说。

“那当然了。眼中钉终于消失了嘛,以后就是他的天下了,当然得庆祝庆祝啊。”多多良老人接过光照师父的话说道,“秀子夫人也真是不容易,心爱的儿子,遇到那种事情也就罢了,这下连当家的都去世了,就剩下那三姐妹在身边了。就算是意志消沉,也不会有人指责她的,夫人却还是那么刚强。”

的确,这么一说,再看新见家的遗孀,虽然后背笔直、神态威严,却总有一股子寂苦的味道。

“她儿子也去世了吗?”我试着再次确认,刚刚从大岛夫妇那里,得到的情报。

“啊,那件事情啊……”光照师父用右手,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咬紧了嘴唇,似乎并不想提这件事。

多多良老人却代替光照师父回答了:“上吊死了啊。”

我认真地听着多多良老人的话,察觉到新见家似乎弥漫着可疑的气息。

“为什么啊?”

“欠债了啊。被追账的逼得实在受不了了,就上吊了。”

“哦,是这样得啦!……”

“这只是对外公开的理由啦,实际上应该是被谁盯上了吧。”多多良老人露出戏谑的笑容说。

“也就是说,其实那是伪装成自杀的他杀?”

我话音刚落,多多良老人就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呀,理解得很快嘛。”

“是谁想要他的命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想让新见本家消失的人呗。”

多多良老人把酒壶里的酒,缓缓倒进小盅,一口一口地啜饮着,仿佛很享受这一问一答的过程。

“你想一想,新见家族消失以后,谁会得利,自然就找到答案了。”

“能告诉我,当时的具体情况吗?”

我完全沉浸在侦探的角色里,已经能在这种境况下,游刃有余了。

“父子二人辞世的经过,分别是怎样的啊?”

两位老人面面相觑,谦让地交换了个眼神。随后,多多良老人开口了。

“是密室杀人事件啊。”

我完全没有预料到,居然会在日本海上的这座孤岛上,听到这种希奇古怪的话。说话人还是曾经做过校长的乡土史学家,他的话相当有分量,可信度很高。

“什么!……密室?……”这两个字拖着不祥的尾音,撞击着我的心脏。

“嗯,没错。”这位老人博闻强识,真不可小觑。

“理由是?”

“要伪装成自杀啊。如果是独自在有众人监视的房间里,上吊死掉的话,任谁都会相信是自杀吧?根本没有凶手介人的可能嘛。”

“说是密室,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呢?”

在这种小岛上,有构筑密室的条件吗?新见家是典型的传统日本宅院,应该没有能从内部,上锁的房间才对。简直就像横沟正史的《本阵杀人事件》似的。

“那两起事件,都是在‘浮身堂’里发生的。”光照师父略带感伤地说道。

“什么堂?”光听光照师父这么说,我完全无法想象是哪几个字。

“嗯,是新见家的祠堂。乡下人家一般都在后院,供奉有守护自家神明的祠堂,‘浮身堂’就属于这类——漂浮的浮、身体的身、祠堂的堂——浮身堂。”

漂浮着身体,就像是在暗示上吊这件事情一样,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你看了就明白了。当家的经常在那里,闭关祈祷,这是这个家族的传统,只不过……”

“只不过……?”

“作为僧职人员,我并不想说这种话,但是,这家的‘浮身堂’,流传着不祥的传说。”

光照师父开始向我讲述,关于“浮身堂”的各种传说。新见家族自江户中期开始,就担任这里的船主,文政年间修建了这座“浮身堂”。既是为了新见家族的繁荣,也是为了祈求为这家工作的渔民们出海安全。

这座祠堂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并非建在陆地上,而是架设在海面上。祠堂位于海湾深处,即使暴风雨来袭,所在的海湾,依旧波澜不惊。

“直接带你去看一下比较好吧……如何?那样也比较容易解释。”多多良老人提议道,“只离开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关系……对吧,光照?”

“嗯,这样

也好。”光照师父同意了,我当然没有异议。

酒至三巡,在座的客人,渐渐喧闹起来,即便有三个人离开座位,也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事情。

实际正如我们所料,离开座位四处敬酒的人,和端菜的用人来来往往,我们三个人的行动,并不惹眼。只不过,我瞥见秀子夫人意味深长地,朝多多良老人和光照师父点了点头,三姐妹则一直好奇地盯着我。

我随两位老人,来到昏暗的走廊,左转右转,不知道转了几遭,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不停的增建,使得整座宅邸恍若迷宫,然而,走在前方的两位老人,却像精密仪器一般,迈着沉稳的步伐,向走廊深处前进。

就这样,我开始迈向新见家谜团的内部。

迷宫般的长廊深处,仿佛潜藏着魔物。

随处安置的几只灯泡,发出若有似无的光芒,反而更让人感受到黑暗之浓,像摸黑走在洞窟里一样。冰冷的风吹过走廊,风声里偶尔夹杂几声,犹如野兽咆哮似的响动。我立起夹克衫的领子,与不断从脚底袭来的寒气斗争着。

也许其实并没有走几分钟路,我却感觉,好像过去了一个小时。这时,走廊前方,突然开阔起来,出现一片黑洞般的空间,嘈杂的涛声,突然向我们涌来。太阳落山很久了,我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日本海上的孤岛这件事。

天空仿佛被利刃割裂,暗淡的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里钻出,给大地送来暗淡的光芒,照耀着新见家族的庭院。

不,这里不是庭院。走廊的尽头,的确连缀着一片宽广的空间,不过那是大海。浓郁的潮水气息,扑鼻而来。

“看,就是那里。”

顺着多多良老人所指的方向,能看见一座漆黑的建筑物。

“那里就是‘浮身堂’。”

原来如此。这么一看,果然是轻轻漂浮在海面上的祠堂。

连接主宅的通廊,在中间拐了两个直角弯,向海上延伸而去。每隔几米,就伫立着一根跃出海面的柱子,从下方支撑着通廊。在我看来,这柱子就像长崎舞龙时,用来支撑龙身的长杆,仿佛看不见的手,从海中托起了巨龙的身躯。通廊尽头的“浮身堂”宛若龙首,龙口大张,威吓魔物。“浮身堂”就像是新见家族的守护神,如今,那里却变成了不祥的死亡舞台。

“既然来了,索性就进‘浮身堂’里面看看吧。这样向你说明起来,也比较容易。”光照师父说着,率先迈开脚步。我和多多良老人,跟在他的身后。

刚刚踏上通廊,地板就响起嘎吱嘎吱的声响。

“立在海里的木制支柱,难道不会腐烂掉吗?”我向二人问道。光照师父告诉我,祠堂曾经重建过两次。

“要去祠堂的话,必须经过这条通廊。想从其他地方侵入,是完全不可能的。”

“从海上坐船能进来吗?”

我扶着通廊的护栏,向海面探身望去。沥青一般漆黑黏稠的海浪,缓缓逼近,被灯光一照,泛着粼粼的、猩红色的波光。

“这里的海水很浅,船肯定进不来。”光照师父自信地说道。

“涨潮的时候也不行吗?”

“就算涨潮,这边的海面,也不会涨髙多少。”

“要是这么浅的话,人能够直接涉水过来吗?”

“也不行,海底跟沼泽似的,人要是走上去,会立刻陷入泥潭,侵入者很有可能丢掉性命。”

走过约五十米长的通廊,即将到达祠堂的时候,光照师父突然停住了脚步,向主宅方向回过头去。我也跟着转过身。

主宅面向海面的一侧,仿佛涂了磷粉一般,闪闪发光,如果有人从对面过来,我们马上就能注意到。

接着,我们推开祠堂入口的拉门,踏入祠堂内部。祠堂深处设有祭坛,天花板上摇摇晃晃地,悬着一只六十瓦的灯泡。这间祠堂供奉的是稻荷神,因此没有佛坛,只有一个进行神道仪式的祭坛。

粗略一看,堂内还真是毫无情趣。光照师父背向祭坛,在坐垫上坐了下来,挥挥手,让我和多多良老人也坐下。

多多良老人关上拉门,从堆在入口边的坐垫里,抽出两个铺在地上。

“我们就在这里聊吧,虽然有点冷。”

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互相点头致意后,开始向我讲述在“浮身堂”这个舞台上,发生的种种离奇事件。

八个月前——

在“浮身堂”,新见严一郎的儿子修平,发生了意外,对外是如此宣称的,但是,修平上吊的传言,还是不胫而走。

不肖子新见修平,是新见家族里的唯一的儿子,从小就享尽万千宠爱。没想到适得其反,过分的溺爱,使修平变成了浪荡子。跟严一郎的弟弟小次郎一样,从小随心所欲。正因为父母任其所为,才导致了他们俩的堕落。

修平高中时,寄宿在新潟的远亲家,从新潟市内的私立髙中毕业后,去了东京的私立大学。似乎是在东京,开始学会玩乐的。大学期间,他一次也没有回岛探亲过,大学刚毕业的那几年,更是音讯全无。但是,严一郎每个月汇到修平账户里的生活费,都会被定期取走,因此可以确定,修平还活着。

一年前,修平终于回到岛上。他毫无征兆的突然出现在新见家,身心俱疲,那样子活像个落魄的妓女,完全看不出是个只有二十八岁的年轻人。

回来的新见修平,号啕大哭着向双亲俯首认错,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向任意妄为的儿子做出这种事,说明事态十分紧急。

修平的话语含糊不清,大致情况是赌博欠了一大笔债,被暴力团伙逼着还钱,逃回岛上就是为了躲债。修平以为,在东京没人知道,他的故乡在哪里,这下就万事大吉了,但是,追债的都是黑社会,调査户籍,不过是小菜一碟。讨债的家伙追到岛上来,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那之后过了几个月。与预料的恰恰相反,没有人追到岛上。就在大家都私下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事件突然发生了。

当时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春天悄然来到。海面波光粼粼,渔港生机勃勃,岛民们的情绪也渐渐高涨。这时,修平为了忏悔自己的恶行,提出要去“浮身堂”,闭关祈祷。

信仰对于一个人来讲,至关重要,所以,当家的严一郎不可能说不。不过,事件发生之后,当家的脑海里,曾掠过祠堂不祥过去的传闻,这一点他只对光照师父一人说起过。

“那时候,我要是阻止他就好了。”

看到严一郎非常消沉,光照师父开导他道:“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谁也没有办法,阻止人生齿轮的转动。”

再说当时的情况,修平决心痛改前非,要在“浮身堂”闭关祈祷一天。严一郎担心修平半途而废,就拜托光照师父,在“月见厅”里监视他,防止修平逃出来。

那时候光照师父,已经从住持的位子上退下来了,但严一郎并不介意,光照师父也爽快地答应了。

“‘月见厅’是主宅里,一间朝向海面的房间,因为夜晚能看见月亮而得名。从那里,可以近距离观察‘浮身堂’里的动静。”

“不曾有人出入过那间祠堂吗?”我问道。

“没错。”

守在“月见厅”的有光照师父、严一郎和妻子秀子,还有作为酒伴的多多良老人。

“我们三人从小就是恶友三人组。严一郎既然能放心地拜托我们,我们也就答应了。”多多良老人苦笑着说道。

过了夜里十一点,除了秀子,坐在“月见厅”里的其他三人都已经酒过三巡,情绪高涨起来。至于多多良老人,本来就完全是游戏的心情。想想差不多可以结束祈祷了,光照师父站起身,就在这时,从“浮身堂”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听到那一声响,酒劲儿一下子就退了,后背袭来阵阵寒气。”

多多良老人像是忆起了当时的情境一般,身子微微颤抖。四个人一齐从“月见厅”一跃而出,朝“浮身堂”冲去。走在最前面的新见秀子,似乎嗅到了不祥的气息,一边跑一边哭喊着“修平、修平”。

“浮身堂”只有入口部分,与连接主宅的通廊相接。平常都关着的木门,当时故意开着,仅关上了里面的拉门。

“拉门立刻就能打开吗?”我问道。多多良老人点了点头。

“拉门两侧,各装有一根用来顶门的顶棍,但当时并没有顶上顶棍。秀子夫人是最先碰到拉门的,她边拍门边喊着‘修平’。”

只可惜,里面没有人应声。

严一郎让秀子夫人退后,亲自推开了拉门。虽然严一郎坚实的后背,挡住了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的视线,但单看严一郎的身体动作,也能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混蛋,别让秀子进来!……”新见严一郎说道。

秀子大概是察觉到发生了什么,已经陷入了狂乱之中。多多良老人和光照师父,压制着癲狂的秀子,看着严一郎一个人,进到祠堂里面。

“不对,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严一郎嘟囔着。

“搞错了?”

我的脑海里,迅速浮现出某本著名本格推理小说。在那本古老的名作里,发现了尸体的人,也说了一句“一定是搞错了”。

“搞错?什么搞错了?……”我傻傻地重复着,“师父,当时当家的真的说过‘搞错了’这句话吗?”

“嗯,没错。”光照师父回答得很干脆。

“那之后怎么样了呢?”

“听到骚动的用人们,迅速赶过来,我跟多多良把秀子夫人,交给他们照顾,也进祠堂里面去了。”

光照师父指了指头顶,说道:“你看,上面架着横梁呢。”

正六角形的祠堂结构坚固,头顶横梁交错。

“绳子就吊在最下面的那根梁上。”光照师父拿起摆在祭坛上的竹枝,站起来指了指那根横梁。

“修平当时那个样子,看起来的确像打算自杀,但是……”多多良老人用手抓了抓白发,插了一句嘴。

“但是?……”我想尽快知道后续,两位老人说话吞吞吐吐、故弄玄虚,让我很是焦躁。

“严一郎考虑到家族颜面,立马撤去了吊在梁上的绳结。新见家有人自杀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的话,肯定有损声誉。然后,他们才把诊所里的医生,和派出所的警察叫了过来。”

多多良老人故意咳嗽了几声。

“然后呢?”

“本岛的警察也没过来,对外就说,修平从踏脚台子上,摔了下来,头部受了重创。”

“看当时的情况,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上吊未遂,摔下来撞到了脑袋。”

“但是呢,侦探先生啊,老夫总觉得这是桩密室杀人。”

“可是……”多多良老人的判断,未免太过勉强。

这间祠堂呈正六角形,只有通廊一侧那一个入口,其余部分都被墙板围着。左右各有一个采光的小窗,但那边长仅有十厘米的正方形小窗户,根本容不得人进出。无法想象这会是他杀。

人死在没有外人进出的地方,那么除了自然死亡以外,不会有其他可能了。现场留有一条长绳,显然死者本想通过上吊结束生命,却失败了。

根据当时的情境,任谁都会这么认为吧。

“死因是什么呢?”

“那个……”多多良老人抓着自己的白发,向光照师父投去别有意味的一瞥,“修平的头部,有被击打的痕迹。”

“这样的话,警察没有觉得可疑吗?”

“完全没有。警察一点儿都不觉得不对劲,因此,他们把这件事情,作为事故处理了。”

“可不是说修平本打算上吊自杀,结果却摔了下来吗?”

多多良老人像看儍瓜一样,瞥了我一眼。

“修平的脖子上,并没有被绳子勒过的痕迹。非常干净。但是啊,老夫可是推理小说迷,想要骗过老夫的眼睛,那是不可能的。要是真想自杀,这岛上有太多地方可选择了。比如从码头上跳下去淹死,寒夜里在野地里裸睡冻死……等等。为什么要特意在祈祷的时候自杀呢?”

“那么,多多良先生,您觉得凶手是怎样……”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凶手用绳子做了点手脚,潜进了祠堂呗。”多多良老人不屑地哼了一声。

“可是,凶手是怎么办到的呢?大家不都盯着‘浮身堂’呢吗?”

“要是知道这一点,也就不用大费周折了。不过,这间祠堂以前,就一直有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要是和这次的事件,联系起来的话……”

真是毫无逻辑的谈话,我顿时失去了兴趣。多多良老人却毫不介意地,继续讲了下去。

“如果是上吊自杀的话,脖子上应该有绳子勒

过的痕迹。而且严一郎嘟嚷的那句‘搞错了’,也让我很是介意。那句话一定有什么别的意思,比方说……”

“比方说什么?”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比如诅咒什么的。”多多良老人一脸认真。

“怎么会……”我冷笑了一声。

“说不定就是发生了‘怎么会’的事情啊。”

“您问过当家那句‘搞错了’是什么意思吗?”

“严一郎只是沉默,什么也没说。”多多良老人遗憾地说道,“失去继承家业的儿子,让他大受打击,一下子老了很多。”

“光照师父您怎么认为呢?”

我很想听听光照师父的意见。但他只说了句“我不太清楚”,让我不得要领。

“那之后,严一郎也成了不归人。”光照师父感慨良多地叹了一句,“当家也是在‘浮身堂’去世的吗?”

“当家可以说是忧心新见家的未来,怀着一腔郁愤辞世了。”

“有对当家的死,抱有疑问的人吗?”

“后来警察决定解剖验尸,遗体送去日本本岛了。”

“没有可疑的地方吗?”

“没有。”

“当家是怎么……”

“他也是在‘浮身堂’闭关祈祷的时候……”

“也就是说,和儿子一样,是吗?”

“仿佛是在抚慰儿子亡灵的时候,被接到了那个世界一样。”

光照师父握紧佛珠,闭眼念起南无阿弥陀佛来。

就在这时,多多良老人突然回过头去,锐利的视线射向拉门。同时,我也感受到了,包围着我们的强大恶意。

“谁?!……”多多良老人箭一般冲向拉门,一口气把两扇拉门,全部推开,身手敏捷得完全看不出,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相比于刚才感受到的恶意,我更惊讶于多多良老人的敏捷身手。

然而,光照师父依旧泰然自若地,坐在祭坛前的坐垫之上。

我越过多多良老人的背影,望向通廊……那里没有人。

“真奇怪。”多多良老人歪着头,低声嘟嚷了一句。

我刚才也感觉到了人的气息,现在那气息却完全消失了。只有人们的说笑声,搭乘着冰冷剌骨的寒风,从主宅那边隐约飘来。

“是心理作用吗?”不知何时,光照师父已经走到了我身边,“差不多也该回宴席厅去了吧。再这么拖下去,会被人怀疑的,下次请来寺里细说吧。”

虽说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内容,但一联系到这所祠堂,便无法让人一笑置之。不明缘由的寒气袭来,我不由得搓了搓手。仿佛可以听到亡灵们的悲鸣踏浪而来。

我们三个人回到宴席厅时,刚过七点。遗族互相敬酒,因而空出很多位子来,我们的行动,似乎并没有引起注意。刚刚感觉到的人的气息,说不定只是由想象力,编织出来的没有实体的虚像。

饥肠辘辘的我,把筷子伸向摆在面前的饭菜。虽然已经冷掉了,但烤鱼和新鲜的生鱼片,还是让我胃口大开。也许是因为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吃什么东西吧。

客人开始不停地向我敬酒,我也不推辞,于是渐渐地,我有些醉了……

新见三姐妹不曾起身,为客人斟酒,只是像人偶似的,坐在位子上。也许我的存在,引起了她们的注意,三人时不时地看向我这边。

“怎么样啊,大侦探?”

多多良老人轻轻敲了敲我的膝盖。我皱着眉头,疑惑地看向老人,因为喝酒的缘故,老人满面通红,与一头白发形成鲜明对比。

“你喜欢那三个人中的哪一个啊?”

多多良老人别有意味地笑了,单看这笑容,不过就是一个好色的老头而已。

“要说喜欢哪个,这有点……”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同时有点脸红。的确,三个人性格迥异,各有各的魅力,让男人过目不忘。

“听好了,那三个人可是雪、月、花哟。”

“雪、月、花?”

“是的,最左边的是最年长的姐姐雪代,中间是月代,右边是年纪最小的花代。”

“原来如此,所以就叫雪、月、花啊。”

雪代和花代眼睛很大,头发齐耳,带点现代女孩的时尚气息。而坐在中间的新见月代,则是长发及肩、眉眼细长,很有日本传统的和风味道。

“严一郎很有艺术天分,也让三个女儿,每人修习了一门艺术课。雪代是绘画,月代是写作,花代是音乐。”

“咦,这还挺有意思的。”

“你可别小瞧她们哦。三个女孩子的技艺,可是连内行人都夸赞不已呢。”

“听你说,新见月代擅长写作,请问她都写些什么呢?”

“和你一样,推理小说。说不定你们会很谈得来呢。”

多多良老人拿起酒盅,抿了一口酒,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瞥向三位姐妹。我也随之看向雪、月、花三姐妹。

三人都很年轻,妖娆美艳,但那美丽,却有种超脱俗世的感觉,或许应该说,她们的美丽里,掺有一丝疯狂。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有完全从刚刚“浮身堂”里的诡异气氛里,解脱出来的缘故。

我一次次想移开视线,却又一次次被她们吸引。吃饭的时候,与多多良老人和光照师父交谈的时候,我都会无意识地看着她们。她们虽然没有长时间地凝视我,我却也能时不时地,感受到她们炽热的视线。

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惊觉秀子夫人正端坐在我面前。

“先生能专程赶来新见家,真是感激不尽。”秀子嫣然一笑,向我敬了一杯酒。

虽然近距离的观察,的确能够从她的眼角和脖颈处,感受到岁月的痕迹,却也掩盖不了当年的风姿。似乎被她窥出心思,我有点紧张,用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酒盅,一饮而尽。

“像我这样的外人,坐在家族宴席上,不知是否妥当?”

“哎呀,您无须多虑。”秀子嘴角撇出了优雅的骄傲笑容,“岛民们都知道,您是久负盛名的小说家呢。”

“您太过奖了!……”我惶恐地回应道,“我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

“我对大家说,您是倾心海岛风光,而特地赶来取材的,因此,即使您在岛上随意行动,也不会有人介意的。”

说完,秀子夫人又小声说了句“是吧”,并与多多良老人和光照师父,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位老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已经说过修平的事情了。”光照师父说道。

“严一郎的事情,还是由秀子你来讲吧。”

多多良老人说完,秀子接着说道:“我也正有此意”。

“稍后带您去房间。宴席结束后,我会去您的房间叨扰。”秀子深深地行了一礼,又转去为其他客人斟酒了。

“如何啊,老师,是个大美人吧?”多多良老人媚笑道,“她可是五十岁的人了啊。”

“但跟去世的当家比起来,年纪是不是差得有些多呢?”我说出了内心所想。

“这个嘛……因为秀子夫人是二房。”

“原配夫人去世了吗?”

“不,是离婚了。严一郎在濑波温泉,邂逅了当时还是艺伎的秀子夫人,后来秀子夫人怀孕了,原配夫人知道后,就发生了一点纠纷。”

据说新见严一郎在本岛,偶然邂逅了秀子,之后秀子怀上了修平。原本想瞒着原配夫人,不曾想暴露了。严一郎被妻子一通责骂,恼羞成怒,最终分给妻子一点微薄的分手费,就把她赶出了岛。

“前妻没有孩子吗?”我问道。

“有个女儿,却不肯亲近爸爸。”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啊?”

“三十年前了吧。”

这么说来,那女儿的年纪也不小了。

“那之后,秀子夫人又生了雪、月、花三姐妹。三个人都有不逊于母亲的美貌,且都很有艺术天分,不过,性格各不相同。”

这时将近九点,三个女儿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没有了踪影,客人们也开始准备回家了。大岛梅吉带我前去客房。虽说与刚才去“浮身堂”,走的是同一条走廊,但左拐右转了几遭后,我又迷失了方向。万一这里发生火灾,估计连逃身之处都找不到。

为我准备的房间有十张榻榻米大小,开着煤油炉取暖。可能是考虑到我小说家的身份,房间一角还摆着书桌和文具,让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工作。

我打开带来的挎包,大略数了数稿纸,还有五百张左右,足够了,我已经有了小说的构思,随时都可以开始动笔。小说的题目是《倒错的归结》。

倒错三部曲的收尾之作。这部作品完成之后,就应该可以确立我在推理小说界的地位了吧。不过万事开头难,一直拖拉到现在,还没有动笔。

今天在船上醒来之后,经历的各种离奇事件,以及漂流到这远离都市喧嚣的、日本海上的孤岛,对于我来说,都是天賜良机。此时的我,体内充满了干劲,打算以全新的状态,重新开始工作。

拉门外传来大岛良江的声音,告知我已经准备好了洗澡水。我冻坏了,而且最近都没有好好洗过澡,于是我欣欣然跟着大岛良江,去了浴室。

说是浴室,这充满野趣的岩石温泉,倒更像一个大浴场。温泉旅馆里的浴室,应该也不过如此吧?大约是紧贴海岸的缘故,潮水的味道和着涛声,一起飘了过来。

调整好心情,我缓缓将全身浸到温泉里。水并不太热,随着全身渐渐暖和起来,头顶的钝痛,也开始舒解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滴答的水声,水蒸气给浴场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白色烟雾。我将视线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为了提醒对方浴室内有人,我故意咳嗽了一声,马上传来一声年轻女孩的惊叫。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浴室里有人。”

我对着水汽里的人影说道:“我马上就出去,请您继续。”

“没关系的,这里是混浴,没事的。”

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说不定是三姐妹中的某一位。

“我是年纪最小的花代,您是从东京来的老师吧?”

“哦……是的。”听起来她正向我靠来。我暗自慌乱,一动也不敢动。

这时,微风拂过,白色的水汽四散开来。淡淡的灯光下,女人的身体暴露无余。我一面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看向哪里,一面又始终无法将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

然而,新见花代却没有丝毫羞怯,若无其事地继续向我靠过来。虽然腰部以下浸在水里,但她却并没有遮挡露出的酥胸的意思。

“晚上好。”花代已经走到我身旁,坐进了水里。粉红色的乳头,在水里摇摇晃晃的,如清晨的带露花苞般诱人。

“啊……你好。”我十分丢人地慌了神。

花代边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秀发,边瞪着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您在写小说吗?”虽说年纪已有二十岁,但她说话的语气却天真烂漫。

“嗯,我在写推理小说。”

“哇,我最崇拜会写作的人了呢。”

“你姐姐也在写小说吧?”

新见花代哧哧地笑了:“才不是呢,月代姐姐写的,都是些骗骗小孩子的少女恋爱故事,跟专业的老师,可是不能比呢。”听她的语气,姐妹间的关系,似乎没那么亲密。

“听说你在学习音乐?”

“嗯,筝和小提琴。”

“还真是奇怪的组合啊。”

“不都是弦乐器吗?……我最喜欢弦乐器了。”

不着边际地聊着天,我开始有点犯晕。虽然水并不那么热,这意外的遭遇却使我气血上涌。

“那个,老师……”

“怎么了?”

“你喜欢我们三个里的哪一个?”花代突然如此问道。

冷不防抛过来这不知所云的问题,让我顿时不知所措。

“问我喜欢谁嘛?……我今天才刚刚到这里,尚不了解你们三个人,所以……”

“你不喜欢人家这样的吗?”

“不……不是这个问题。”

“那你不想跟人家搞好关系吗?”

我觉得应该赶紧离开这里,这个女孩完全不懂人情世故。与其说是天真烂漫,不如说是生长环境太单纯,造成的性格扭曲。

“我要出去了。”我急忙说。

“那一会儿可以去您的房间,拜访您吗?”

“啊,实在不凑巧,夫人有要事找我,所以,今天晚上就……”

“哦,这样啊。”

我用毛巾遮住胯间,匆忙登上通往更衣室的石阶。这时候,更衣室的玻璃门被推开了,一

位全裸的女人走了出来。女人看到我,也毫无遮掩身体的意思,经过我身边时,说了句“啊,晚上好”,撖笑着走下石阶。我想不是泡澡太久,而是年轻女人的裸体,让我有点眩晕。

“雪代姐姐,快过来。”

从花代的呼唤来判断,擦肩而过的应该是长女雪代。她和花代的身材很相似,也许因为是自己家浴室,所以没有遮掩身体的必要吧。

不过在客人面前,我还是希望她们能够稍微注意一点。从浴池传来无优无虑的笑声。

连遇两位奔放的新见家姐妹。我用浴衣裹住变暖了的身体,回到了房间。

想起过一会儿,女主人新见秀子夫人,就要来我的房间打招呼了,我开始有点郁闷。房间里被褥都已经铺好,随时都能入睡。积攒的疲劳,使我的眼皮异常沉重,温暖的被褥,诱惑着我钻进去酣睡一场。

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脚步声使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刚开始,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这是个黑暗的洞窟似的房间,四下弥漫着危险气息,仿佛隐藏在大都市角落里的审讯小屋。

皮鞭抽动的声音,和女人的怒吼声,一瞬闾同时掠过耳畔,我惊叫一声,醒了过来。

面前是一张惨白的脸,我再次发出悲鸣。

“嘘,安静一点。”说话的是位年轻女人。

我立刻发现,她是在宴席厅看到的新见家二女儿月代。原来刚才那些都是梦,我现在身处上吊之岛。随着记忆如海啸般涌来,耳畔隐约响起海浪声。

“怎……怎么了?”

“不好意思,我……”

新见月代低头咳嗽了一声。此时她已经脱下丧服,换上红色的羊毛衫和牛仔裤,完完全全变身为现代女性了。即使灯光暗淡,她那头柔顺的秀发,依旧闪耀着美丽的光泽,浑圆的眼睛水灵灵的。虽然还很年轻,却浑身散发着浓郁的女人味道。

我慌忙直起身来,整理好散乱掉落的浴衣。

“我实在很想听听老师您的见解……”月代在榻榻米上,像日本人偶一样端坐着。

“是关于什么事情呢?”

我不明所以地爬出被窝。在今天才刚刚抵达的,人家的客房寝室里,男女二人独处,怎么想都觉得太奇怪了。另外,我注意到秀子夫人还没有过来。

“关于小说的见解。要怎样才能顺利写作呢?实在很想向老师请教一下。”

新见月代撒娇一样的语气,在我的心中不断回响。我瞥了一眼放在枕边的手表,晚上十点。这在都市里,才算刚刚入夜。话说这三姐妹还真是大胆。

“哦……可是接下来,我还要跟夫人探讨一些事情。”我有点语无伦次。

“哎呀,妈妈已经……”

走廊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和月代同时,向声音的来源看去。

“哎呀,糟糕。”

月代一阵慌张,准备站起来,却因为脚麻,而一瞬间失去了平衡,向我摔倒过来。紧接着她就跌进我为扶她而伸出的臂弯里。

我们俩纠缠在一起,倒在被褥上,我的嘴唇刚好碰到她的面颊。月代为了保持平衡,在倒下的一瞬间,紧紧地抱住了我。

“呃,不好意思。”说着我急忙抬起身来。

“对不起,我明天再来……”

月代红着脸爬起来,推开拉门,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

就在此时,走廊里传来女人的声音。

“这么晚来叨扰,非常抱歉。我是秀子。”夫人含胸施礼说。

“啊,快请进。”

我把被褥推到房间一角,匆匆拿出两个坐垫摆好。怀里还残留着月代的体温,抱住她柔软身体的那一刻,我体内野兽一般肮脏的欲望苏醒了。我在压制欲望的同时,感到了深深的罪恶感。

“您已经休息了吗?”秀子的声音穿过拉门传来。

“啊……还没有,我正准备睡觉呢。”

“考虑不周,非常抱歉,您远道而来,想必累坏了。我明天再来叨扰吧。”

秀子似乎要离去,我赶紧打开拉门,请她进来。虽然身体的确处在疲劳的顶峰,却还是想趁现在,赶紧把能了解的东西都了解到。全部听完以后,我可以在睡觉前,慢慢咀嚼新见家的内情,这样明天就可以立刻展开调査了。

“请进。”我端坐在门前等秀子进来。

新见家的女主人,就像旅馆的老板娘一般,身着和服,安静地走进屋来,举手投足间,仍然可以窥见,她身为艺伎时的风姿。

“衷心感谢您千里迢迢,远道而来。”

秀子深深行了一礼后,直起身子看着我。她的长相虽然柔和,一双眼睛却似乎要看穿,刚才月代来过一般锐利。我有点慌乱,不知房间里,是否还残留着月代身上的香水味。

“不不不,没什么大不了的,像我这样的新手,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您过谦了,我们都很信任您。”

秀子眼角的皱纹十分显眼,却仍掩盖不了浑身的妖媚气息。虽然三姐妹的眼角眉梢,都能找到母亲的影子,但恐怕母亲年轻时的美貌,要远远凌驾于三个女上。

“我想您已经从二位长老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了吧。”

“是的,我听说了令郎的事情。”

“如何,您发现了什么可疑的地方吗?”秀子热切地看向我。

“我虽然去了祠堂,但对事件目前,仍然不甚明了。”我只能这么说,“要推翻警察做出的事故判断,非常困难。”

“这样啊!……”秀子反而换上了一副舒心的表情。

“不过,夫人您认为,修平是被杀害的吗?”

“这是一定的。是憎恨新见家的人干的。”

“比如说……?”

“这个……”她虽含糊其辞,却已经非常明显地暗示,那件事乃是分家所为。我改变了话题。

“那么,关于当家严一郎的去世,您有什么疑问吗?”

“我丈夫说不定也是被杀害的。”

“当家的也是被杀的?”

“是的,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

“那么,当家的是如何去世的呢?”

“这个……”

秀子警觉地环视房间一圈,紧紧地抿着嘴唇,侧耳倾听了一阵。大概是终于确定了,房间里没有什么可疑之人,她垂下眼帘,开始低声诉说。

沙沙的海浪声,仿佛带着不安,悄悄潜入房间。

新见严一郎是在一周之前的,一个寒冷的早上去世的。爱子修平遭遇事故之后,迅速老去、并丧失了信心的新见严一郎,每天都要去“浮身堂”祷告,并严格命令祷告时,任何人都不得打扰。

那天晚上,他也是吃过晚饭之后,就把自己关进了“浮身堂”。半夜里秀子觉得不安,便起身去“浮身堂”,想看看丈夫的情况。丈夫虽然身体强健,但毕竟已经年届七十。就算是修行,彻夜不眠也还是会伤害身体。

当秀子夫人穿过通廊,走到“浮身堂”门前时,严一郎全神贯注的祈祷声,已经清晰可闻。声音充满干劲,铿锵有力。秀子悄悄推开拉门,只见严一郎正端坐在祭坛前面,专心修行。身旁的煤油暖炉烧得正旺。

反正也不冷,再待一个小时,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吧。看他这么有精神,想必从事故带来的打击中,振作起来,也是指日可待了。与其打扰他,惹严一郎生气,不如就让他去吧。这样想着,秀子选择了安静地关上拉门,回屋睡觉。

返回主宅的路上,她还回头望了望“浮身堂”。黑暗中繁星满天,以此为背景的“浮身堂”,令人感到梦幻。祠堂的纸拉门上,烛影摇曳,微光浮动。似乎连海浪都寂然无声了。

一回到房间,秀子就沉沉睡去了。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不是秀子,而是用人大岛良江。熬夜使秀子醒得比平常晚一点。刚睁开眼睛,秀子就注意到走廊里吵吵嚷嚷的。

拉门外传来大岛良江那,以近似悲鸣的声音报告说:“夫人,大事不好了。当家,当家他……”

秀子慌忙换下睡衣,赶到“浮身堂”时,三个女儿已经到了。祠堂里,大岛梅吉正把手,压在仰卧着的严一郎胸口,做着心脏复苏按摩。不祥的预感,使秀子全身颤抖。

“梅……梅吉,怎……怎么回事?”

“当家的样子很不对劲。”大岛梅吉一边说,一边一脸苦相地摇了摇头,“心脏不眺了。”

秀子说着“不会吧”,迅速冲进了祠堂。

丈夫的嘴唇,已经变成紫色。秀子急忙摸向他的手腕,别说脉搏,连体温都已经近乎冰冷了。

这是个晚秋寒冷的清晨,空气澄净,风平浪静,从码头传来出港渔船的引擎声。

虽然明知已晚,但是,秀子依然叫来了医生。心脏复苏术毫无起色,新见严一郎确实死了。

新见秀子话音刚落,我就忍不住问道:“那死因是什么呢?”

“警察说是心脏麻痹,但我实在无法相信。”

“您不相信,是因为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我当时睡得太熟,没有注意,但是,似乎有好几个人,听到了我丈夫的惨叫。”

“都有谁呢?”

“管家大岛夫妇,还有长女雪代。”

据秀子夫人的介绍:大岛夫妇的房间,在离通廊最近的里屋,出去上厕所的梅吉,最先听到了惨叫。

“那时是几点钟啊?”

“凌晨五点刚过。”

大岛梅吉发觉惨叫声,是从祠堂方向传来的,于是赶忙赶到祠堂,察看情况。拉门从里面顶上了,他只好出声询问,只听门里的严一郎气喘如牛。没过一会儿,听到惨叫声的良江和雪代,也赶了过来。

“当家,您不要紧吧?”梅吉问道。

新见严一郎回答道:“只不过做了个诡异的梦而已。”

大岛梅吉劝严一郎不要勉强,早点儿休息,严一郎却固执地坚持要待到天亮。梅吉他们无计可施,只好回去睡觉。

回到房间的大岛梅吉,却一直担心,愁闷难眠,等到七点钟,又再次去“浮身堂”察看。

那时的新见严一郎,情况已不容乐观。梅吉当下踹破纸拉门,卸下顶棍冲进堂内,心里很后悔五点那会儿,没有强行阻止当家。

“我总觉得我丈夫,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哦……害怕着什么?”

“是的,我觉得就是那个东西,夺走了我丈夫的性命。”秀子不安地环视房间一周,“说这种话,或许会被您取笑,但那个祠堂里,有很多不祥的传说。我觉得我丈夫的死,说不定也跟那些传说有关。所以,他才会被恐惧驱使着,用顶棍顶住了拉门。”

“可是警察认为,死因只是单纯的心脏麻痹……不是吗?”

从目前已知的线索来看,除了自然死亡,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可能。在拉门反锁着的状态下,有人死在里面,任谁都会认为,这是自然死亡吧。

“现场有外人从拉门之外的地方,侵人祠堂的痕迹吗?”

“不……这倒没有。可是,若从这个世界之外……”

“什……什么,从这个世界之外?”

房间里充满让人窒息的沉默,座钟的滴答声愈发清晰。

“从这个世界之外”——这个古怪的用词,渗入了我的心脏,恐惧使我的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间祠堂被诅咒了。”

秀子的声音很低,却沉重且饱含癫狂。

“不屑于这个世界的可怕之物,缠住了祠堂……”

“怎……怎么可能,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存在于现实之中……”

这又不是恐怖小说的情节,我感到诧异,却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

煤油暖炉内火焰熊熊,热气四溢,我却只能感受到,从四周无尽的黑暗中,侵袭而来的浓郁的阴森寒气。

“那么……令郎也是这样死的吗?”

新见秀子恐惧得秀目圆瞪,缓缓地点了点头。

“所以,如不借助老师您的力量,我们是无法解决这次的事件的。”

秀子的眼眶里,泛起一层泪光。

秀子离开我的房间时,已经快到十一点了。我把身子蜷缩在毛毯和厚实的被子里,与疯狂来袭的恶寒战斗着。睡意已经消失无踪。

终于,我还是无法忍受这漫漫长夜,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出门沿着长长的走廊走了很久,总算摸到了厕所,之后又走到刚好能看到“浮身堂”的地方。

凌晨五点。东方的天空还没有出现曙光。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只有从“浮身堂”的拉门里,透出微弱的光亮。简直就像逝者的游魂,在漆黑的海面上飘荡着。

“浮身堂”里有人

!……

恐惧从我的脚底爬至头顶,全身泛起鸡皮疙瘩,我张开嘴,发出无声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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