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积攒了不少的疲劳,但是,因为被新见秀子的话所影响,我始终难以入眠。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快天亮时才迷糊了一阵子,却又做了个噩梦。

大岛良江起床的动静,把我从浅浅的睡眠中唤醒。虽然被惊醒的我有点烦躁,但从梦中解脱出来,也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很惊讶自己居然完全不记得,黎明时分,远望过“浮身堂”之后,自己是如何返回房间的,难道那也是梦吗?还是说……

“已经为您准备好早餐了。”大岛良江隔着纸拉门说道。

我起身看看钟,已经八点多了。

“马上就去。”我边说边开始整理装束。在洗脸台用冷水洗了把脸,让头脑清醒过来后,我跟在一直耐心等待的良江身后去往餐厅。

餐厅是幢似乎于大正或昭和初期,建造的古意盎然的威严建筑。闪着黑色光泽的餐桌、暗色调的地板以及梁柱,都很自然地与这古老的日式家宅融为一体。古董似的大型壁炉内,火焰熊熊,餐厅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暖意。

旧式的大餐桌前,两位小姐正在用餐——那是二女儿新见月代和小女儿新见花代。

看到我,花代欢快地招呼道:“老师,快过来这边。”性格外向主动的花代,指指自己身边的座位,让我坐过去。

但是,矜持寡言的姐姐月代,则安静地向我说了声早安,说完自脖颈染上一层朱红,莫非是因为我的存在吗?或许月代是因为昨夜的大胆举动而害羞吧。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拢了拢黑色秀发,羞怯地垂下眼帘,用刀叉吃着早餐里的煎蛋。

与月代截然不同,正如外表那样,花代是个开朗的现代女孩儿。就算是走在原宿或涩谷街头,应该也能立刻融入。她那完全看不出,昨天才刚认识的热络语气,反而让我有点手足无措。

“那个,老师,您今天做什么呀?”花代开朗的语气里,完全没有昨天刚参加完父亲葬礼的阴霾。

“我想在岛上四处探査一下。”

“探査?……那我来给你做向导吧。”花代欢喜地主动请缨。

“不用那么麻烦,今天这么冷。”

“不要紧啊,我可是在这座岛上,出生、长大的哟,岛上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呢。”

“可是……”

“别人的好意,可是应该坦率接受哦。咱们不是还一起泡过温泉吗。”

花代语音刚落,月代便抬起头来,狠狠地瞥了我一眼,湿润的眼睛里闪烁着疑问。

昨夜出于意外,抱住新见月代时的感触,在我的双手苏醒过来。相比花代,矜持的月代,更能唤起我强烈的情欲幻想。

“啊……不,我不知道那是混浴,真是失礼了。”我慌忙语无伦次地道歉。

“那就这么说定了哟。九点钟在玄关等你哦。”

“不,我……”

“哎呀,说好了哟。”

花代完全不听我的回答,自作主张地决定了,然后非常开心地哼着歌,走出了餐厅。之后,像是接替花代一样,长女雪代走了进来。

“早安。花代像要约会似的,满脸喜气呢。”雪代在刚才花代坐过的位子坐下来。大岛良江迅速收拾好碗盘,为雪代端上早餐。

雪代和花代一样是短发,看起来很活泼。二人虽都一脸天真烂漫,但姐姐雪代的性格,似乎更好胜一点。虽然有点不礼貌,昨晚在浴室擦肩而过时,看到的雪代丰满的身体,又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这时月代说了声“我吃饱了”,急忙退出了餐厅。

“那孩子的性格很阴沉吧?”雪代毫不掩饰地说道,“写小说的人,怎么都性格阴郁呢?我真是不理解。”

我再次觉得,姐妹三人的关系并不融洽。

“说是姐妹,其实我们年龄相差不大。我今年二十二岁,月代二十一,花代二十,刚好按照雪、月、花的顺序,很好记吧?”

“听说雪代你很擅长绘画。”

“还好啦,只不过是兴趣爱好。父亲抱着女孩子,必须修习一门艺术课的强制观念,逼着我们学的。我们自己其实没什么干劲,况且,还被关在这种阴沉狭窄的小岛上。”

“你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岛吗?”

“只有在岛外的村上,读高中的时候,过了三年寄宿生活。可就连那时候,也是住在父亲的属下家里,从没去过学校以外的地方。就像被监禁着一样。”

雪代愤愤不平地说道。

“我很理解哥哥为什么要逃到新潟去。任谁都不会愿意,住在这种狭窄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岛上。他其实是想挣脱家世的束缚。不过,哥哥做出的事情,实际上给我们姐妹,增添了不少麻烦,因为父亲对我们的束缚更紧了。”

雪代的口气,听起来仿佛反而因为父亲的去世,而舒了一口气似的。

“雪代你有离开这座岛的打算吗?”

“这个啊,有倒是有呢。不过,现在就算出去,又能做什么呢?什么资格证都没有,也不是八面玲珠的性格,前途一片黑暗啊。除了当巫女,我什么都不会。”

“巫女?……”

“嗯,浦岛神社。我偶尔会去那里打打工,当巫女。”

新见雪代有点自暴自弃,意志消沉地叹了口气。我也几乎要被雪代抑郁的心情感染,赶紧找了个理由退出了餐厅。

上午九点十分,我站在新见家门口。虽是花代自作主张定下的约会,不过,能有当地人做向导,尽快了解岛上的状况也不错,因此,我便迅速转换了心情。

真是壮观的冠木门啊!果然具备与岛上船主身份所匹配的稳重风格。仰头望去,昨天的坏天气,已经不复存在,澄空万里,四下传来野鸟欢快的鸣啭。

北国的初冬,空气寒冷,能清晰地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漫长严冬。

突然后背被人拍了一下,我大吃一惊回过头去。

“嘿,出发吧。”居然是新见雪代。她单手抱着一本很大的素描册。

“啊,可是我跟花代约好了。”

“没有关系得啦,别管跟花代的约定了。行啦!……别磨磨蹭蹭得了,快一点跟我走吧!……”

雪代硬是拉着我的胳膊出发了。我一边留意身后,一边被雪代拽着,绕过了围着新见家的土墙。

“好了,到这里就安全了。其实呢,我刚才偷偷听到,花代对你说的话了。”

雪代忽然变得很亲昵,像恋人似的,挽起了我的手臂,把脸靠在我的夹克衫上。像我这样在东京,女人完全不会答理的木讷男人,在这个年轻人稀缺的岛上,也算是珍稀动物了吧。

我虽然暗自苦笑着,但作为一个男人,我心里并不讨厌这种感觉。更何况对方还是雪、月、花三姐妹,性格各不相同的三姐妹,居然会对一个年过三十、无精打采的男人感兴趣。

我和雪代朝与趴在山坡上的村落,相反方向的小山丘走去。

“这里是岛上视野最好的地方哦,叫做狼烟台。”

从这里可以看到,新见家的宅邸和西侧的村落,房子像城下町似的,沿着山坡一直延伸至海边。日本海在港湾里,泛起细碎的白波,向我们露出与昨天张牙舞爪的凶残模样,截然不同的温柔表情。几艘渔船漂浮在海面上。

我们沐浴着和煦的阳光,并肩在树桩上坐下来。如此恬静。真是悠闲宁静。

岛西和岛东各有一处码头,渡船会根据当天的海面状况,选择从哪一侧人港。此时泊有较多渔船的,是新见家所在的西侧码头,其他渔船似乎都出海打渔去了,渔港边一派闲散。

渔港左侧,就是新见家的本家。原来如此,在这里俯瞰本家宅邸,增建的宅院一圈绕着一圈的样子,便一目了然了。若在里面迷路,想要挣脱出来,那可不容易。走廊像迷官似的,纵横交错,仿佛怀抱着新见家不可告人的秘密。

从新见家的主宅,延伸出去的走廊尽头,有座六角形建筑。

“那就是‘浮身堂’哟。”追随着我的视线,新见雪代说明道。

“浮身堂”被大海环绕。左侧植有防风林的海岬,挡住了外海袭来的风浪。“浮身堂”就置身于被这些天然要害,保护着的浅滩中心,现在刚好是退潮时分,祠堂被泥海包围,侵入者只要踏进一步,就会立刻身陷无底泥潭,动弹不得。即便涨潮,海水依旧过浅,就算是最小的船也寸步难行。“浮身堂”作为守护新见家族的祠堂,位置真是选择得恰到好处。

新见雪代大略说明之后,便缄口不言了,锐利的眼神直盯着“浮身堂”。

“其实,这次我打算搞一个驱邪会。”

“驱邪?……”

“嗯,没错。总感觉新见家有恶灵在作祟,所以,我想驱散恶灵。既然兄长和父亲,都发生了这等惨剧,身为长女的我,如果不振作起来的话,这个家就完了。作为新见家族的继承人,我一定要守护好这个家。”

新见雪代毅然决然地挺起胸膛说道。

“雪代你打算留在岛上吗?”

“是呀。没有办法啊,我是长女嘛,再找个可靠的丈夫……”雪代寂寥地一笑,“不知会有那样的人吗……”

“你才二十二岁不是吗,用不着担心啊。”

“话虽如此……”

雪代拍拍牛仔裤上沾着的草屑,在膝盖上翻开素描册。西侧村庄背后,初冬季节安详的日光,照射着华狱寺宏伟的屋脊。

这时,我发现寺门处有个黑色的人影。

原来是乡土史学家多多良老人。他这时去拜访华狱寺的光照师父,一定有什么理由。光照师父昨晚也说过,改日在寺里详谈,我想趁此机会,仔细听听他们俩的谈话,应该也不错。

“你要回去了吗?”雪代看着站起身来的我,不满地说道。

“不,我想去寺里一趟。”

“什么嘛,真没劲,还想再跟你说会儿话呢。”

“我马上回来。你一直在这里写生吗?”

“嗯,是呀。”

“请你等我一个小时吧。”

我告别雪代,沿着细细的坡道,向华狱寺的方向走下山去。进入树林之前我回过头,新见雪代俯视“浮身堂”,专心致志写生的样子,映入了我的眼帘。

华狱寺的正殿,建在广阔的寺院境内的正中央,旁边是钟楼和厨房。荒凉的日本海小岛上,居然有如此威仪的寺院,着实让我感到惊讶。

通往山门的石阶下方,矗立着好几座石灯笼。根据捐赠年代来看,从江户中期一直到最近都有,灯笼上刻着不同年代,新见家族当家者的名字。光看这个也知道,这所寺院完全仰仗新见家雄厚的财力。

我登上陡峭的石阶,迈进寺内。看起来像只有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小和尚,正在向阳处拖着竹扫帚扫落叶。

注意到我的存在,小和尚抬起稍显稚嫩的面孔,脸颊上浮现出一抹清爽的笑容,向我行了一个礼。他光光的头皮还隐隐泛着青,估计刚刚遁入佛门不久。

我简洁地表达了,想要拜见前任住持的意思。年轻的小僧走进厨房,过了一会儿折返回来。

“前任住持请您前去正殿。”

叫我直接前往正殿?……我向小和尚道谢后,来到正殿前,先往香资箱里投进一枚硬币,祈祷文运昌隆。

“请保佑我写出优秀而畅销的小说吧。还有恋爱顺利。”只不过投了一百日元香资,就想实现心愿,未免也太厚脸皮了一点儿。

我苦笑着脱下鞋子,登上通向殿内的台阶。

正殿里铺着木板,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寒冷。殿内摆着一台大型煤油暖炉,火烧得正旺,另外还有两个火盆,分别放在佛坛前的大坐垫的两侧。火盆上架着黑色的铁瓶,周围热气氤氳。

已经有一位客人坐在火盆边了,正用火筷子拨拉着炭块。

“啊,是先生您啊。”

穿着和服的多多良老人,似乎一大早就喝了些酒,微醺的他心情很不错。白发配红脸,看起来极不协调。

“快……快坐到这边来吧。我就觉得你说不定也会来,正等着你呢。前任住持很快就过来了。”

我并不记得之前说过,今天我要来,只见多多良老人仿佛先知似的,冲我招招手,推给我一个坐垫。他身边摆着一只一升装的酒瓶,此刻正向碗里斟酒。

“不了,我喝茶就好。”

多多良老人不满地咕哝了一句“这样啊”,转而向小茶壶里,倒进刚在铁瓶里煮沸的开水。这时,身着袈裟的光照师父,慢慢地走了进来。虽说已经退隐,他却依然不忘每日修行。

“继续昨天的话题吧。”

光照师父坐下来,向主佛行过一礼,又念诵了一句经文之后,重新转向我们。多多良老人往酒碗斟满酒,若无其事地递向光照师父。

“两点钟

还有场法事……不过,一点点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光照师父犹豫着,把酒碗凑向嘴边,酒一入口,就毫不犹豫地一口气干了。喝完后面不改色,着实厉害。

“老师,昨天说到哪里来着?”多多良老人突然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

“当家的事情,我已经从夫人那里听说了。”我说道。

多多良老人使劲地点了点头:“这样的话,给你讲讲那间祠堂,过去发生的事情吧。”多多良老人从正面盯着我说,“从一切的缘由开始……”

“这个人是乡土史学家,关于岛上的事情,可谓无所不知。”光照师父边一向碗里斟酒,一边向我介绍。

“哈哈,倒也不至于无所不知。”

嘴上这么说着,多多良老人却面有得意之色地,吸了吸鼻子享受着。

“要说起来,你可是‘上吊之岛’的活字典啊。”

“哎呀,从和尚嘴里听到‘上吊之岛’这个名字,可真是……”

“我不过是说了岛的通称而已嘛。”

光照师父稍微有点生气,不过在发现多多良老人,只是在开玩笑捣乱时,就立刻恢复了冷静。

“好了,总不能一直耍嘴耗时间,多多良,快说吧。”光照和尚将话题转入正题。

“啊,我这就开始。”多多良老人起身,郑重地端坐好,向我转过身来。

“唉,你别这么紧张嘛。”

话虽如此,可一想到接下来,会听到关于“浮身堂”的重要信息,我就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不过是个传说而已。”

说过引言之后,多多良老人的表情,似乎也僵硬起来。刚才的醉意,已经从他的脸上消失无踪,面色愈加苍白。我越来越紧张,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多多良老人说的每一句话。

“祠堂始建于……对,文政年间,江户后期的时候。当时新见家族,就是这座岛上的船主,全岛的领导,指导操纵岛民和岛上,发生的大小事宜。”

多多良老人用淡定的语气,开始讲述起来。

“有一年暴发瘟疫,岛上半数人口都死掉了。为了安抚逝者的亡灵,当时的当家,计划在‘浮身堂’里,举行驱敢恶灵的祈祷会。

“新见家拜托偶然从本岛,来到岛上的行者,在‘浮身堂’里祈祷,目的是驱散恶灵、岛子的繁荣昌盛,以及新见家族子孙后代的福荫。但是,祈祷过程中,却发生了非常奇怪的事情。

“我的三代先祖,也就是曾祖父,曾在他写的《垂钓之岛起源》里,详细记录了那件事。我也以之为原型,写了《垂钓之岛异闻录》。”

多多良老人若无其事地,取出看起来像是自费出版的书,略带骄傲地宣传起自己的著作,然后,像是要确认我的反应似的,轻轻抿了一口酒。

光照师父抱着胳膊,闭着眼睛,一句话也没说。

“为了驱散恶灵,而来的行者身上,发生了不得了的事件,无法用常识解释。要不是恶灵作祟的话,行者怎么会招来此等灾祸呢。”

“那行者怎么了?”

“在祠堂里上吊死了。”

正殿一时充满了凝重的沉默。线香飘出来的烟尘,使得殿内雾气缭绕。

“上吊死了?”

“正是如此。根据传说,那天行者一个人,在‘浮身堂’里闭关祈祷。虽说委托皈依佛教的行者,在供奉自家守护神的祠堂里,进行祈祷,这种事仔细想想,还是有些不妥当的。不过,众所周知,咱们国家向来神佛混淆,敬神拜佛之风盛行,因此,也没有人敢出来多嘴。这个暂且不提,据记载,当时新见家族的人们,都待在‘月见厅’里,远远地守护着在祠堂里唱诵‘恶灵退散,恶灵退散’的行者。满月照耀着祠堂和走廊,涨潮的海面,闪烁着梦幻般的光芒。”

行者之前曾对众人下达了“祈祷中,不得打扰”的指示,并保证当蜡烛熄灭、祈祷结束时,覆盖这座岛的不祥之云,也将消失无踪。

当时新见家族的当家秀太郎,在“月见厅”等待祈祷结束,他身旁是因感染瘟疫,而病倒的妻子和儿子,双双横卧在地板上,秀太郎于是向行者承诺,如若能驱散笼罩全岛的阴云,就付给行者一大笔祈祷费。

行者是两周前,漂流到岛上来的,在村子边缘结庐设庵,为村民治疗疫病。岛上的人虽然不知道他的底细,但只要他用手轻轻一碰,就能治好疫病的传言,却不胫而走。新见家族的当家人,仿佛抓住救命稻草,遂为拯救妻儿性命,拜托行者进行祈祷。没有成效就是天命如此,若能治好,自然是谢天谢地了。

夜半时分,祈祷声渐渐停息,蜡烛的火光也逐渐微弱。火影轻轻摇曳几下,像飞散的魂魄一般,悄然熄灭了。黑暗包围祠堂,新见家当家依据早先的约定,进入了祠堂内。

然而,当家看到的,却是脖子上套着绳结、悬挂在大梁上的行者的尸体。

“是上吊死了吗?……”我问道,“所以,这座岛才被叫做‘上吊之岛’吗?……”

“是的,虽然不知道那个行者,是因为什么理由上吊,不过当家髙烧不退的妻儿,却迅速康复了。”

“是吊死在四下无人的祠堂里吗?”

“记录上说,行者是为了驱散恶灵,而把自己的灵魂献给了恶灵,最终用尽浑身气力的行者,踉跄着在大梁上自绝了性命。不过……”多多良老人的脸上表情复杂。

“不过什么?”我催促着迟迟不肯开口的老人,“到底怎么了?”

“那年渔获量很少,岛民们都在饥饿贫困中挣扎,新见家的存款也几乎见底。就算妻子和儿子恢复健康,当家也拿不出那笔巨额酬金,而且,当时的当家,也是个出了名的吝啬鬼。记载下来的净是些漂亮话,我却觉得:说不定,这背后藏着阴险的奸计。不过再怎么说,这都只是个传说而已。”

多多良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又重新开口道:“也有传说是新见家的当家,杀死了前来索取高额酬金的行者。这种见不得人的谣言,自然是不会被正式记载的,是通过人们口口相传下来,儿子传给孙子,孙子传给曾孙……脉脉相承流传至今。”

谣传新见家的当家,因为心疼酬金,而杀死了行者,并伪装成自杀。

“这么做没关系吗?”

“大概吧。行者衣衫褴褛,似乎是在日本本岛上,做了什么亏心事,而被人追杀,就算死了也没人追究。况且在江户时代,岛上当权者决定的事情,就是岛上的法律,胆敢违逆的人,就无法在岛上存活下去了。”

“除了岛上的正式记载,还有一份寺里做的记录。”一直缄默不语的光照师父,此时睁开眼睛,平静地说道,“上面记录着,当时,‘浮身堂’由众人守候。也就是说,在众人的环视之下,行者吊死在堂内。没有人对行者下手,因此,并没有凶手存在,似乎除了自杀,实在没有别的可能了。”

“发生在江户时代的密室杀人事件吗?”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如果埃德加·爱伦·坡得知,在《莫格街凶杀案》之前,就发生过此类事件的话,想必会大吃一惊吧。”

“如果这真是伪装成自杀的他杀,凶手另有他人的话,倒的确可以说,是一起密室杀人事件了。”多多良老人别有深意地笑了笑,“怎么样啊,老师,很不可思议吧?”

虽然明知是个毫无头绪的古老密室杀人事件,但一想到昨晚看到的“浮身堂”妖异的样子,我就不由得点头同意了老人的说法。

随后,多多良老人乘胜追击似的,又补了一句:“莫名其妙的死亡,并不止这一次。”

“正因为如此,大家才都觉得新见家有恶灵作祟,或者说,行者的愤怒缠住了新见家。”

“还有不可思议的事件发生吗?”

“正是,‘浮身堂’里又发生了奇怪的事件。”

再次发生的事件,是在明治年间。也许是因为行者的怨念缠着新见家,当家落海而亡、孩子莫名其妙病死之类的怪事,接连发生。明治初期,岛上又发生了奇怪的瘟疫,当家的妻儿相继去世,唯一剩下的三男也卧倒在床,随时有可能死去。

当家请华狱寺的住持来加持祈祷,去本岛的弥彦神社参拜之类,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却毫无起色。就在大家打算放弃的时候,岛上又来了一位行者。

他和之前上吊而亡的行者一样,衣衫褴褛,在村子边缘结庐设庵,传说只要他用手一碰,就能治好疾病。新见家立刻大张旗鼓地,把那位行者请来,拜托他在“浮身堂”驱散邪灵,并约好如果三男康复,便付给行者高额酬金。

这位行者提出的条件,也与之前吊死的那位一模一样,即满月之夜,一个人在“浮身堂”闭关祈祷,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只要满足这个条件就行,祈祷期间,其他人也无须斋戒,哪怕饮酒也不打紧。不过,祈祷期间,当然无人饮酒,而且,新见家族的人们,都守在“月见厅”里待命。

祈祷持续了一个星期。到了第七天早上,三男终于退烧,与此同时,祈祷声也停了下来,祠堂被可怕的寂静所包围着。在“月见厅”待命的一众人,突然发觉不对劲,纷纷开始注视祠堂的动静,并有人提议,应当派人去查看一下情况。

行者的祈祷已经见了成效,当家便解开封印,决定全员前去祠堂察看。没想到刚刚进去,就看到行者表情痛苦地死掉了。

“是怨灵夺取了行者的性命吗?”我忍不住问道。

“不,是溺死的。”

“什么……溺死?”

多多良老人很满意我的反应,继续说道:“没错,就是溺死。被灌了大量海水。”

“可是,这不是很奇怪吗?祠堂虽建在海上,可海水又不会倒灌进祠堂里。”

“的确如此。所以才是怪异事件啊,行者溺死在没有一滴海水的祠堂里。你也知道,祠堂周围是浅滩,就算涨潮,海面距离祠堂,也还有两米的距离。”

“虽然有为行者准备的饮用水,但水完好地放在一边,榻榻米上,也没有濡湿的痕迹。同时,其间没有人出入过祠堂。”

“那么,行者是怎么溺死的呢?”

多多良老人摆出一副,老师解答学生提问时的面孔,说道:“你自己仔细思考一下嘛。”

“我完全不理解啊,只根据这些资料,完全无法做出判断嘛。”我困惑地说道。

“是呀,资料的确不完整,但岛民们都坚信,是过去那位流浪行者的怨灵,杀死了这位行者。除了这个,也没有其他解释了。”

在封闭的祠堂里,竟然发生的两起密室杀人事件。暂且抛开古老的传说,这事件也未免太过蹊跷。

当时还没有“密室杀人”的概念,但确实在谁都无法靠近现场的情况下,两位行者相继离奇死亡。如果说最初那起事件,是新见家的当家所为的话;这第二起事件,就真像是先前行者的怨灵作祟了。

“有没有可能两起事件,都是新见家的当家策划的呢?”我说道。

“嗯,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多多良老人嘴角浮现出满意的微笑,“但是,虽说有可能后来的当家,也为了逃避支付髙额酬金,而索性杀了行者,可他要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祠堂溺死行者呢?”

“办不到吧。”

“是啊,且不说最初的上吊事件,这第二起事件,看起来只能是恶灵作祟啊。而那之后……”多多良老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还没有结束呢。”

“还没有结束?”

“是呀,还有一起离奇事件。”

“也是在‘浮身堂’里面?”

“对!……而且,死掉的仍是行者。”

居然发生过三起密室杀人事件,真是令人大吃一惊。

“不会吧,莫非这次是饿死的?”

我想起了名叫罗纳德·A·诺克斯的英国牧师,所写的《密室里的行者》0,那是篇有关密室的短篇小说。多多良老人狼狈地看向光照师父,两人恢复平静后一齐看向我。

“嗬,被你猜对了!……”

不过随口一说的我,被他们俩的反应吓了一跳。

“真的是饿死的吗?”

“第三起事件发生时,正是大正的战乱时期。新见严一郎之前两代的当家,拜托偶然漂到岛上的行者进行祈祷。不过当时正处在战乱期,警察就简单地,将此当做体弱的行者,因为缺乏营养而死掉来处理了,算是自然死亡。”

“有了解当时情况的人吗?”

“嗯,时间离现在比较接近,我父亲很清楚地记得事情的经过。”

祠堂里明明摆着供行者取用的食物,行者却没碰半点,饿死了。新见家族觉得,这件事太不吉利,便隐瞒了起来。

年代越近越避讳吗?……

三起密室杀人事件,而且都发生在“浮身堂”里

。今年这间祠堂里,又发生了两起事故,为何全部都以“浮身堂”为舞台呢?……

“如今的‘浮身堂’,就是当年保留下来的吗?”

“不,虽是江户时代建造,但后来又重建过两次。现在的祠堂,是昭和四十年(1965年)第三次重建的。”

“那……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我有点不安,两位长老向我讲述了这么多事情,似乎是对我有所期待。

“怎么样啊,你是不是对那个祠堂,越来越感兴趣了呢?”多多良老人严肃地说道,“既然好不容易来了,调査一下祠堂也不错嘛。你说是吧,光照?”

“嗯!……哈哈!……嗯!……”光照师父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喃喃自语似的说道。

“夫人也说,希望我能调査一下祠堂。”

“那是当然。”多多良老人说道,“不知道有没有可以从外部侵入祠堂的可能性。也并不要求你,彻底解开所有事件之谜,只要调査一下,有没有他杀的可能性就行了。”

多多良老人的语气里,有股不容辩驳的威严。

“请让我考虑一下。再怎么说,我也是昨天才刚到岛上,尚不了解情况。”我避开正面回答道。

“您不必紧张。”光照师父与多多良老人相反,语气很随意,“多多良,你不要为难贵客。”

“哈哈,也是。我有点得意忘形了。”多多良老人用手拍了拍额头,恶作剧似的笑了笑,“啊哈,醉了醉了。”

我无意间扫了一眼手表,与新见雪代分开,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这些关于祠堂的、意味深长的逸闻,让我暂时入了迷,忘记了时间。

我以接下来还有事为由,离开了华狱寺。

之前与雪代分别的小山丘上,现在一个人影都没有。雪代应该是等得不耐烦,自己先行回去了吧。我虽然心里有点抱歉,但仍朝着与新见家相反方向的东边村落走去。

绕过北部村落,东边与新见本家相对的位置上,坐落着新见分家。我觉得有必要实地感受一下,两家的位置关系。

蜿蜒曲折的小路,仅能容一辆汽车通过,道两旁挖有下水沟,家家户户都有高髙的围墙。这是位于海边的渔村住宅,为了抵挡海风,所特有的设计。

与昨天所见的风景并无二致。几位老人坐在向阳地里晒太阳,走在路上的行人,好奇地看着我。在村子里能够看到的,只有干瘦的猫狗,以及晒太阳的老人而已。

迷官似的道路千曲百折,能从坡道上望见青色的大海时,我才终于来到分家门口。宏伟的大门威严耸立,不过相比本家的大门,这里还是逊色不少。防风的石墙围着宅邸,繁茂的松树枝叶探出石墙,向着道路生长。

我正悄悄窥向门内时,碰上三个身着黑衣、头戴墨镜的男人,从宅院里走出来。正是来岛途中,与我同船的那几个可疑的家伙。相比于乔装打扮、隐瞒身份,他们似乎更倾向于,向周围人昭示自己的存在。这几人很像电影里的黑社会团伙,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使我本能地嗅到了危险。

我深恐与他们发生纠葛,赶紧藏身在石墙的阴影里,等待他们走远。等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对面的转角之后,我才站到分家门前。

既然有黑社会的人出没,分家一定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我没有进去门里,只是站在门外窥探。主宅是一幢两层的古旧木屋,旁边是新建不久的偏房。

“你是干什么的?”

门里突然传来一声问话。我吓了一跳,准备离开之时,声音的主人从门内,现出身叫住了我。

“哎呀,这不是本家的贵客吗。”

出来的是分家的儿子。在新见严一郎葬礼那天的宴席上,大多数客人都沉稳有礼,只有这对分家的父子吵吵嚷嚷。尤其是儿子,仿佛终于盼来了自家的春天一般,意气风发。

染成淡茶色的长发,在他的脑后束成马尾,身上穿着皮夹克,眼睛里满是猜疑的神色,黏糊糊的警戒视线,直直地钉在我身上。

“你是写推理小说的?”这小子轻蔑地看着我。

“是的,想要了解岛上风貌,才四处逛逛看看。”

“原来如此,所以才来打探我们家内情吗?”别看他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岁,却是个心机深沉、不可小觑的对手。他与刚才那帮黑衣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不是这样的。”我连忙否认。

“那我就告诉你吧,我叫新见武彦。武士的武加上一个彦字,和本家的修平同岁。”武彦傲慢地说道,“怎么样,要不要进来看看啊?”

“不必了。”

“那你就赶紧回去吧,我也没什么好跟你说的。”虽然内心很恼火,我仍强自镇定,说完“再见”,扭头就往回走。

这时,背后传来武彦的声音:“回去本家给雪代带个话,我很期待她的驱邪会。”

“驱邪会?……”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新见武彦歪着嘴角,用谜一样的眼神盯着我。这么一说,才想起雪代确实也略微提过此事。

“不祥之事接二连三,雪代才打算在‘浮身堂’里,再次弄一个驱邪会。你替我告诉她,让她拿出本家继承人的气魄,给我们分家的人看看。”

我还没有完全理解这番话的内容,正发呆之时,武彦已经迅速转过身,消失在门里了。

我从新见分家出来,沿着道路,终于下到海岸。南北各有钉耙似的岬,环绕着的天然良港,就连隆冬的日本海的怒涛,也被阻挡在植有防风林的海岬之外,港内风平浪静。今天是温暖的阳春天气,海面上波光粼粼,几艘渔船正在港湾内打鱼。

我顺着沿海小路,向本家方向走去。从这里望去,新见本家的威容,也是一目了然。屋脊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神圣的光芒。

走在防波堤旁边的水泥道路上,背后传来阵阵脚步声,是任由怒气拍打地面一般,激烈而强劲的脚步声。我的脑海里掠过黑衣男子们的身影,于是背靠大堤,做好对抗准备。

“太过分了!……”新见雪代一边喊着,一边向我冲过来。应该是要责怪我,在华狱寺待了太长时间吧。然而随着人影渐渐靠近,我才发现,来者并不是雪代而是花代。

“什么嘛,明明约好了的!……”

花代向困惑的我的怀里扑来。由于来势太过汹涌,我被压着,仰面摔倒在防波堤上。花代就势骑马似的,把小屁股骑在我身上,咚疼地敲打着我的胸膛。我为了控制她的行动,直起身来抱住了她。

“竟然爽约,真是太过分了!……混蛋!……”

“抱歉,抱歉。我没有打算爽约的,是雪代过来了。”

“哦,雪代姐姐就可以,我就不行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想早点儿看看岛而已。”我放开花代的身体。

“而且,我只不过跟雪代一起,走到小山坡,之后就去了华狱寺。”

“去了寺里?”

“嗯,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给我上了一堂关于这座‘上吊之岛’的历史课。”

“真的?……”花代恶狠狠地盯着我问。

“我干吗要对你撒谎呢?”

“我知道了,那我就原谅你了。不过……”花代的语气,像是在责怪丈夫外遇的妻子似的。这个女孩子的情绪,起伏还真是激烈。

“你要补偿我哟。”

“啊,知道啦。”

花代紧紧挽住困惑的我的胳膊,一起沿着防波堤走着,似乎是想让晒太阳的老人们,记住这一幕一样。

随后,她领着我,到南边的海岬转了转。从那边可以清楚地望见新见本家、西浦的村落以及华狱寺。

然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浮身堂”。祠堂距离海岬,大约两百米远,周围的浅滩,像守护神似的围绕着它。海水清而浅,从我们所在的地方,可以清晰地看见海底。平常水深大约也就几厘米,涨潮的时候,估计也超不过二十厘米,因此,要想乘船,从陆地到达祠堂,简直是不可能的。而若涉水过去,又会深陷无底泥潭,动弹不得。

身临其境地看一看,就会立刻明白,为什么说祠堂为天然要害之地了。

我把视线移向新见家主宅。面海而建的“月见厅”下面,有巨大的岩石支撑。现在水位较低,因此,岩石从水里显露出来,涨潮的时候,海水就会完全漫过岩石。

“背后有大海保护着,简直是座要塞啊。”

“虽然从这边看,似乎是毫无遮挡,但就算是小偷,也不会愚蠢到,妄图靠近我们家。”

“到现在为止,你们家曾被小偷之流侵入过吗?”

“这个,想趁退潮时靠近我家,结果却身陷泥潭,丢了性命的愚蠢的小偷,我倒是也听说过。”

新见花代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好心情。说实话,我并不讨厌和年轻女孩儿待在一起。

在防波堤上,吃过花代带来的三明治后,我们并肩而坐,一边欣赏着海景,一边聊天。

“花代,你知道雪代要办驱邪会吗?”

“什么驱邪会啊?”

“为驱散新见家,接二连三的不幸而办的。”

“哦?……”花代愣住了,“我没有听说过还有这种事。”

“分家的武彦说的。”

“啊,武彦啊。那家伙喜欢雪代姐啦。”

分家的长子和本家的长女?

“武彦那家伙,可是盯着我家的财产呢。他打算跟雪代姐姐结婚,然后好强占本家。”

一直能言善道的花代,说到雪代的驱邪会,就立马像变了个人似的,沉默下来。返回新见家的路上,她一句话也没有讲。

返回新见家的时候,我已经精疲力竭。从昨天傍晚上岛起,我已经经历了各种事情,单是听人追溯,以前那些离奇事件,就给我带来不少的精神压力。

我回到为我准备的那间卧室,刚刚躺倒在两个坐垫上,就立刻陷入了睡眠的深渊。就像被魔物,硬生生拽进无意识的世界一般。然而在梦里,我的意识却很清醒。

做了个正在写小说的梦。我在东京那个贫寒的小公寓里,面对着电脑,一个人默默地写着文章。作家的话,应该谁都有过“隔离”的经历。我窝在空气浑浊、令人窒息的小屋里,被囚禁似的写着小说。虽然明白是在做梦,却依然像被蚁狮捕获的可怜蚂蚁一样,绝望地敲击着键盘。

题目就是——《倒错的归结》

——简直就是我自己的悲惨经历。

我被强逼着创作小说,不知几天没有洗过澡了,似乎身体上的所有汗腺,都打开了,不停地从体内,向外喷吐着腐臭的汁液。

传来一声惨叫。似乎要搅碎人类最原始记忆般的可怕叫声,触动着我的神经,仿佛想直接刻印在我的大脑中心一般,折磨着我。这声遥远的悲鸣,把我从无意识的泥沼中,硬生生地拉了出来。

猛然惊醒过来,我发现自己全身汗涔涔的。只点着一盖白炽灯泡的昏暗房间,简直就是噩梦的延长。从噩梦中醒来还是噩梦。我置身于噩梦的巨大旋涡,仿佛永远重复着这绝望的轮回。

没有出口的残酷旅程,没有终点的荒凉之旅。我只能在黑暗的螺旋筒里,不停地转圈,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悲鸣再次传来。与此同时,意识清晰地从梦中返回现实。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啪啪地拍了拍脸颊。能听到模糊的海涛声。浑浊的空气里,混杂着潮水的味道,还有线香的味道。

对了,现在我在新见家。随着记忆渐渐流回大脑,我把目光投向手表。

下午五点五分……

正要打开电灯的时候,忽然袭来一阵怒涛般的恐惧。像袭击“浮身堂”的海啸一般,瞬间吞噬了我的全身。

“谁……是谁?……”

房间里有人。书桌旁蜷缩着一个黑影。

“嘘,安静。”黑影发出一声训斥。是女人的声音,“我是月代。”

“是月代?为什么……”说到一半,我忽然想起昨晚的事情来。

“看您似乎正在休息,我就擅自进来了。我一直在等您起床。真是不好意思。”

“有什么事情吗?”

昨晚拥抱时的触感,再次苏醒了,在我的肌肤内部,蠢蠢欲动。因为心绪不宁,我的语气有点严厉。

“我想跟您聊一聊小说。”

虽然听到她这样说,我却还是很困惑。我站起身来,打开电灯,月代正端坐在书桌前。

“对不起!……我……”她用温润的眼睛盯着我。

“啊……不……不,我并没有生气。”我只是很困惑。

我避开她的视线,看到她及膝的白色裙衫下面,露出一双水嫩嫩的白腿。自己先乱了阵脚,可如

何是好?!我本该指责她这轻率的行动的。

“若是我明白的问题,倒是可以教你!”我如此说道。

新见月代的脸色开朗起来。

“你具体想知道些什么呢?”

“我房间的电脑里,存有我的习作,我想谙您指导一下。”

“这样的话,那就先让我拜读一下吧。”

我们刚迈进走廊,就听到一声呻吟似的诡异声响。

“畜生,那是什么?……”

月代脸上现出一丝忧虑,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海鸣。”

“海鸣?……”像潜伏在黑暗中的野兽的低吼。

“对,风声与涛声产生的共鸣,听起来就像呻吟一般。也许是因为这房子的构造,类似音叉的缘故,有时候,还会有笛声般的海鸣传来。”

原来如此,这么解释的话,我就能够理解了。尽管我已经习惯了在迷官似的走廊里,绕来绕去,月代的房间,却还是让我迷了路——那是在一条我尚未涉足的、逼仄昏暗的走廊尽头。

昏暗的长明灯,分布在走廊的各个要所,虽说没有灯光,也能够摸索着前行,但置身于浓重黑暗的包围之中,总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

在一间透过纸拉门、隐隐显出几丝光亮的房间前,新见月代停下了脚步。不知从哪里传来隐约的琴声。

“是谁在弹琴啊?”

从没有听过的,带点异样哀怨意味的旋律。似乎一不留神,心神就会被吸到曲子里去,令人不寒而栗。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沬。

“是花代。”月代不安地皱起眉头,“好像是岛上流传的摇篮曲。”月代说完,和着旋律唱了起来。

静悄悄地睡吧,新见家的“浮身堂”,和尚吊死了!

静悄悄地睡吧,新见家的“浮身堂”,和尚淹死了!

静悄悄地睡吧,新见家的“浮身堂”,和尚饿死了!

静悄悄地睡吧,新见家的“浮身堂”,和尚遇刺了!

静悄悄地睡吧,新见家的“浮身堂”,和尚服毒了!

是首略带哀怨,曲调独特的歌。月代在昏暗的走廊里,梦游似的闭着眼睛唱着。圆鼓鼓的脸颊,略厚的嘴唇。一股想要碰触她的冲动,在我心中涌起,我下意识地抬起了手臂。

冷不防琴声戛然而止,她的歌声也随之停止。

新见月代缓缓地睁开眼睛,我赶紧装作,要从胸前口袋取东西的样子,弯起伸出的手臂。她怯生生地说道:“不好意思,让您听了这么奇怪的歌。”

“这首歌的歌词,还真是令人害怕呢。什么时候开始,被人传唱的呀?”

我想起在华狱寺,从多多良老人那里,听到的故事。歌词还真是像极了,在“浮身堂”闭关祈祷的行者的死状。

“嗯……”月代歪着头想了想,“从我小的时候,大家就开始唱了。我记得大概后面还有一段,但我不会唱。”

月代推开隔扇门,请我进屋。

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的一角,摆着一张大书桌,上面放着最新型号的台式电脑。书架上署着我笔名的书,整齐得摆了一排。

这姑娘是我的热心读者!在这么个小岛上,居然有我的热心读者!……我当时吃了一惊,但更多的还是感动。

“你知道这些书的作者是谁吗?”我有点好奇地问道。

“不知道。”月代摇摇头。

“您认识这位老师吗?”

“呃,也算认识吧,怎么说呢。”

我暧昧地支吾着。

“我可是这个人的超级书迷呢。”

“其实我跟他是一个人。”

“啊……真的?”

月代脸上的困惑神色,蔓延开来,但立刻就变成惊喜与僮憬。

“真让人难以置信!可是为什么老师您,会来这个岛呢?”

“厌倦了都市生活,想出来散散心,顺便取取材。”

“居然能见到老师本人,简直像做梦一样。”月代双手交叠于胸前,用尊敬的眼神望着我。

“说起来,最初听到‘山本安雄’这个名字,我就一直在猜想,您都出过哪些书呢。”

我有点不好意思,故意岔开话题,问她道:“月代就是用这台电脑写小说的吗?”

“是的。”

“这台电脑很不错啊,比我的那台好多了。”我打从心底赞叹道。

我的称赞,似乎让月代很开心,她的脸颊一片绯红:“不过,最近比起写些小说,我更加沉迷于网络了。”

“上网啊?……”

“即使身处这种小岛,也能跟日本其他地方的人们交流,听起来很棒吧?……我还有一个在东京的笔友呢。”

“哎呀,现在的网络,还真是发达呢。”

虽说网络业已成为世界的一部分,但在这大海中的孤岛上,居然也能如此轻易地,触摸到都市的空气,还是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比起那个,能让我拜读一下你的作品吗?”

“不要啦,太不好意思了。”

她边说边看向书桌的抽屉,那里似乎存放着原稿。她弯下腰拉开抽屉,长发滑落下来,露出雪白的脖颈。

“这未免也太不设防了吧!……”我体内又涌起了,想从背后拥抱她的冲动。

她则完全没有发觉,我这下流的想法,取出打印的原稿,摆在书桌上。

“就是这个!……”

月代转过头,刚好与我的视线触碰到一起。我有些心慌,赶紧接过原稿。

“其实没什么自信……”

“我会抽空读读看的。”

“真的可以吗?”

“今天我先看看你的原稿好了,怎么写小说,等到以后再说吧。”

“太感谢您了。”

月代的脸上溢满欢欣。而对我来说,夹在活泼的姐姐与妹妹中间的、沉默寡言的新见月代,似乎更有魅力。共同的兴趣,联结着我们俩,我有点在意,她是怎么看待我的。

“老师,差不多到吃晚饭的时间了,要不要去餐厅看看?”

新见月代把想要给我的东西,交给我之后,似乎松了一口气,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欢快起来。

昨夜的宴席,设在一间大厅里——其实是把三个大房间的拉门,卸下来打通的。今天,拉门又重被装上。晚饭设在供有新见严一郎牌位的房间里。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很大的餐桌,新见秀子、雪、月、花三姐妹加上我,五个人向逝者上过香之后,在安排座位的程序上卡住了。秀子劝我坐上座,我很郑重地拒绝了,在角落的座位上坐了下来。雪代准备坐在我邻座。

“雪代姐姐太狡猾了。”花代推开雪代,强行插了过来。

“花代,你要干什么?”

“老师今天早上,本来跟我约好了,结果却被雪代姐姐,擅自领出去了。”

花代就早上抢夺我一事,开始指责姐姐。

“你跟老师的约定什么的,我可不知道。”

“你别装傻了,吃早饭的时候,明明在一旁偷听。”

姐妹俩剑拔弩张的,谁也不肯相让。母亲秀子赶紧上前,阻止她们二人。

“哎呀,你们两个,在客人面前真是不像话。作为新见家的一员,不觉得惭愧吗?”

最终,秀子自己坐在了我的邻座,让女儿们按照雪、月、花的顺序,在另一侧坐下。安排安静的月代,坐在雪代和花代中间,似乎是最明智的选择。

也许是因为稀有男性访客,我成了姐妹三人好奇的焦点,时刻沐浴在她们问题轰炸的炮火里。尤其是雪代和花代,好像比赛似的,不停地向我发问。东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啦,觉得这座岛怎么样啊……等等,类似的问题一再重复。相框里的故人,想必也在苦笑吧。

大岛良江端上了食物。我忽然想起,昨天一起来到岛上的,那个叫清水真弓的女人。自从进了新见家,我就没有再看到她的身影。

当大岛良江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小声悄悄问道:“清水真弓去哪里了啊?”

大岛良江一脸不明所以,发现秀子和姐妹三人正盯着她,马上慌张地说道:“那……那个,我不知道啊。”

良江的语气太不自然了,于是我又问了一句:“可是,昨天我们不是,才在玄关分开吗?”

“我不认识你说的清水真弓。”良江干脆地回答道。

“在码头上见面时,你们俩不是还很亲密吗?”

大岛良江的眼睛里,浮现出不安的神色,眨了眨眼睛,向我使了个眼色。

秀子有点怀疑,便向良江发问。

“不,没什么,似乎是客人误会了。”大岛良江哆嗦着,使劲摇了摇头。

我猜她大概不想在这里,提及此事,便放弃了继续询问。但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只不过提了一下“清水真弓”的名字,大岛良江就会变得如此神经质。

“老师,有什么事吗?”秀子一脸征询意味地看着我。

“啊,没什么,是我误会了。”

大岛良江总算松了一口气,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我为了转变刚才的问话,所造成的冷场,便急忙茬开了话题。

“那个……雪代。”

听到我的问话,雪代脸上绽开笑容。

“今早我听你说,要办驱邪会,是真的吗?分家的武彦也这么说。”

“哎呀……”雪代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偷偷瞄了一眼母亲秀子的表情。

“雪代,驱邪会是怎么一回事儿?”秀子一脸莫名其妙。

“和武彦聊天的时候,说起新见家最近,全是些不吉利的事情,要不要在‘浮身堂’里面,办一个驱邪会……只是提了提而已,没有说一定要办。”雪代认真地说道。

“哦,驱邪会啊!……”秀子念叨着,一脸凝重地沉默了。

“挺好的嘛,雪代姐姐,就试试看嘛。”花代煽风点火似的说道,“你是新见家的长女,做这点小事,也是应该的嘛。”

“可是,那间祠堂里,实在太可怕了……”雪代像撒娇的小孩似的,摇了摇头,“哥哥和父亲都是在那里……”

“所以才要驱邪嘛。”花代继续煽动雪代,“雪代姐姐不是还做过巫女吗?”

“要是真发生什么事情,那该怎么办啊?”雪代一脸不安地嘟囔着说。

“大家一起去的话,不就没问题了嘛。”

“大家一起?”

“嗯,大家在边上守着。只要有可疑的人物靠近,就能够立刻发现。”

新见花代的煽动,让雪代不快地皱起了眉头。母亲秀子的反应,则更让人意外。

“雪代,我觉得这样做也不错。”

“妈妈,您别听花代瞎说啦。”雪代摆了摆手,“就当我没说过那些话吧,原本就是开玩笑的嘛。”

“可是,妈妈和我都赞成哦。”花代不肯让步。

“够了。”雪代怒吼了一声。

“这样的话,雪代姐姐,不如让月代姐姐做决定吧?”

月代从最开始,就一直沉默着,静观其变,突然成为矛头所指向的她,迷茫地摇了摇头。

“我不懂了啦。”月代嘟囔了一句。

“多数表决的话也很民主,不是吗?”花代死死咬住驱邪会不放。

“我和妈妈是赞成派,雪代姐是反对派,现在是二对一,赞成派占优势,不过……剰下的就全看月代姐姐了。”

“我都行啦。”月代说道。

“月代,你定吧。我听你的。”雪代也把决定权交给了月代。

月代用眼神向母亲寻求答案。

“月代,你来决定吧。”秀子说着,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我……”

月代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思考了一会儿。姐姐和妹妹,都希望月代加入自己的阵营,一脸期待地盯着月代。

新见月代毫无自信地看向我:“帮帮我吧。”她的脸上写满了无助。我觉得月代着实楚楚可怜,便冲她笑了笑。

“把你的希望,说出来就可以了。”我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月代似乎收到了我无声的鼓励。她向我露出笑颜,使劲儿点了一下头,说道:“我想让雪代姐姐办一个驱邪会。”

“知道了。月代也这么说的话,我就试试看吧。”

新见雪代寄托在中立的月代身上的希望,也瞬间化为了泡影,她终于决定试试看。下定决心之后,雪代恢复了开朗的神色。

事后想想,那天在逝去的严一郎的遗像前,用晚餐的诡异状况,似乎慢慢促成了某种兴奋心情,简直像为了迎接新见家,接下来的悲剧而备下的一般。

海浪愈发喧嚣,涛声四下包围着房间。

新见雪代将扮演巫女,在“浮身堂”驱邪这一消息,如瘟疫蓃延般,迅速在全岛传开。不过只有二百户居住的狭窄岛屿,谁得了感冒或谁吃坏了肚子,这种琐事都能立刻尽人皆知。

打从十五岁时开始,新见雪代在每年正月和祭典时期,都会在本岛的浦岛神社做巫女,因此,这次她要办驱邪会的消息,便顺理成章地被人们接受了,没有人表示疑虑。事实上,不如说要驱除缠绕小岛中心,新见家族的不祥诅咒这一消息,受到了岛民们的热烈欢迎。

日期定在严一郎葬礼三天后的晚上。也就是我来岛上三天之后,决定做这件事的那顿晚餐的两天后。

虽说是在祠堂做神道的驱邪会,但作为佛教代表的华狱寺光照师父,当天也会到场监督。这小岛原本就神佛混淆。况且他已经退位,就轻松地接受了委托。

海面上风平浪静。天气犹如春天一般恬静,让人完全意识不到严冬即将逼近。

从驱邪会的前一天到当天,我都在休养生息。来到陌生土地的紧张感,和之前在都市生活,所带来的疲劳,迫使我停下来,好好休养身体。或是一个人爬上后山,躺在山坡上睡午觉,或是在房间里写写写小说。

雪代忙于准备“浮身堂”的驱邪会,因而心无旁骛。除了用餐时间,我也没与月代和花代单独见过面。

驱邪会越来越近,新见家族内部,到处都忙忙乱乱的,我也几乎没见过大岛良江,因此,无从打探清水真弓的消息。良江不说应该有她的理由吧,我并不打算太过深究此事。

我正在写的小说,名字叫做《倒错的归结》。是设定在大都市的一个角落——位于东十条的一间小公寓里,所展开的舞台剧。主人公被一个女人囚禁,过着地狱般的生活。虽然很想逃出去,但脚上拴着脚镣,她只能在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活动。

情节构思已经大体成型,就是最关键的结尾,怎么都定不下来。不过,按照以往的习惯,写着写着,结尾就会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所以,我也没有为此太过烦恼。

我带来的挎包里装着稿纸,虽然我并不记得,走时曾特意带了稿纸,估计是在逃离都市的时候,再装进去的吧。遗憾的是,我没有带笔记本电脑,这一现代文明利器,只能手写了。不如写到一定程度以后,再请新见月代帮我,把小说内容输进电脑吧。

忽然想起了月代。雪、月、花三姐妹里,唯有这位夹在积极开朗的姐姐雪代、和妹妹花代中间、像在背阴处,悄然盛开的花朵一般的月代,最能吸引我。我甚至想通过小说来接近她。

终于到了驱邪会当天。如果能预知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一定会挺身而出,制止那场荒唐的驱邪会。但没有人能未卜先知。

那天从早上开始,奇异的事情就接连发生。先是清晨时分,在门前扫地的用人大岛梅吉,发现了一个用透明胶带,贴在门上的茶色信封。信封上既没有写收信人,也没有写寄信人。

疑惑的梅吉拆开了信封,从信封里面,取出一张对折的信纸。

“浮身堂”雪花飞舞

上面只写了这么一句奇怪的话。

雪花飞舞?梅吉看了看天空。今天的天气,确实与昨天截然相反,厚重的云层遮蔽天空,西边更是乌云密布,云层几乎触及地面。一群乌鸦令人不快地呀呀叫着,在新见家的上空,徘徊着就是不去。

虽然没有风,但空气异常阴冷,身上裹着一件薄薄的运动衫,完全无法抵御严寒。

今天会下第一场雪吗?……长年居住在岛上的经验,告诉梅吉,确实快到下雪的时节了。

这个小岛,位于日本海一侧,总给人雪灾频发的印象。但实际上,相比于位于本岛一侧,被对马海流包围的暴雪地带新潟县,岛上的积雪量,已经算很少的了。即便如此,十二月份也该进入雪季了。就是今天了吧。

或许还是该停止那场驱邪会……相比前一日,今天外海的海浪,也变得更加汹涌,海浪拍打着岩石的声音,如同地动山摇一般,震撼着大地。

嘟囔了一句“今天渡船应该不会出海了吧”,梅吉全身一阵哆嗦。若只当做恶作剧处理,这封信又太过惊悚。因为信既不是手写的,也不是打印出来的,而是用报纸上的铅字,一个一个拼起来的。铅字大小不一,连字体都各不相同。虽然只有短短一句话,但那毫无秩序的文字罗列,却充满了寄信人心中强烈的恶意。梅吉把信纸塞回信封,拿给了妻子良江。

良江沉默地看完信说:“真无聊,不过是个恶作剧。快扔了吧。”

良江将信封连同信纸揉成一团,扔进了身边的垃圾箱。后来,我从大岛梅吉那里,看到了那封信。

吃过早饭,散步的时候,刚巧碰见正在庭院里,焚烧落叶的梅吉,我看他愁容满面,便主动搭话。梅吉就把早上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并拿出从垃圾箱里,捡回来的皱巴巴的信纸,递到我的面前。

“老师您觉得呢?……”

当时的我,还完全无法理解信的内容。

大岛梅吉念叨着“这种东西,果然还是烧了吧”,准备把信纸扔进火堆,这时被我接了过来,塞进了外套内侧的口袋。但之后我就忘记了它的存在,直到事件发生。

午后,越来越厚的云层,垂钓得越来越低,几乎覆盖着地面。气温骤降,下雪不过是早晚的事。

过了三点,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来到新见家。外面过于寒冷,下午我一直待在房间里,埋头写作,小说的进展,要比预想的顺利很多,这让我心情非常不错。打算休息一下的我,来到能够望见“浮身堂”的走廊上。

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热闹的说话声,我以为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待在原地静观其变。原来是那两位老人,不用人领路,仿佛在自己家似的,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哦,老师,真是太巧了。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检査一下祠堂啊?”

多多良老人脸色泛红,明显略带醉意。我没有异议,跟随两位老人,走向“浮身堂”。

“今晚说不定会雪花飞舞哦。”光照师父从走廊探出身去,望着大海说道。

“那今天可一定要喝赏雪酒!……是吧,光照?”多多良老人一提到喝酒,就顿时眉开眼笑。

祭坛已经摆好,随时可以开始驱邪会的架势。令人惊讶的是,新见雪代居然也在。她还没有换上女巫装束,穿着牛仔裤和厚毛衣,口中念念有词地,坐在祭坛前面。祠堂里放着大型煤油暖炉,并不算寒冷。大岛梅吉和良江也在祠堂里,正拿着扫帚和簸箕打扫卫生。

“感觉如何,雪代?……”多多良老人为了缓和紧张气氛,开口问道,“状态怎么样?”

“啊,校长老师!”对于新见雪代来讲,已经退休的多多良老人,依然是昔日的小学校长,“我好害怕。”

“嗯,一定会害怕的,现在放弃也没关系哟。就算放弃,也没有人会责怪雪代的。”多多良老人半开玩笑地说道,“不如让光照师父替你吧?”

“恕难从命。老年人可抵挡不住,这间屋子里的寒气。而且……”

“光照师父也害怕吧,说不定会被诅咒害死啊。而且,光照师父已经退隐了,祈祷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了吧?”多多良老人说罢,捧腹大笑起来。

“居然对前任住持,讲出这么过分的话,哈哈,佛祖可是会惩罚你的哟。”

“可惜这里是神道的祠堂,佛祖也鞭长莫及啊。”

“喂喂喂,多多良。”光照师父一脸无奈地说,“你吓到雪代了。”

雪代一脸惨白,嘴唇不停地哆嗦着。

“所以我才来发出忠告,要放弃就趁现在,说不定行者的怨灵,还会出来作祟呢。”

“哎呀,校长,您不要再吓唬雪代小姐了。”良江拿起鸡毛掸子,作势要打多多良老人。

“哎哟,良江好可怕哦。”多多良老人嬸笑着假装害怕,四处躲闪。

趁此时机,我环视祠堂一周,想趁着天亮,察看一下有没有什么异常。

初次来到这里,是三天前的晚上。当时仅凭天花板上,吊着的那只六十瓦灯泡的光亮,我并没有看清楚,祠堂内部的构造。现在阳光从敞开的拉门照进堂内,“浮身堂”所有的秘密,都在我们面前暴露无遗。

除去门的部分,正六边形的建筑物,全部被木板围着。木门是对开折合式的,门里又设有一道拉门,每面墙上,各有一扇采光小窗,嵌着厚厚的玻璃。

我试着推了一下,玻璃窗呼纹丝不动。祭坛上铺着白布,一支驱魔之箭,被恭恭敬敬得摆在正中央。两侧各架着一只巨大的蜡烛,与佛坛不同,这里的摆设很朴素。

为慎重起见,我还绕到祭坛后侧,察看情况。这里没有人,甚至没有可供躲藏的地方。周围的墙壁十分坚实,恐怕用推土机,也很难损毁。我把每面墙,都咚咚咚地敲过一遍,声音钝重浑厚,想必没有偷工减料之处,似乎也没有暗门和应急出口。

我走到端坐在祭坛前面的雪代跟前问她:“怎么样,还要坚持做吗?”

新见雪代毫无自信地点了点头。

“没办法,身为长女,我必须守护这个家。这次要是能够驱散,缠绕着我家的诅咒和恶灵就好了。”

“这么冷的天,没有必要,非得勉强自己嘛。而且,驱邪的话,拜托浦岛神社的神主,不就行了嘛。”

“神主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待在这么寒冷的地方,一定会搞垮身体的。”

新见雪代一脸悲壮。虽然我觉得,没有必要如此逞强地守护家族,不过,或许作为生于孤岛的世家长女来说,这就是天生的宿命吧。

雪代向我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死人般冰冷的触感。我用力握了握这双微微颤抖的小手。

“谢谢您,老师。”新见雪代的嘴角终于绽出一丝微笑,“放心吧,我会加油的。”

我弯下腰,抱了抱她。如此羸弱的肩膀,却要背负整个家族的沉重命运。

祠堂外,阴云密布的天空,已经开始飞舞片片白雪了。

“我操,果然下雪了啊!……”

光照师父眯起眼睛,仰望天空。环绕着祠堂的浅滩上,有一群海鸟正在觅食,随着领头的一只凌空而起,所有海鸟,一齐振翅飞上高空。

下午四点过后,黑暗每一刻都会变浓一点儿。本该五点左右日落,但看这个势头,估计到不了五点,小岛就该完全被黑暗吞噬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海风还算平静,即便如此,气温骤降,仍使肌肤像被冻住似的,紧绷绷的。我立起外套的衣领,双手捂着面颊取暖。

“雪花飞舞啊!……”多多良老人喃喃自语道。在茫茫黑暗中,他目光空洞地望向西方。

这时,传来一声几乎斯裂黑暗的尖锐叫声。

月代说那是海鸣,但我有些怀疑。在我听来,那仿佛是恶灵的嘶吼。光照师父在暗自心惊的我身旁,双手合十,面朝港湾念诵着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七点过后,驱邪会的所有准备,都已经完成了。

最终决定:由新见雪代和多多良英助两人,一同待在“浮身堂”里。雪代独自一人,还是让人放不下心,母亲秀子希望能有个人在旁陪伴,最好是知道如何驱散恶灵的人。能满足这个条件的,只有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但光照师父侍佛多年,不适合出现在神道的驱邪会场,于是,就由多多良老人担此重任。

以新见秀子为首,加上邀请来的新见分家的小次郎和武彦父子、光照师父以及外地人我,总共五个人,坐在能看得见祠堂和走廊的“月见厅”里,一边用餐,一边关注驱邪会的进展。

与严一郎和修平那时不同,“浮身堂”从一开始,就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中。驱邪会开始以后,也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悲壮感。作为观察员的我们,在美酒佳肴端上来之后,开始聊起天来。

万一发生意外,陪在祠堂内的多多良老人,肯定会马上高声喊叫通知我们,从“月见厅”能立刻赶到祠堂,直线距离不到五十米。众人围绕的状况,让我们安下心来、放松了警戒。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成那样。

那时,月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创作小说。对于她来说,在旁边房间里,一边吃喝,一边远远观看姐姐驱邪的行为,实在是太轻浮了。

花代则与月代截然相反。她身穿白色烹饪服,为“月见厅”的客人们斟酒端菜,还时不时跑去“浮身堂”,察看雪代的情况,再回来报告给观察员们。

“多多良老师很吵哦。几杯美酒下肚,他就醉意盎然了呢。”

“哎呀呀,这可不大好啊!……”新见家分家的小次郎,哑着嗓子大笑起来,“要是妨碍到雪

代的话,还不如把他带到这边来呢。他根本当不了保镖啦,秀子。”

有传言说,自打几年前妻子去世后、小次郎就在岛上,四处拈花惹草。这个年轻时,以充满男子气概的身体和面孔为武器,四处招蜂引蝶的男人,已经年届六十,但那棱角分明的面孔,依旧容光焕发,全身精力四射。甚至有人传说,小次郎频频向本家的未亡人暗送秋波,谋划着要把本家的财产,和年纪尚轻的兄嫂,一起占为己有。

上梁不正下梁歪,儿子武彦比起父亲,更是变本加厉。关于武彦打算,把新见雪代搞到手的流言,已经是满天飞了。父子二人想合伙占领本家的企图,昭然若揭,但分家既然提出要参加驱邪会,本家这边的秀子,也无法断然拒绝。失去了主心骨的本家,正在迈向衰落,担心本家不久后,就会被分家吞并的岛民,也不在少数。

“月见厅”的纸拉门大开着,不过,外面还有一层为方便欣赏海景,而特别设置的玻璃拉门。新见家举办赏月会的时候,大家就围坐在这间屋子里面,欣赏照耀着“浮身堂”和海面的圆月,“月见厅”的名字,也就是由此而来;还有过偶然来到岛上的旅行艺人,把“浮身堂”前的走廊,作为舞台表演,一家人在“月见厅”里观看的逸事。

借着房间里的灯火,能看到走廊之外,静静飘落的雪花。雪光掩映中的“浮身堂”也一目了然。

“有没有谁想去‘浮身堂’里面看一看啊?”新见武彦站起身来,询问在座的各位。

“武彦,别去了,会让雪代分心的。”他的父亲小次郎脸上,泛起了下流的笑容,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道,“你呀,还真是喜欢雪代呢。”

从新见武彦的鼻子里面,发出沉闷的嗤笑声,他看向在场唯一外人的我,问我道:“嘿,你呢?你也看上雪代了吧?”

“不,我不过是过来旅行观光的。”

“呀……情敌登场喽。武彦你可要小心啊。”小次郎开始瞎捣乱,“不如你们两个人,一起去看看情况好啦。”

我有点顾虑地看向秀子。秀子沉馱地点了点头,于是我站起身来。我的确很担心雪代,一团黑漆漆的不安,正在我的心里,迅速蔓延开来。

雪下得更大了。零星飘进走廊的雪花,融化在地板上,又在冰冷的空气里,凝结成一层薄冰。虽是穿着拖鞋,但从走廊下面涌上来的寒风,还是像要冻住双脚一般,冰冷彻骨。

开始涨潮了。屋外漆黑的海面,一直延伸至远处的海岬,海岬背后,怒涛击打岩石的声音,轰然作响。

站在走廊,回头看向“月见厅”,新见秀子、小次郎,还有光照师父,像观赏能剧表演似的,看着我跟武彦。我跟在武彦身后,能剧演员一般安静地走过走廊。

祠堂的入口处,整齐地摆着两双拖鞋。武彦轻轻推开拉门,堂内暖炉火光熊熊,并不算寒冷。

坐在暖炉旁边,安静喝着酒的多多良老人,发觉门被拉开,马上抬起头来。他前面摆着两个小酒壶,和一只一升装的酒瓶。

“哟,武彦啊!……怎么了?”老人似乎喝了不少,醉眼朦胧的。

“哎呀,多多良老师,辛苦您了。我们就是来看看情况。”

新见武彦走进堂内,我则跟在他后面,为了防止冷风灌进来,我顺手关上了拉门。

雪代木然地看向我们。似乎都准备妥当了,雪代身着火红色巫女服,外面套一件白色和服外套。

“怎么回事儿啊,雪代?看你那脸色,惨白得像要死了一样。”武彦话音刚落,雪代就求救似的看着我,和服的裙摆下面,露出白色的布袜。

“一定是化妆的缘故啦。不过确实有点可怕。”

“没关系,我在呢。万一发生什么情况,我会立刻喊你们的。”

“嗯,知道了。”

“虽然不能指望您老人家派什么用场,但总比没有强吧。”武彦瞥了一眼多多良老人后,低声说道。

“嗯……你刚刚说什么?”老人抬起头来,脑袋前后摇晃。

“耳朵这么尖,真吓人。照这个样子,就算醉了,应该也能当个称职的保镖吧。”武彦愉快地笑了笑,“校长先生,雪代就拜托您照顾了。”

“嗯,放心吧。”多多良老人说道。

新见雪代告诉我们,差不多要开始祈祷了,于是,我们退出了祠堂。祭坛两边点着的猎烛,火光摇曳。关上拉门时,我看见雪代自信满满地,点了一下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新见雪代了。

牛仔裤外面套着烹饪装的花代,从走廊急忙赶到“浮身堂”,她为了拼命的姐姐,而四处寻找能帮上忙的地方。她手里端着一只托盘,托盘上摆着两只盛满酒的小壶。这是要给多多良老人喝的。

新见花代的身影消失在祠堂里……

“多谢啦,花代!……”多多良老人沙哑的声音,乘着寒风,一直飘到“月见厅”里面。

分家的小次郎苦笑着说:“老师又醉了啊。”和儿子武彦交换了个眼神。

几分钟之后,拉门被打开了。

“啊,花代回来了。祈祷终于要开始了。”

端着摆有两只空酒壶的托盘的新见花代,又急匆匆地穿过走廊,仿佛是在配合她一般,花代一回到主宅,祠堂里就传来了高亢尖锐的祈祷声。

“开始了啊!……”小次郎说道,啜饮了一口杯中的美酒,“等驱邪会顺利结束后,该考虑为雪代选个丈夫了啊,秀子。”

“雪代才刚二十二岁,选丈夫还太早了吧!……”秀子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将视线投向了祠堂。

“二十二岁已经不早了啊。大哥跟修平都走了,雪代不赶紧继承家业,大哥也没办法安心成佛吧。怎么样啊,我们家的武彦……”小次郎爽朗地笑了。

武彦啪地拍了一下父亲的后背说:“老爸,你怎么能乘人之危呢,真是的。”

“你不讨厌雪代吧?”

“嗯,怎么会讨厌呢。”武彦害羞地笑了。

“可他们俩是堂兄妹,血缘关系太近了吧。”秀子干脆地说道,话语里清晰地流露出拒绝之意。

“哎呀,我跟大哥是异母兄弟,不用担心血缘问题得啦。小次郎也不肯轻易让步。

“可武彦是分家唯一的继承人吧?”秀子极力掩饰自己的为难。

“什么继承人啊,本家分家的啊!……就像从前那样,合成一家不就行了吗?这样对新见家族来讲,才是最好的选择啊。是吧,长老?……”

被称为“长老”的光照师父,突然成为矛盾中心,却依旧镇定自若地答道:“那孩子似乎已经有意中人了。”

“啊……雪代有意中人了?”小次郎怀疑地看向秀子,“真的吗,嫂子?……”

秀子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不会就是这位客人吧?”小次郎惊慌失措地喊道,“喂,这下可麻烦了,这家伙毫不客气地住在这里,也是因为这个吗?”

“不不不,那个人并不是我。”我慌忙否定说。

“那你来这里干吗?”

“不过是来岛上疗养写小说的。”

“哦……写小说的啊。”小次郎轻蔑地说道,“喂,武彦,他是个写小说的。”

“小说家什么的,见鬼去吧。”

新见武彦露骨地表现出对我的敌意,咔咔地捏响手指。我无视武彦,把视线转向祠堂。

此时,似乎恰好寻到了缓和气氛的时机一般,从另一个房间里,传出阵阵琴声。若以琴艺脱俗的花代,她的日常水平来看,指法未免太过稚拙,不过,考虑到弹琴者此时不安的心情,倒也能够理解了。

“哦,是花代啊……”光照师父嘟嚷了一句。

“是的,花代说雪代一个人驱邪太可怜了,自己要弹琴支持姐姐。”秀子解释道。

琴声从隔壁房间飘来。

“真是体贴姐姐,值得钦佩。”光照师父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琴弹得可真不怎么样啊!……”被婉拒了提亲的小次郎,就着火气,满不在乎地口出恶言。

虽说由于演奏者内心不安,导致节奏时不时发生混乱,琴声却依旧成功地,打动了听众的心。

“老爸你怎么净拣不好听的话说啊,再这么下去,可是会被讨厌的啊。”武彦数落完小次郎,向秀子行了一礼,“对不起,我家父亲喝多了。”

“咦,这是什么曲子啊?……”光照师父为了调节气氛问道,“好像在哪里听过。”

“是一首岛上流传已久的摇篮曲。”

我想起月代哼唱过的旋律。此时的琴声,的确是同一首歌。仿佛是为了配合不祥的歌词内容,曲调婉转起伏,我觉得只有弹琴髙手花代,才能够完整表现出这一气氛。

音色带着些许凄凉,敲打着众人的心扉。在座的诸位,似乎都被曲子所打动,连分家的小次郎和武彦,也都闭上了嘴,安静地盯着天。

这时,又传来海鸣般的声响。

那是仿佛被虐待的野喜,满怀悲愤地向神明祈祷一般,哀怨的叫声。配合着琴声,听起来如同嘶吼一般。

哀怨的呻吟持续着……

“那是?……”武彦问道。

“远处传来的狗吠而已。”光照师父自然地接道,“是吧,秀子夫人?”

“嗯,嗯……”秀子有些慌张。

我透过玻璃窗,看向“浮身堂”。黑暗中,雪花如同纤细雪白的针一般,不停地落下。雪光掩映之下,“浮身堂”散发出淡淡的磷光,如梦似幻。

这时,呻吟般的声音戛然而止。

由凝重的沉默支配的房间里,只能听到琴声流淌,更衬托得房间的寂然。似乎有谁正和着旋律,唱着摇篮曲?

不,那不是歌声,而是雪代的祈祷声。琴声不同寻常,唱诵声也不太正常。在这般诡异的状况下,大家的神经,似乎也出现了异常。

祠堂里高亢的祈祷声,瞬间穿过飞雪,传进我们的耳朵里。房间里虽然暖烘烘的,我却感到脊梁处一阵恶寒。

其间有人起身去上厕所,或做些别的事情,房间里不停地有人进出,连我自己,也为了赶紧记下想到的小说桥段,而返回过房间一次。但并没有人靠近祠堂。

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恰好瞥了一眼手表。九点十五分。祈祷预定在九点半结束,驱邪会马上就要收场了。事件就发生在这时。

嘶哑的女声怒吼着:“散去吧!你这恶灵!……”

随后,传来一声男人粗野的惨叫:“哇啊,救命啊!”撕裂暗夜的尖叫,从“浮身堂”里传出来。

“救命啊!……”有人惊呼,随即传来女人高亢的尖叫声,“救命啊,花代!……”

是祠堂里的雪代在求救。雪代和多多良老人那里,发生了异状。

“姐姐!……”通往“浮身堂”的走廊上,出现女人奔跑的身影。是花代。花代率先冲向“浮身堂”。

难道有人潜入明明任何人,都无法接近的祠堂了吗?花代猛地推开拉门的时候,响起一阵拨动琴弦般的声音,似乎是降了半调的“do”和“re”。

背对我们的花代受惊一般,用手掌捂住嘴巴,向后退了一步,随后似乎要帮助祠堂里的人一样,迅速闪进祠堂内。

异变发生时,在“月见厅”守候的我们,本应该立即冲向祠堂,但当时大家都像麻痹了一样,动弹不得。

我应该立刻赶过去的,明明最先赶过去的应该是我。然而丢脸的是,我的屁股像被胶水黏在榻榻米上一样,一动不动。

光照师父和小次郎,因为年事已高,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秀子因为恐惧而全身僵硬。只有一个人——年轻的武彦——呼啦抄地站了起来,用力推开拉门外的玻璃门,一把冲了出去。

海浪的声音,一下子涌进房间,涛声演奏着的不安旋律,在房间里四下回响。冰冷的空气,一下子吸干了房间里的温暖。

随后又传来一声尖叫:“雪代姐姐!……”是花代在呼喊。

这时,我才终于从僵硬状态,解脱出来。我猛地站起来,追在武彦身后,冲了出去。走廊上飘着雪。

前方的武彦摔了一跤。我跳过他,落地时,一屁股摔在积雪的地板上。右边脚踝传来一阵剧痛,但痛楚反而使我更加清醒。我拖着脚,蹒跚着穿过走廊。

“浮身堂”的拉门大开着,祠堂内的灯光,映照着走廊。我飞也似的冲进祠堂。

祠堂中央,多多良老人满头是血、仰面朝天躺倒在地上,嘴里发出阵阵呻吟。身旁滚落着两只小酒壶,和一升装的酒瓶。老人身边是穿着烹饪服的花代,她早已吓瘫在地,呆呆地指着祭坛。

“姐……姐姐,雪代姐姐死了。”

我赶忙扶起吓晕的花代。

新见雪代仰面朝天,倒在祭坛前,很显然已经断了气,脖子上深深地扎进一支箭。

这时武彦冲了进来。一看到雪代的尸体,他立刻大叫着,奔了过去。

“不行!不能碰尸体!……”

听到我的叫声,武彦仿佛触电般停下了脚步。我立马环视祠堂四围,确认了没有奇怪的人影后,才慢慢走向雪代倒下的地方。

雪代右手握箭,左手垂在身体一侧。我摸了摸脉搏,皮肤还是温的,却已没有了脉搏。

“死了!……”我转过身,冲着武彦摇了摇头。

“怎、怎么会……雪代!……”武彦顿时瘫坐在地上。

这时,用人大岛夫妇、秀子和光照师父,也陆续进入了祠堂。注意到家里的骚动,月代也现出身影。

面对这般奇怪的状况,就算陷入惊慌,也不会有人指责,可是,我却异常冷静,迅速指示大岛梅吉,联系诊所和派出所,并要求众人保护现场。

秀子虽然脸色苍白,却似乎并没有因为发生在长女身上的悲剧,而随便乱了阵脚,只见她安静地思考着。

九点三十五分……

之后的混乱,无论花费多少篇章,也难以述清。

派出所的竹之内巡査,和诊所的佐仓医生,在发现尸体十五分钟之后,几乎同时赶到了新见家,开始检査现场。

竹之内巡査是个四十岁左右、长相木讷的男人,他立刻打电话,联络了村上警察署,但由于海上风浪汹涌,明早能否派船出海,尚不明了。本署指示竹之内巡査,尽量保护现场,如果有可疑人物,立即采取监控。

新见雪代的死亡时间,应该就在我们发现尸体之前不久,惨叫传来的时候。凶器是浦岛神社的“驱魔箭”,箭头被磨得很锋利。箭一击贯穿喉咙,佐仓医生十分自信地,下了“当场死亡”的判断。

新件雪代的尸体衣衫凌乱,白色外套的下摆卷了起来,外套下面是红色的巫女服,下身是平常穿的牛仔裤,腰带却被解开了。原本穿着的布袜也不见了,露出一双脚。我检査了一下四周,发现布袜不知为何,被扔在多多良老人身边。

发现时满头是血,躺着的多多良老人,在三十分钟后恢复了意识,虽说出了不少血,但似乎并无大碍。他的额头受到木棒之类的东西打击,裂开一个大口子。老人立刻接受了治疗,满头缠满绷带。

多多良老人完全不记得,新见雪代身上发生了什么。本是为预防祈祷期间,发生异状,而进入祠堂的多多良老人,似乎喝了太多酒,醉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发觉有人靠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有一个黑影逼近眼前了。

多多良老人口齿不清地,说出惊人之语。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祈祷着的新见雪代。

“散去吧!你这恶灵!……”

当时雪代精神错乱地,髙声呼叫,吼声与平时听习惯了的雪代的声音,完全不同,异常沙哑。待在“月见厅”的我们,也听到了这句。难道是祈祷中,反被恶灵沮咒了,还是被恶灵附身了?不管怎样,当时雪代的精神状态,一定不正常。

“雪代看起来像鬼一样,完全变了个人。头发凌乱,高举着木棒袭击了我。”

“你确定没有看错吗?”竹之内巡查问道。

“嗯,绝对没有错。”多多良老人吐出一口酒气,舌头直打绊。

如果此话当真,倒能够说明雪代为何衣衫凌乱。我们也确实听到了,多多良老人发出的惨叫。而错乱的新见雪代,在袭击了他之后,自己也喊出“救我,花代”的求救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对此抱有疑问的同时,想到或许袭击新见家的当家和长男的“灾难”,正是解开这次凄惨事件的钥匙。

殴打多多良老人的凶器,掉落到祭坛下面,是用来顶拉门的两根青竹棍中的一根,竹棍前端,还沾染着击打多多良老人额头时,飞溅出来的血迹。竹棍很细,用来敲打额头的话,造成的伤害肯定小不了。另一根青竹棍,也掉落在祭坛下面。

或许雪代一时错乱,袭击了多多良老人之后,立刻恢复了清醒,而与此同时,另有人企图加害恢复正常的她。作为凶器的“驱魔箭”,原本摆在祭坛上,不知经由谁的手,扎进了新见雪代的脖颈。

听到新见雪代的悲鸣,而率先从主宅冲过来的花代赶到时,雪代的脖子上,已经扎进了“驱魔箭”,从而失去了性命。我们都目击了新见花代推开拉门,看到凄惨现场的场景。那之后直到我们赶到现场的几分钟里,花代都瘫倒在地,眼神呆滞地看着倒在祭坛边的雪代。

“并没有发现从祠堂内,逃窜出来的人影。”面对巡査的询问,我如此回答道。

在我和新见武彦之后,进到祠堂的人,也证实了我们俩的话。“浮身堂”处于众人的监视之下,根本无处可躲。

问题是环绕“浮身堂”的大海。凶手从海上侵入祠堂,在打伤多多良老人、杀死雪代之后,再从海上逃走的可能,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走廊一侧人声鼎沸,有好几位“观察员”,同时盯着祠堂。若有人逃出祠堂,势必会被发现。要想进出祠堂,只能通过建筑物两侧,也就是海的方向。

不过,这种可能性,后来也被干脆地否定了。之前那两起事件发生后,警察都曾仔细调査过祠堂,完全没有暗门或暗道之类的存在。

那么,凶手会是第一发现人花代吗?

有没有可能是新见花代进入祠堂之时,迅速把“驱魔箭”扎进姐姐雪代的脖颈,然后再伪装成发现人的样子呢?

不,不对。多多良老人被雪代袭击的时候,花代还在主宅。之后恢复清醒的雪代,遭人袭击,高声呼救时,花代才冲向“浮身堂”。这一过程,待在“月见厅”里的我们五个人,全都看在眼里了。

如果发现人即凶手的话,时间上多少会有些偏差。

祠堂内也没有暗道。明明没有入侵者,雪代却被人杀死了。这么一来,凶手就显而易见了。警察首先怀疑的,当然就是在密室情况下,与死者共处一室的人。完全不信鬼神妖怪的警察,自然会推导出这样的结论。

派出所的竹之内巡査,已经大致锁定了凶手。不管怎么想,除了那个人以外,就没有其他的可疑人选了。

“多多良老师,请您说实话。老师没有隐藏什么事实吗?”

多多良老人是岛上小学的前任校长。竹之内巡査不想对岛上的长老失礼,语气彬彬有礼,眼睛里却明显流露出怀疑的神色。我很清楚竹之内巡查的想法。

在密闭房间里,与尸体共处一室的人,任谁都会被怀疑的吧?更何况被害人衣衫凌乱,脱下的布袜,还掉落在多多良老人身旁。

强暴?……

谁都知道多多良老人不仅是个大酒鬼、教育家,更是一辈子享足艳福。他结过三次婚,在最后一任妻子,三年前因病去世后,一直独身。虽然已经年过七十,却丝毫不在乎年龄。像这样的人,会对年轻女子——尤其是貌美如花的新见三姐妹中的大姐,产生非分之想,也并不奇怪。

一男一女共处一室,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巡査一定认为,他是因为被反抗的雪代击中额头,才剌死她作为报复。

“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喝得太多,意识都有些模糊了。”多多良老人一边接受医生的治疗,一边坚持辩解道。

尽管我也在场,他也没有改变对巡査的强硬态度。

我也觉得,受了此等重伤的老人,要想杀死新见雪代,被害人的身体及其周围,一定会沾上他的血迹才对。要说额头上的伤,是老人自己制造的,又似乎太过牵强,烂醉如泥的七十岁老人,不可能拥有在短时间内,迅速杀人的敏捷身手。

竹之内巡査决定:在本岛的警力支援到达之前,完全封锁现场。新见雪代的尸体也保持原状,关上门封印了“浮身堂”。

村上警察署通知竹之内巡査,明天天一亮,支援部队就会向小岛进发。

“浮身堂”的现场,是一个完全“密室”,而由于没有船只出入,小岛整体也可以算是“密室”状态。杀死雪代的凶手,不可能离开小岛。海上波涛汹涌,能接近小岛的,只有警察的雇船。

“请大家忍耐到明天早上。”竹之内巡査沉痛地说道。

雪依旧不停地下着,岛外的大海,像在呼应悲剧一般咆哮着。海鸣所带来的恐惧,冻结了我全身的每一根血管。

新见家族的人们,彻夜难眠,等到陷入绝望深渊的夜色,渐渐退去之时,雪才停了。随着东方的天空,现出鱼肚白,“浮身堂”的轮廓也渐渐明晰。

第二波惊骇,正在等着我们,早上七点……

“月见厅”里备好了早饭。一夜未眠、满眼血丝的众人,虽然毫无食欲,却还是遵照秀子的指示,坐在饭桌前,沉默地面对端上的菜肴。透过敞开的拉门外面的玻璃门,“浮身堂”一览无遗。尽管不情愿,惨剧的舞台就在眼前,无法逃避。众人不约而同地低着头。

在场有本家的新见秀子和月代,分家的小次郎和武彦,还有作为外人的光照师父和我。花代受到打击而卧床不起,头部受伤的多多良老人,则被小心地送到诊所接受治疗。巡査主动提出,陪伴在多多良老人身边,实际上是想把老人安置在警方的监视之下。

大海渐渐明亮起来。把被海岬包围的港湾,收进自家庭院,虽可算是借景的一种,更多的还是为了监视,有没有可疑人物入侵吧。

最先发觉的,是端送饭食的大岛良江。她突然着了魔似的,发出“啊呀”一声尖叫,指向窗外。

“良江,怎么了?……”秀子一脸嗔怪。

“夫人,您看,那边有些奇怪的东西……”

在场的全员,同时看向大岛良江所指的方向。

“在那种地方,居然有人……”

正如良江所说,那里确实有人,刚好在围起的海港正中间,浮着一艘小艇似的东西,里面还有两条黑色的人影。

大家放下碗筷,全部来到走廊上。

没错,那是条黑色的橡皮艇,上面还坐着两个男人。似乎是察觉到了我们这边的动静,男人们站起身来,使劲儿冲我们挥手,看样子,他们正在不顾一切地求救。

“秀子夫人,有望远镜吗?”光照师父问道。

“我有!……”月代站了出来,“我这就去取。”话音刚落,她已经迅速向自己房间跑去了。

“他们似乎在求救,跑到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出得来嘛。”光照师父正嘟囔着的时候,月代已经返回走廊,把望远镜递给了他。光照师父一边嘟嚷,一边瞄向困在内海的男人。

“不是岛上的人……夫人您认识他们吗?”

光照师父把望远镜递给秀子。秀子仔细看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

“我也不认识。”

“那两个男人,在那种地方做什么啊……”光照师父把梅吉叫来,“能不能把他们救出来啊?”

“师父,办不到啊。现在是退潮期,船没法过去。得等到涨潮的时候,才能想办法救他们。”

我本来认定,我一定不认识那些人,但还是借来望远镜察看。焦点已经调整合适,我一瞧过去,就立马看清了男人们的面孔。

“啊,是那个男人……”我不由得叫出声来。

“老师您认识吗?”光照师父问道。

“嗯,是的。来岛上的时候,我们凑巧同船。”

没错,就是那些一看就像黑社会的男人们。在船上的时候,三人都穿着黑西装,系着藏青色的领带,脚蹬闪着光的黑皮鞋,外加耸起肩膀的走路方式,一看就是黑社会的人。

可为什么这两个人,要驾船从海湾,靠近“浮身堂”呢?

男人们张狂的态度,此时已了无踪影,还在拼命向我们求救。

“那几个男人是谁啊?”

我把望远镜递给新见武彦。那天我曾亲眼看见,他们从分家走出来。

“我不认识啊。”武彦还没架上望远镜,就开口否定,声音却略带颤抖。

武彦避开我的视线,慌张地向父亲小次郎递了个眼色。

“我看见过那些家伙,从你们家走出来。”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说几遍你才能听懂啊。”武彦恼羞成怒地大声嚷道,我也不好继续追问。

这时,听说了异常事态,而赶来的巡査出现了。

“到底怎么回事?”

竹之内巡査从武彦手里,迅速接过望远镜,刚架到眼前,就立刻惊叫起来:“啊,是那群家伙。”

“警察先生,您认识他们吗?”我问道。

“啊,他们几个我全都认识。这些家伙,几天前就在岛上,四处乱晃了。”

竹之内巡査咂了咂嘴,继续说道:“这岛小啊,

所以,不认识的人来到岛上,立刻就会被发现。这些家伙,住在港屋旅馆。”

“他们来做什么啊?”

“就我所知,他们是新潟黑社会的人。是来追债的吧。”

“追债?……”

我话音刚落,全场便陷入尴尬的沉默,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察觉到这一话题不可深究。

不明就里的,大概只有迟钝的巡査了吧。

“难不成是为了这个?”

一向木讷的竹之内巡査,竞一反常态地伸出了右手的小拇指。见我不说话,巡查又补充道:“女人啦。”

不过男人们为何要来这里呢?侵入海湾,明显是要找新见家的碴儿。总不能是趁着退潮,来赶海或钓鱼吧……更何况,他们是趁黎明前的黑暗时段,摸进来的。

“夫人,那几个男人上门拜访过您吗?”

“没有,从没见过。”秀子无力地摇了摇头。

“看来相比于正面突破,那几个家伙选择了从背后入侵啊。”

“为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杀害雪代啊。”

竹之内巡査一脸“终于揭开了杀人事件谜底”的满足神色。他心里其实很抵触,把岛上的名人多多良老人,当倣嫌疑犯,凶手是从外面来的黑社会成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那些家伙,肯定是杀害雪代,逃跑的时候,被困在浅滩上,动弹不得的。真是自作自受。”

“巡查先生,本岛的警察,什么时候能到呢?”光照师父问道。

“刚才我打电话确认了一下,他们再过不久,就能从岩船港出发了。请再等三、四个小时。”

“让那些家伙逃掉了怎么办?”

“请放心吧,那小艇现在是进退不得。而且就算他们从这里逃了出去,又要如何从这座小岛逃回本岛呢?”

竹之内巡査得意地说道,说话时鼻孔都张大了。看似困难的事件,结果竟意外地简单,他安下心来。

可即便那些家伙,能趁着夜色摸进“浮身堂”,又是如何在被众人监视的准密室里,杀掉雪代的呢?既然那些家伙聪明到能完成不可能的犯罪,又为何在逃跑的时候,如此笨拙呢?我实在是想不通。

“大家就暂且忍耐到支援部队到达吧。”

竹之内巡査的大笑声,在被悲伤笼罩的新见家上空,令人不安地回响着。

我们在“月见厅”,看着警察搜査……

临近中午时,警方的船到达西浦港口。今天没有渡船,警方的船乘风破浪,终于来到岛上。登上小岛的十几名警察,是从县警察署和村上警察署派来的。他们一到新见家,就立刻开始,对“浮身堂”进行现场勘察。

与此同时,对被困在海湾内的男子的救援工作,也在进行。此时的水位,相比于早上略有上升,方便移动小艇。救援人员划着从渔民那里借来的小船,从海岬的另一侧,靠近小艇,救下了那两个家伙。

警方当场对两人实施了逮捕。其中一人横卧在船底,全身濡湿,已经被冻得奄奄一息。站着挥手求助的那位,身上只穿一件连帽外套,浑身瑟瑟发抖。虽被警察逮捕,二人却都是一副谢天谢地、终于得救了的样子。

警方把他们两个人,作为首要嫌疑人,严厉盘问。指挥搜査的,是县警察署的立花警部。他四十五岁左右,体格健硕,浓眉下一双凌厉的眼睛,瞬时威慑住了这两名暴力组织成员。两个男人都是新潟市内暴力组织成员,主要工作是追债。另一个待在港屋旅馆,负责联络的男人也被抓住了。

“你们几个家伙,是怎么杀死新见雪代的?”

“怎……怎么可能……”当大哥的丰桥健治,拼命否认道,“我们只是想从后面,探一探这家的虚实而已啊。”

新见家的大门及围墙上,都设有防盗装备,一旦有可疑人物侵入,立刻就会警铃大作。夜间还有一只凶猛猎犬看守,此犬训练有素,一旦发现入侵者,就会立刻袭击,毫不犹豫。

“既然不能从正面侵入,不就只能从海上试试看了吗?是吧,警部?”

二人昨天夜里,从海岬放出橡皮艇,摸向新见家宅。虽然,已经特意赶着涨潮时出发了,水位却依旧很浅,小艇的前进速度很慢。

原来如此。两人已实际验证过,新见家的前面,有现代化防盗设备守护,后有近海浅滩阻隔的天险地形了。

“真的不是你们干的?”

“当然了啊,祠堂建在海上,我们根本没办法靠近那里,更何况,岸上的那个房间里面,灯火通明,有好几个人,同时盯着那边呢。外面还下着雪,我们本想撤了,然后……”

“然后?……”

“听见一声惨叫啊。我还以为我们被发现了,打算逃跑,可小艇怎么也不动弹。原来是搁浅在浅滩了。”丰桥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自嘲地笑了,“那之后,我们就一直被困在那里,直到早上。真是太丢人了。”

“事件发生时,你们几个有没有看祠堂那边?”

“嗯,小艇一动不动的,我们也没有办法。祠堂里面亮着灯,于是,我们就光盯着祠堂看了。”

丰桥的话,不过是为我们目击到的事实,加了点补充而已。也就是说,事发时既没有可疑人物,从海上侵入“浮身堂”,也没有可疑人物逃出来。

“我们吧,虽然为了讨债,有时会教训教训那些欠账不还的,可我们从不杀人啊。杀了母鸡可就生不出金蛋了啊,老大。”

接着,警察又就“浮身堂”内部,有无暗道、密穴、秘密隔间,以及地板和天花板上,有无空洞等,进行了彻底的搜査。除了那面墙上,有两个嵌着玻璃的密闭采光小窗之外,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除去当时“浮身堂”入口的拉门,没有顶上顶棍这一点,祠堂内可谓是个完全密室了。当然,前提是被困在浅滩上的两个笨蛋,和雪代死时,身处堂内的多多良老人,都没有撒谎。

“那你们潜人新见家有何目的?”立花警部并没有放弃对丰桥的盘问。

“这个、这个……”丰桥含糊其辞。

“为了偷东西?”

“不,是想让他们替分家还钱。”

“分家欠着钱?”

据丰桥所言,分家的新见武彦,在新潟市里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之后逃回岛上。为了追债,丰桥他们也跟着来到岛上,可武彦没钱还账。就算变卖他家的土地,这种贫寒小岛上的地,也值不了几文钱。因此,他们提议,让新见武彦去本家借钱还账,可武彦磨磨蹭蹭,举棋不定,于是他们决定,亲自潜入本家,搜罗值钱之物。

“浑蛋,这不还是为了偷东西吗!……”立花警部怒喝一声,丰桥立刻默不做声地低下了头。

最终,新见雪代的尸体,因为要接受司法解剖,被送去了本岛,几个暴力组织成员,也被一并遣送回了本岛,就有没有犯下其他罪行,继续接受严厉的调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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