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荷莉呢?”

几个电视迷完全不管我的语气正不正常,他们连头都没有转,老妈从厨房大喊:“她拉谢伊伯伯上楼教她写数学作业了——你要是上去,弗朗科,跟他们两个说晚餐再半小时会好,不下来就别想吃……卡梅儿·欧瑞利,你给我过来,听到没有!他大白天穿得跟吸血鬼一样,有谁会准他参加毕业考——”

我飞奔上楼,仿佛身体没有重量,感觉却像爬了一百万年。我听见荷莉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吱吱喳喳地不晓得在讲什么,语气甜蜜、开心又忘我。我一口气冲上楼梯顶端,跑到谢伊公寓外,正准备用肩膀将门撞开,却听见荷莉说:“萝西很漂亮吗?”

我猛踩煞车,差点像卡通角色一样整张脸撞扃在门上。谢伊说:“她很漂亮。”

“比我妈妈漂亮吗?”

“我不认识你妈妈,记得吗?不过如果跟你比,我会说萝西几乎和你一样漂亮,虽然比不上,但差不多。”

我可以想见荷莉嘴角的微笑。他们两个感觉很轻松,恰然自得,就像伯伯和他最好的侄女一样。谢伊这个不要脸的混蛋,他似乎真的很平静。

荷莉说:“我爸爸本来要和她结婚。”

“可能吧。”

“他是。”

“可是没有结成。来吧,我们再试一次:塔拉有一百八十五条金鱼,每七只装进一个金鱼缸里,她需要几个金鱼缸?”

“他没有结成,因为萝西死了。她写了字条给她爸爸和妈妈,跟他们说她要跟我爸爸去英格兰,结果有人杀了她。”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别改变话题,金鱼可不会自己进鱼缸里。”

荷莉咯咯笑,接着安静了很久,专心计算除法,谢伊在一旁胡乱嘀咕鼓励她。我靠着门边的墙,让自己呼吸平复,脑袋恢复运转。

我全身肌肉都想冲进房里,抓住我的女儿。但谢伊没有彻底抓狂(起码现在还没),荷莉没有危险。不只如此,她还试着让谢伊聊起萝西。我知道荷莉只要执著起来,地球上没有几个人比得上她,我就有过惨痛的经验。不管她从谢伊口中套出什么,对我都有用处。

荷莉得意洋洋地说:“二十七个!而且最后一个金鱼缸只有三只鱼。”

“没错,做得好。”

“有人不想让萝西和我爸爸结婚,所以杀了她吗?”

沉默片刻。

“他是这么说的吗?”

那个乌龟王八蛋。我一手紧握楼梯扶手,用力得手掌发痛。荷莉用不在乎的语气说:“我没问他。”

“没有人知道萝西·戴利怎么死的,现在再查也太迟了。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荷莉马上用九岁小孩依然有的、令人心疼的绝对信心说:“我爸爸会查出来的。”

谢伊说:“哦,是吗?”

“对,他这么说。”

“呃。”谢伊说(说句公道话,他语气里几乎听不出半点尖酸),“兰然,你老爸是警察,一定会这么想。现在来看这一题:戴斯蒙有三百四十二颗糖果,想分给自己和八个朋友,他们每个人可以分到几颗?”

“书上出现‘糖果’的时候,我们就要改成‘水果’,因为糖果对我们不好。我觉得这么做很笨,那些糖果又不是真的。”

“是很笨没错,但总数没有变。那么,每个人分到几个水果?”

铅笔规律地刮擦纸面——竖耳倾听一段时间,我已经听得见公寓里最轻微的声响,甚至听得见他们眨眼。荷莉说:“那凯文叔叔呢?”

谢伊又是沉默片刻才说:“他怎么样?”

“有人杀了他吗?”

谢伊说:“凯文,”语气里夹缠了太多东西,我从来没有听过。

“没有,没有人杀了凯文。”

“真的吗?”

“你爸爸怎么说?”

又是不在乎的语气。

“我已经跟你说了,我没有问他。他不喜欢聊凯文叔叔,所以我才想问你。”

“凯文,天哪,”谢伊笑了,笑得有点冷酷与失落。他说:“也许你年纪够大,可以听得懂,我不知道,不然只好记下来,到你能懂的时候。凯文是个孩子,从来没有长大过。都三十六岁了,还认为世界会照他想的方式运转,压根没想过世界可能有它自己的规矩,无论他喜不喜欢。所以,凯文有一天晚上晃到废弃的房子,因为他觉得一定不会有事,结果却摔到窗子外面去了,就这么简单。”

我感觉扶手被我握得扭曲断裂,谢伊语气里的决然表示他会终生坚持这个说法,甚至相信这就是事实。虽然我想不至于,但假以时日,或许他有一天真的会这么相信。

“什么是废弃?”

“破坏了,毁损了,很危险。”

荷莉沉吟片刻,说:“他还是不应该死掉。”

“是啊,”谢伊说,但口吻不再热烈,忽然显得精疲力竭。

“他不应该死的,没有人希望他死。”

“但有人希望萝西死,对吧?”

“连她也不是,有时事情就是发生了。”

荷莉傲然说:“假如我爸爸和她结婚,就不会和我妈妈结婚,就不会有我,我很高兴她死了。”

走廊灯光的定时器喀嚓一声,大得有如枪响。我根本不记得刚才上楼有按它。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漆黑里,心跳狂飙。我忽然想到,我没有跟荷莉说过萝西的字条是写给谁的,她一定亲眼看过。

紧接着,我恍然大悟,荷莉明明可以和表兄姐玩,上演可爱感人的亲情戏码,为什么还是带了数学作业来。她需要作业当借口和谢伊独处。

荷莉计划了每一步。她大踏步走进这间屋子,走向我家陷阱处处的秘密与足以致命的狡诈本领。这些都是生来就属于她的东西,而荷莉走了进来,伸手放在上头,将一切据为已有。

血亲就是血亲,我父亲的声音在我耳边淡淡响起,接着是刺耳又幸灾乐祸的:你以为你当老爸当得比我好?我发觉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指责奥莉薇亚和洁琪,说她们把事情搞砸了,还讲得义正词严。她们做什么都没有用,不管在哪一个时间点上,都救不了我们所有人。全是我的错。我真想像狼人一样对月嗥叫,咬破手腕的血管,将血缘所招致的一切从我体内抽干。

谢伊说:“别这么说,她已经离开了。忘了她,让她安息,继续做你的数学作业。”

铅笔轻轻滑过纸面。

“四十二?”

“不对,从头开始,你不够专心。”

荷莉说:“谢伊伯伯?”

“嗯?”

“还有那一次呢?我在这里,你电话响了,你走到卧房去接。”

我听得出来她准备让好戏上场了。或许谢伊也是,因为他语气里开始出现一丝提防。

“怎么了?”他说。

“我铅笔折断了,但找不到小刀,因为美术课的时候,克柔依借走了。我等了好久,但你一直在讲电话。”

谢伊说,声音非常轻柔:“所以你怎么做?”

“我只好另外找一支铅笔,在那边的柜子。”

漫长的沉默。四周只剩楼下电视里一个女人歇斯底里说个不停,隔着厚墙、厚地毯和高高的天花板含糊不清。谢伊说:“结果你看到了某样东西。”

荷莉低低说,声音几不可闻:“对不起。”

我差一点就破门而人,但有两件事将我拦了下来。首先是荷莉才九岁,她相信世界上有精灵,有没有圣诞老人不是很确定,而几个月前她才跟我说,小时候飞马经常载她从卧房窗户飞出去。她找到的东西要能当成强有力的证据,也就是假如哪一天我希望别人相信她说的话,我必须有所佐证。我必须听谢伊亲口说。其次,眼前也没必要杀进去,为了从大坏蛋手中救出小女孩,弄得子弹齐飞。我看着门底下透出的亮光,仔细谛听,仿佛来自一百万公里之外或一万年以后的世界。我很清楚奥莉薇亚会怎么想,任何正常人会怎么看,但我依然一动不动,让荷莉替我完成最龌龊的任务。我做过许多惊险的事,没有一件让我夜里失眠,只有这件不同。对我来说,假如真有地狱,就是我伫立在漆黑走廊的那一刻。

谢伊仿佛喘不过气来,说:“你有跟任何人说过吗?”

“没有,我根本不晓得它是什么,直到两天前才想出来。”

“荷莉,亲爱的,你听我说,你能保守秘密吗?”

荷莉用听来充满骄傲的语气说:“我早就看过它了,好几个月、好几个月以前,可是我什么都没说。”

“没错,你没说,真是好女孩。”

“是吧?”

“嗯,我知道了。那你现在能继续吗?只有自己知道,不告诉别人?”

沉默。

谢伊说:“荷莉,假如你跟别人说了,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你会有麻烦。”

“也许吧。我没做什么坏事——你听到了没有?——但很多人不会相信我,我可能会坐牢,你希望那样吗?”

荷莉的声音沉了下去,闷闷朝着地板:“不希望。”

“我想也是。即使我没有坐牢,事情又会怎么样?你觉得你爸爸会怎么说?”

不确定的喘息,小女孩迷惑了。

“他会很生气?”

“他会大发脾气,气你和气我,因为我们没有跟他说。他再也不会准你来这里,不会再让你看到我们任何人,你奶奶、我,还有多娜。他一定会想尽办法,不会让你妈妈和洁琪姑姑再瞒他一次的。”沉默几秒,让荷莉听进去。

“还有呢?”

“奶奶,她会很难过。”

“奶奶,还有你两个姑姑,还有你的表哥、表姐和表妹。他们都会心碎,不知道怎么办。有些人甚至不会相信你,到时就是一场大战。”又是故意沉默。“荷莉,小乖,这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

“当然不是,你希望每个星期天都能过来,和我们大家享受美好的下午对吧?你希望奶奶能帮你做海绵蛋糕庆生,就像她替路意丝做的那样,也希望等你手掌够大,戴伦会教你弹吉他,”这段话飘向荷莉心中,轻柔诱人,揽着她将她拉近。

“你希望大家团聚在一起,一起去散步、做晚饭、说说笑笑,不是吗?”

“嗯,就像正常的一冢人。”

“对啊,而正常的一家人会彼此照顾,家人就应该这样。”

荷莉就像麦奇家的小孩,做了最自然的选择。尽管只是短短一句,话诏间却带着新的确定:“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连你爸爸也不说?”

“对,连他也不说。”

“乖女孩,”谢伊说,语气无比温柔舒缓,让我眼前的黑暗火红沸腾。“小乖,你是我最心爱的小侄女了,对吧?”

“嗯。”

“这是我们的特别秘密,你可以向我保证吗?”

我心里想着哪些方法可以杀人不留证据。就在荷莉做下承诺之前,我深呼吸一口气,接着将门推开。

屋子里很动人。谢伊的公寓干净空旷,简直和军营一样整齐。地板老旧,橄榄绿窗帘褪色变淡,家具既不成套,也没有特色,白墙上空无一物。洁琪跟我说他在这里住了十六年,自从费尔兹太太那个疯老太婆死了,公寓空出来之后便住进来,但感觉依然像是暂住而已,两小时之内就可以打包离开,不留下任何痕迹。

他和荷莉坐在小木桌旁,课本摊在两人面前,看起来就像古老画作里的人物。阁楼里一对父女,随便你挑哪一个世纪,两人完全沉浸在神秘故事里。高高的灯洒出一池亮黄,将单调房间里的他们照耀得有如珠宝般璀璨。荷莉金发,穿着红宝石色羊毛衫,谢伊身上是深绿套头衫,头发闪着黑蓝色的光芒。他在桌下放了一张踏脚凳,让荷莉的脚不会悬空,署起来是房里最新的东西。

美好的画面只持续了一秒,接着两人就像偷抽大麻烟被逮到的青少年一样,吓得跳了起来。荷莉和谢伊就像彼此的倒影,两双蓝色眼眸同样闪着惊慌。荷莉说:“我们在算数学!谢伊伯伯在帮我!”

她满脸通红,正常得很,我还以为她已经变成冷血间谍了昵。我说:“嗯,你有跟我说过。做得怎么样?”

“还好。”她匆匆瞄了谢伊一眼,但他紧盯着我,面无表情。

“很好,”我走到他们背后,随意看了几眼。

“看起来很不错,很好。你跟伯伯说谢谢了吗?”

“说了,说了好多次。”

我眉毛一挑看着谢伊,他说:“对,她说了。”

“嗯,这样真好,我最喜欢有礼貌的人了。”

荷莉紧张得简直坐不住椅子。

“爸爸……”

我说:

“荷莉甜心,你下楼到奶奶那儿把数学作业写完。假如奶奶问我和谢伊伯伯跑去哪里,就跟她说我们在楼上聊天,很快就会下去了,好吗?”

“好,”她开始将东西慢慢收进书包,“我不用跟她说其他事情,对吧?”

她可能对着我讲话,也可能是谢伊。我说:“没错,我知道你不会,亲爱的。我和你晚点再聊,现在先下去吧,快。”

荷莉收拾完毕,再次来回看了我和谢伊一眼。她脸上错综复杂的表情,绞尽脑汁想要解决大人都无法解决的难题,让我看得只想打断谢伊的膝盖。她起身离开,从我面前走过,肩膀顶了顶我的身侧。我好想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但我只是伸手摸摸她柔软的头发,轻轻捏她的颈背一下。我们听她快跑下楼,踩着厚地毯有如轻盈的精灵,老妈家里传来热烈迎接她的声音。

我关上房门说:“我还在想她的除法怎么会突飞猛进了呢?很好笑,对吧?”

谢伊说:“她不笨,只是需要有人帮她一把。”

“嗯,我知道,但你却主动帮忙。我想你听了应该很高兴,我真的非常感谢,”我将荷莉之前坐的椅子拉到亮黄的灯光之外,谢伊够不着的地方,然后坐了下来。

“你这地方挺不错的。”

“谢了。”

“我记得费尔兹太太在墙上贴满圣比奥的肖像,房里都是丁香精油的臭味。老实说,你随便弄也不可能比之前糟。”

谢伊缓缓靠回椅子,仿佛悠闲自在,但肩膀肌肉却像准备跳跃的老虎紧绷着。

“刚才是谁说到礼貌的?我看你需要来杯酒。威士忌,可以吗?”

“有何不可,正好当开胃酒。”

他椅子一斜,伸手到餐具橱里拿了酒和两只酒杯出来。

“要冰块吗?”

“拿吧,既然要喝就照规矩来。”

想到放我一个人在房里,他眼中闪过一丝戒慎,但已经骑虎难下。谢伊拿着杯子走进厨房,我听见开冰箱、放入冰块的声音。威士忌是妤货,纯麦蒂尔康奈。

“你品位不错。”我说。

“怎么,你很意外?”谢伊摇着冰块让杯子变凉,一边说,“别跟我说你要加水。”

“少瞧不起我。”

“很好,想加水的人不配喝这种酒,”他倒了两杯酒,各三指高,一杯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举起另一杯说:“干杯!”

我说:“敬我们。”同时和他互碰酒杯。金黄的威士忌尝起来热辣辣的,带着大麦和蜂蜜味,气愤的感觉瞬间从我体内蒸发。我又变得像平常一样冷静自制、蓄势待发。全世界只剩我们两人,隔着摇晃的桌子彼此对望,耀眼灯光在谢伊脸上留下迷彩般的图案,暗影堆积在每一今角落。感觉非常熟悉,熟悉到令人放松,仿佛我们已经为了此刻排演了一辈子。

“那么,”谢伊说,“回家是什么感觉?”

“棒极了,就算拿全世界来交换,我也不要。”

“告诉我,你是真的打算以后常回来,或只是安抚卡梅尔而已?”

我朝他咧嘴微笑:“我会这么做吗?我当然是认真的。你觉得开心或兴奋吗?”

谢伊扬起一边嘴角说:“卡梅尔和洁琪认为你是因为想家才回来,她们很吃惊,非常意外。”

“我真受伤,你是说我不在乎家人吗?也许对你如此,但我很在乎其他人。”

谢伊对着杯子微笑。

“是啊,你回来什么企图都没有。”

“让我告诉你一点:谁做事都会有企图。不过你的小脑袋别担心,不管有没有企图,我都会经常回来,让卡梅尔和洁琪开心。”

“很好,记得提醒我教你怎么陪老爸上厕所。”

我说:“因为你明年不常在家,有自行车店那些事要忙。”

谢伊眼眸深处闪过某种神色。

“嗯,是啊。”

我向他举杯:“干得好,我猜你一定追不及待了。”

“是我挣来的。”

“当然,那还用说。不过有一件事:我会常来,但不表示我会搬回家住。”我朝公寓兴味盎然地打量一圈说,“有些人生活比较精彩,你懂我的意思吧?”

又是眼神一闪,但他依然语气平淡:“我没有要你搬家。”

我耸耸肩说:“唔,总是得有人待在家里。也许你不晓得,但老爸……他不怎么喜欢住赡养院。”

“这我也没问你的意见。”

“当然没有,只是提醒你:老爸跟我说他已经想好应变计划。假如我是你,我会开始算算他手上的药。”

这回他眼里的火光燃起来了。

“等等,你现在是交代我对老爸的义务吗?凭你?”

“老天,不是,我只是转告消息。我可不希望到时出了差错,让你悔恨终生。”

“悔恨什么?你想数药丸自己去数,我这辈子都在照顾你们几个,以后再也别说什么轮到我。”

我说:“你知道吗?我劝你最好早点放弃这个想法,别老以为自己是黄金战士,从小到大保护我们。别误会,旁边看是很有趣,但幻觉和妄想只有一线之隔,而你一直在这条线的两端摇摆。”

谢伊摇摇头。

“你根本不晓得,”他说,“他妈的一点概念都没有。”

我说:“是吗?我和凯文前两天稍微聊过,聊你怎么照顾我们。结果你猜?我说的是凯文当年的印象,不是我的。他只记得你把我们关在十六号地下室。小凯当时几岁?两岁,还是三岁?二十年后,他还是不喜欢去那里。对啦,他那晚真是被照顾到了。”

谢伊猛然后仰,同时哈哈大笑,椅子颤巍巍地歪斜着。灯光将他的双眼与嘴巴变成奇形怪状的暗影。他说:“那天晚上,老天爷,对哦,你想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凯文尿裤子,差点精神分裂,我拼命扳动窗户的木板想逃出去,双手磨得稀巴烂,这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谢伊说:“老爸那天被开除了。”

我们小时候,老爸三天两头被开除,后来几乎连雇用他的人都没有。家里没有人喜欢那些日子,尤其当他提前一周拿到工资,表示即将被开除的时候。

谢伊说:“时间晚了,老爸还没回家,所以老妈要我们上床。我们四个那时还都睡后面卧房的床,洁琪出生之后,两个女生才睡到另一间去。老妈破口大骂,说她这回绝对要把门锁了,让他睡臭水沟,那里最适合他。她希望他被人痛打,被车辗过,还被关进牢里。凯文哭着找爸爸,谁晓得为什么,老妈警告他要是再不闭嘴乖乖睡觉,老爸就永远不会回来。我问那我们怎么办,老妈说:‘那你就变成一家之主,必须照顾我们,你最好表现得比那个混球好一点。’小凯当时两岁的话,我是几岁?八岁吗?”

我说:“我怎么晓得你会变成殉道者?”

“说完老妈就走了。‘晚安,孩子们。’到了深夜几点,我不晓得,老爸回家了。他破门而入,我和卡梅尔跑到客厅,发现他正拿着婚礼瓷器往墙上丢,一次砸一个。老妈满脸是血,尖叫要他住手,把世界上所有的脏话骂过一遍。卡梅尔跑去抓住他,被他一掌打到房间对面。他开始大声咆哮,说我们这群天杀的小鬼毁了他一生,他应该像小猫一样把我们淹死,割断我们喉咙,重拾自由之身。相信我,他是认真的。”

谢伊又倒了三公分高的威士忌,朝我挥舞酒瓶。我摇摇头。

“随你吧。他冲到卧房想把我们四个全都宰了,老妈扑上去抓住他,尖叫着要我带小孩离开。我是一家之主,对吧?所以我把你挖起来,说我们得走了。你拼命嘀咕抱怨:‘为什么?我不要,你又不是我老板……’我知道老妈抵挡不了老爸太久,所以只好甩你一巴掌,将小凯挟在腋下,抓着你T恤领口把你拖出家门。你想我能带你们去哪里?最近的警察局吗?”

“我们有邻居,老实说有他们一堆狗屁邻居。”

谢伊整张脸燃起熊熊的厌恶。

“是啊,把家务事摊在忠诚之地面前,让邻居有可以讲一辈子的精彩八卦,这就是你会做的事?”他灌了一大口酒,脑袋一颤,脸庞扭曲,将酒气压下去。

“说不定你真的会。但是我,我会丢脸一辈子。即使我才八岁,仍然有自尊心。”

“我八岁也和你一样,但我现在长大了,实在看不出来将自己的弟弟关在死亡陷阱里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那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好的选择。你和凯文觉得那天过得很惨?你们只是待在一个地方等老爸昏倒,我来放你们出去。假如可以,我愿意用一切和你们交换,躲在舒服安全的地下室。但没办法,我非得回家不可。”

我说:“那别忘了把你的心理治疗账单寄给我,可以了吧?这就是你要的?”

“妈的,我才不需要你同情。我只是告诉你,别指望我会良心不安,只因为你们以前在漆黑的地方待过几分钟。”

我说:“别跟我说这就是你杀死两个人的理由。”

屋里安静了很久,之后他说:“你在门边听了多久?”

我说:“我根本不需要听。”

过了半晌,他说:“荷莉跟你说了什么?”

我没有回答。

“而你相信她。”

“嘿,她是我女儿,想说我耳根子软随便你。”

他摇头说:“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她还是个孩子。”

“这不表示她很笨,或者会说谎。”

“当然,但倒是代表她很会幻想。”

我受过各种侮辱,从我的男子气概到我母亲的私处都有,但我从来不为所动,连眼睛都不眨。然而,谢伊暗示我会因为他的话而不相信荷莉,却让我血压再度升高。在他还没发觉这点之前,我说:“别搞错了,我不需要荷莉告诉我任何事。我很清楚你对凯文和萝西干了什么,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比你想的早多了。”

过了一会儿,谢伊再度倾斜椅子,伸手到厨具柜里拿了一包烟和一个烟灰缸。他也没让荷莉知道他抽烟。他慢慢拆开包装纸,在桌上轻敲烟尾巴,将烟点上。他在思考,重新整理思绪,在心里退后几步,仔细打量新的态势。

后来,他说:“你有三件不同的东西:你知道的、你认为你知道的和你能利用的。”

“真不是盖的,福尔摩斯。所以呢?”

我看见他下定决心,肩膀颤动变得紧绷。他说:“你搞清楚:我进那间屋子不是为了伤害你的女人,想都没想过,直到事情发生。我知道你希望我是大恶棍,也晓得你始终这么认为。但事情不是那样,根本没那么简单。”

“那就告诉我啊,你去那里到底想做什么?”

谢伊手肘撑着桌子弹掉烟灰,看着橙黄火光闪耀、熄灭。

“打从我进自行车行工作的头一天起,”他说,“薪水能存多少就存多少,一分钱也不糟蹋,全装在信封藏在法拉·佛西的海报背面,你还记得那张海报吗?免得被你或凯文甚至老爸偷走。”

我说:“我都把钱藏在背包,塞在内里。”

“嗯,钱不多,扣掉拿给老妈和买酒的钱之后所剩无几,然而这是我不让自己发疯的唯一办法。我每一次数钱都告诉自己,等我有钱支付套房的头期款,你应该已经大得可以照顾两个小不点了。卡梅尔会帮你一把,她是个可靠的女人,我说卡梅尔,她真的是。你们两个一定没问题,到凯文和洁琪能够照顾自己为止。我只希望自己有一个小地方,可以找朋友来,带女朋友回家,好好睡一觉,不需要随时打开一只耳朵注意老爸,享受一点平静。”

要不是我太了解他,那历尽沧桑的渴望语气几乎让我为他难过与遗憾。

“我差一点就实现了,”他说,“那么近,我新年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找房子……可是卡梅尔订婚了。我知道她想赶快结婚,只要钱从合作社提出来就结。我不怪她,这是她离开的机会,是她应得的,跟我一样,是我和她挣到的。所以,就剩你了。”

他隔着杯缘疲惫又恶毒地看我一眼,完全没有手足亲情,甚至不认得我,仿佛我是巨大沉重的物体,不停在最糟的时间挡在路上,压碎他的小腿。

“只是,”他说,“你不是这么想的,对吧?我马上发现,连你也打算远走高飞,而且去伦敦,那么远。我能到哈内拉就很高兴了。什么家人,操他妈的,对吧?什么轮你担起责任,什么我逃跑的机会,通通操他妈的。我们的弗朗科只在乎有炮可打。”

我说:“我在乎自己和萝西能够幸福,而我们很有机会成为地球上最幸福的两个人,但你就是见不得我们好。”

谢伊笑得鼻子喷烟。

“信不信由你,”他说,“我差点就放手了。我本来打算在你走之前狠狠揍你一顿

,让你全身瘀青地上船,希望对岸的英国佬看到你的狼狈样,在海关给你麻烦。我确实想放你走。凯文再过两年半就十八岁了,可以照顾老妈和洁琪。我想自己应该可以撑到那时候,只是……”

他翻光飘开,移向窗户、漆黑的屋顶和荷恩家闪亮的豪华大餐。

“都是老爸害的,”他说,“我发现你和萝西的那一晚,就是他发疯在戴利家外头夫闹,搞得警察都来的同一晚……要是他老样子不改,我还可以顶个两年,但他越变越糟,你不在场所以没有看到,但我受够了,那天晚上太超乎我的承受力了。”

我轻飘飘、晕陶陶地回家,忠诚之地灯火通明,邻居窃窃私语,卡梅尔扫破瓷器,谢伊将尖刀藏好,我一直感觉那天很重要。二十二年来,我一直认为就是那天超过了萝西的忍耐极限,却从来没有想过或许有人比她更接近崩溃。

我说:“所以你决定想办法威胁萝西,要她甩了我。”

“不是威胁她,是说服她放手。没错,就是我,我有权这么做。”

“却不是找我谈,你算什么男人,竟然找女孩解决问题?”

谢伊摇摇头:“要不是我觉得没用,我一定会找你——你以为我想要跟一个妓女大吼大叫,说我们的家务事,只因为她扒了你的内裤?但我了解你,你自己根本不会想到伦敦,你还是小鬼,又蠢又笨的小鬼。我知道伦敦一定是你那个萝西的主意。我知道我就算要你留下,说到脸都绿了,你还是会乖乖听她的话,她说去哪里就去哪里。我知道假如没有她,你顶多走到葛拉夫顿街。所以,我就去找她了。”

“而你找到了。”

“那不难,我知道你们那天晚上要离开,也知道她必须到十六号一趟,所以我就保持清醒,看你出门,然后再从后院翻墙过去。”

他吸了一口烟,隔着袅袅烟雾,我看他眯眼回想,目光专注。

“我很担心会错过她,但我从顶楼窗户看到你在路灯旁等她,带着背包离家出走,真甜蜜。”

我的脑袋深处又涌起那份冲动,想要一拳打碎他的牙齿、打穿他的喉咙。那天晚上是我们的,我和萝西,我们一起努力了几个月,秘密打造了一个美梦泡泡,即将带我们远航,没想到早就爬满谢伊肮脏的指纹。我感觉他一定看过我亲吻萝西。

他说:“她走的路和我一样,从后院过去。我先躲在角落,然后跟踪她到顶楼,心想应该会吓到她,但她几乎连惊慌都没有。总之,她很有胆,这我承认。”

我说:“是啊,她胆子很大。”

“我没有威胁她,只是好好跟她讲,说你对家庭有责任,不管你知不知道。再过两年凯文长大了,能够接手之后,你们爱去哪就去哪:伦敦、澳洲,我都不在乎。但在那之前,你属于这里。回家吧,我跟她说,假如你不想再等几年,就另外找一个男人,你想去英格兰就自己去,别带走我们的弗朗科。”

我说:“我不认为萝西会让你发号施令。”

谢伊笑了,不屑的轻声哼笑,接着将烟摁熄说:“真不是盖的。你就喜欢伶牙俐齿的女人,是吧?她先是笑我,要我回家睡美容觉,否则女人再也不会喜欢我。但她后来发现我是认真的,她就火大了。幸好她还没忘记压低声音,谢天谢地,不过她是真的生气了。”

萝西之所以压低声音,是因为她知道我就在几米外的墙外等待、谛听。只要她放声尖叫,我一定立刻赶到。但她是萝西,萝西从不会想到开口呼救,而且她对付这个混球一向很有办法。

“只见她站在原地破口大骂:少管闲事,不要惹我,你自己没办法过日子不是我们的问题。你弟弟,你弟弟比你好上十几倍,你这个大白痴,恶恶恶……我是在帮你忙,免得你一辈子恶心死。”

我说:“我一定要写一张感谢卡给你。告诉我:最后到底为什么?”

谢伊没问“为什么怎样?”我们已经过了装傻的阶段。他语气依然残留着过往无助的愤怒,对我说:“我试着和她讲道理,我已经走投无路到那种程度,竟然对她解释起老爸的情况,还有每天回到那样的家里是什么感觉,他做了哪些事情。我只希望她能好好听几分钟,你知道吗?就只是听我说。”

“但她不肯,老天,她真有种。”

“她想丢下我走人,我站在门口,她叫我让开,我抓住她,不过只是想留住她。接着……”他摇摇头,目光扫过天花板,“我没跟女孩子打过架,也从来不想,但她就是他妈的不肯闭嘴,他妈的不肯放弃——她好泼辣,真的,使尽全力,我事后全身都是抓痕和瘀青,那贱人差点用膝盖顶到我的卵蛋。”

那些让我想起萝西、忍不住仰头微笑的规律碰撞与呜咽声。

“我只想让她静下来听我说话。我抓住她,将她顶到墙上。她前一秒还在踹我小腿,想剜出我的眼睛……”

谢伊沉默片刻,对着角落逐渐聚拢的暗影说:“我从头到尾都不是有意的。”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对,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等我察觉……”

他脑袋又是一颤,又是片刻的沉默。他说:“之后,等我意会过来,我知道不能留她在那里。”

所以是地下室。谢伊很壮,但萝西一走很重。我想到谢伊拖她下楼,她的身体与骨头重击水泥喀喀出声,心头猛然一痛。手电筒、铁锹、混凝土板,谢伊呼吸狂乱、老鼠在角落好奇骚动,眼珠映着他的身影。萝西的手指弯曲松弛,靠在地板的湿土上。

我说:“字条,你翻过她的口袋?”

他双手摸过她瘫软的身躯,我舆想咬断他的咽喉。也许他察觉了。他厌恶地撅起嘴唇:“操,你以为我是什么人?除了搬动她、我碰都没碰。字条在顶楼房间地板上,是她放的。我找上她的时候,她正在放。我读了字条,发现后半张正好可以留着,让好奇她去哪里的人看。感觉就好像……”他轻吐一口气,仿佛低笑,“好像命运,老天,就像预兆一样。”

“你为什么留着前半张?”

他耸耸肩膀。

“不然我该怎么办?我收进口袋,想晚点再扔,后来才想到你根本不会晓得,正好对我有利。”

“的确,天哪,可不是吗?你是不是觉得这又是预兆?”

谢伊装作没听到。

“你还在路口等,我想你应该会再等一两个小时才放弃,所以我就回家了。”后院那阵长长的沙沙声。我在路口等着,越等越怕。

我有好多事想问他,憋了好多年。她临死之前说了什么?有没有搞清楚状况?有没有害怕、痛苦?最后是不是曾经试着喊我?但就算他可能回答,就算有那么一丝丝机会能够知道,我也问不出口。

我只说:“结果我没有回家,你一定气炸了,我终究走得比葛拉夫顿街远,虽然不到伦敦,但也够远了。意外吧,你低估了我。”

谢伊嘴巴一扭。

“应该说高估了才对。我以为你不再被女人迷得团团转之后,会发现家人需要你,”他往前靠着桌子扬起下巴,语气开始紧绷。“而且这是你欠我们的,我、老妈和卡梅尔,我们给你吃、给你穿,让你从小到大平安无事。是我们挡在你和老爸之间,是我和卡梅尔放弃学业,让你可以读书。我们有权要求你,而她,萝西·戴利,她没有资格横加阻拦。”

我说:“所以你有权杀害她。”

谢伊咬着下唇,伸手再去拿烟,语气漠然说:“你爱怎么说随你,反正我知道事情的经过。”

“干得好,那凯文又是怎么回事?你会怎么说?是谋杀吗?”

谢伊脸色遽然一变,仿佛铁门哐啷关上。。他说:“我什么都没对凯文做,完全没有,我不会伤害自己的弟弟。”

我哈哈大笑,说:“是啊,那他怎么会跑到窝户外面?”

“他摔出去的。天包昏暗,他喝醉了,那地方很不安全。”

“对极了,那里不安全。凯文清楚得很,那他还去干吗?”

谢伊耸耸肩,蓝色眼眸空空洞洞,喀嚓一声点起打火机。

“我哪会知道?我听说有些人认为他良心不安,还有不少人认为他是去见你。至于我嘛,我认为他可能发现某样事情,觉得很困扰,想去搞清楚。”

他太精明,刻意不提字条出现在凯文口袋里,也不让话题走到那里。我越来越想打断他的牙齿,我说:“那是你的说法,你只是咬着不放。”

谢伊说,语气就像关上的门一样决然:“他是摔出去的,这是实情。”

我说:“换我说说我的看法,”我拿了他一根烟,帮自己再倒一杯威士忌,然后退回阴影里。

“从前从前有三个小孩,就像童话故事的三兄弟。有一天,最小的弟弟深夜醒来,发现有事情不对劲,卧房只有他一个人,两个哥哥都不见了。这不严重,起码当时如此,但因为很不寻常,所以当第二天早上只有一个哥哥回家,另外一个从此不见踪影——起码消失了二十二年——他立刻想起这件事。”

谢伊脸色不变,身体没有一条肌肉抽动。我说:“离家的哥哥后来回家了,却是来找一个死去的女孩,而且找到了。这时,最小的弟弟忽然回想当年,发现自己记得女孩死去的那天晚上,就是两个哥哥不见的那一晚。其中一个出门是为了爱她,一个出门是为了杀她。”

谢伊说:“我已经跟你说了,我根本不想伤害她。而且你认为凯文有那么聪明,可以自己将事情拼凑起来?别开玩笑了。”

他语气带着强烈的怒意,表示按撩住脾气的不足我一个,这是好事。我说:“这种事不需要天才。小可怜虫想通之后,脑袋肯定快炸了。他不相信,对吧?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哥哥杀了一个女孩。我敢说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一定绞尽脑汁,想找出其他解释,想到抓狂。他打了十几通电话给我,希望我能想出答案,起码将这团混乱接手过去。”

“所以重点是这个?你因为没接宝贝弟弟的电话而愧疚,所以想怪到我头上?”

“我听了你的说法,现在让我把我的看法讲完。到了周日傍晚,凯文的脑袋已经一团混乱。你说得对,他向来不是森林里最聪明的小精灵,这个可怜虫,他只想得到最直接的做法,也是最坦诚的做法,找你面对面谈,看你有什么话好说。你跟他约在十六号碰面,那个可怜的小笨蛋立刻上钩了。告诉我,你觉得他是不是领养的?或只是基因突变?”

谢伊说:“他一直被保护着,就这样,从小到大。”

“除了上周日,那天他没有。上周日他大难临头,却觉得像在家里一样安全。你又把那套狗屁,那个什么来着,家庭责任和你要一间套房,跟他义正词严说了一遍,就像刚才对我说的一样。但对凯文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只知道一件事,简单明了。你杀了萝西·戴利。他完全无法承受这个事实。凯文到底说了什么让你这么不爽?难道是他只要找到我,就会告诉我真相?还是你根本懒得多想,直接动手杀了他?”

谢伊在椅子上一晃,像是发狂的困兽,但很快克制住。他说:“你根本不懂,是吧?你们两个从头到尾一直搞不懂。”

“那你就直说啊,教教我,让我有点头绪。首先,你怎么让他探头到窗外的?这一招真不赖,我真想听听你是怎么办到的。”

“谁说我有这么做?”

“说吧,谢伊,我快好奇死了。你听见他头骨碎裂之后,是继续待在楼上,还是立刻到后院将字条塞进他口袋?你下去的时候,他是不是还活着?有没有呻吟?他有认出你吗?有没有求你救他?你是不是站在后院眼睁睁看他断气?”

谢伊驼背靠在桌上,缩头拱肩,仿佛在对抗强风。他低声说:“你离开之后,我花了二十二年才挣回我的机会,他妈的二十二年。你能想象那种日子吗?你们四个各过各的,结婚生子,和正常人一样,快乐得像泥巴里的猪似的。我却留在这里,这里,他妈的这里——”他下颚紧绷,手指不停戳着桌子。

“我本来也可以这样,我本来——”

他稍微克制住自己,大口吐纳让呼吸恢复正常,一边狠狠吸烟,双手颤抖。

“现在我的机会又来了,时候还不晚,我还够年轻,可以让自行车店蒸蒸日上,买栋公寓、结婚成家——我还找得到女人。谁都不准拿走这个机会,任何人,这回不行,永远不行。”

我说:“但凯文却打算这么做。”

又是野兽般的嘶声。

“我每一回就快离开,近得几乎感觉得到,就有弟弟半途杀出来挡路。我试着跟他说,但他听不懂。天杀的蠢蛋,被宠坏的小鬼,以为什么东西都会为他准备得好好的,根本不晓得——”他没说下去,只是摇摇头,狠狠将烟摁熄。

我说:“所以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又一次。你还真倒霉,对吧?”

“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

“也许吧。我还真想相信你,只可惜有样东西阻止我,就是那张字条。你不是等凯文摔出窗户之后才想到,唉,要是有它就好了,那张我藏了二十二年的字条。你并没有溜回家去拿,免得被人看到你离开或回到十六号。字条早就在你身上,你事前就已经策划好一切。”

谢伊抬头和我四目相望,眼中闪耀蓝光,燃烧着熊熊恨意,几乎将我打垮在椅子上。

“你这个死小子,你还真自以为是,你知道吗?他妈的自以为是,把我踩在脚底下,把所有人踩在脚下。”角落的暗影缓缓汇聚成厚实的黑块,谢伊说,“你以为我会忘记吗,只因为那样对你有好处?”

我说:“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才怪,你晓得。竟然说我是杀人凶手——”

“告诉你一个秘诀,假如你不想被说成杀人凶手,很简单,不要杀人。”

“——你知我知,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长大了,别着警徽回来,一副警察调调,还有一群警察兄弟。你想骗其他人或骗自己都随便,但你骗不了我。你和我没什么不同,我们俩一模一样。”

“错了,不一样,差别在这里:我从来没有杀死任何人。这很难懂吗?”

“因为你为人善良是吧,大圣人?简直放狗屁,真是让我恶心。根本无关道德,无关神圣,你没杀人只有一个理由,因为脑袋被老二牵着走。你要不是女人的奴隶,早就变成杀人凶手了。”

公寓里一阵沉寂,只剩阴影在角落起伏骚动,电视机在楼下无心呓语。谢伊嘴角浮现丑陋的微笑,有如痉挛。我这辈子头一回无言以对。

那年我十八岁,他十九岁。一个周五夜晚,我在黑鸟浪费失业救济金。我其实不想去那里,比较想和萝西去跳舞,但麦特·戴利那时已经对他女儿下了禁令,不准她靠近吉米·麦奇的儿子。

我暗中和萝西交往,但一周周过去,我越来越不想隐忍,有如困兽般不停地用脑袋撞墙,想要做点什么,任何事情都好,我想要改变。夜里要是受不了,就尽可能把自己灌醉,然后找比我壮的男人打架。

一切照旧,我到吧台去买第六或第七杯酒,伸手想拉一张高脚凳过来靠着,好等酒保出现——他正在吧台另一头和客人争论赛马——这时忽然冒出一只手,将高脚椅从我手边抢走。

“走了,”谢伊坐上高脚椅摇晃一只脚说,“回家去。”

“滚开,我昨晚回去了。”

“那又怎样?再回去一次,我上周末两天都回去。”

“轮到你了。”

“他就要回家了,快走。”

“动手啊!”

“这么做只会害我们两个都被赶出去。”谢伊多瞄我一眼,看我是不是认真的,接着嫌恶地瞪着我,滑下高脚椅,仰头又灌了一口酒,恶狠狠地自言自语,“我们两个要是谁够能耐,早就摆脱这种鸟事了……”

我说:“我们会解决他的。”

谢伊正要竖起衣领,忽然停下动作盯着我。

“比如赶走他?”

“不是,老妈会马上找他回来,扯一些婚姻神圣之类的狗屁。”

“那是什么?”

“我说了,解决他。”

谢伊沉默片刻,说:“你是认真的。”

我搞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直到看见他的表隋才意会过来。

“对,没错。”

酒吧里闹哄哄的,从地板到天花板充斥着噪音、温热气味与男人的号笑声。我们两个却像结冰似的动也不动,我彻底清醒过来。

“你想过动手。”

“别跟我说你没想过。”

谢伊将高脚椅拉回来,重新坐了上去,眼睛一直盯着我。

“怎么做?”

我没有眨眼,只要稍微迟疑,他就会当成小孩胡说八道,掉头就走,顺便带走我们的机会。

“他经常气呼呼回家,每星期有多少晚上?楼梯快要塌了,地毯也破了……他早晚会被绊倒,连摔四级楼梯,撞到脑袋。”光听自己大声说出口,我心脏就几乎跳到喉咙。

谢伊喝了一大口酒,认真思考,接着用指关节揩揩嘴巴。

“摔倒可能不够,搞不定。”

“也许行,也许不行,但至少能解释他脑袋为什么破一个洞。”

谢伊看着我,眼里除了怀疑,还带着从小到大头一回出现的敬意。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得两个人做。”

“你的意思是,你一个人没办法搞定。”

“他可能还手,可能需要移动他,可能有人醒来,可能需要不在场证明……一个人动手很可能出什么差错,两个人的话……”

他用脚踝勾了一张高脚椅过来。

“坐吧,晚个十分钟回家没区别。”

我拿到酒,我们两人手肘靠着手肘坐在吧台喝酒,大眼瞪小眼。半晌之后,谢伊说,“我试了好几年,想找出办法离开。”

“我知道,我也是。”

“有时候,”他说,“我有时候觉得要是想不到办法,我可能会疯掉。”

从小到大,这是我们最接近兄弟交心的谈话,感觉真是好极了,让我吓一跳。我说:“我已经快疯了,不走可能疯掉,我感觉得出来。”

他点点头,一点也不意外。

“是啊,卡梅尔也是。”

“有时他发作之后,洁琪会变得不大对劲,恍忧惚惚。”

“凯文还好。”

“那是现在,就我们所知。”

谢伊说:“这么做不但对我们好,对他们也是最好的事。”

我说:“除非我搞错了,否则这不只是最好的事,也是我们唯一能够为他们做的事,唯一的。”

我和他的目光终于交会。酒吧更吵了,有个家伙兴奋地讲到笑点,角落传来粗鲁淫秽的哄堂大笑声,但我们眼睛眨也不眨。谢伊说:“我想过这么做,想了两三次。”

“我已经想了好几年。想很容易,做起来……”

“是啊,完全不一样的,会很……”谢伊摇摇头,眼睛四周浮现白圈,只要呼吸鼻孔就会张大。

我说:“我们行吗?”

“我不晓得,我不知道。”

又是漫长的沉默,两人各自回忆最喜欢的父子时光。

“行吧,”我们同时脱口而出,“应该可以。”

谢伊向我伸出一只手,脸上是红一块白一块。

“好吧,”他呼吸急促地说,“好吧,我干了,你昵?”

“我也干了,”我说着和他击掌握手,“我们上吧。”

我和他都拼命用力,仿佛想要弄伤对方似的。我感觉那一刻在膨胀,向外扩张,伸向四面八方,令人晕眩、愉悦而微微不适,有如注射药物,你知道它会让你终生残废,但那感觉实在太美好,你只想让它更深入血管之中。

那年夏天是我和谢伊主动靠近彼此的唯一时光,每隔几天,我们晚上就到黑鸟找一个舒服隐密的角落聊天,反复讨论计划,从各个角度检视、精练,去掉行不通的部分,重新来过。我们依然痛恨对方,但那不再重要。

谢伊每天晚上都去找卡波巷的努雅拉·曼根闲聊,献献殷勤。努雅拉烦人又智障,而她老妈眼神之呆滞,简直是邻里第一。几星期后,谢伊趁努雅拉邀他回家喝茶,从她家浴室柜偷了一大把安眠药。我到伊莱克购物中心的图书馆啃了几小时医学书,想找出需要多少安眠药才能让一个九十公斤的女人和七岁小孩睡得听不见骚动,但必要时又叫得醒。谢伊大老远跑到贝里费莫买漂白水,作为清理现场之用。那里没有人认识他,警察也不会多问。

我突然变得乐于助人,每天晚上都帮老妈做甜点。老爸骂我是玻璃,讲得非常难听,但我们每天都朝目标迈进一步,这些话也就变得更容易忍受。谢伊从工作场所偷了一把铁锹,和香烟一起藏在地板下。我们很擅长这些,我和他,天生就有本事,我们合作无间。

各位说我变态也好,但我真的爱死了做计划的那个月。我偶尔睡不好,不过几乎时时处于亢奋状态,感觉就像建筑师或电影导演,有长远的眼光与计划。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策划如此庞大复杂的计谋,要是做对了,将会非常、非常值得。

忽然间,有人给了老爸两周工作,表示他最后一天一定深夜两点才会回家,血液酒精浓度高得根本不用警察测量,也表示我们不再有理由继续等待。倒计时开始,我们还有两周。

我们不断背诵不在场证明,最后连睡觉都能脱说出。个家人一起吃饭,饭后吃雪利蛋糕,我爱做家务的成果。雪利酒不仅比水容易溶解安眠药,还能盖过药味,一人一份蛋糕则表示可以按不同剂量下药。到葛洛夫的迪斯科舞厅,在城北,找新的可爱女人搭讪,半夜被赶出来,理由是老套的太吵太闹,带外面的啤酒入场。走路回家,途中在运河边把剩下的啤酒喝完。三点左右到家,安眠药的药效应该开始消退,只见亲爱的父亲躺在楼梯底端的血泊中,我们大吃一惊。接着是人工呼吸,可惜太迟,疯狂敲打哈里森姐妹家的房门,猛打电话叫救护车。这些事除了中途停留,几乎都是真的。

也许我们会被逮到,不管有没有天赋。我们毕竟是业余杀手,遗漏了太多东西,也有太多地方可能出错。就算在当时,我也约略意识到这一点。但我不在乎,我们有机会。

我们准备好了。我心里已经准备好未来每一天记得自己是弑父凶手,但那一天,我和萝西·戴利去盖立根,她对我提到英格兰。

我没有跟谢伊说我为什么抽手。他起初以为我只是跟他开玩笑。但他后来慢慢发现我是说真的,他就越来越急躁。他试着威胁我、恐吓我,甚至哀求我,可是全都没用。于是有一天,他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抓出黑鸟痛揍一顿。我过了一周才有办法站直走路。我几乎没有还手,因为在我心底深处,我认为他打得有理。我血流满面,看不清他的脸,但我想他可能在哭。

我说:“我们现在不是谈这个。”

谢伊根本没听进去,他说:“我起初以为你只是退却厂,事到临头突然没胆。我一直这么认为,直到几个月后我和伊美达·提尼谈过,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根本和胆量无关,而是你只在乎你要的东西。一旦发现更简单的出路,其他就不值半毛钱。不管家人、我、你亏欠的一切或我们做的承诺,你都当成放屁。”

我说:“让我搞清楚一点,你怪我没有杀人?”

他满脸厌恶地撅着嘴,我不晓得看过多少次这副表情,小时候我每回想跟上他,他就是这样看我。

“别耍小聪明。我怪你是因为你以为光凭这点比我了不起。听着,你的警察弟兄或许觉得你是好人,甚至你自己也这么认为,可是我清楚得很,我知道你是什么货色。”

我说:“老兄,我跟你保证,你根本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

“是吗?那起码我知道一点,这就是你干警察的理由,因为我们那年春天差点干下的事情,还有它给你的感觉。”

“你说我突然有股冲动,想弥补罪恶的过去?你多愁善感的样子真可爱,只可惜猜错答案,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谢伊哈哈大笑,龇牙咧嘴的狞笑,让他仿佛变回当年那个不顾一切的年轻人。

“弥补你个头。我们家的弗朗科不搞这一套,死也不可能。错了,我是说你一旦有了警徽当靠山,就能为所欲为了。告诉我,警探先生,我实在很想知道,你这一路来躲掉了多少惩罚?”

我说:“这种事不需要你这个笨头伤脑筋,什么如果、但是和几乎都是放屁,我什么也没做。我可以走进爱尔兰任何一所警察局,招出那年春天我们计划的每一个细节,但除了浪费警察时间,我什么麻烦都不会惹上。这里又不是教堂,没有人会因为想法邪恶而下地狱。”

“是吗?告诉我那件事没有改变你,我们做计划的那一个月,跟我说你事后觉得自己没变。少来了。”

老爸当年揍下第一拳之前常说,谢伊老是不晓得什么时候住手。我用应该能吓阻他的语调说:“我的乖乖,你该不会把你对萝西做的事情怪在我头上吧?”

他嘴唇又是一撅,既像抽搐又像咧嘴咆哮:“我只是告诉你,我不想在自己家里看你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明明你和我是一丘之貉。”

“是啊,兄弟,我是。我们也许聊过不少有趣的事情,我和你,不过一旦讲到残酷的现实,事实是我没碰过老爸一根指头,事实是你杀了两个人。你可以说我疯了,但我可是看得出来两者不同。”

他下颚再度绷紧。

“我对凯文什么都没做,完全没有。”

换言之,交心时间结

束了。我沉默片刻,接着说:“是我脑袋不清吗?但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希望我点头微笑,然后离开?你开开恩,告诉我不是这样。”

恨意又从谢伊眼里浮现,有如热闪电般纯粹莽撞。

“你自己左右看看,警探,你难道没发现吗?你又回到原点了。你的家人再度需要你,你还是亏欠我们,但这一次你必须回报。不过算你好运,这回假如你还是不想留下尽你的本分,那刚好,我们就是需要你离开。”

我说:“假如你认为我会让你置身事外,那我看你比我想的还要昏头。”

屋里暗影浮动,将他的脸庞变成野兽面具。

“是吗?看你怎么证明,蠢猪。凯文这回没办法说我晚上不在,你的荷莉比你懂事多了,不会告家人的密,就算你扭着她的手臂逼她开口,把她的话当成圣经,别人可能不这么认为。滚回你的警察小窝吧,让你那些警察兄弟帮你吹喇叭,吹到你感觉好一点为止。你什么都没有!”

我说:“我不晓得你哪来的想法,竟然认为我想证明什么。”说完我一掀桌子,将它推到谢伊身上。谢伊哀号一声,被桌子压得直往后退,玻璃杯、烟灰缸和威士忌酒瓶砰地弹开。我踹开椅子扑向他,忽然发现自己进来就是为了杀死他。

转眼间,谢伊抓起酒瓶朝我脑袋挥来,我发现他也想杀我。我向旁边一闪,感觉酒瓶划开我的太阳穴,让我眼冒金星。但我乘机攫住他头发,抓着他脑袋猛撞地板,直到他用桌子将我挡开。他和我一样强壮,一样愤怒,一样不肯放开对方。我们脸颊贴着脸颊,像恋人般紧紧交缠。两人这么靠近,其他人在楼下,加上十九年的练习,让我和谢伊静得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剧烈喘息与身体撞到东西的声响。我闻到动物愤怒的热气与棕榄香皂味,将我一下子拉回童年。

谢伊用膝盖顶我胯下,挣扎着爬开想站起来,但还来不及做到就被我抢先一步。我用手臂扣住他,将他翻过来,朝他下颚就是一记上钩拳。等他回过神来,我已经用膝盖压着他的胸膛,拔枪抵着他的前额,枪口对准眉间。

谢伊僵住不动,我说:“本警察告知嫌犯涉及谋杀,径行将他逮捕。本人引述嫌犯的说法,嫌犯要我‘滚开’。本人表示方如果主动配合,逮捕就能平顺进行,并要求嫌犯伸出手腕以便戴上手铐。嫌犯随即愤怒攻击,击中本人鼻子,请参考附件相片。本人试图离开现场,但嫌犯挡住门口,本人被迫掏出武器,要求对方让开,但遭嫌犯拒绝。”

“我是你的亲哥哥,”谢伊低声说。他刚才咬到舌头,说话时嘴角带着血泡。

“你这个龌龊的小杂种。”

“唷,瞧瞧谁在说话呀,”怒火几乎将我抬离地板,我看见谢伊眼中闪过一丝恐惧,这才发现自己差点扣下扳机。感觉就像喝香槟那么痛快。

“嫌犯继续攻击本人,并且不停表示‘我要杀了你’,以及‘我宁可死,也不要进他妈的监狱’。本人试图安抚嫌犯,向他表示事情可以和平解决,并再次要求他和我前往警局,在警方戒护下讨论案情。嫌犯非常激动,似乎没有听进本人的劝说。这时,本人开始怀疑嫌犯可能服用药物,例如海洛因,或罹患心理疾病,因为嫌犯行为极不理性,似乎飘忽不定——”

谢伊下颚紧绷。

“别的不说,你还要把我说成疯子,你就是想让别人这样看我。”

“只要能把事情搞定就好。本人多次尝试说服嫌犯坐下,以便稳住场面,但迟迟没有效果。嫌犯越来越激动,开始喃喃自语不停走动,用拳头捶墙和自己的头部。后来,嫌犯抓起……咱们选个比酒瓶严重一点的东西好了,我知道你不想被人当成娘娘腔。你有什么?”我环视房间,可不是嘛,工具箱就收在五斗柜底下。

“我敢说里头一定有扳手,对吧?嫌犯从打开的工具箱抓起长扳手,请参考附件相片,不停威胁要杀害本人。本人命令嫌犯放下武器,同时避开对方的攻击范围。但嫌犯不停逼近,朝本人头部挥击。本人闪身避开,朝嫌犯胸部射击一枪示警。别担心,我不会弄脏家具的。本人警告嫌犯,假若他再度攻击,本人就必须开枪一一”

“你不会这么做的,难道你要对你的荷莉说,你杀了谢伊伯伯?”

“我什么屁都不会对荷莉说。她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再也不要靠近这个笨到发臭的家庭。等她长大,几乎不记得你们了,我再向她解释你魁个杀人败类,罪有应得。”

鲜血从我太阳穴的伤口滴到他身上,大滴大滴地渗进他的套头衫,溅了他满脸,但我们都不在乎。

“嫌犯再度试图用扳手攻击本人,这回成功击中,请参考医疗报告和头部伤口相片。你等着瞧吧,小子,等着看头伤有多好用。攻击让本人直觉地扣下扳机,本人认为,若非受到攻击惊吓,本人应该不至于让嫌犯一枪毙命。然而本人也认为,就当时情况而言,使用武器是唯一的选择,只要延迟开枪,本人就有生命危险。证词签名,巡佐警探弗朗科·麦奇。既然没有人可以否证我这份简洁利落的证词,你想他们会相信吗?”

谢伊的神情不再有丝毫保留。

“你真让我想吐,”他说,“你这个叛徒!”说完啐了一口鲜血在我脸上。

强光闪过我眼前,有如阳光打在碎玻璃上,照得我头重脚轻。我知道我开枪了。沉默巨大无比,不停向外蔓延,直到寂静淹没了全世界,不留半点声音,只剩下我规律的喘息。我感觉轻飘飘的像是在飞,飞得又高又远,几乎让我的胸膛炸开。我这辈子再也没有任何时候比得上当时那一刻。

接着,强光黯淡下来,寂静颤动冷却,裂了开来,填满无止尽的形状与声响。谢伊的脸庞有如拍立得底片从白光中慢慢显现。隽青脸肿。两眼圆睁,满脸是血,不过依然完好无缺。

他发出难听的声响,或许是笑声。

“跟你说过了,”他说,“我跟你说过了。”他伸手颤巍巍地去拿酒瓶,我将枪转过来,用握把重击他的脑袋。

谢伊发出可怕的呕吐声,接着便瘫软在地。我用手铐将他的双手牢牢铐在前方,检查他还有没有呼吸,把他拉到沙发边缘让他斜靠着,免得被自己的血呛到。

接着我收起佩枪,掏出手机。号码很难打,我手上的血沾满按键,太阳穴的血滴到屏幕上,只好不停用衬衫擦拭手机。我竖起一只耳朵留意有没有脚步声上楼,但只听见电视机低低的胡言乱语,盖过了刚才穿透地板的呻吟与碰撞声。我试了两次,总算打通了史帝芬的电话。

他说:“麦奇警探。”语气带着一些提防,可以理解。

“意外吧,史帝芬,我找到你在找的人了。被我逮个正着,铐了手铐,非常不爽。”

沉默。我在公寓里匆匆兜圈,一眼盯着谢伊,一眼留意角落不存在的共犯,而我双脚就是停不下来。

“就目前的情况来讲,我最好不要是逮人的警官。所以,我想你刚刚赚到警探生涯第一次的逮捕,假如你要的话。”

这话引起了他的兴趣。

“我要。”

“我先提醒你,小子,这可不是圣诞老人放在你袜子里的梦幻礼物,我已经可以想象球王·肯耐迪一定会火冒三丈。你的主要证人包括我、一名九岁女童和一个咬牙切齿的人渣,拒绝承认任何罪行。你逼他自首的几率趋近于零,因此聪明人的做法是向我道谢,请我自行打电给重案组,你继续做原本在做的事。不过,假如乖乖牌不是你的个性,你可以过来这里,完成第一次逮捕,使尽全力搞定案子。因为这个人就是凶手。”

史帝芬想都没想就说:“你在哪里?”

“忠诚之地八号,按最上头的门铃,我就开门。这件事必须极度隐密,不能找支持,也不要声张。假如开车来,就停远一点,别让其他人看到,而且动作要快。”

“我十五分钟就到。谢了,警探,谢谢。”

他就在附近,而且还在工作。球王不可能为了这个案子要求加班,是史帝芬自己决定孤注一掷。

“我们会在这里等你。还有,莫兰警探?干得好。”他还来不及意会过来问为什么,我已经挂上电话。

谢伊眼睛睁开了,痛苦地说:“你的新贱人,是吧?”

“他是警方的明日之星,我一向把最好的留给你。”

他想坐起来,但痛得身体一缩,只好靠回沙发。

“我早该知道有人在当你的小跟班,因为凯文已经不在了。”

我说:“你是要我和你打得你死我活,你才会比较爽是吧?假如是的话,我会疯掉,但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过了那个阶段,打不打都没差别了。”

谢伊用铐着的手抹了抹嘴,用陌生疏离的眼光打量手上的血迹,仿佛那是别人的血。他说:“你真的打算这么做。”

楼下一扇门打开了,人声嘈杂,老妈大喊:“谢伊!弗朗科!晚餐已经做好了,立刻给我下来洗手!”我探头朝楼梯问瞄了一眼,另一眼老鹰似的盯着谢伊。我和楼梯保持距离,免得被老妈看见。

“我们在聊天,马上下去。”

“你们可以下来聊!难道要大家呆呆地坐在桌子前面,等你们两位大驾光临?”

我压低声音,在语气里加了一丝为难:“我们只是……我们真的需要聊聊,谈谈事情。可以再给我们几分钟吗,老妈?可不可以?”

沉默半晌,接着是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声音:“好吧,我就再给你们十分钟,到时要是还不下来——”

“谢了,老妈,真的,您是大好人。”

“那还用说?有需要的时候,我就是大好人,其他时候……”她的声音消失在屋里,依一然唠叨个没完。

我将门关上,上了锁以防万一,接着拿出手机从不同角度拍了几张我们脸部的照片。谢伊问:“很满意自己的成就吧?”

“帅呆了,我一定要传给你看,你那几张也很不赖。不过,这不是为了放进我个人的剪贴簿,只是预防你开始埋怨警察施暴,中途发神经想找逮捕你的警官麻烦。来吧,笑一个。”谢伊像要活剥犀牛似的,狠狠地瞪我一眼。

写下大致经过之后,我走到厨房。厨房又小又空,一尘不染地令人沮丧。我拿了一条抹布弄湿,想帮自己和谢伊擦洗,但谢伊撤过头去。“拿开。你既然那么骄傲,就让那些警察弟兄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我说:“老实讲,亲爱的,我才不在乎。他们看过我下手更狠的。但再过几分钟,他们就要带你走下楼梯,穿越忠诚之地,而我忽然想到,街坊邻居没必要晓得这里发生了什么。我想尽量不要张扬。但假如你不喜欢这个调调,务必告诉我,我会很乐意在你脸上补个一两巴掌,算是加值。”

谢伊没有回答,但却闭起嘴巴乖乖不动,让我擦去他脸上的血。公寓里很安静,只有轻轻的音乐,不晓得来自哪里,还有风儿不停吹过屋檐的声音。我不记得曾经这么近看过谢伊,近得能够看见唯有父母与爱人才看得到的细节。皮肤下线条利落野性的骨骼、新生的胡碴、纹路复杂的鱼尾纹,还有他的睫毛竟然那么浓。血开始在他下巴与嘴边凝固变黑,我忽然发现自己动作轻柔,吓了一跳。

他的黑眼圈和肿胀下颚,我则爱莫能助,但当我清理完毕,他起码稍微能看一点。我将抹布翻过来,然后给我自己擦脸。

“怎么样?”

他随便瞄了一眼说:“棒极了。”

“你说了算。反正就像我讲的,忠诚之地看到什么不是我的问题。”

他听了立刻用心打量。过了一会儿,他不大情愿地举起手指,指着自己嘴角对我说:“送里。”

于是我又抹抹脸颊,挑起眉毛看他。他点点头。

“好,”我说。抹布擦得血迹斑斑,血块浸透抹布,被水重新溶解湮开,有如绽放的红花,开始顺着我手掌滴下。

“好了,等我一下。”

“说得好像我有得选择似的。”

我在厨房水槽将抹布洗了几次,扔进垃圾桶让搜查小组待会儿有事情做。我用力搓揉双手,之后回到客厅。烟灰缸在椅子底下,撤了一地烟灰,我的烟在角落,谢伊的在我刚才放开他的地方。我在他对面坐下,仿佛派对上的两个小伙子,接着将烟灰缸摆在两人中间。我点了两根烟,塞了一根到他的嘴里。

谢伊闭起眼睛猛力吸烟,脑袋往后靠着沙发。我背靠着墙。半晌之后,他问:“你为什么没把我杀了?”

“你在抱怨吗?”

“妈的,别傻了,我只是问问。”

我把身体抬离墙面,费了不少力气,因为我的肌肉开始僵硬了。我伸手去拿烟灰缸。

“我想你说对了,”我说,“我想,说到底,我终究是个警察。”

他点点头,眼睛依然闭着。我们两个默默坐着,倾听彼此呼吸的节奏与不

知哪里来的微弱乐声,偶尔弯身向前轻弹烟灰。多年来,这是我们最接近和平共处的一次。门铃响的时候,简直像是冒犯。我立刻应门,免得有人看见史帝芬在外面等。他跑上楼梯,脚步和荷莉刚才下楼一样轻盈。老妈还是在楼下絮絮叨叨。

我说:“谢伊,这位是史帝芬·莫兰警探。警探,这位是我哥哥,谢伊·麦奇。”

那孩子的表情显示他已经料到了。谢伊睁开肿胀的双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史帝芬,没有好奇,除了全然的疲惫,什么都没有。我看得感觉脊椎直往下垂。

“如你所见,”我说,“我们起了一点小争执,你可能得带他去检查脑震荡,我有作记录,以便未来参考,假如你需要相片左证的话。”

史蒂芬仔细检视谢伊,从头到脚一寸也不放过。

“的确,可能用得到。谢了。你需要立刻拿回去吗?我可以用我的。”他指着我的手铐说道。

我说:“我今晚不打算再逮捕其他人了,你晚点再还我吧。警探,这家伙是你的了。我还没宣读他的权利,这件事就留给你做。还有,你最好小心技术层面不要出错,他比外表看起来聪明得多。”

史帝芬开口了,很努力想说得婉转:“我们现在……我是说……你知道……没有拘票径行逮捕,需要有正当理由。”

“我想最好别在嫌犯面前摊开所有证据,这样结局或许会圆满一点。不过,相信我,警探,这绝对不是兄弟倪墙过了头。我再过一小时左右会绐你电话,向你简单交代,但在这之前,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好。半小时前,他完全坦诚犯下两起谋杀,包括深入交代动机与死因细节,只有凶手才知道的内情。他接下来一定矢口否认到底,但幸好我已经另外准备了许多好料给你,刚才说的只是前菜。目前这样,你觉得够吗?”

史蒂芬显然不太相信自首的部分,但很识相地没有多问。

“够多了,谢谢,警探。”

接下老妈大吼:“谢伊!弗朗科!要是我被晚餐烫到,我发誓一定痛扁你们两个一顿!”

我说:“我得闪了。帮我一个忙,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我的小孩在楼下,我不希望让她看到这件事。给我一点时间把她带走,之后你们再离开,好吗?”

我这话是对着他们两人说的。谢伊瞧也不瞧我们两个,兀自点了点头。

史帝芬说:“没问题。我们两个舒服一点,如何?”他朝沙发撇撇头,伸出一只手想拉谢伊站起来。过了一会儿,谢伊抓住他的手。

我说:“祝好运。”说完便拉上外套遮住衬衫的血迹,从挂衣架抓了一顶黑色棒球帽(上面写着:柯纳奇自行车行)戴上,盖住我脑袋上的伤,留下两人走了。

临走前,我越过史帝芬肩头看见谢伊的眼睛。从来没人那样看过我,莉儿没有,萝西也没有。他彷佛彻底看穿了我,完全不费吹灰之力,没有遗漏任何角落,也没有任何问题悬而未决。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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