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过卧底的警察都知道,没有比上工前一天更特别的感觉。我想升空前倒计时的航天员也应该明白此理,还有等着跳伞的伞兵。光线变得耀眼夺目,硬得有如钻石,见到的每张脸都美得令人屏息。你的心灵澄澈如镜,每一秒都像平缓大地开展在你眼前,几个月来困扰着你的事情也豁然开朗。你可以痛饮整天却无比清醒,填字游戏就像小孩子玩的拼图一样简单。那一天感觉就像一百年。

我已经很久没接卧底了,但周六早晨醒来,我立刻认出那种感觉,在卧房天花板上的摇晃暗影中,还有我喝的最后一口咖啡里。当我和荷莉在凤凰公园放风筝,在家陪她写功课,一起用太多奶酪煮了太多通心粉,我心里的想法也徐徐就位,缓慢却沉稳。到了周日午后,我们两个坐上车越过丽妃河,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

忠诚之地感觉干净、纯洁,仿佛来自梦境,龟裂的圆石路上洋溢着明晰的柠檬光泽。荷莉握紧我的手。

“怎么了,小乖?”我说,“你改变心意了?”

她摇摇头,我说:“你可以改变心意的,你知道。你只要开口,我们就立刻去挑一张精灵公主故事的DVD,买一桶比你小脑袋瓜还大的爆米花。”

她没有咯咯笑,甚至没抬头看我,而是将肩上的背包拉紧,扯了扯我的手。我们一起离开路边,迎向那一片诡异的淡金色光晕。

老妈拼了,努力想让那个下午尽善尽美。她狂烤东西,屋里所有表面堆满了方姜饼和水果塔,早早就叫大家全员到齐,还要谢伊、崔弗和加文出去买圣诞树,结果买回来的树太宽了,客厅根本摆不下。我和荷莉到的时候,广播正好在放平克·劳斯贝。卡梅尔的小孩站得整整齐齐,围着圣诞树挂装饰品,所有人分到一杯热腾腾的可可,就连老爸都被请到沙发上,毯子盖住膝盖,看起来好像很清醒,有家长的威严,感觉就像走进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广告一样。

然而,这么古怪的装模作样显然失败了。所有入神情疲惫,戴伦斜眼瞪人,我知道他快撑不下去了。但我晓得老妈用心良苦,只可惜她抗拒不了平常的老习惯,马上说我眼睛四周都是皱纹,一张脸像牛肚,顿时让我的感动烟消云散。

我无法不看谢伊,目光一直离不开他。他像轻微发烧似的躁动不安,脸庞泛红,双颊更加凹陷,眼里闪着危险的光芒。但真正吸引我的,是他在做的事。他手脚大开坐在扶手椅上,猛抖一脚膝盖,一边和崔弗聊高尔夫,两人谈得又快又投入。人都会变,但就我所知,谢伊厌恶高尔夫的程度只比他讨厌崔弗少一点,因此他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就是走投无路。他状况很糟,我想这个发现应该会有用处。

我们狼狈地走过老妈的全套圣诞装饰——绝对不要批评妈妈的圣诞品位。我趁电台播放《圣诞宝贝》的时候,悄悄问荷莉:“还可以吗?”

她潇洒地说:“棒极了!”说完便回到那群表姐弟妹身边,让我没办法多问。这小孩对我们家的规矩倒是学得真快,我开始在心里盘算之后要怎么帮她还原。

等大伙儿的肚子都撑到警戒线,老妈心满意足之后,加文和崔弗便带着孩子去史密斯菲德的圣诞市集。

“走点路把姜饼消化掉。”加文拍拍肚子说。

“别赖在姜饼头上,”老妈火了。

“盖文·科格,你变胖可不是我的厨艺害的。”加文嘀咕几句,痛苦地看了洁琪一眼。他很有技巧,只是有点大意,他想让我们一家人在这个艰难时刻聚一聚。

卡梅尔帮孩子穿上外套、围巾与毛帽,荷莉直接站在多娜和艾合丽之间,仿佛她也是卡梅尔的小孩。穿好之后,他们就出门了。我从客厅的窗子看着他们闹哄哄地走在街上,荷莉紧勾着多娜的手臂,两人就像一对连体婴,完全没有回头向我挥手。

家人是团聚了,却不像加文期望的那样。我们全都懒洋洋地坐在电视前,没有人开口,直到老妈从圣诞装饰的闪光中回过神来,将卡梅尔拖到厨房用保鲜膜处理剩下的糕点。我趁洁琪被抓去之前,悄悄跟她说:“出去抽根烟吧。”

她像个知道老妈会趁她落单甩她巴掌的小孩一样,忧心看着我。我说:“宝贝,有点大人的样子好不好?你越早克服……”

屋外寒冷、晴朗而平静,屋顶上的天空刚从浅浅的蓝白变成淡紫,洁琪依照惯例坐在最底下的台阶,两双长腿和紫色皮靴勾成三角形,伸出一只手说:“在你开口之前,先把烟给我,我的烟被加文拿走了。”

我帮她和自己各点了一根烟,接着用悦人的语气对她说:“你和奥莉薇亚到底在想什么?”

洁琪已经收紧下巴准备吵架了,看起来和荷莉一模一样,感觉很怪。“我想认识我们一家人对荷莉很好,我猜奥莉薇亚也这么想,而且我们没想错,不是吗?你难道没有看见她和多娜吗?”

“有,我看到了,她们两个在一起很可爱。我还看到她因为凯文的事伤心欲绝,哭到几乎不能呼吸,这就没那么可爱了。”

洁琪看着手上烟雾缭绕,在台阶飘散。她说:“我们也都心碎了,包括艾舍丽,她才六岁。这就是人生。你不是担心荷莉接触的现实不够多吗?这就是现实。”

这一点或许没错,但只要和荷莉有关,对错就不是重点。我说:“假如我的小孩需要额外的现实,宝贝,我会自己给她。就算有人想要代劳,起码也先知会我,这个要求对你来说不合理吗?”

洁琪说:“我是应该告诉你,这一点我难辞其咎。”

“那你为什么不说?”

“我对天发誓,我一直想说,可是……我起初以为没必要先说,反正一定会成功。我想先带荷莉到家里一次,之后再告诉你,假如一一一”

“而我会发现这个主意太棒了,于是抓着两大束花跑回家,一束给老妈,一束给你,全家盛大庆祝,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是这样吗?”

洁琪耸耸肩,两个肩头都快拱到耳朵了。

“这么做已经够卑鄙了,谁晓得更精彩的还在后头?你为什么改变主意?我光用说的下巴就会掉下来,你为什么继续瞒我,瞒了我整整一年?”

洁琪依然不敢看我,身体动了一下,仿佛被台阶刺到了。

“我说出来,你别笑我。”

“相信我,洁琪,我现在没心情开玩笑。”

她说:“因为我很害怕,行了吧?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我愣了一下才确定她没有唬我。

“哦,拜托,你他妈的以为我会怎么做?难不成把你打得要死不活?”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你不能丢了一枚原子弹,然后躲起来。我这辈子什么时候让你感觉应该怕我?”

“废话,你看你现在的样子!那个表情,讲话像是恨透我一样。我不喜欢别人训我、吼我,对我发飙。从来不喜欢,你清楚得很。”

我来不及反应就脱口而出:“你把我弄得像老爸一样。”

“哦,不是,你理解错了,弗朗科。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最好是。别再挑战我了,洁琪。”

“我没有,我只是——只是没有胆子告诉你。这是我的错,不在你。对不起,真的,我真的很抱歉。”

楼上的窗户唰地打开,只见老妈探头出来:“洁琪·麦奇!你是想象希巴女王一样坐在那里等我和你姐姐是吧?等我们端着金盘子,把晚餐送到你面前是不是?”

我抬头大喊:“老妈,是我的错,是我把她拖到外面聊天的。我们等一下负责洗碗,可以吗?”

“哼,一回来就以为自己是家里的老大是口巴?到处发号施令,擦银器、洗碗,连奶油都不会融化在他嘴里……”但她不想太刁难我,免得我抓着荷莉就走。她头缩回去,窗户砰地关上,但我还是可以听见她在碎碎念叨。

夜幕低垂,忠诚之地的灯火开始亮起。不只是我们家拼命装饰,荷恩家看起来就像有人用火箭筒打出来的圣诞世界,天花板挂满亮片、麇鹿和闪灯,墙上每一寸都贴满疯狂小精灵与眼睛水汪汪的天使,窗上用白色喷雾写着“圣诞快乐”。就连雅痞家庭也摆了一株很有格调的浅木圣诞树,加上应该是瑞典制的三个装饰品。

我想象自己每个周日傍晚回到这里,看忠诚之地以熟悉的方式递嬗更叠。春天,初领圣餐的小孩挨家挨户炫耀衣服,比赛谁的战利品多:夏天,风,冰淇淋车的叮当声,所有女孩都让乳沟出来透气;冬天,赞叹荷恩家的新麇麂,一年又一年。心中的想象让我微微晕眩,仿佛喝得半醉或得了重感冒。老妈应该每周都能生出新的话题骂人。

“弗朗科,”洁淇试探地说,“没事了吗?”

我原本什么狠话都准备好了,但想到自己回到家园的怀抱,顿时失去了骂人的动力。

“你走吧,我待会儿要是把他们赶出去,会把你家地址给他们。”

大门开了,是谢伊和卡梅尔。我之前就在心里打赌,谢伊闭上嘴巴能撑多久,更别说不抽烟了。

“你们在聊什么?”他一屁股坐在台阶顶端,开口问道。

洁琪说:“荷莉。”

我说:“我刚才在训洁琪,骂她没告诉我就带荷莉过来。”

卡梅尔在我上头重重坐了下来。

“哎唷!讨厌,台阶竟然变硬了,幸好我屁股够大,否则就受伤了……好了,弗朗科,别怪洁琪丫。她只带荷莉过来一次,见见我们,但我们实在太爱她了,才会叫洁琪再带她来。她真是个小可爱,你一定很骄傲。”

我背靠扶手,顺着台阶伸长双脚,好同时看到他们三个。

“我是很骄傲。”

谢伊摸着身体找烟。

“我们竟然没有把她变成小野兽,真诡异,对吧?”

我快活地说:“我敢说你们不是没有努力过。”

卡梅尔说:“多娜吓坏了,以为再也见不到荷莉。”但她偷偷斜睨我一眼,让这句话变成了询问。

我说:“她没理由不来。”

“弗朗科!你是说真的?”

“当然,我可没笨到和九岁小女生为敌。”

“哦,那太好了。她们两个很要好,真的,要是荷莉不来,多娜一定会心碎。那么,这就表示……”她笨拙地揉了揉鼻子。我记得这个动作,感觉恍如隔世。

“你也会回来哕?还是只让洁琪带荷莉来?”

我说:“我这会儿不是在这里吗?”

“啊,对哦,看到你真好。可是你……你要回家了吗?”

我仰头对她微笑:“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小梅。对,我会待着。”

“我的乖乖,也该是时候了,”洁琪翻了翻白眼说,“你为什么不早个十五年决定,省了我一堆麻烦?”

“哦,太好了,”卡梅尔说,“真的太好了,弗朗科,我以为……”她又难为情地揩揩眼角,“也许是我大惊小怪,但我以为事情结束之后,你又会离开了,永远不再回来。”

我说:“没错,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但我必须承认,撇掉这一切比我想象的还难。我想,就像你说的,回家真好。”

谢伊瞪着蓝色眼眸看着我,又是那专注而讳莫如深的眼神。我立刻回他一眼,露出灿烂的微笑。我不怕谢伊焦躁。他还不是很焦躁,还没,只是多了一点点不安,在这个已经够不自在的夜晚。我现在只想轻轻点他一下,让他心底明白,事情才刚开始而已。

我已经摆脱史帝芬,球王也快了。只要他们目光移向下一个案子,这件事就只剩我和谢伊了。以前如此,现在亦然。我可以像玩溜溜球一样逗他一整年,之后才让他明白我知道,接着再玩他一年,暗示他可能遭遇的各种有趣的下场,我有的是时间。

谢伊就没那么幸运了。人用不着喜欢自己的家人,甚至不必一起相处,也能彻底看穿他们。谢伊从小神经紧张,在这种成长环境成长就连神也会变成废物,又做过一堆让脑袋被梦魇纠缠的勾当,崩溃是迟早的事。许多人说我天赋异禀,擅长把人逼疯,不少人还认为这是赞美。然而,比起伤害家人的能力,伤害陌生人根本不算什么。我几乎敢肯定地说,只要付出时间和毅力,我绝对有办法让谢伊自己套上绳圈,将另一端绑在十六号的楼梯栏杆上,然后一跃而下。

谢伊仰头眯起眼睛,看荷恩一家在圣诞工厂般的公寓里走动。他对我说:“听你说得好像已经回来很久了一样。”

“哦,是吗?”

“听说你前两天去找伊美达·提尼。”

“我也有高档的朋友,和你一样。”

“你找伊美达做什么?聊天还是打炮?”

“哦,拜托,谢伊,少瞧不起我了,不是每个人品位都那么差,你懂我的意思吧?”我说着朝他眨了眨眼睛,只见他心中起疑,

眼神闪过锐利的光芒。

“住嘴,你哦!”洁琪对我说,“别胡说。你又不是布拉德·皮特,难道没有人跟你说过?”

“你最近有看过伊美达吗?她本来就不怎么起眼,但现在那个样子,天哪。”

“我有朋友上过她,”谢伊说,“两年前。他跟我说他脱了她的内裤,乖乖,看起来就像现场看着脑袋中枪的ZZTop乐队一样。”

我哈哈大笑,洁琪气得尖声咒骂,但卡梅尔没有反应,我想她根本没有听到我们最后这段话。她手指翻折裙摆,恍神似的低头凝望地上。我说:“小梅,你还好吗?”

她吓了一跳,抬头说:“哦,还好,应该吧。我只是……你们也晓得,感觉很夸张,不是吗?”

我说:“是啊,没错。”

“我一直觉得只要抬头就会看到他,我说凯文。就在那里,谢伊下面。只要没看到,就会想他去哪里了。你们不会吗?”

我伸手摁了摁她的手,谢伊忽然粗鲁地说:“那蠢蛋。”

“你在不爽什么?”洁琪问,但谢伊只是摇摇头,吸了一口烟。

我说:“我也很想知道。”

卡梅尔说:“他没什么意思,对吧,谢伊?”

“你们自己想。”

我说:“你何不假装我们都是笨蛋,开示一下?”

“谁说我需要假装了?”

卡梅尔开始落泪,谢伊说——语气不凶,但听起来像是这星期讲过不知几百次了——“哦,小梅,拜托。”

“我忍不住嘛。我们难道不能好好相处,一次也好?在发生这么多事情之后?可怜的小凯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为什么还在这里相互厮杀?”

洁琪说:“哎,卡梅尔亲亲,我们只是斗嘴,不是认真的。”

“别把我算进去。”谢伊对她说。

我说:“我们是一家人,宝贝,家人都会这样。”

“这白痴说得没错,”谢伊说,“真难得。”

卡梅尔哭得更伤心了。

“想想上星期五我们还坐在这里,我们五个……我快乐得都要飞上月球了,真的,完全没想到是最后一次,你们知道吗?我还以为才要开始。”

谢伊说:“我知道,但你可不可以振作一点?就当为了我,好吗?”

卡梅尔用指节揩去一滴泪水,却止不住哭泣。

“原谅我,但萝西的事情之后,我就有预感坏事可能发生,你们难道都没感觉?可是我刻意不去想它,结果现在变成这样,你们觉得是报应吗?”

我们异口同声:“卡梅尔,拜托。”卡梅尔还想说什么,却被既像抽泣、又像哽咽的声音打断。

洁琪的下巴也在抽搐,这里眼看就要变成哭泣大会了。我说:“我告诉你们什么让我感觉最差,就是我上周六晚上不在这里,而他……”

我脑袋靠着扶手匆匆摇头,没有把话说完。

“那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对着渐暗的天空说。

“我应该来这里的。”

谢伊斜瞄我一眼,目光嘲讽,我知道他没有上当。但两姐妹睁大眼睛,咬着下唇充满同情。卡梅尔掏出手帕,让泪水稍等一会儿,现在有一个男人需要关心。

“哦,弗朗科,”洁琪伸手拍拍我膝盖说,“谁晓得会发生这种事?”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已经错过了他二十二年,却连最后几小时也没有把握。我只希望……”

我摇头摸出另一根烟,试了几次想把它点着。

“算了,”我用力抽了两口烟,让声音平静下来,说,“快点,告诉我,跟我叙述那天晚上,我错过了什么?”

谢伊嗤之以鼻,立刻讨来两姐妹一起瞪他。

“等一下,我想想,”洁琪说,“就是个傍晚,你懂我的意思吗?没什么特别的,对吧,卡梅尔?”

两姐妹看着彼此,努力思索。卡梅尔擤了擤鼻子,说:“我想凯文心情有点闷,你们不觉得吗?”

谢伊嫌恶地摇头,肩膀对着她们,让自己置身事外。沽琪说:“我觉得他没事,和加文一起陪孩子踢足球。”

“可是他抽了烟,吃完晚饭之后。凯文只有心情很差才会抽烟。”

果然。只要有老妈在,私下交谈就难上加难(凯文·麦奇,你们两个在嘀咕什么?既然那么有趣,我们也要听……)。凯文想找谢伊谈一一被我置之不理之后,那个笨小子一定会这么做,想不出更机灵的点子——就得跟他在台阶抽烟。

小凯肯定手足无措,烟拿不好,结结巴巴说出让他心烦意乱的破碎事实。这一切慌乱只让谢伊好整以暇,哈哈大笑:“老天爷,兄弟,你真的相信是我杀了萝西·戴利?你完全搞错了,你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的话……”

他抬头匆匆瞄了窗户一眼,将香烟摁熄在台阶上。

“但现在不行,没时间。我们晚点碰面,好吗?你得先离开再回来,不能直接到我公寓,否则老妈一定会想知道我们要干吗,酒吧到时也关了,但我可以和你约在十六号。不会很久的,我保证。”

假如我是谢伊,我就会这么做,就这么简单。凯文肯定不会喜欢再去十六号,尤其是深夜,但谢伊比他聪明,也比他急切多了,而凯文一向耳根子软。他绝对想不到应该害怕自己的亲哥哥,而且不是兄弟间的害怕,小凯天真得让我下颚发疼。

洁琪说:“我发誓,弗朗科,那天实在没什么,跟今天差不多,一样踢足球,之后吃晚饭,看一会儿电视……凯文很好,你真的不用自责。”

我问:“他有打电话吗?或者接电话?”

谢伊匆匆瞅我一眼,眯着眼睛打量我,但没有开口。卡梅尔说:“他和一个女孩不停发短信——艾玲,对吧?我叫他不要欺骗对方的感情,但他说我什么也不懂,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对我很凶,凶得很,我说他很闷就是这个意思。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结果……”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消沉与受伤,眼泪随时又要出来了。

“没别人了?”

两姐妹摇摇头。我说:“嗯。”

洁琪说:“怎么了,弗朗科?有什么差别吗?”

“光头神探出马啦,”谢伊对着金黄色的天空说,“看你怎么办,宝贝。”

我说:“这么说吧,关于萝西出了什么事,凯文又出了什么事,我听到一大堆说法,没有一个让我满意。”

洁琪说:“谁不是呢?”

卡梅尔一边用指甲戳破扶手上的油漆泡泡,一边说:“人生难免有意外,有时候事情就是错得离谱,没有规则也没有理由,你知道吗?”

“不,梅儿,我不知道。对我来说,这就跟别人塞给我的说法一模一样,全是狗臭屁的垃圾,根本配不上萝西或凯文。要我吞下去,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卡梅尔用斩钉截铁的沉重语气说:“什么说法都没用的,弗朗科,我们都心碎了,再好的解释也无法挽回这一点。你就不能放手吗?”

“就算我可以,很多人也不愿意,其中一个热门说法更指控我是头号坏蛋。你认为我应该置之不理吗?是你要我常常回来的,想清楚这代表什么。你要我每个星期天回到一个认为我是杀人凶手的地方?”

洁琪往上坐了一点,说:“我已经跟你说了,那只是闲扯,会过去的。”

我说:“好,假如我不是坏人,小凯也不是,那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沉默良久。他们还没出现,我们就听见声音了。孩子闹哄哄地一起说话,低声吱吱喳喳,淹没在马路尽头的耀眼晚霞中。三角形的影子从光里浮现,男人高得像路灯,小孩彼此交融、闪动。荷莉高喊:“爸爸!”虽然我分不清哪个影子是她,依然举手挥舞。他们的影子在他们前方蹦蹦跳跳,在我们脚边留下神秘的图案。

“真好。”卡梅尔喃喃自语,深呼吸一口气,手指压着眼睛下方,让眼泪尽情宣泄。

“真好。”

我说:“下回有机会,你们把剩下的说完,告诉我上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伊说:“后来没了,老妈、老爸和我上床睡觉,小凯和洁琪各自回家,”他将香烟扔出扶手,站起身来。

“就这样。”

我们一回屋里,老妈立刻加强马力,惩罚我们刚才留她一个人操作可怕的机器。她对蔬菜狂下重手,以惊人的速度发号施令:“你,卡梅尔或者洁琪或者卡梅尔,随便,开始弄马铃薯。谢伊,把那个放在那里,不对,你白痴啊,那里。艾合丽,亲爱的,帮奶奶擦一下桌子。还有弗朗科,你进去和你老爸说话,他回房去了,需要人陪。快去啊!”她用抹布甩了我脑袋一下,要我行动。

老妈说话的时候,荷莉正粘着我,拿着她在圣诞市集买的彩绘瓷器给我看,说她准备送给奥莉薇亚,同时详细描述她怎么遇到圣诞精灵。听见老妈对我下令,她立刻回到其他小孩身边,我感觉她很能审时度势。我也想学她,但老妈就是有办法念个不停,威力惊人,而且抹布已经再度对准我的方向,我只好逃之夭夭。

卧房比屋里其他地方冷,而且很安静。老爸躺在床上竖起枕头靠着,除了倾听房外的声音(或许吧),显然无所事事。他身旁的那一堆轻软的东西,从桃红装潢、须边摆设到立灯沉抑的灯光,让他看来格格不入,显得更强壮、更野性。

你可以看出女孩予为什么会为他拼命,为了那轻斜的下巴、傲然突出的颧骨和始终闪着蓝光的眼眸。在那不值得信赖的灯光下,他仿佛还是当年的吉米·麦奇。

是他的手泄了底,简直一团糟。手指肿胀内弯,指甲又白又粗,仿佛已经开始腐坏,而且不停在床上扭动,不安地抽拔毛毯松脱的线头。房间弥漫着疾病、药物和脚臭味。

我说:“老妈说你想聊聊。”

老爸说:“拿烟来。”

他看起来似乎还很清醒,但我老爸一辈子都在努力锻炼自己的耐力,要让他形容憔悴没那么容易。我从老妈的梳妆台抓了椅子到床边,但没有太靠近。

“我想老妈不准你在这里抽烟。”

“那个贱人,叫她去死吧。”

“真高兴你们感情还这么好。”

“你也去死吧,拿烟来。”

“不可能。你要气死老妈是你家的事,我可要继续当她的乖宝宝。”

老爸咧嘴笑了,但不是开心。

“祝你好运,”他说。忽然间,他似乎完全醒了过来,更用力瞪着我的脸。

“为什么?”

“为什么不?”

“你这辈子从来不在乎她开不开心。”

我耸耸肩说:“我女儿很迷她奶奶,只要不让荷莉看到我们把对方撕成两半,就算我必须每周找一个下午咬牙巴结老妈,我也愿意。你要是好好求我,我连巴结你都肯,起码荷莉同在这个房间的时候。”

老爸笑了,背靠枕头笑得太用力,结果变成剧烈黏稠的咳嗽。他朝我挥手,气喘吁吁地指着梳妆台上的一盒面纸。我将面纸递给他,他呕了一声,将痰吐进面纸,朝垃圾桶扔去,不过没进。我没有去捡。可以说完话再去,他说:“妈的!”

我说:“想说明白一点吗?”

“你不会想听的。”

“没关系,死不了的。我什么时候喜欢过你嘴巴里吐出来的东西?”

老爸吃力地伸手到床头柜拿了水或什么的,慢悠悠地喝着。

“你刚才说你女儿什么的,”喝完,他抹抹嘴说,“全是狗屁。她好得很,根本不在乎你和你老妈是不是处得来,你心里明白。你讨你老妈欢心是为了自己的理由。”

我说:“老爸,人有时会尝试善待对方,不为任何理由。我知道你很难想象,但请你相信我,这是真的。”

老爸摇摇头,脸上又浮现冷笑。

“除了你以外。”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想你最好记得,你根本一点也不了解我。”

“没必要。我认识他就够了,我晓得你们兄弟俩就像豆荚里的两颗豆子,一模一样。”

我想他说的不是凯文。我说:“我看不出来哪里像。”

“像得很,你们两个这辈子做事从来不管理由,除非必要,也从来不告诉别人原因。我根本没办法否认你们两个是我的孩子,完全没办法。”

他很乐。我知道应该闭嘴,然而实在忍不住。我说:“我和这一家人没有半点相似,丝毫没有。我离开这个家,免得变成你们这样。我花了一辈子确定这件事。”

老爸眉毛一挑,满脸轻蔑。

“你听听,我们现在配不上你了是吧?我们当初可是把你放在这个屋檐下照顾了二十年。”

“我还能说什么?免费虐待没什么好爽的。”

他又笑了,低沉凶恶得近乎咆哮。

“是吗?起码我知道自己是混蛋。你觉得你不是?来啊,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说你看到我这样没有在心里暗自雀跃。”

“这不一样,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刚好,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

“看吧?我不成人样,你却幸灾乐祸。血亲就是血亲,小鬼,看得出来的。”

我说:“我这辈子没有打过女人,也没打过小孩。我女儿从来没看我喝醉过。我知道只有变态加混蛋才会觉得这很了不起,但我实在忍不住,因为这每一件事情都证明了我和你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老爸看着我说:“所以你觉得你当老爸当得比我好。”

“我不是往脸上贴金,我看过不少流浪狗当老爸都比你当得好。”

“那你只要告诉我一件事就好:你既然那么了不起,而我们糟糕透顶,你干吗用那个孩子当借口,回来这里鬼混?”

我掉头就往门口走,背后传来一声:“给我坐下。”

他的声音又变回了老爸,饱满、有力而年轻。我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这声音掐住心里那个五岁小孩的咽喉,坐回椅子上,只好假装是我自己选择的。我说:“我以为我们讲得差不多了。”

发号施令让他精疲力竭。他身体前倾抓着被子,气喘如牛,上气不接下气说:“说完我自然会告诉你。”

“别忘了,而且要快。”

老爸将垫在背后的枕头拉高——我没帮忙,想到靠近他的脸就让我全身发麻一呼吸缓缓恢复正常。头上的天花板,有如赛车跑道的裂痕还在。我小时候清晨醒来,常常望着裂痕发呆,听凯文与谢伊呼吸、翻身和说梦话。金黄的夕阳余晖退去了,窗外,天空盘踞在后院上方,颜色转成深海般的冰蓝。

老爸说:“你听我说,我来日无多了。”

“这句话说给老妈听,她比较了解。”打从我有记忆起,老妈不知道在鬼门关前走了几回,几乎都和她胯下的神秘病痛有关。

“她会活得比我们都久,纯粹出于怨恨,我不敢说自己能撑到下回的圣诞。”

他一手接着胸膛往后躺,好博取同情。但从他说话的口吻,我晓得他刚才不只是有感而发。我说:“你想怎么死?”

“你干吗在乎?我就算烧死,你也不会撒尿救我。”

“那倒是。我只是好奇,我不晓得做个混蛋原来会致命。”

老爸说:“我的背越来越糟,腿有一半时间根本没有感觉。前两天早上,光是穿内裤就摔了两次,双脚完全不听使唤。医生说我夏天之前就得坐轮椅了。”

我说:“让我胡乱猜一下,医生会不会正巧也跟你说了,你的‘背’可以好转,起码不会变糟,只要你停止喝酒?”

他面目纠结,写满嫌恶。

“那个小鬼头只会让人生病。他最好放开老妈的奶头,好好喝上一杯,几杯酒伤不了人的。”

“几杯啤酒,不是伏特加。既然喝酒这么好,那你怎么会死?”

老爸说:“残废的男人不值得活。一个人关在家里,让人帮你擦屁股,被人抬进抬出浴室,老子我不搞这套。与其如此,我宁可死了。”

这一回,他的自怜依然藏着几分认真。也许因为赡养院不会有迷你吧,但我同意他的论点,宁可死也不要包尿布。

“怎么做?”

“我自有计划。”

我说:“有一点我一直搞不懂,你到底求我什么?假如是同情,很抱歉我没有。假如想找人帮你一把,我敢说排队的人多得是。”

“你这个蠢材,我才没有求你什幺。我只是跟你说一件重要的事,你要是肯闭上嘴巴听久一点就会明白。还是你太喜欢自己的声音了?”

我承认(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承认过最难堪的一件事),那一刻,我内心深处真的以为他或许有话要说。他是我老爸。小时候,在我发现他是世界超级烂货之前,我一直觉得他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什么事都知道,可以一手撂倒绿巨人浩克,一手用二头肌吊起几架平台钢琴,他的微笑可以让人一天心情愉快。假如你要我挑一天洗耳恭听难得的父亲智慧,绝对是那一晚。

我说:“我在听。”

老爸挣扎身子,在床上稍微坐高一点说:“是男人就应该懂得何时放手。”

我等他继续,但他只是专注望着我,仿佛期待我说些什么。看来这就是他想启发我的道理,没别的了。我真想揍自己一拳,竟然傻到这个地步。“很好,”我说,“非常感谢,我会记在心里。”

我又想起身走人,但他伸出变形的手一把攫住我的手腕,动作又快又强,远超过我的想像。碰到他的皮肤让我寒毛直竖。

“坐着听好,你这小子。我想说的是,我这辈子遇到一大堆狗屁事情,从来没想过放弃。我不软弱,但只要有人帮我包尿布,我绝对自我了结,因为到了那个地步,反抗也赢不了什么。人要晓得应该反抗什么,不应该反抗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说:“我想问一件事,你干吗突然关心起我的处事态度来了?”

我以为老爸会立刻反击,结果没有。他松开我的手腕,按摩手指关节,仿佛检查别人东西似的看着自己的手。他说:“听不听随便,我又没办法强迫你。假如你问我人生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太晚发现这一点。要是早点知道,我就不会造成这么多伤害,不管对我自己或身边的人。”

这回轮我哈哈大笑。

“啧,奇迹啊,我刚才是不是听到你承认有些事情的责任在你?你果然快死了。”

“他妈的别嘲弄我。你们都长大了,就算人生搞得一场糊涂,那也是你们的错,和我无关。”

“那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只是要说,五十年前有些事出了差错,一直缠着我,现在该结束了。我当初要是聪明点,早早将事情放下,一切就会大大不同,变得更好。”

我说:“你是说泰瑞莎·欧伯恩的事?”

“妈的,她不关你的事。还有,泰瑞莎是你叫的吗?我想说的是,没有必要让你老妈再伤心难过一次,你到底听懂没有?”

他的蓝色眼眸燃着急切的火光,塞满我无法揭开的秘密。其中有新的柔情,我这辈子从来不曾见过老爸担心伤了谁,这份温柔告诉我,房里有某样巨大而危险的事物正在蠢动。过了很久,我说:“我不晓得。”

“那就等你确定再说,确定之前别做傻事。我了解我儿子,向来明白。我知道你来一定有你的理由,但在你搞清楚到底想要什么之前,别把那些理由带进这间屋子。”

房外,老妈不知怎么发起火来,洁琪低声安抚她。我说:“我倒是很想知道你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已经快死了,只是想在离开前把一些事做好。我叫你放手,我们不需要你来这里惹麻烦,回去做你本来在做的事,别管我们。”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爸。”

老爸忽然垮了,形容枯槁有如湿掉的纸板。他说:“我已经看够你了,出去跟你老妈说我要喝茶。还有,叫她泡得有味道一点,别像早上那杯,稀得跟尿一样。”

我懒得和他吵。我只想抓着荷莉一块儿离开家里,走得远远的。我们不吃晚饭,老妈肯定会爆掉一根血管,但我已经把谢伊的笼子摇晃一个星期,却严重低估了这一家人的忍耐力。我甚至开始思考,回奥莉薇亚家之前要在哪里稍作停留,填饱荷莉的肚子,望着她的脸庞直到我心跳恢复正常。我站在门口说:“下周见。”

“我说了,回家去,别再来了。”

他没有转头看我离开。我留他一人在房里,靠回枕头凝视变暗的窗户,用变形的手指不时扯动松脱的线头。

老妈在厨房里,拿刀猛戳煮到一半的肉块,对着卡梅尔数落戴伦的打扮(“……穿得像个变态,一辈子也找不到工作。别说我没警告你,你最好带他出去,用力踹他几下屁股,帮他买一条像样的斜纹裤……”)。洁琪、加文和卡梅尔的小孩守在电视机前如痴如醉,看没穿上衣的男人吃着插满天线乱动的东西,看得嘴巴大开。荷莉不在,还有谢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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