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成了毛毛细雨,云层却变得更厚更黑,说明雨还会下。老妈整个人贴在客厅的窗户上,好奇的目光差点烧光我的眉毛。她一发现我在看她,立刻拿起抹布开始猛擦玻璃。

“做得好,”我对凯文说,“谢谢你。”

他匆匆瞥我一眼,说:“感觉很怪。”

从前到店里帮他偷薯片的哥哥,如今却是如假包换的警察。“看不出来,”我称许他说,“简直像个专家。你很有天份知道吗?”

他耸耸肩:“接下来呢?”

“我要趁麦特·戴利改变心意之前,将这玩意儿放到我车上,”我一手托着手提箱,一边朝老妈挥手,咧嘴微笑。“然后,我要去找过去认识的一个人聊聊,而你要帮我搞定老爸和老妈。”

凯文吓得瞪大眼睛:“啊,天哪,不要,绝对不行。她一定还在生早餐的气。”

“好嘛,小凯,为了伙伴勒紧裤头,上吧。”

“伙伴个屁啊。是你先惹毛她的,现在却要我回去挡炮火?”

他气得头发直竖。“没错,”我说,“我不想让她骚扰戴利家,也不希望她四处去张扬,最起码不是现在。在她搅局之前,我只需要一小时左右,你做得到吗?”

“万一她决心出门,我该怎么办?擒拿她吗?”

“你手机多少?”我捞出联系手下和网民的那个手机,给小凯发了个短信,就一个“嗨”字。“喏,”我说,“要是老妈跑了,给我回复短信,由我亲自擒拿她,这样总行了吧?”

“妈的!”凯文嘟囔一声,抬头瞄向窗户。

“很好,”我朝他背上拍了一下说,“真是条好汉。我一小时后回来找你,晚上请你小酌几杯,如何?”

“我看几杯肯定不够。”小凯丧气地说,随即挺直肩膀朝炮火前进。

我将手提箱安安稳稳藏在后车厢,准备拿给鉴证科一位可爱女士——我正好知道她家地址。一群头发稀疏、没有眉毛的十岁小鬼无精打采地靠在墙边,仔细打量四周车辆,想用衣架下手。等我回来,手提箱肯定会不翼而飞。

我屁股靠着后车厢,整理指认用的菲菲相片,抽了根烟,思索国家前途。最后那群小鬼总算跑了,他们跑去打劫那些不会事后找他们麻烦的人去了。

戴利家的格局和我家左右相反,没有地方藏匿尸体,起码不可能久藏。要是萝西死在屋里,戴利家只有两个选择。假设戴利先生非常有种,这点我不排除,他可以将尸体包好,从前门离开,扔到河里、废弃工地或谢伊热心建议的养猪场。不过,自由区毕竟是自由区,这么做很可能被人看见、记在心里或告诉给别人,而戴利先生看起来不像喜欢赌运气的人。

比较不冒险的选择是后院。这年头的后院大多会种上灌木,加装铺板和各式各样的铸铁小玩意儿,但在当时,后院往往荒凉破烂,乏人问津,不是短草皮和泥土,就是木板、破家具和歪七扭八的破自行车。除了上厕所或夏天晾衣服,没有人会去那里。所有活动都在前面,在街上。

当时很冷,但土壤还不至于结冻。晚上挖一小时墓穴,隔晚再花一小时完成,第三天晚上弃尸填平,没有人会看见。后院没有灯,夜黑时上厕所只需要一把手电筒。也没有人会听见,哈里森姐妹睡觉时就跟聋子一样,薇若妮卡·克洛帝住在地下室,后窗架了木板防止热气流失。其他人的窗户一定关得很紧,阻挡十二月的严寒。完工之后,白天在土堆上盖一块铁皮或旧桌子之类的东西,没有人会多看一眼。

没有搜索令,我就进不了后院,而我得有类似犯罪迹象的证据才能申请搜索令。我将烟随手一扔,回到忠诚之地去找曼蒂·布洛菲。

曼蒂是第一个毫不掩饰、毫不假装、真正开心见到我的人。她的尖叫声简直快把屋顶给掀了。我知道老妈一定又会贴到窗边。“弗朗科·麦奇!天哪,老天爷!”她重重捶我一拳,用力拥抱我,抱得我都瘀青了。“你差点让我心脏病发,我以为再也不会在这一带见到你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曼蒂已经变成妈妈身材,头发也是妈妈头,但一对酒窝还在。“随便晃晃,”我报以微笑,说,“现在回来看看大家过得怎么样,似乎不错。”

“我得说,来得正是时候。快进来。嘿,你们两个——”两个黑发圆眼的小女孩趴在客厅地板上。“上楼回自己的房间玩,让我和叔叔安静说话。快去!”她挥手嘘赶女孩离开。

“她们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我脑袋朝两个女孩撇了撇。

“她们是一对火战车,真是,把我累坏了,不骗你。我妈说这是我的报应,谁教我小时候老是让她提心吊胆呢。”她将衣服穿了一半的洋娃娃、甜点包装纸和断掉的蜡笔从沙发上扫开。“过来坐,我听说你去当警察了。很稳重的工作,真没想到。”

她怀里捧着玩具,抬头对我微笑,但那双黑色眼眸既锐利又警戒。她在试探。“还用你说,”我低头给她一个最“坏男孩”的笑容。“人都会长大的,就这么简单,跟你一样。”

曼蒂耸耸肩说:“是啊,我是始终如一,看看四周就晓得。”

“我也是。你可以让人离开忠诚之地……”

“却不能让忠诚之地离开心里,”她谨慎的眼神又多留了一秒,接着她点点头,脑袋微微一低,用她的娃娃腿指着沙发说,“去那里坐着,你要喝杯茶吧?”

我过关了,没有什么密码比“过去”更有用。“哦,天哪,不了,我才刚在家里吃完早餐。”

曼蒂将玩具扔进粉红色的塑料玩具箱,猛地合上盖子。“你确定吗?那你介不介意我一边聊天一边叠衣服?免得晚点两个小夫人下来,又把这里搞得天翻地覆。”她说完一屁股在我身旁坐下,将洗衣篮拉近。“你知道我嫁给葛尔·布洛菲了吗?他现在是大厨。葛尔从小就喜欢吃的东西,真的。”

“葛登·兰赛是吧?”我朝她邪恶一笑。“告诉我,你要是不听话,他会不会拿锅铲回家处罚你?”

曼蒂尖叫一声,捶我手腕说:“你这个下流鬼。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是吧?哎,葛尔不是葛登·兰赛,他在机场其中一家新旅馆工作。他说顾客多半是错过班机的一家或想找乐子又不想被抓到的生意人,他们在乎的不是食物。有天早上,我发誓他真的是无聊透了,他在早餐里加了炸香蕉,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结果根本没人说话,连半个字都没有。”

“他们一定以为是新菜色。干得好,葛尔。”

“我不晓得他们怎么想,但所有人都吃掉了。鸡蛋、香肠和香蕉。”

我说:“葛尔是个好人,你们过得不错。”

曼蒂啪的一声,抖开一件粉红色小运动衫。“哎,是啊,他还可以,人很好笑。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们跟老妈说我们订婚了,她说打从我们包着尿布,她就知道了。就跟……”她匆匆抬头瞄了一眼,“就跟这里大部分婚礼一样。”

换作从前,曼蒂这时一定已经听说提箱的事,外加巨细靡遗的血腥传言。不过,小道消息的管道早已凋零,家里又有伙伴凯文堵住老妈的嘴,因此她既不紧张,也不战战兢兢,只是有一点谨慎,不想挑起我往日的心伤。我轻松地靠着沙发,享受难得的此刻。我喜欢杂乱的家,每一寸地方看得到女人和小孩的痕迹:墙上的指印、壁炉台上杂七杂八的粉染发蜡和美发用具,还有花香与烫衣服的味道。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她爸妈、我爸妈、邻居谁结了婚、谁搬到郊区,还有谁得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怪病。伊美达还住在附近,哈洛斯巷,从这里走路两分钟,但曼蒂嘴角的变化显示她们已经很少见面了,因此我也没多问。我只是一直逗她笑。如果能让女人笑,那么要她开口就不难了。她笑起来依然像泡泡破掉一样咯咯咯咯,让你忍不住也跟着笑。

大约过了十分钟,曼蒂才随口提起:“那么,告诉我,你有没有萝西的消息?”

“一个屁也没有,”我用一样轻松的语气说,“你呢?”

“没有,我还以为……”她又瞄我一眼,“我还以为你可能有呢。”

我问:“你知道吗?”

她眼睛盯着手上卷的袜子,睫毛眨了一下。“知道什么?”

“你和萝西很亲近,我以为她也许会跟你说。”

“说你们想逃跑?还是她……”

“什么都说。”

她耸耸肩。“哦,拜托,曼蒂,”我说,语气里加了一点幽默,“都过了二十多年,我跟你保证,我绝不会因为女孩子之间的悄悄话而大动肝火,我只是好奇。”

“我完全不晓得她打算分手,我对天发誓,真的一点概念都没有。老实告诉你,弗朗科,我后来听到你们两个不在一起,除了惊讶还是惊讶。我以为你们一定会结婚,生了半打小孩,逼你们把脚步放慢下来。”

“所以你知道我们计划一起离开。”

“你们两个是同一晚消失的,谁都猜得出来。”

我朝她咧嘴微笑,摇摇头说:“你说‘分手’,你知道我们还在幽会。我们的秘密保守了将近两年,起码我是这么认为。”

曼蒂沉默片刻,接着朝我做了一个鬼脸,将袜子扔进洗衣篮说:“机灵鬼。她并没有向我们掏心掏肺。她始终没有吐露半个字,直到……你和萝西离家出走之前的一个星期是不是碰面喝了几杯?我想在镇上,是吧?”

皮尔斯街的欧尼尔酒吧。萝西两手各拿一大杯啤酒走回桌边,所有大学男生全都转头看她。我认识的女孩只有她喝大酒杯,而且一定喝干。“对,”我说,“没错。”

“就是这个。你瞧,萝西跟她老爸说她和我和伊美达出去,但却没跟我们说让我们帮她圆谎,你懂了吗?我说过,她对你的事三缄其口,我们都一无所知。但那天晚上我和伊美达没有很晚回家,被戴利先生在窗边看到,发现我们走进家门,萝西不在。她直到很晚才回家。”曼蒂朝我露出酒窝,“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聊,对吧?”

“嗯。”我说。贴着三一学院围墙亲吻告别,我攫住她的双臀将她拉进怀里。

“总之,戴利先生等她回家。萝西第二天来找我,就是星期六,说他抓狂了。”

事情又回到大坏蛋戴利先生这边。“一定的。”我说。

“我和伊美达问她去哪里,但她怎么也不肯说,只说她老爸火冒三丈,所以我们猜她一定是和你见面。”

“我一直很好奇,”我说,“麦特·戴利到底讨厌我什么?”

曼蒂眨了眨眼。“哎,我完全没概念。他和你家的老头子处不来,我猜或许是这点。不过,这很重要吗?你已经不住这里了,再也不用见到他……”

我说:“萝西甩了我,曼蒂,断得干净利落,毫无预兆,我到现在都不晓得为什么。要是有原因,无论什么,我都想知道。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事,如果当初我做了,会让现在的一切都不同。”

我挤出一堆“坚强又痛苦”的表情,曼蒂面露同情,嘴角线条柔和下来。“唉,弗朗科……你很清楚,萝西从来都不在乎她老爸对你有什么看法。”

“也许吧,但要是她担心什么或有什么瞒着我,甚至害怕什么……他对她到底会发多大脾气?”

曼蒂的神情是困惑还是谨慎,我无法判断。“什么意思?”

“戴利先生非常火爆,”我说,“他头一回发现萝西和我约会,整个忠诚之地都听见他的吼声。我一直在想他只有冲她吼吗,还是……呃,还是他会打她?”

曼蒂伸手捂住嘴巴。“天哪,弗朗科!她跟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萝西不会说的,除非她希望我把她老爸揍昏。我只是觉得她或许会跟你或伊美达说。”

“哦,老天,没有,她一个字也没提。有的话,我想她应该会说,不过……你也没法保证,对吧?”曼蒂陷入沉思,一边抚平怀间的蓝色制服长外衣。

“我想他没有动过萝西一根指头,”最后她说,“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安慰你,戴利先生的问题一半来自他始终无法适应萝西长大的事实,你懂我的意思吗?萝西来找我的那个星期六,就是她被老爸抓到深夜晚归的第二天,我们那天晚上本来要去公寓区,结果萝西不能去,因为,我不骗你,因为她老爸没收了她的钥匙,仿佛她还是小孩,而不是每周拿薪水回家的大人。他说他十一点一定关门,要是她赶不回来,就睡在街上。但你也晓得,公寓区十一点才开始热闹。这样你懂了吧?他生气不会甩她耳光,而是叫她到角落里坐着,就像我家小孩胡闹,我也会让他们罚站一样。”

就这样,戴利先生不再是聚光灯下的焦点,拿搜索令搜查他家后院不再要紧,而窝在曼蒂家温馨舒服的小角落也不再有趣。

萝西那天没从前门出现,不一定是因为她想躲我,或是被老爸逮个正着,然后发生

使用钝器的伦理大悲剧,而是因为她别无选择,如此而已。前门被锁了,后门用门闩,上厕所不需要钥匙,也不怕被锁在门外。没了钥匙,萝西无论想躲我或找我,都得从后门出去,翻墙踩过别家院子。嫌疑就此向外蔓延,远离三号公寓。

从手提箱上取得指纹的几率也开始变低。假如萝西知道必须翻墙,一定会事先将箱子藏好,离开镇上之前再拿。要是有人中途拦她,他或许根本不晓得手提箱的事。

曼蒂略微担心地望着我,想知道我听懂她说的话没有。“有道理,”我说,“但我实在很难想象萝西会乖乖受罚。她有没有试着做点什么,例如将钥匙从她老爸身边偷回来之类的?”

“没有。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觉得她一定有什么事情。我和伊美达都跟她说,操他妈的,你就和我们出门,要是他把你锁在外头,你就睡我们家。但她说不行,她不想让他发火。我们说,你干吗在乎?就像你说的,这不是她的风格。萝西说,没关系,反正也不会太久。我们注意到这句话,两人立刻放下其他话题缠着她,想知道她究竟在搞什么,但她不肯说。萝西的样子好像她老爸很快就会还她钥匙似的,但我们晓得不只如此。我们不清楚什么事,只晓得一定不是小事。”

“你们没有多问细节吗?例如她在计划什么,什么时候执行,是不是跟我有关?”

“哦,当然。我们追问了很久,我戳她手臂,伊美达用枕头打她,想让她开口,但她完全不理我们,逼得我们只好放弃,乖乖打扮出门。她……老天!”曼蒂笑了,笑得很轻很低,带着一丝诧异,整理衣服的轻快双手停了下来,“我们坐在那儿,我家的饭厅,从前是我的房间。我是唯一有自己房间的人,所以我们三个总是在我这碰面。我和伊美达在弄头发,向后反梳——哎,我们那副模样,还有青绿色眼影,你还记得吗?我们以为自己是手镯合唱团、辛迪·克劳弗和香蕉女皇芭娜娜·拉玛的混合版呢。”

“你们很美,”我说,而且是真心的,“你们三个,没见过更美的了。”

曼蒂朝我皱了皱鼻头,“奉承我没好处,”但她的眼神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们臭骂萝西,问她是不是想当修女,说她穿修女服一定很好看,问她是不是爱上了麦葛瑞斯神父……萝西躺在我床上,抬头凝视天花板,咬她的指甲。你应该知道她怎么咬吧?永远只咬那一只。”

右手食指。萝西努力想事情的时候,就会咬指甲。离家前的那几个月,我们碰面拟定计划,她有几回咬到流血。“我记得。”我说。

“我从梳妆台的镜子里看着她。是萝西没错,我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就认识她了,但刹那间,她却像变了一个人,仿佛比我们还要年长,一半的她已经离开这里,去了别的地方。我觉得我应该给她什么,也许一张告别卡或圣克里斯多福徽章,保佑她旅途平安。”

我问:“你跟别人提过这件事吗?”

“不可能,”曼蒂立刻回答,语气参着一丝不悦。“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绝对不会出卖她。”她身体坐直,神情愠怒。

“我知道,宝贝,”我朝她微笑说,“我只是想确定一下,这是职业病,别理我。”

“我和伊美达谈过,我们都认为你们打算私奔,觉得真是浪漫到了极点。你也知道,青少年嘛……但我绝对没有跟别人说,从那之后。我们跟你们站在一边,弗朗科,都希望你们幸福。”

那一刻,我感觉只要转身就会见到她们,在隔壁房间:三个女孩蓄势待发,仿佛一切即将展开、闪耀着青绿色的光芒,充满了刺激与可能。“谢谢你,亲爱的,”我说,“我很感激。”

“我不晓得她为什么改变心意,真的不晓得。知道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你。你们俩是天生一对,我以为……”她话声渐弱。

“的确,”我说,“我也是。”

曼蒂柔声说:“老天,弗朗科……”她双手依然抓着那件制服长外衣,一动不动,语气里带着难以磨灭的哀伤。“唉,真是好久、好久以前了,不是吗?”

马路安安静静,只有阵风扫来细雨拍打窗户,以及一个小女孩和另一个小女孩乐音般的对话从楼上传来。“是啊,”我说,“不晓得为什么要这么久。”

我没有告诉她。让我老妈去告诉她吧,她肯定乐于享受那过程里的每一秒钟。我们在门口拥抱告别,我亲吻曼蒂的脸颊,答应很快再来找她。她身上有股甜蜜安详的味道,我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闻过。梨子香皂、廉价香水,还有卡士达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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