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文懒懒地靠着栏杆,望着他小时候因为年纪太小被抛下,只能痴痴看着我们离去的方向,只是他手上多了手机,正用飞快的速度发着短信。“女朋友?”我朝手机努了努下巴,这么问他。

他耸耸肩说:“算吧可能,但也不是。我还不想定下来。”

“这表示你对象不只一个。小凯,你这贱狗。”

他咧嘴微笑。“那又怎样?她们都晓得情况,而且她们也不想定下来。大家只是找找乐子,又不犯法。”

“没错,”我同意,“只是我以为你应该帮我搞定老妈,而不是用爱的手指找今晚的乐子。你干得怎么样?”

“我正在这里帮你搞定老妈。她弄得我快疯了。只要她想出门去找戴利一家人,绝对会被我逮个正着。”

“我可不希望她打电话给全世界,还有戴利他老婆。”

“她不会打的,得等她亲自拜访戴利太太,掌握所有消息才会行动。她正在洗碗消耗体力,我想帮忙,结果被她训了一顿,说我叉子摆的方向不对,万一有人走到沥水器附近摔倒戳瞎眼睛怎么办,所以我就闪了。你去哪里了?去找曼蒂·布洛菲吗?”

我说:“假设你想从三号公寓到忠诚之地尽头,但无法从前门去,你会怎么做?”

“从后门,”凯文不假思索,答完又继续打短信。“翻过后院围墙,我都不知道翻过几百回了。”

“我也是,”我手指对准房子,从三号延伸到尽头的十五号,“六个后院。”七个,还得加上戴利家的院子。萝西可能正在其中一个院子等我。

“等等,”凯文放下手机抬头说,“你是指现在,还是从前?”

“有区别吗?”

“当然有,霍利家的死狗蓝波,那个小混球曾经把我屁股给咬了,还记得吗?”

“老天,”我说,“我都忘了那个贱坯,我踹过它一回。”蓝波是只带有狈犬血统的杂种狗,全身浸湿了也只有两公斤多。取这个名字让它有了拿破仑情结,外加强烈的地域观念。

“现在五号住着那群白痴,加上天线宝宝漆,我会走你说的路线,”凯文指着我比的同一条线。“但换作从前,有蓝波躲着虎视眈眈,门都没有。我会走这里。”他说完转身,我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经过一号,沿着忠诚之地入口的高墙一路走到十一号,翻过十六号的围墙到路灯那里。

我问:“你为什么不直接从入口绕到马路上?干吗费劲走我们这一边的后院?”

凯文咧嘴微笑说:“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不知道这条路?你难道从来没有拿石头扔过萝西的窗户?”

“戴利先生在隔壁房间住的时候没有,我还想保住小命。”

“我有一阵子在追琳达·朵耶,十六岁左右吧。你还记得住在一号的朵耶家吗?我们通常夜里在她家后院碰面,这样她就可以随时止住我要摸她胸部的手。那道墙——”他指着马路起点说,“那道墙的另一面很滑,没有踏脚的地方,只能从角落翻过去,靠另一道墙往上攀,这样就能进到后院了。”

“你真是百科全书,”我说,“那你有闯进琳达·朵耶的胸罩里吗?”

凯文白眼一翻,开始解释琳达和圣母军错综复杂的关系,我则陷入沉思。我很难想象周日晚上会有心理变态或性侵犯者躲在后院里,孤零零等待被害者出现。要是有人抓走萝西,他一定认识她,知道她会来,而且有起码的下手计划。

翻过后墙就是卡波巷,那里跟忠诚之地很像,但规模更大,也更热闹。假如我要沿着凯文指出的路线安排秘密碰面或突袭,尤其是涉及打斗和弃尸的碰面,那么我会选择十六号。

那天我听到的声音。我为了祛寒不停踏脚,在路灯下等待,忽然听见男人低吼,女孩闷声尖叫,还有碰撞声。恋爱中的少年精虫冲脑,看什么都戴着玫瑰色的眼镜。我以为男欢女爱无所不在。我想我当时一定认为自己和萝西如此迷恋对方,那一种氛围会像春药弥漫在空中。

那一晚,一切都聚在一起,在自由区盘旋,让每个吸到的人陷入疯狂:疲惫的工人在睡梦中互相拥抱,街上的青少年忽然彼此接吻,仿佛不吻就活不下去。老夫妻吐掉假牙,撕扯对方的法兰绒睡衣。我以为自己听见的声音一定是情侣在做那档事,其实并不一定。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自己,萝西或许是要和我碰面的。倘若如此,那字条表示她很可能沿着凯文的路线来到十六号,而箱子则表示她再也没有离开。

“走吧,”我打断凯文,他还在发短信(“……才不在乎,只是她奶大得……”)。“我们去妈妈不准我们去的地方玩吧。”

十六号比我想象的还要残破,大洞一路延伸到屋外台阶,因为建筑工人从这里将壁炉拖走,两侧铸铁栏杆也被人偷了,要不然就是那住屋王连栏杆也卖了。写着“莱瓦瑞工程公司”的大招牌坏了,从天井落到地下室窗边,所有人都懒得捡。

凯文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还不确定,”我说,这是实话。我只知道我们跟着萝西,一步一步看她带我们前往哪里。“找到就晓得了,对吧?”

凯文用手指将门推开,小心翼翼往前窥探。

“假如没先受伤送医的话。”他说。

大门里,阴影交错纠结、层层叠叠,微弱的光线从四面八方渗了进来。从房门半拆的空房间和楼梯转角的肮脏窗户,或随冷风从高高的楼梯井洒落玄关。我拿出手电筒,这么做或许离谱,但我还是喜欢防范于未然。

我爱穿皮外套,除了因为它很舒服,几乎永远不会坏,还因为它口袋颇多,装得下所有基本必备品:采指纹用的菲菲相片、三个塑料小证物袋、笔和记事本、瑞士刀、手铐和一个迷你美格光手电筒。我的点三八左轮手枪收在特制枪套里,安安稳稳插在我背后牛仔裤腰带下,没有人看见。

“我不是开玩笑,”凯文抬头眯眼看着漆黑的楼梯。“我讨厌这样,只要一个喷嚏,整栋房子就会压到我们头上。”

“组里在我脖子上装了全球定位系统,他们会把我们挖出来的。”

“真的?”

“假的。有点男子气概,小凯,不会有事的。”我说着打开手电筒走进十六号,感觉空气中飘着几十年的尘埃,不停移动、翻搅,在我们四周螺旋向上,有如小而冰冷的漩涡。

楼梯因为我们的重量而弯曲,吱嘎作响,但却挺住了。我从楼上客厅开始。这里是我发现萝西字条的地方,而根据老爸和老妈的说法,也是两个波兰小子发现手提箱的地点。他们拆卸壁炉留下一个参差不齐的大洞,洞周围的墙壁满是褪色的涂鸦,写着谁爱谁、谁是同性恋,还有谁去死。壁炉正要送往某人在勃斯布里吉的宅邸,而我和萝西的缩写还留在上头。

地板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想也知道是哪些玩意儿。罐子、烟蒂和包装纸,全都覆着厚厚的灰尘——现在小孩有了更好的去处,也有钱去那些地方——用过的安全套也在其中,这给这儿增添了不少魅力。在我那个年代,安全套还是不合法的。要是运气好,有机会用得上(但却拿不到)。要不然就得指望运气,如坐针毡几个星期。天花板所有角落都是蜘蛛网,微弱的冷风钻入上开窗户边缘的缝隙,吁吁作响。这些窗户随时可能消失,被人卖给不肖商人,只因他老婆想让家里多一点迷人的古典气氛。我说(这地方让我忍不住轻声细语):“我是在这里失去童贞的。”

我感觉凯文瞥我一眼,想问我什么却欲言又止,只说:“我随便就能想出一堆地方,比这里舒服得多。”

“我们有毯子,而且舒服又不是重点。就算能去都柏林高级住宅区谢尔本的阁楼,我也不要。”

过了一会儿,凯文抖了一下:“老天,这地方真阴郁。”

“就当成气氛吧,走入回忆巷。”

“去你的,我要离回忆巷远远的。你刚才没听戴利家说吗?八十年代的星期天他妈的有多悲惨?先是弥撒,然后是什么狗屁周日大餐,我说一定是煮培根、烤马铃薯和卷心菜,你敢不敢赌?”

“别忘了布丁。”我拿手电筒照地板,几个小洞和几块碎片,没有修补的痕迹。这里要是有地方补过,肯定明显得像受伤的拇指。“还有天使糖,每次都有,吃起来就像草莓口味的粉笔,但你敢不吃,就会害黑人宝宝饿死。”

“天哪,没错。再来就是整天没事做,只能窝在角落发呆,除非有办法溜去看电影或受得了老爸和老妈。也没有电视节目,只有某某神父讲道,说避孕会让人瞎掉。就算看神父讲道,也得花上几小时调整该死的天线,信号才正常一点……我发誓,有几个星期天,我真的无聊到觉得还不如去上学。”

壁炉前面的位置没有东西,烟囱里也没有,只有顶端一个鸟巢和许多年来涓滴汇集的白色鸟粪粘着内壁。烟囱要塞手提箱就很勉强了,更别说成年女子的尸体,就算暂时藏匿也不可能。我说:“老弟,我跟你说,你应该来这里才对,这里什么都有,性、毒品、爽翻天。”

“我大到可以爽的时候,已经没人来这里了,除了老鼠。”

“老鼠永远都有,增加气氛。走吧。”我走向另一个房间。

凯文跟在我后头说:“是增加病菌。你当时不在,应该是有人在这里下毒了。我猜是疯子强尼,你知道他最讨厌老鼠,因为以前战壕的经验吧。总之,一堆老鼠爬到墙里死了。老天,我不骗你,那味道真是。比养猪场还糟。要是在这儿,我们很可能死于伤寒的。”

“味道对我来说还好。”我又用手电筒搜索四周,一边心想自己是不是在做天下最没用的调查。和家人耗了一整晚,我的一时冲动这会儿全都消退了。

“嗯,也对,味道一阵子就散了。但等味道散了,我们已经移到卡波巷转角那块空地去鬼混了。你知道那里吗?那块空地也很烂,冬天冷到老二都会掉下来,而且到处是荨麻和刺铁丝网。不过,卡波巷和史密斯路的小孩也去那里,所以更有机会混到酒、接吻、拥抱,看你想要什么。因此,我们后来几乎再也不回这里了。”

“你错过了。”

“是啊,”凯文环顾一眼,不大买帐。他手插口袋,让外套紧贴身体,免得碰到任何东西。“但我挺得住。就是这种东西,让我受不了居然有人怀念八十年代。那时小孩不是无聊到死、在刺铁丝网旁边玩,就是在天杀的老鼠窝打炮……这有什么好怀念的?”

我看着凯文,看他一身拉夫·劳伦、时髦手表、昂贵的拉风发型和理所当然的愤怒,和这里完全不搭,相差十万八千里。在我眼中,他还是那个瘦巴巴的毛头小子,穿着我穿过、补过的旧衣服,头发怎么也梳不齐,在这间屋子跑进跑出,完全不晓得这里没什么了不起。我说:“这里有的远远不只如此。”

“比方说?在这种狗屎地方失去童贞有那么了不起?”

“我不是说我希望时光重回八十年代,但也不用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你怎么样我是不晓得,但我从来不觉得无聊。从来没有过。你或许可以想想这一点。”

凯文耸耸肩,嘀咕几句,感觉像是: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继续想,会想起来的。”我丢下他,径自朝后面房间走去——假如他踏上阴影里的腐烂地板,那就是他自找的。过了不久,只见他满脸不悦地跟了过来。

后面没什么,一楼房间也没什么,除了一大堆伏特加空酒瓶,显然有人不方便将它们收在自己家的垃圾袋里。我们走到地下室的楼梯前,凯文突然停住:“不行,我绝对不下去,真的,弗朗科。”

“你每回对哥哥说不,神就会杀掉一只小猫。走吧。”

凯文说:“谢伊把我们关在底下过一次,你和我——我那时还很小,你记得吗?”

“不记得。所以你才怕得冒泡吗?”

“妈的,我才没有怕得冒泡。我只是不晓得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害自己被活埋。”

我说:“那就到外头等我。”

过了半晌,他摇摇头,决定跟着我,理由就和我为什么找他来一样:老习惯难改。

前前后后,我只去过地下室三次。地方上传言,有一个名叫“大刀希金斯”的人割断聋哑弟弟的喉咙,将他埋在这里。只要闯进瘸子希金斯的地盘,他就会找上你,挥舞腐烂的手,发出可怕的咕噜声,拿杆子打人。希金斯兄弟应该是担心小孩的家长捏造的故事,我们根本不信,但还是对这里敬而远之。谢伊和他朋友偶尔会下去,想逞男子气概。想上床却没房间打炮的情侣可能也会来,但好事集中在楼上:十包装万宝路、便宜的两公升装苹果酒、细得像火柴棒的大麻烟和永远只玩到一半的脱衣扑克。我和奇皮·荷恩九岁左右,曾经比赛谁敢碰地下室的后墙。另外,我模糊记得几年之后,我曾经带米歇尔·纽金特下去过,希望她怕得

抱紧我,甚至让我赚到一吻。不过我没那么好运,因为我在年纪还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喜欢胆大的女生了。

最后一次是谢伊将我和凯文锁在地下室,关了大约一小时,感觉却像待了几天。凯文当时才两三岁,吓得叫不出声音,还尿湿了裤子。我安抚他,试着将门踹开,手指猛扳封住窗户的木板,同时暗暗发誓,有一天一定要打得谢伊屁滚尿流。

我缓缓移动手电筒,地下室和我记得的差不多,只是我现在可以明白,家长当年为何讨厌我们过来鬼混。窗户依然用木板封着,封得不严,一道道微光穿透薄板。天花板凹凸变形的样子令人担心,石膏大量剥落,梁柱外露,全都弯曲龟裂。墙壁变形倾倒殆尽,感觉地下室成了一个大房间。不少处地板坍塌,直接压在地基上。

或许是地层下陷,而连栋屋的边角没有东西好支撑房子。很久以前有人勉强试过,最后前功尽弃,只塞了混凝土板填住大洞,祈求老天保佑。这里的味道和我印象中类似,依然是霉味、灰尘和尿臊味,只是变得更浓了。

“哦,拜托,”凯文在楼梯边踌躇不前,嘴里恨恨嘀咕,“哦,天哪。”他的声音打在墙上以奇怪的角度反射回来,消失在远处的角落,仿佛有人在暗处低语。他打了个冷颤,不再开口。

其中两块混凝土板有一个人大小,放的人还在土板边缘堆满水泥,显然很满意自己的成果。第三块随便得多,大约四尺乘三尺,斜斜卡着,至于水泥,那就省了吧。

“好了,”凯文在我背后说,声音大了点,“看到了吧?东西都在,依然乱七八糟,我们可以走了吗,嗯?”

我小心翼翼走到地板中央,用靴尖踩了一下混凝土板边角,多年灰尘让它纹丝不动。但当我用上全身重量,我感觉微微一晃,板子动了。只要找到充当杠杆的东西,例如铁条或角落残骸里的金属棒,就能举起混凝土板。

“小凯,”我说,“帮我回想一下,老鼠死在墙里是在我离开的那一年冬天吗?”

凯文双眼缓缓睁大,微弱的灰蒙光束照着他,让他仿佛透明,像屏幕上晃动的投影。“哦,老天,弗朗科,不会吧。”

“我在问你问题,我走之后,老鼠死在墙里,对还是不对?”

“弗朗科……”

“对或错?”

“只是老鼠而已,弗朗科,这里到处都是。我们亲眼看见了,有好几回。”

如此一来,等到天气变暖,已经不会有东西发出恶臭,让居民向房东或市政府申诉。“而且还闻到它们,有腐臭味。”

凯文沉默半晌才说:“对。”

我说:“走吧。”同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非常用力,但我实在松不开),将他匆匆推上楼梯,我感到木板在我们脚下扭曲、断裂。一走出屋外来到台阶,迎向湿冷的微风和细雨,我就拿出手机拨号,打给鉴证科。

被我逮到的鉴证人员不大开心,要么因为周末还来上班,要么因为被我拖出了他温暖舒服的宅男小窝。我跟他说我得到线索,有人弃尸在忠诚之地十六号地下室的混凝土板下。我没有多说细节,例如弃尸时间,只说我需要一组鉴证队和两三名警察,还告诉他他们抵达时,我可能不一定在现场。鉴证人员嘀嘀咕咕,说什么需要搜索令,但我跟他说无论嫌犯是谁,一定是个闯入者,所以也不在乎隐私。但他还是不停埋怨,于是我说大家使用这间屋子起码三十年,根据土地保有权法已经“实质”算是公共场所,不用搜索令,这才让他闭嘴。我在心里将他归类成没用的混蛋,供未来参考。

我和凯文坐在变成学生宿舍的十一号门口台阶,等鉴证人员和他的伙伴过来。在这里足以让我观察各种动向,又不至于让居民将我和将要发生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假如事情的发展如我预期,我希望忠诚之地的人将我视为返乡子弟,而不是警察。

我点了一根烟,将烟盒递到凯文面前,他摇摇头问:“我们在干吗?”

“保持距离。”

“你不需要在场吗?”

“鉴证人员都是大人了,”我说,“不需要我牵着他们的手才能把事情办好。”

他依然一脸犹疑。“我们不是应该……你知道,先确定那里到底有没有东西,然后才报警吗?”

我早就想掀开板子了。之前在地下室,我是极力克制才没有掀起来。我捺住性子,没有对他发火。“鉴证人员有适当的挖掘设备,我们没有。万一里头真有东西,他们最不希望的,就是我们胡整乱弄。”

凯文挪动身子,检查自己的臀部。台阶很湿,而他还穿着前一天上班穿的上好衣服。他说:“但你在电话里讲得斩钉截铁。”

我眼角一瞥,发现小凯斜眼看我,困惑中夹杂着一丝戒慎。之后他不再开口,低着头将裤子上的灰尘与蜘蛛网拍掉。我无所谓。这份工作会让人磨出耐性,我又一向自认很有天赋,但我等呀等,感觉仿佛过了一星期,让我简直想杀到鉴证科,抓着鉴证人员发育不全的卵蛋,将他从“魔兽世界”抓过来。

谢伊走到台阶上,一边剔牙一边朝我们遛达过来。“有消息吗?”他问。

凯文想说什么,但被我制止了。“没什么。”

“我看你们去了库伦家。”

“有可能。”

谢伊上下打量马路,我发现他注意到十六号的屋门半开着。“在等什么吗?”

“待着嘛,”我朝他咧嘴微笑,拍拍身旁的台阶。“说不定一会儿就晓得了。”

谢伊嗤之以鼻,但不久还是走上台阶坐在顶端,双脚对着我的脸。“老妈在找你。”他对凯文说。凯文哀号一声,谢伊笑了,拉直领子抵御寒风。

这时,我听见街角传来轮胎压过石子路的声音。我点了一根烟,身体仰靠台阶,掩饰自己的身份,加上一点“不是善类”的感觉。这方面要感激谢伊,他什么也不用做,只要人在就够了。不过,我是多此一举,无论是走下巡逻车的两名警察还是跳下厢型车的三名鉴证人员,我都不认识。“老天,”凯文低声说道,语气不安,“来了好多人,是不是每回都……”

“这还算少的,待会儿或许人更多,看情况。”

谢伊长长一声口哨,一副好大阵仗的表情。

我已经一段时间没有站在封锁线外,以卧底或小市民的身份观看犯罪现场了,几乎忘了鉴证作业是什么景象。鉴证科的小伙子从头到脚包得一身雪白,摇晃着装有邪恶伎俩的沉重箱子,啪哒放下口罩走上台阶,消失在十六号屋里,让我寒毛直竖,看起来像狗一样。

谢伊低声唱起:“三名壮汉来敲门,哇啦哇啦呼拉喂,两名警察加干员,来到塞尔河岸边……”

警察才刚沿着台阶扶手拉起胶带,还没完全封锁现场,居民已经风闻而至,想来一尝鲜血的滋味。满头发卷、包着头巾的老妇人涌出门口,凑在一起议论纷纷,加油添醋(“有个年轻女孩生下孩子,把婴儿扔了。”“老天,真可怕!说到这个,费欧娜·莫利后来胖了好多,你们想会不会是……”)。

男人忽然发现自己需要到门前台阶来一根烟,看看天气如何。满脸青春痘的小伙子和不良少女靠着尾墙,假装满不在乎。五六个庞克小子踩着滑板溜来溜去,嘴巴张开盯着十六号,直到其中一个小鬼撞到莎莉·荷恩,腿后被她狠狠打了一下,他们才回过神来。戴利一家三口走到台阶上,戴利先生伸手不让他太太继续往前。整个场景让我心神不宁,我不喜欢这种搞不清身边有多少人的感觉。

自由区听到流言,就像食人鱼发现猎物一样。在戴齐,侦办小组未经许可莽莽撞撞闯进当地,你在街上不会看到有谁好奇打探,做出这么低俗的举动,顶多是一两个稍具冒险精神的妇人忽然想到前院修剪花木,之后一边啜饮花草茶,一边和朋友分享见闻,大部分居民都是第二天早上从报纸得知来龙去脉。但在忠诚之地,所有人都立刻冲往事发现场。诺兰老太太牢牢抓住一名警察的衣袖,要他解释清楚。从警察脸上的表情看来,他的基本训练显然不包括这一项。

“弗朗科,”凯文说,“那里可能什么也没有。”

“也许。”

“真的,可能是我的幻想。不会太迟吗?现在才……”

谢伊问:“什么幻想?”

“没事。”

“小凯?”

“没事,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可能只是我幻想——”

“他们想找什么?”

“我的老二。”我对他说。

“希望他们有带显微镜。”

“去死啦,”凯文语气不悦,揉动一边眉毛看着警察说,“我不想再玩游戏了,我真希望……”

“小心,”谢伊忽然说,“老妈。”

我们三个立刻溜下台阶,动作迅速一致,将头压低,远低于人群的视线。我在居民间瞥见老妈的身影,她交抱双臂抱在胸前站在台阶上,用钻子般的眼神扫视街道,仿佛知道一切混乱都是因我而起,她要我付出代价。老爸站在她身后,掏出一根烟,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纷纷扰扰。

屋里一阵骚动。一名鉴证人员走了出来,举起拇指朝背后一比,说了几句,警察低低窃笑。他打开厢型车,在车里翻翻找找,抓了一把铁橇跑上台阶。

谢伊说:“要是用那个,整栋房子都会垮下来。”

凯文依然坐立不安,仿佛台阶让他屁股发疼。“万一他们毫无所获怎么办?”

“这样的话,咱们的弗朗科就上黑名单了,”谢伊说,“浪费大家的时间。这不是很可怜吗?”

“多谢关心,不会有事的。”

“是啊,是不会,你永远不会有事。他们在找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他们?”

一名满头乱发、穿着林普·巴兹提特T恤的学生踅出十一号公寓,一脸宿醉未醒的样子搔搔头问:“出了什么事?”

我说:“回屋里去。”

“这是我们的台阶。”

我掏出警察证,他只说了一声:“哦,可恶!”便拖着脚步走回屋里,难以接受天下竟然有这么不公平的事。

“没错,”谢伊说,“用警徽吓人。”但这只是反射动作,他的眼睛对着消逝的阳光微微眯起,仍然盯着十六号。

这时,一声炮火般的轰然巨响摇撼了整条街道和房子,回荡在幽暗的自由区之上。是那块混凝土板,是它落在了地上。诺拉打了一个哆嗦,低声尖叫,莎莉·荷恩将开襟毛衣的领子拉高,在胸前画个十字。

就是那一刻,我感觉空气一股颤动,电流从十六号的底部窜出,由内向外爆开。鉴证人员声音变大又减弱,警察转头注视,人群推挤向前,乌云汇聚在屋顶上空。

凯文在我背后说了什么,我听见他提到我,忽然发觉我们已经站了起来,他一手抓着我的手臂。我说:“放手。”

“弗朗科……”

屋里有人厉声咆哮,急切下令。我再也顾不得别人知道我是警察,对凯文说:“待在这里。”

挡住栏杆的警察矮矮胖胖,长得一副姑婆脸。“孩子,站旁边去,”他对我说,口音浑浊得像泥浆一样,“没什么好看的。”

我掏出警察证,他蠕动嘴唇读着。屋里楼梯有人上上下下,一张脸从转角窗边闪过,戴利先生高声大吼,但感觉很远,而且越来越缓,仿佛来自长长的铁管彼端。

“证件上说,”警察将证件还给我说,“你是卧底,但我没听说有卧底要来。”

“你现在知道了。”

“你必须找承办警官谈,可能是我们的小队长,也可能是重案组,要看——”

我说:“别挡路,让开。”

警察翘起嘴巴说:“你没必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你可以在这里等,待在你现在的位置,等取得许可——”

我说:“滚开,不然我就打得你满地找牙。”

他瞪大眼睛,发现我不是开玩笑,便退到一边。我三两步跳上台阶,撞开他一脸惊诧站在门口的同事,而他还在不停嘀咕,说要向上级检举我。

各位尽管笑吧:其实内心深处,我根本不认为他们会找到什么。我这个机灵又愤世的卧底大王,时常对菜鸟吹嘘自己的真知灼见,说这个世界比他们想的还要邪恶两倍,却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在我打开那只手提箱,在我感觉幽暗地下室的混凝土板微微摇动和电流在傍晚空气中流窜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

无论我之前之后知道什么,内心深处,在我心底最深的角落,我仍然相信萝西。即使当我从摇摇欲坠的楼梯跑到地下室,看见一群口罩转头看我,白色强光朝我射来,板子被人掘起,角度夸张地卡在线路与铁撬之间,当我闻到来自地底的恶臭,明白大事不妙时,我依然相信她。我相信萝西,直到我推开蹲着的鉴证人员,发现他们在

看什么。

不规则的大洞、一簇发黑的纠结头发、应该是牛仔裤的碎片和带着细小齿痕的棕色光滑骨骸。当我看见一只化成白骨的微弯手掌,立刻明白他们在层层泥土、死虫与腐水之间发现指甲的时候,右手食指应该咬到指肉。

我咬紧下颚,咬得牙齿都要碎了,但我不在乎,碎了也好。洞里的她像个睡着的孩子缩成一团,脸庞埋在双臂里。或许是这一点救了我的心。我听见萝西说,弗朗科,清清楚楚在我耳边,在我们第一次缠绵时。

有人突然冒出一句感染什么的,接着一只手递了口罩到我面前。我往后退,举起手腕用力捂住我的嘴。天花板的裂痕跑跑跳跳,有如坏掉的电视屏幕。我记得我听见自己轻轻说了一声:“哦,妈的。”

一名鉴证人员问:“你还好吗?”他站着,离我太近了点,说话的口气仿佛已经问了两三次。

我说:“嗯。”

“第一眼很恐怖,对吧?”他一名同事洋洋得意说,“我们看过更惨的。”

“是你打电话来的吗?”那名鉴证人员问。

“对,我是弗朗科·麦奇警探。”

“你是重案组的?”

我顿了一秒才明白他问什么,我的脑袋几乎停止了。“不是。”我说。

鉴证人员神情怪异地看我一眼。他长得一脸宅男样,年纪和身材都比我小一半,应该是之前那个没用的混蛋。“我们已经联系重案组,”他说,“还有法医。”

“我敢打赌,”他的助手开心地说,“她不是自己一个人下来的。”

他拎着一个证物袋。要是他们任何一个在我面前碰她,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将对方打得脑袋开花。“做得好,”我说,“我想他们应该快来了,我去帮警察一把。”

我爬上楼梯,听见宅男说居民闲不下来,几名助手嘶嘶窃笑,感觉像一群少年。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地下室里的人是谢伊和他死党,一边抽大麻烟一边讲低级笑话,我以为走出屋门就会回到原本的生活,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屋外,围观的人群更多、更挤,所有人拉长脖子,离我当看门狗的警察朋友只有几步之远。他的同伴已经从门口下到栏杆,站在他身边。屋顶上的云层压得更低,光线也不同了,变成瘀青般的紫白,令人不安。

人群后方出现动静,戴利先生长驱直入,挥臂将居民推开,眼睛盯着我,仿佛其他人都不存在。

“麦奇——”他想大喊,但喉咙忽然一哑,只发出粗嘎的声音,“里面是什么?”

泥浆怪兽气冲冲说:“这里由我负责,站开。”

我只想让他们揍我,不管是怪兽或是他同事也好。“你连自己老二都抓不牢。”我对着那张又大又软的布丁脸说。他避开我的视线,我将他推开,走向戴利先生。

我一踏出大门,他就抓住我的领子狠狠抵住我,下巴贴到我的脸上,我体内顿时涌上一股狂喜般的热血。他要么比警察有种,要么就是不肯向麦奇家的人低头,无论哪个我都很爽。“里面有什么?你们发现什么?”

一个老人兴奋尖叫,穿着连帽运动衫的青少年开始鼓噪。我用大伙儿都听得见的音量警告他说:“老兄,你最好把手拿开。”

“你休想,你这个小杂种,你别想命令我——我的萝西在里面,是吗?”

“我的萝西,老兄,我的女孩,我的。我再跟你说一次:把手拿开。”

“是你的错,你这个龌龊小子。要是她在里面,都是因为你。”他前额抵着我的头,手掌力道惊人,我感觉衬衫像刀一样切过我的脖子后根。那群青少年大喊:“打!打!打!”

我牢牢抓住他的手腕,正准备用力扭断,鼻子里闻到他的气味,那汗水与呼吸,又热又臭的兽腥味,我永远都记得。这家伙吓坏了,几乎失去理智。那一刻,我看见荷莉在我面前。我肌肉里的狂躁瞬间消退,胸膛深处啪的一声,仿佛有东西绷裂了。“戴利先生,”我尽可能放轻语气,对他说,“他们一有发现就会通知您,但在此之前,您必须回家等候。”

两名警察想将他从我身上拉开,叽哩呼噜说了一堆,但我们谁也没有理睬。戴利先生眼眶四周泛出几近疯狂的白光,仿佛在说:是我的萝西吗?

我拇指压着他手腕神经用力一摁,他喘息一声,双手松开我的领子。但警察还来不及将他拖走,他已经用下颚顶着我的脸,有如情侣一般紧贴我耳边说:“是你的错。”

戴利太太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发出难以形容的呜咽声,扑向戴利先生和警察。戴利先生身体一软,两人将他拖走,回到交头接耳的居民之间。

泥浆怪兽莫名其妙粘在我背后,贴着我的皮衣。我狠狠一肘将他推开,接着靠回栏杆整理衬衫,按摩脖子。我呼吸急促。

“事情还没完,小子,”泥浆怪兽脸庞胀成不健康的紫色,威胁我说,“我告诉你,我要向上级检举你。”

我说:“我叫弗朗科·麦奇,奇怪的奇。别忘了叫他们排队。”

警察像生气的老女佣一样哼了一声,随即转头将怒气发在探头探脑的群众身上,猛力挥舞双手,大声叫他们后退。我瞥见曼蒂怀里和手边各一个小女孩,三个人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戴利夫妇牵着手蹒跚走上三号台阶,消失在屋里。诺拉靠在门边墙上,一手捂着嘴巴。

我走回十一号,这里看来也好不到哪里去。谢伊在卷第二根烟,凯文一脸病容。

“他们找到什么了,”他说,“对吧?”

法医和殡仪车随时会来。“嗯,”我说,“没错。”

“是……”沉默良久,“是什么?”

我掏出烟,谢伊或许出于同情,递了打火机给我。不久,凯文说:“你还好吧?”

我说:“我很好。”

我们三人安静了很久。凯文抽了我一根烟,群众缓缓平静下来,开始分享警察滥用暴力的传闻,讨论戴利先生能不能提告。不少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偶尔瞄我一眼,我发现了就瞪回去,但人数很快多得让我应接不暇。

“小心,”谢伊抬头对着阴沉的天空低声说,“麦奇小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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