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睡觉和骆驼一样:能睡的时候尽量睡,没工夫睡的时候也能长时间熬夜。那天晚上,我整夜没有阖眼,望着窗户下浓黑一团的手提箱,一边听老爸打呼,一边整理思绪,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可能性太多,像意大利面一样纠结不清,但有两个特别突出。第一个是我喂给家人的版本,算是老调重弹。萝西决定一个人走,因此很早便藏好手提箱,以便快速脱身,不被家人和我发现。她回去拿了箱子,放好字条之后,被迫改走后院,因为我在路上盯着。将箱子扔过围墙会发出太多声音,于是她将箱子放回之前的藏匿处,然后拔腿离开(就是我听见后院里的窸窣和重击声响),迎向闪亮的新生活。

这个说法几近完美,解释了所有事情,除了一点:船票。即使萝西计划跳过不搭晨班渡轮,暂避风头一两天,免得我像《欲望街车》里的斯坦利杀到码头,她也会想办法处理那张票,不是更换,就是卖了。那两张票差不多花了我们一周的薪水,她绝不会让它们在壁炉后方腐烂,除非她别无选择。

另外一个版本是谢伊和洁琪提的,不过两人角度不同。有人半路拦住萝西,她当时要么是去执行版本一,要么是准备和我碰面。

我选择向版本一妥协。它在我心里待了大半辈子,早已占据一个舒服的小角落,有如深得难以拔出的子弹,只要不去碰,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尖锐。版本二却将我的整颗心彻底炸开。

那是星期六的傍晚,“约定日”前一天,我最后一次见到萝西。我正要去工作。我有个朋友叫威吉,是停车场夜班警卫,他有个朋友叫史蒂分,是夜总会保镖。只要史蒂分休假,威吉就代他班,而我代威吉的班。于是大家都有钱拿,大家都开心。

萝西头发蓬松,双唇水润光泽,身上飘着让人会傻笑的花香,靠在四号门前的扶手上,和伊美达·提尼和曼蒂·库伦一起等茱莉·诺兰下来。

天气很冷,薄雾模糊了空气,萝西双手缩进袖子里,不停朝手呵气,伊美达不停地跺脚,三个小孩在马路尽头的路灯下荡秋千。茱莉房里大声飘出《堕落的爱》,空气弥漫着周六夜晚的刺激,有如苹果酒嘶嘶作响,散发香气,令人沉醉。

“弗朗科·麦奇来了,”曼蒂戳了戳两个女孩的肋骨,对着空气说,“那头发,他还以为自己多帅呢,对吧?”

“嗨,姑娘们。”我朝她们咧嘴微笑。

曼蒂个子小皮肤黑,身上只看得到穗饰和石洗牛仔布。她完全不理我。“还好他不是冰淇淋,否则一定把自己舔死。”她对两位女同伴说。

“我比较希望有人舔我。”我挑着眉毛说,三个女孩立刻尖叫。

“弗朗科,过来,”伊美达撩动她烫过的头发,大声喊我,“曼蒂想知道——”

曼蒂尖叫一声,伸手去捂伊美达的嘴巴。伊美达身子一闪说:“曼蒂要问你——”

“你闭嘴!”

萝西笑了,伊美达抓住曼蒂的双手往旁边拉。“她想问你家的那个家伙想不想去看电影。”

伊美达和萝西咯咯笑,曼蒂双手贴着脸颊:“伊美达,你可恶!我脸都红了!”

“你是应该脸红,”我对她说,“老牛吃嫩草,他才刚开始刮胡子,你知不知道?”

萝西笑弯了腰。“不是他!不是凯文!”

“她是说谢伊!”伊美达喘着气说,“谢伊想不想——”她笑得说不下去。曼蒂高声尖叫,又将脸埋进手里。

“我很怀疑,”我遗憾摇头说。麦奇家的男人向来对女人很有一套,而谢伊更是出类拔萃。由于从小看着他,因此当我年纪稍长,渐通人事,还以为喜欢的女孩都会自己投怀送抱。萝西曾说,谢伊只要瞄女孩一眼,女孩胸罩就会自动弹开。“我想我们家谢伊可能比较喜欢男人,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三个女孩又放声尖叫。老天,我真是爱死刚出门的姐妹淘了,简直像包好的礼物一样完美,缤纷得有如彩虹,你只需要用力一挤,看看哪一个是送给你的。我知道三人之中最棒的女孩肯定属于我,一想到这个我就感觉自己变成了史提夫·麦昆,身旁有辆机车,能够载着萝西飞越屋顶。曼蒂大喊:“我要告诉谢伊,说你这样讲!”

萝西攫住我的目光,偷偷瞧我一眼。等曼蒂告诉谢伊的时候,我们两个早就远渡重洋了。“随便你,”我说,“别告诉我妈就好,要说最好谨慎一点。”

“曼蒂会让他转性的,对吧?”

“我向老天爷发誓,伊美达——”

这时,三号的门开了,戴利先生走出来。他卷起裤腿,交叉双臂靠着门框。

我说:“晚安,戴利先生。”他置之不理。

曼蒂和伊美达转头看着萝西。萝西说:“我们在等茱莉。”

“很好,”戴利先生说,“我和你们一起等。”他从衬衫口袋掏出一根压扁的香烟,开始小心翼翼地抚平。曼蒂捻起套头衫的毛球仔细打量,伊美达将裙子拉直。

那一晚,就连戴利先生都让我满心欢喜。想到他周日醒来的表情是原因之一,但不只如此。我说:“戴利先生,你今晚似乎盛装打扮,难道也要去迪斯科?”

戴利先生下巴一抽,但目光还是粘着三个女孩。“妈的希特勒!”萝西双手插进外套口袋,暗暗骂了一句。

伊美达说:“我们去看茱莉为什么拖这么久,好不好?”

萝西耸耸肩说:“也好。”

“拜拜,弗朗科,”曼蒂露出酒窝,朝我大胆一笑,“代我问候谢伊。”

萝西转身离开之前,抿起嘴唇朝我眯了一眼,只有短短一秒,表示眨眼和亲吻,接着跑上四号的台阶,奔进漆黑的走道消失不见,从此离开了我的生命。

接下来有无数的夜,我睁大双眼裹着睡袋,置身凯斯·穆恩与发臭的摇滚乐手之间,将那最后五分钟切成碎片,寻找蛛丝马迹。我觉得自己就要疯了。其中一定有什么,绝对有,但我敢对着日历上的所有圣人起誓,我没有漏掉一丝一毫。而现在,我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疯,也不是全天下最容易上当的笨蛋。我甚至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是对的。疯狂和睿智只有一线之隔。

字条里没有半句话是对我说的,完全没有。我一直自以为是,毕竟她甩掉的人是我。但我们原本的计划就得甩掉许多人,在那天晚上。字条可能留给她的家人或姐妹淘,甚至整个忠诚之地。

我们以前的房间传来老爸的声音,像是被人勒死的水牛。凯文翻了个身,在梦中喃喃自语,伸直手臂猛捶我的脚踝。雨势变大了,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雨水渗入了黑夜。

我说过,我喜欢赶在意外的前面。因此,我必须设法摆脱萝西没能活着离开忠诚之地的想法,努力撑过这个周末。

第二天一早,等我说服戴利家将手提箱交到我手上,而且不需要报警后,我就得找曼蒂、伊美达和茱莉谈谈。

老妈大约七点起床。虽然下着雨,但她起来时,我还是听见床垫弹簧吱嘎几声。走进厨房之前,老妈绕到客厅门口待了好一会儿,看着我和凯文,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闭着眼睛。后来她哼了一声,微微带着嫌恶,接着便走开了。

早餐多得吓人:鸡蛋、咸肉片、香肠、血肠、炸面包和炸西红柿。这样的阵仗绝对意有所指,但我不晓得那意思是“你看,我们没有你也过得很好”或“虽然你不值得,但我还是为你做牛做马”,还是“假如你吃到心脏病发,咱们就算扯平了”。

没有人提起手提箱,大伙儿显然都在扮演一家和乐。我无所谓。凯文将手边食物统统扫进嘴里,不时隔桌偷瞄我几眼,像个见到陌生人的小孩。老爸默默吃着,要添食物的时候才会嘟囔几声。我一眼盯着窗外,开始朝老妈下手。

直接问她只会让我罪孽深重:你对我们不闻不问了二十二年,现在竟然想知道诺兰家的事,就这样反复跳针。想进入老妈的数据库,必须靠否定法。前一天晚上,我发现五号漆成特别可爱的粉红色,这肯定能让不少人抓狂。“五号粉刷得不错。”我说,让她有东西反驳。

凯文满脸惊讶,用“你疯了吗”的眼神看我。“感觉像天线宝宝吐在墙上。”他咬着炸面包说。

老妈的嘴唇抿到看不见了。

“雅痞,”她说了一句,仿佛那是某种病。“他们是做信息产业的,我说那一对,谁晓得什么意思。我说了你一定不信,他们找了个安亲保母①,你听过没有?一个年轻女孩,俄国还是哪里来的,反正就是那一带。我这辈子都念不出她的名字。小孩才一岁,可爱得很,但只有周末才能见到爹地或妈咪。我不晓得他们干吗要生孩子,实在不懂。”

我适时出声表示诧异:“霍利家的人呢?他们去哪儿了?还有穆里根太太?”

“房东把房子卖了,霍利家只好搬去塔拉。我在这间房子把你们五个拉扯大,从来没请过保母。我敢用性命打赌,那小孩一定是靠无痛分娩生的。”

老爸放下手边的香肠问我:“你以为现在是公元几年?穆里根太太十五年前就死了,那老太婆都他妈的八十九了。”

听到这句话,老妈立刻忘了那对无痛分娩的雅痞。她最喜欢死亡。“来吧,猜猜还有谁死了。”凯文翻了翻白眼。

“谁?”我立刻顺水推舟。

“诺兰先生。一辈子没生过病,结果有一天望完弥撒,从教会回家就挂了。心脏病,非常猛。你觉得怎么样?”

诺兰先生,很好。开场白来了。“真惨,”我说,“愿神让他安息。我以前常和茱莉一起玩,很久以前了。她后来怎么样了?”

“去思力哥了,”老妈说,语气阴沉满足,仿佛她讲的是西伯利亚。她挖了一大块炸的餐点到盘子里,坐到餐桌边。她的话匣子打开了。“跟工厂一起搬了。她回来参加葬礼,整张脸像个大象屁股,被助晒器搞的。你现在都去哪里望弥撒,弗朗科?”

老爸哼了一声。“不一定,”我回答,“曼蒂·库伦呢?她还在这里吗?那个黑黑的小不点,喜欢过谢伊的?”

“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谢伊?”凯文咧嘴笑着说,“我长大想交女友,全靠当年追不到谢伊的女孩子练习。”

老爸说:“色胚,你们几个都是。”我想他是赞许的意思。

“结果他现在变成这副德行,”老妈说,“曼蒂嫁给一个住在新街的好男人,现在是布洛菲太太了。他们有两个小孩,还有一辆车。假如他肯动一下手指,这些现在都是他的。还有你,小子——”她用叉子指着凯文,“你要是不小心一点,也会变得和你老哥一样。”

凯文埋头吃饭。“我很好。”

“你迟早得定下来,不可能开心一辈子。你都几岁了?”

没被这波炮火波及,让我有些不安。不是觉得被冷落,而是又开始担心洁琪的嘴巴。“曼蒂还住在这里吗?我应该趁我在这里的时候去看看她。”

“她还住九号,”老妈立刻搭腔,“库伦夫妇住一楼,其他两层给曼蒂和她家人住,方便她照顾爸爸和妈妈。我说曼蒂可是个好女孩,每周三都带她妈妈到诊所看病,检查骨头。还有星期五——”

起初,我只在大雨规律的窸窣声中听见微微的噼啪声。我不再听老妈说什么。涉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且不止一人。说话声。我放下刀叉,朝窗边走去(“弗朗科·麦奇,你到底在干什么?”)。事隔多年,诺拉·戴利走路的样子还是和她姐姐一模一样。

我说:“我需要垃圾袋。”

“我煮的东西,你都没吃,”老妈火冒三丈,拿刀指着我的盘子。“你给我坐下来,把饭吃完。”

“我晚点再吃。你把垃圾袋收在哪了?”

老妈收起双下巴,准备大吵一架。“我不晓得你平常怎么过日子,但只要和我在一个屋檐下,就不准浪费好粮食。把东西吃完,有事之后再问。”

“老妈,我没时间抬杠,戴利家回来了。”我打开以前放垃圾袋的抽屉,结果塞满了折好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全都是蕾丝。

“把抽屉关上!你以为你还住在这里——”

凯文那机灵鬼,把头压得低低的。“你凭什么认为戴利家想见到你这张丑脸?”老爸插嘴道,“说不定他们认为都是你的错。”

“像贵族一样大摇大摆——”

“是有可能,”我同意,一边拉开其他抽屉,“但我还是要拿手提箱给他们看看,而且不想让它被雨淋到。妈的,到底在哪里——”我找来找去,只看到家具亮光蜡,多得可以开工厂了。

“嘴巴干净点!怎么,瞧不起炸西红柿——”

老爸说:“等一下,等我穿好鞋子,我和你一起去。我想看看麦特·戴利的表情。”

奥莉薇亚竟然要我介绍家人给荷莉认识?“不了,谢谢。”我说。

“你自己在家里都

吃什么早餐?鱼子酱吗?”

“弗朗科,”凯文受不了了,“在水槽底下。”

我打开橱柜,谢天谢地,宝物就在里头:一卷垃圾袋。我撕了一个走向客厅,一边问凯文说:“想跟我一起去吗?”老爸说得对,戴利家不大可能欢迎我,但一般情况下没有人讨厌凯文。

凯文马上将椅子往后一推说:“靠,谢了。”

到了客厅,我用垃圾袋包住手提箱,尽可能小心。老妈还在唠叨:“凯文·文森·麦奇,你屁股给我立刻坐回椅子上……”我说:“天哪,我不记得家里这么疯狂。”

凯文耸耸肩,套上夹克说:“我们一走,他们就会静下来了。”

“我有说你们可以下桌了吗?弗朗科?凯文?你们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妈的闭嘴!”老爸对老妈说,“我正在吃饭。”

老爸没有提高音量,暂时还没,但我听了还是下颚一紧,同时看见凯文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我们走吧,”我说,“我想在诺拉离开之前和她聊聊。”

我双臂捧着箱子轻轻下楼,努力不让证物受损,凯文替我扶着门。街上空空荡荡,戴利全家已经消失在三号里。强风扫过路面,有如巨手抵住我的胸口,阻挡我的去向。

打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父母亲就和戴利夫妇彼此憎恨,理由成千上百,外人想要了解结果只会让他们全都血管爆炸。我和萝西交往之初曾经刺探过,想了解戴利先生为什么听了大动肝火。但我只是抓到了一点皮毛。

戴利家的男人在健力士工作,这是一个原因。这份差事让他们高人一等:工作稳定,福利优渥,还有机会往上爬。萝西的老爸晚上修课,说他要在生产线力争上游。我听洁琪说他最近当上小主管,还向房东买下他们住的房子。我爸妈不喜欢有想法的人,戴利家讨厌失业酗酒的废物。据我妈的说法,嫉妒也脱不了关系。她大气不喘就生了五个孩子,泰瑞莎·戴利再怎么努力却只生了两个女儿,一男未得。不过你要是让她讲下去,她就会开始提起戴利太太多次流产的故事。

老妈和戴利太太平常会聊天。女人喜欢贴身憎恨对方,这样攻击的力道才强。我从来没见过老爸和戴利先生对话超过两字。两人最紧密的联系(是因为工作,还是生育方面的嫉妒,我不清楚)也就是每年对话一两回,就是当老爸喝得太醉,摇摇晃晃过门不入,跑到三号去的时候。他会在路上颠颠倒倒,猛踹栏杆,吼着要麦特·戴利像个男人出来和他打一架,直到老妈和谢伊(要是老妈去办公室当清洁工,就由卡梅尔、谢伊和我)出去说服他回家。遇到这种情况,你可以感觉整条街都竖起耳朵窃窃私语,幸灾乐祸。但戴利家从来不开窗,也不开灯,最困难的就是扶老爸绕过楼梯的转角。

我们冒雨跑到三号门口。“待会儿进去之后,”凯文敲门时,我对他说,“由你负责开口。”

他吓了一跳。“我?为什么是我?”

“帮个忙,就跟他们说箱子是怎么找到的,之后再由我接手。”

他看来不大高兴,但我们家小凯一向喜欢讨人欢心,而且他还来不及想出不伤和气的办法要我有事自理,这时候房门就开了,戴利太太探头出来。

“凯文,”她说,“你好——”她认出我,双眼圆睁,打嗝似的喘息一声。

我柔声细气说:“戴利太太,很抱歉打扰您,我们方便进去吗?”

她一手捣住胸口,小凯之前提到她的指甲,果然没错。“我不……”

只要是警察,都晓得怎么进犹豫不决的人家里。“我只是不想让箱子淋雨,”我假装拿不稳手提箱说,“我觉得您和戴利先生应该看一下这个箱子,这东西很重要。”

凯文在我后头,神情局促不安。戴利太太朝楼梯上方张口大喊:“麦特!”眼睛始终盯着我们。

“妈?”诺拉从客厅出来说。她已经长大了,身上那件洋装就是证明。“是谁——天哪,弗朗科?”

“如假包换。嗨,诺拉。”

“老天。”诺拉说了一句,眼神越过我的肩头向楼梯瞄去。

在我印象中,戴利先生是穿着开襟毛衣的阿诺·施瓦辛格。没想到他个子不高,纤瘦结实,腰杆笔直,头发剪得很短,下颚线条刚硬。他打量我,下颚收得更紧,接着对我说:“我们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我朝凯文瞟了一眼。“戴利先生,”他急忙接口,“我们真的、真的需要给您看一样东西。”

“你想拿什么东西给我们看都行,但你哥哥必须滚出我家。”

“我知道他不该来,但我对天发誓,我们没有别的选择。这事很重要,真的,我们能不能……拜托?”

凯文太棒了,双脚左右踮步,挤出疲惫的眼神,看来尴尬、笨拙又焦急,赶走他就像赶走毛茸茸的大牧羊犬一样残忍。难怪这小子会做业务。“我们并不想打扰两位,”他低声下气加了一句,加强效果。“但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办。五分钟就好?”

过了半晌,戴利先生神情僵硬,百般不愿点了点头。要是有凯文充气娃娃,我一定会花钱买一个放在后车厢,随时应付紧急状况。

他们带我们走进客厅,感觉比老妈家的客厅明亮,东西也少。素色哔叽地毯,墙壁没贴壁纸,只用乳白色油漆粉刷过,墙上挂着一张约翰·保罗二世肖像和一张裱框工会海报,房里看不到花边盘垫或石膏鸭。

我们小时候常在左邻右舍跑进跑出,但我从来没有到过这个房子。我一直希望他们邀我进来,就像你极度渴望一样东西,别人却告诉你你不够资格一样,让你更加心痒难熬。然而,这不是我心目中的场景。我想象的是自己一手搂着萝西,她手戴戒指,身上一件昂贵外套,肚子里怀了孩子,脸上笑容灿烂。

诺拉要我们坐在咖啡桌旁,我发现她想去拿茶和饼干,但又打消念头。我将提箱放在桌上,刻意装模作样戴上手套(戴利先生一家可能宁愿见到警察,也不要见到麦奇家的人),将垃圾袋拆开。“你们之前看过这个箱子吗?”我问。

沉默了一秒。接着,戴利太太轻叹一声,既像喘息又像呻吟,同时去抓提箱。我即时伸手阻止:“我得请您别碰这个箱子。”

戴利先生哑着嗓子:“哪里……”他从齿缝吸一口气说,“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我问:“你们认得这个箱子吗?”

“是我的,”戴利太太紧握着关节说,“蜜月旅行买的。”

“你是在哪里拿到的?”戴利先生说,音量稍微提高,脸庞涨成不健康的红色。

我眉毛一挑,向凯文使了个眼色。整体而言,他说得很好,讲了建筑工人、出生证明和电话。我像讲解救生衣的空姐一样一边出示箱里的东西,一边观察戴利家的反应。

我离开那年,诺拉大约十三四岁,还是个肩膀浑圆、矮矮胖胖的小女孩,头发又鬈又曲,对自己过早发育的身材一点也不满意。不过,结局倒是皆大欢喜。如今她身材和萝西一样让人眼睛发直,虽然不再丰腴,但性感依旧。

在这个少女刻意不吃不喝,永远暴躁易怒的时代,这样的身材已经不复见了。她比萝西矮了三五公分,深棕色头发和灰眼眸,不像萝西那样色彩缤纷,但两人还是颇为神似。仔细看不觉得,乍看就会搞混。不是一眼就看得到的雷同,而是肩膀的角度与脖子的弧线,还有她听人说话的姿态:完全静止,手掌包着另一只手的手肘,眼睛直直盯着凯文。这些都和萝西太像了。很少人能坐着不动听人说话。萝西是第一名。

戴利太太也变了。

我还记得她脾气火爆,时常在门前的台阶抽烟,翘起一边臀部坐上栏杆,用双关语让我们男孩子听得面红耳赤,在她嘶哑的笑声中落荒而逃。或许因为萝西离开,或许因为戴利先生和二十二年的岁月,让她整个人泄了气,弯腰驼背,眼窝下垂,感觉很需要抗焦虑药振奋一下。

然而,最让我在意的,是我青少年时期没从年轻的戴利太太身上看出来的一件事:除去蓝色眼影、爆炸头和轻微的疯狂,她就是萝西的倒影。而我一旦看出两人的相似,便再也无法视若无睹,就像闪过眼前的全息相片,怎么瞄都看得见。假如萝西没死,多年下来可能变得和她母亲一样,想到这点我的神经不禁紧了一下。

不过,我越看戴利先生,就越觉得他像他自己。他身上那件格格不入的毛背心换过一两枚扣子,耳鬓毛发修剪整齐,胡子刚刮完。他昨晚一定带着刮胡刀到诺拉家,在她载他们回家之前刮好胡子。

戴利太太身体抽搐,呜咽一声咬住自己的手,看我翻动手提箱。诺拉深呼吸了两次,仰头用力眨眼。戴利先生表情完全不变,只有脸色越来越白。当我举起出生证明时,他脸颊的肌肉抽动一下,仅此而已。

凯文交代完毕瞄了我一眼,想确定做对没有。我将萝西的螺纹衬衫收进箱子,将盖子合上。屋里彻底沉寂了几秒。

之后,戴利太太呼吸困难地说:“但箱子怎么会跑到十六号?萝西不是带着它到英国去了吗?”

她语气里的确定让我心跳暂停。我问:“你怎么知道?”

她瞪大眼睛:“因为箱子在她离开之后就不见了。”

“你怎么确定她去了英国?”

“当然,因为她留了字条给我们,向我们道别。莎娜西家的年轻人和莎莉·荷恩家的一个小孩拿来的,在她离开后第二天。他们在十六号发现的,上头清楚写着她去英国了。我们起先以为你和她……”戴利先生微微一晃,动作气愤僵硬。戴利太太匆匆眨了眨眼睛,没往下说。

我假装没注意。“嗯,我想大家都这么认为,”我语气轻松地说,“你们什么时候发现我们没在一起?”

没人回答,于是诺拉说:“好久了,可能有十五年吧,在我结婚之前。我有天在店里遇见洁琪,她说她又和你联系上了,你住在都柏林。她说萝西自己一个人走了,没有跟你同行,”她目光从我身上飘向手提箱,又飘回我身上,眼睛忽然睁大,“你认为……你觉得她去哪里了?”

“我还没有任何想法,”我用最和悦的官腔回答,仿佛萝西是一般失踪女孩。“除非多知道一点信息。萝西离家之后,有给你们任何音讯吗?电话、信件或遇到某人于是托他向你们传话?”

这时,戴利太太脱口而出:“当然没有。我们当时还没有电话,她怎么可能打过来?后来装了电话,我就去找你妈咪、洁琪和卡梅尔,我说,要是你们家的弗朗科和你们联系,记得来找我,告诉他这个号码,要他叫萝西打电话回家,就算讲个一分钟也好,不管是圣诞节或——不过,我一听说她没有和你一起走,就知道她不会打来了,因为她根本不晓得这个号码,不是吗?她可以写信,但萝西,她做事总是按照自己的步调。不过,我二月就要六十五岁了,她会寄卡片来的,她不会错过的——”

她的语气变得又尖又急,带着一丝不悦。戴利先生握住她的手,握了一会儿,她咬紧双唇,而凯文似乎想融进沙发座垫里,希望消失不见。

诺拉轻声说:“没有,一个字也没有。我们起初以为……”她匆匆瞄了一眼父亲。她应该觉得萝西和我私奔之后,她家一定会和萝西断绝关系。“但即使当我们知道你没有和她在一起,还是认为她在英国。”戴利太太微微仰头,抹去一滴泪水。

所以,就这样,我没办法速战速决,和我家人挥手道别,将昨晚从我心里抹去,回到我个人的“近正常”状态;我也没机会灌醉诺拉,哄出萝西的电话号码。戴利先生没有看着任何人,语气沉重说:“我们必须报警。”

我想藏住自己眼神里的怀疑,可惜差了一点。“对,是可以报警。我家人的第一直觉也是如此,但我想你们更应该想清楚,到底要不要这么做。”

他狐疑看我一眼,问:“为什么不?”

我叹息一声,伸手拂过头发。“听我说,”我说,“我也很想告诉你们警方会非常重视这件事,但没办法。可以的话,我也很希望箱子能够接受指纹和血迹鉴证,这还是最起码的——”戴利太太将脸埋在手里惊声尖叫。“但这么一来,得先有案件编号,好让案子分派给某位警察,而警察必须提出申请才会进行鉴证。但我现在可以告诉各位,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人会投入大量资源,去办一个或许连犯罪都算不上的案子。悬案组、失踪人口组和一般勤务组肯定会互踢皮球,踢上好几个月,直到他们觉得无聊为止。他们会双手一摊,将它扔到地下室某处的档案柜里。你们必须有心理准备。”

诺拉问:“但你呢?你难道不能申请鉴证?”

我遗憾地摇头说:“照规定不行,没办法。这件事再怎么牵,也不可能由我组里负责。只要进入警察系统,我就无能为力了。”

“可是,”诺拉坐直身子,一脸机敏看着我说

,“万一不走警察系统,只交给你呢?你能不能……有没有办法可以……”

“你说靠关系,私下进行?”我扬起眉毛,作势思考。“嗯,我想应该可以,但你们必须确定想要这么做才行。”

“我想。”诺拉说得毫不犹豫。当机立断,和萝西一样。“除非你不愿意帮忙,弗朗科。但假如你有办法,那就拜托了。”

戴利太太点点头,从袖口摸出纸巾擤了擤鼻子。“难道她不在英国?真的吗?”

她在求我,语气令人心痛。凯文身体一颤。“有可能,”我柔声回答,“没错。假如你们将这件事交给我,我想我应该可以顺便调查。”

“哦,天哪,”戴利太太悄声说,“哦,天哪……”

我问:“戴利先生?”

漫长的沉默。戴利先生双手交握夹在两膝之间,静静注视着提箱,仿佛没有听见。

最后他终于开口,对我说:“我不喜欢你,讨厌你和你家人,这点不用掩藏。”

“嗯,”我说,“我发现了。但我今天来,不是以麦奇家的身份,而是以警官的身份,或许我能协助您找到您的女儿。”

“暗中、台面下、走后门,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是啊,”我说,对他温和一笑,“人不会变,但情况会变,这一回我们站在同一边。”

“是吗?”

“您最好这么想,”我说,“因为我是您手上最好的牌了,要不要随您。”

他抬头和我四目交会,用探寻的眼神看了我许久。我挺直腰杆,挤出参加家长会时的正经面孔。最后,他用力点了点头,用不是那么感激的语气说道:“好吧,尽你所能去调查吧。麻烦你。”

“好,”我掏出记事本说,“我需要你们说明萝西离开时的情形,从她走的前一天开始,请描述得越详细越好。”

与所有孩子走失的家庭一样,一切往事都牢记在他们心里——曾经有一个男的死于吸毒过量,他母亲拿儿子当天早上喝水用的杯子给我看。那一天是降临节,星期日,早晨寒气逼人,天空灰白一片,呼出来的空气像雾一样浮着。

萝西前一天晚上很早回家,因此和家人一起参加早上九点的弥撒。如果她周六玩得很晚,就会睡到中午才去参加礼拜。回家之后,他们炸了点东西当早餐。那年头要是在弥撒之前吃饭,下回就得向神父告解个没完。萝西从后院拿衣服进来烫,她母亲洗碗盘,两人讨论什么时候该买圣诞晚餐要吃的火腿。听到这里,想到她冷静讨论一顿她不打算吃的晚餐,心里其实想着与我共度两人圣诞,让我不禁屏息。

接近中午,姐妹俩走到新街去接奶奶来吃周日大餐,之后全家看了一会儿电视。戴利家比我们这些老粗高出一截,这就又是一个例子:他们有自己的电视。反向观察有钱人家很有意思,许多细微的差异我几乎都忘了,这会儿却又重新发现。

那天剩下的时间并没有什么特别,女孩送奶奶回家,诺拉去找她的同伴玩,萝西回房间读书,也许是打包行李和写字条,也可能坐在床边不停深呼吸。之后是下午茶、继续做家务、看电视,还有教诺拉写数学作业。

那一整天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萝西心怀计谋。

“天使,”戴利太太黯然说道,“一整个星期,她就像天使一样,我早该看出来的。”

诺拉十点半左右上床,其他人十一点过后。萝西和她老爸第二天一早还得工作。姐妹俩共用后面的卧房,父母亲睡另一间。戴利家没有沙发床。

诺拉记得听见萝西换睡衣的窸窣声,还有她上床前说的一句“晚安”,之后就印象全无了。她没听见萝西下床,也没听见她换衣服、溜出房间走出公寓。

“我睡得像个死人似的,那几年,”诺拉语带反驳,仿佛这些年承受了许多责难,“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你也知道青少年是什么样子……”第二天早上,戴利太太去喊女儿起床时,萝西已经不见了。

他们起初并不担心,和马路对面的我家差不多。我认为戴利先生对于现代年轻人毫不体贴颇有微词,但他也仅是如此而已。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都柏林安全得跟家里一样。他们以为萝西有事提早出门,为了女孩子才有的神秘理由去和其他女孩见面。就在萝西刚刚错过早餐之后,莎娜西家的两个男孩和贝利·荷恩带着字条出现了。

大冷天的星期一清晨,他们三个一早跑到十六号做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我敢说不是大麻,就是黄色书刊。那里藏了两三本珍贵的杂志让大家轮流分享,是一年前某人的表哥去英国弄回来的。总之,事情就是那时暴露的。戴利家的说法没有凯文的生动,他们描述期间,凯文瞄了我一两眼,但大致内容是一样的。

我朝手提箱努了努下巴:“手提箱放在哪里?”

“女孩的房间,”戴利太太捣着脸说,“萝西拿来放她多余的衣服和旧玩具之类的,我们那时还没有壁橱,没有人有——”

“你们回想一下,有谁记得自己最后一次看到箱子是什么时候?”

没有人记得。诺拉说:“可能是好几个月前,萝西将手提箱放在她床底下,只有她把箱子拖出来拿东西的时候我才会看到它。”

“箱子里的东西呢?你们还记得最后一次看到萝西使用箱里的东西是什么时候?例如放那些录音带,或是穿那些衣服。”

一片沉默。接着,诺拉突然脊背一直,音调拉高一截说:“随身听。我星期四看到,就在她离开三天前。我放学回家会从她床头柜拿出那台随身听,放她的录音带,直到她下班回来。要是被她抓到,她会拍我耳朵,不过还是很值得。最好听的音乐都在她的……”

“你非常肯定是星期四看到的,为什么?”

“因为我是那天向她借的。每周四和周五,萝西会和伊美达·提尼一起走路上下班——你还记得伊美达吗?她在工厂做缝纫,和萝西一样——因此不用随身听。其他几天,伊美达和萝西不同班,萝西自己走路去,所以会带着随身听。”

戴利先生漠然地说:“她当然记得,因为萝西跑掉之后,我隔了很久才允许诺拉出去闲晃。我们管得太松,结果失去一个女儿,我可不想冒险失去第二个。”

“有道理,”我点头同意,仿佛这么做再正常也不过。“星期四下午之后,你们都不记得再看到箱子里的东西了?”

全部摇头。假如萝西星期四下午还没打包,那要亲自去藏手提箱就有点难度了,尤其她老爸又像只杜宾犬。虽然差别不大,但有人替她藏匿箱子的几率似乎越来越高。

我问:“你们有没有察觉谁在她身边出没,会去骚扰她的?有谁让你们担心的?”

戴利先生的眼神说:除了你还有谁?但他没有讲出口,而是平平地说:“我要是发现有谁骚扰她,早就处理了。”

“有和谁起过争执或闹出问题吗?”

“她没跟我们说过。这种事,你应该比我们清楚。谁不晓得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对父母亲向来三缄其口。”

我说:“最后一件事,”接着伸手从外套捞出一叠大小刚好装得下快照的封套,递了三封给他们:“你们有谁认得这个女人吗?”

戴利一家瞪大眼睛,但没有“啊”的反应,或许因为相片里的女人是内布拉斯加州的高中代数老师,而相片是我从网上下载的。我到哪里都带着菲菲(相片里的女人),相片白边很宽,不用小心翼翼捏着边缘,加上她是地球上容貌最模糊的人,让人非得仔细看(或许还得用上拇指与食指)才能确定不认识她。我一直没给菲菲一个确定的身份,而她今天要帮我查出戴利一家是不是碰过那只手提箱。

虽然几率微乎其微,但我的侦探嗅觉告诉我,萝西还是可能决定和我一起离开。要是她信守我们的计划,不用躲我,她的行动路线应该和我一样:踏出家门,走下楼梯,直奔忠诚之地。但是那一整晚,路上的每一寸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却始终不曾看到那扇门打开。

那时,戴利家住在三号一楼,顶楼是哈里森姐妹,三个很容易激动的老处女,只要帮她们按摩就能拿到糖和面包。还有薇若妮卡·克洛帝,这个又病又可怜的小女人和又病又可怜的儿子住在地下室,她丈夫是业务员,经常出差。也就是说,要是有人能在萝西出门和我碰面之前拦下她,这人此刻一定坐在我和凯文对面。

戴利一家三口看来确实非常惊讶不安,但这也有许多种可能。诺拉个头不小,又正是难相处的年纪;戴利太太已经有点疯癫;戴利先生有百分百的火爆脾气,和我百分百不合,而且浑身肌肉。萝西块头不小,而她老爸就算不像阿尼那样是个大力士,却也是家里唯一有办法处置萝西尸体的人。

戴利太太神色紧张,抬头问我说:“呃,这女人是谁?我从来没见过她。你认为伤害我们家萝西的人可能是她?她看起来好小,不是吗?萝西很强壮,不可能——”

“我相信她和萝西没有关联,”我老实告诉她,同时将相片收进封套塞回口袋摆好,“只是不想错过任何可能。”

诺拉说:“但你还是觉得是有人伤害她。”

“现在还言之过早,我会找人调查,随时通知你们最新进展。我想我已经有足够的数据可以着手,谢谢你们的抽空回答。”凯文听了立刻像脚下装了弹簧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脱下手套,和他们握手告别。我没问电话号码——没必要逼得太紧——也没问他们是不是还留着字条。想起再见到字条就让我下颚一紧。

戴利先生送我们出门。到了门边,他忽然对我说:“她从来没写信回家,我们还以为是你不让她写。”

这么说可能是道歉,也可能是最后一击。“萝西从来不让任何人阻止她想做的事,”我说,“我一有新消息,就会来找你们。”戴利先生将门关上,我听见一个女人开始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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